第一节 家住桃花源
有朋友从外地来,我总是随口就说:“前门肯德基见面吧!”好像我那个远在西郊的家里,藏着天大的秘密似的。
其实,心总是对朋友敞开着,见了面远远地大叫你的名字,握手握得好久。远方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女孩打来电话,说是我的读者,我立刻对人家特别亲热。我妈说我话匣子好像总是关不住似的,在医生眼里,没见个人是正常的。好在我自己有个小窝,一个礼拜只跟我的医生妈妈见一次面。
提起我的小窝我又该话多了,它座落在四层楼上,推开窗便可以看到玉泉山的宝塔香山的晩霞。每年秋天,我从不去香山看红叶的,只是推开窗戶张望一番罢了。很想像别人一样兴师动众去看上一回“红叶节”。王林就说:“那你还不如看看后墦的爬墙虎呢,也是通红通红的。”这样扫兴的话,想想也有道理。穿上蓝毛衣牛仔裤,在“爬墙虎”前摆了几个“造型”,王林在“造型”面前咔哒咔哒按动快门,权当拍下了香山红叶和“红叶仙子”。
人就是有这么多怪毛病,农村人大包小包,卷着铺盖卷儿拚命往城里挤。城里人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面对着车流、人流,倦怠,麻木,甚至彼此莫名地憎根,这样又极想住到乡下去,梦想着得到一片与世无争的桃花源。
我和王林住到这个“闵庄”的地方来,完全是因为单位的关系。四周全是菜田,学校孤零零地座落在中间,好像一座孤独的城堡,城堡中间就是我的家,砖红色的一座楼,茅屋是没有的,看来“乡下”得还不够彻底,对吧?
要说我和王林都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双双为了爱情嫁到这么一片凄凉的地方来,也挺感人的。传说脚底下曾是一大片坟地,冬天的北风里隐隐地和着一群厉鬼哭的声音,这时再去想书上那些鬼怪的故事,身边的男人又啪地灭了灯……个漫长的夜啊,尘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恋爱时,总是希望人越少越好。从傍晩时分院子里就开始清静了,有人一路唱着歌去打水,我们在楼上就能听出那人是谁。单位里发了一小袋米,我们就用电炉熬上一锅清粥,再去饭堂弄些咸萝卜干来,没有酒,没有肉,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粥。想结婚也是因为伙食不好,梦想着结了婚那架蔟新的煤气灶总会自动变出好吃的饭菜来。结果令人失望。
首先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买菜——周围没有副食店,也没有菜店。虽说四周种满了茄子辣椒西红柿,可我军向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们两个空军上尉又怎能合伙糟蹋农民的庄稼呢。起初去买菜并不认为是负担,一人一辆自行车肩并肩骑得飞快,王林一路吹着“进行曲”,我们感觉好像在天上飞。骑半小时才有一处农贸市场,一看卖茄子那老头还挺眼熟。
“这茄子多少钱一斤?”我拉开架势准备讨价还价。其实这儿的菜比城里通常要贵一倍,就是能还下来一毛两毛也没什么意思,当然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不能让卖茄子那老头漫天要价。
老头说:“茄子一块八,还有西红柿刚摘的要不要?”
“就这破茄子还卖一块八?太贵了!”我拉上王林转身就走,卖茄子那老头却来了个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我们的菜篮子,把大个儿大个儿的茄子往篮子里塞。“一块五啦,自动降价。”
“一块五也贵啊,这大夏天的,满世界都是茄子,你怎么卖得这么贵?”我边说边把那些蓝紫色的圆茄子往篮外拿。老头很生气地把我拿出来的茄子放在称盘上,“5斤高高的,你给7块钱吧!”听口气我们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问题是我们两个,要这么一大准茄子干嘛?
王林像电影里的洪常青那样口气谦和地对老头说:“老乡,这么多茄子我们吃不了,再说价钱也稍微贵了些……”
老乡“砰”地一摔称盘:“我贵什么我贵?我年纪一大把了,还不让我赚点辛苦钱?我早上一大早就到地里去摘茄子,然后从闵庄大老远地骑三轮车把它们运到这里。你们这些年轻人真不懂事,‘五讲四美’、‘三从四德’都用到哪儿去啦?”
弄了半天全是我们的错,我们被迫买下大准的茄子不说,还赔上一顿训。想挨训去找政委好了,何必千里迢迢跑到这里。
回去苦苦地吃了一个礼拜的茄子,我天天照镜子担心会变紫。紫连衣裙、紫凉鞋已不再受宠,镜头对准我的时候王林喊声“茄子”我会打个冷颤。
“这张照片表情怎么这么不自然?”我是王林唯一的模特儿,他总是拿我左拍右拍。我说,“还不是吃茄子吃的,那老家伙他——”
“你们好啊,年轻人!”
这回连王林也跟我一起哆嗦起来,真真吓了一跳,路边茄子地里出一个人来。“你们好呀,要茄子吗?”卖茄子那老头正把一筐茄子往田埂上搬。难怪上回看他眼熟呢,原来他的菜地就在我们“城堡”旁边。
“不要不要!”我连忙冲老人家连连作揖,要是他非逼我们把那一筐茄子搬回家去,我跟他拚了的念头都有。王林却好心好意去帮他搬东西,我真怕他一感动要送茄子给王林。结果他摘了朵黄瓜上的小黄花给我,倒也看着美丽。
桃花源里可耕田,王林说赵凝你看咱们就不能试着种点东西?我听后拍手大乐,问他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个主意?
向花匠老蒋讨来一把锄头,我换上干活穿的布衣裤扛着锄头在镜前照了照,问身后那个人:“喂,你看我像不像黛玉葬花?”
王林说:“这一回叫做‘黛玉种土豆’。”
我们在大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下了五种种子,全是最热门的蔬菜,全然不管节气如何,巴掌大的一块地儿,却把它想象成一座大农场。
“以后再也用不着到很远的地方去买菜了,”王林胸有成竹地说:“想吃什么只管到我地里去摘。”一想到再也用不着去买那老头的高价茄子了,我和王林乐得有些睡不着,在被窝里讨论了一会子“地膜覆盖技术”,我把上午从书上看到的一点“牛”全吹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俩脸都没洗就去看地里的苗。花匠老蒋问:“丟东西了吗,你们?”王林冲老蒋神秘一笑,说:“我们两个种金子呢!”
后来王林参加了一夏天的“篮球联赛”,我又借到一套好书没日没夜躲在家里读,种下去的菜种大概早被雨水冲跑了吧,总之我们连一点点绿苗苗也没见着。事后王林想起“兄妹开荒”那段故事,深有感慨地说:“笳子_块八一斤,不贵不贵。”
“黛玉种土豆。”我则留下玉照一组,仅供参观。冬天来了,我的小屋里铺着温暖的羊毛地毯,我穿着一双火红的羊毛袜走在上边,看看远处的玉泉山和宝塔,想想夏天里发生的故事,只想对王林说一句:“咱们的桃花源真不错。”
第二节 给医生做女儿
别以为给医生做女儿就能被照顾得跟病人似的,根本没那回事。
我家两个“科主任”——我爸我妈,合起来几乎能开一家医院了,而我家却乱得像“鸡窝”(母亲常拿这话痛骂)。每有外地亲戚窜至首都北京,放下大包小包立刻要讲这样的话:
“你们北京人怎么这么不讲卫生呀,瞧瞧锅盖上的油灶台上的土,还是我上回走的时候擦的吧?”
谁到我家都成了活雷锋,擦灶台、抹锅盖,立刻热火朝天干起来。我想以前亲戚们一定是以为大夫们都有“洁癖”,这下总算开了眼,倒又不得不信起“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那句著名的俗语来。
我妈常说我就纳闷这天下的大忙人怎么全都凑到一块来了?两个大主任自不待说,我虽不是主任,却比主任还忙。母亲不大爱看我写的文章,她说有那空不如让我去扫扫厨房。我跟她说有好多年轻人喜欢我呢,编辑部转来信——
好了好了,母亲打断我说,你就回信让他们也帮家里扫扫厨房去。
在我母亲眼里,医学是最最郑重的科学,有板有眼的,开不得半点玩笑的,“二把刀”是要治死人的。母亲喜欢一是一,二是二,有话就说,没话“句号”,干什么事都像是写病历开“医嘱”,言简意赅,条理清楚。我在军校读过4年,收集母亲每封家书,均为“一二三四”小点,用“母亲”作为结束语,多一个字都不肯写,却偏偏培养了我这么个多愁善感,罗里罗嗦的“有文学倾向”的女儿。
记得“大二”的时候母亲读我的小说手稿,拿支开方子的破圆珠笔七砍八砍,故事已经不剩下什么了,母亲说还可以再砍。按医生的观点大概要砍到只剩下“我爱你”三个字才满意,其它的过程和叙述不过是罗嗦和重复。跟医生没理可讲,我是从小就“憋着坏”长大以后坚决不当医生的,我现在终于实现了我的愿望,可以信笔写开去,反正又不是病历,也害不死什么人。
在医生眼里,十分正常的人并不多见。就拿我来说吧,虽说一岁半那年得过肺炎住过院,可长大后却矫健得没法儿说,齿白唇红,三围标准,精力充沛。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写起文章来洋洋洒洒。
我妈说这是典型的“话多病”嘛,给她量量血压。说着就来捋我的衣袖,我退缩着不肯,母亲说不要讳病忌医嘛,说着硬按着给我大臂上绑上一圈绿不绿蓝不蓝的布,血压计的小皮球捏得咕咕的。我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血就快冲破天灵盖了。
从此我就不再敢跟医生妈妈谈什么文学,免得说我话多罗嗦,急了扭送我上“精神科”。我总得找点事做。这样一头扎进了厨房,拿块抹布又擦又抹。“当年的老艺术家下放劳动大概就是这滋味吧?”我在厨房里边干边想,仿佛真成了被贬的某个大诗人似的。
干着干着才发现厨房玻璃门上挤满了一排小脑袋,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在菜板上切菜。这时候的我,披肩长发扎了一把在后面,但由于松松垮垮,前面的头发流苏一样地纷披而下,从正面看一定像个小狮子狗似的。
“我们认识你,”那群女孩涌进我家小小的厨房里七嘴八舌,“你就是那个赵凝对吧?不过好像没有照片上好看似的,我们刚才还当你是保姆呢,作家怎么还干这活儿?我们读过你好多文章,真潇洒。”
就是的,作家怎么能干这活呢?我用力剁了一下菜板,把刀立在那里。然后让我的“追星族们”稍等片刻,我径自去梳了头,擦了脸,抹了油,还灌满了钢笔水准备给人签名。
那帮女孩果然拉我做道具,左一张右一张地猛拍照。从“小保姆”到“明星”,也不过就是半分钟之内的事。我伸出右手来,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厨房师傅的味儿。
女孩们走后,我一脸骄傲地对我爸妈说:“瞧我的读者们多喜欢我,都追到家里来了。”我爸不动声色地说:“她们都是我们科里的小护士,来问我这个科主任要奖金的。”
难怪她们都争着让我爸签名不让我签呢,我当时还以为她们搞错了,以为我爸是作家呢。
其实,我爸是“脑囊虫专家”,全国脑囊虫协会副秘书长(大概是官吧,要不就是副理事)。甭管什么在我看来都挺没劲的。你想,一辈子放着那么多好事不去想,光去研究那些钻进人脑子里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小虫子,多亏的慌呀。
父亲却不那么想,津津乐道他的那些“小虫子”,把“脑囊虫”搬到饭桌上来跟我妈研究来讨论去,一边还能吃炒螺蛳。我却吃什么都像吃细菌,吵吵嚷嚷不许他们再提“脑囊虫”,我妈说,这个小神经病,血压又高了吧?
给医生做女儿,能“辞职”吗?
父亲说,可以呀,只要你每周回来“打工”就成,厨房卫生可是包给你的。
想想父亲身上的油烟味儿和医院味儿混合在一起,被我弟称之为“医院里的厨子味儿”,我真觉得自己该帮爸妈多干点活了。
第三节 穿透地球一滴水
在北大附中念书的时候,我们做“美国梦”无一例外。今天,站在芝加哥灿烂的阳光下,我却做起了“中国梦”。
loyola校园很美,绿的树,蓝的水,空气明澈,人也比国内少得多。入秋,红透的叶儿飘了一地,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那感觉绝对是“香山式”的。每逢秋至,北京的香山便热闹起来,人们呼朋唤友,蜂拥而至,为的,只是看那些变红的叶子,如今这里已是落红遍地,却无人问津。我独自一人走在上面,心中充满对那热热闹闹看红叶的场面的怀恋。
这湖我不知叫什么名字,我来美国才两个月。脚步轻盈地走在湖边,就想,美国的湖也如中国一般每一潭水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吗?北大那湖叫“未名”,“未名”本身就充满神秘和美丽。那我也叫她“未名”吧,可惜湖中没有倒挂的古塔,不然,我还以为我真的又回到北大了呢。凝望那片淡淡的水,我在想,望穿湖水,湖的那一端一定正对着杨柳低垂的未名湖吧?两片透明的水夹着偌大的一个地球,通远如若行至天涯,叫声“妈妈”,以声音传播的最快速度,又要多久才能回家?我不禁落泪了。那个晶莹的小东西倏地钻进湖里不见了,此时此刻,北大的未名湖一定在冒泡,亲爱的妈妈你看到了吗?那颗泪滴,就是我的。
我要发明一种试剂,别忘了,我念的是化学博士,我有这个权利。这种试剂可以融化一切,融化地球,如果在地上滴上一滴,立刻会从地球的另一端漏出来,就像我的泪。到那时我也变成泪,在地球中间来回穿梭走游;到那时loyola、北大两个未名湖水将连成一片,穿上泳装我就可以游回到家里去。桌上的饭菜在等我,客厅里那只大沙发还归我,在上面我可以四仰八叉一点也不淑女,妈妈直着嗓子也休想管我,把电视的音量开得老大,嘴里还喀吧喀吧嚼着所有好吃的东西……
“亮亮,在吃什么呢你?”
同住一套公寓的一个女友小红见我嘴动,便前来打探。我说:
“别叫我亮亮,这使我想起了我的外号‘秃老亮’,我姐总这么叫我。”
小红掀起我粗黑的发辫看了又看,啧啧地道,你姐真是有眼无珠,这么好的头发……
我拽过发辫来看了看,又在“未名的”湖水里映了个影儿说:“到美国来这两个月还掉了不少呢,因为太用功了。”
我们在未名湖畔用功了许多年,那儿的古塔假山都有眼。如今我们又用功到这儿来了。勤奋的中国女学生随处可见,她们夹着厚厚的书本行色匆匆,难得像我这么悠闲。其实,在美国真是伤感也得偷闲,像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湖边,两个月来我还是第一次。我们这些“ta”既是老师的学生又是学生的老师,我在攻读化学博士的同时,还带有72名“本科生”弟子,想想孔子也不过如此。连杧写信告诉爸妈,不苦不累是假的,但忙得极有意义。每天都有新收获,每天都有新感觉,所谓活着,图的不就是这些吗?
还记得小红第一次带我到洗衣房去洗衣,她不管不顾地把那些脏衣服扔进机器里面去,我惊得有点手足无措了。
家里有一台双缸洗衣机,是“白菊牌”的。每星期回家,我都要大包小包背脏衣服回去。未名湖畔的泥,一定要消失在我家那台乳白色的机器里。爸爸总像迎接鲜花一样迎接我那些被罩、床单、小手绢,爸爸从不骂我懶,他一边湿着双手在两筒之间捞来捞去,一边夸我用功有出息,还说将来一定要送我到美国读博士去。
“别那么乡下小保姆表情好不好?”小红一边操纵机器一边说我:“待会儿衣服出来全都洗好烘干了,你更要吓一跳了。”
我们抱着洗好的衣服往回走,连手都没湿一下。
来到美国之后夜夜有梦,那梦的内容统统是关于中国的,梦家,梦亲人,梦朋友。美国的生活虽新鲜,但从未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大概是它还没根植在我脑海中吧。
秋凉了,走在去实验室的路上,已感到明显的寒意。听说芝加哥的冬天好像中国的大东北,那湖水一定结冰罗?
在实验室捆试管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冰凌花的声音了。我不盼冬天,冬天湖水要是冻住了,我的泪还如何能滴到北京去呢?
小红说见鬼,你那试剂能穿透整个地球,还穿不透薄薄的一层冰吗?
我说,那试剂融化一切,我发明出来后拿什么来装它呢?
“用心。”小红说。
我给那试剂起了一个常见的名字,叫“亲情”。
第四节 帅帅的伟人梦
邻家阿哥陶帅帅自小跟我关系就很不错,小时候大院门口老有一帮坏小子“截”我,陶帅帅便冲锋陷阵颌着一帮人把那帮人给揍了。虽然打人不好,虽然帅帅也因此受了伤,可我心里还是挺激动的。对于一个孤独无助的小女孩来说,哥哥是顶天立地的靠山。我没有哥哥,父亲出面打架,大概史无前例吧?再说我父亲又是那么儒雅。
帅帅就是这么个人,他讲义气,他勇敢。这次为我“勇敢”,却在他右眉梢上留下黄豆大的一粒小疤。疤虽小却痛在我心里,我常常感到歉疚和不安。帅帅却不以为然,无论走到哪儿,总是笑笑地扬起他那一双浓眉,把眉上的伤疤指给人看,并像战斗英雄讲故事似地炫耀一番。这便是我们辉煌的童年。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有了各人的圈子和朋友。帅帅长得不难看,瘦高个儿大眼睛,一张特能说会道的巧嘴巴,自有好多女孩喜欢他,他也当仁不让地追过不少女孩子。工作是早就辞了的,档案放在“人才”。他说每天上班下班,实在太平凡。要干就干大事业,过把伟人瘾。
当“伟人”的机会终于来了。
一日,陶帅帅在路边电线杆子上看到一则招收演员训练班学员的广告,便兴冲冲地揭榜而去。可惜敲遍全城哥们儿的大门也没找到一个“同伙”,“哥们儿”们全都下海去也,于是他便找到了我。
“赵凝!赵凝!”陶帅帅用力踹着我家的门板喊。当时我正缠绵于一篇爱情小说,写得正顺手呢,无心理他,便坐在门里懒懒地问:“有事吗?我正写作,谢绝会客。”
陶帅帅却径自海出钥匙开进门来。真要命,我妈怎么把我家的“预备钥匙”交给一个贼一样的家伙呢,幸亏我还没有存折。
“好了好了,甭在这儿浪费青春了!”帅帅的手指戳得我桌上的稿纸稀哩哗啦乱响,“凭你这模样,跟我一起去考演员得了。人家演员随随便便拍一条广告就比你写十万二十万字挣得都多,你这是何苦来的呢!”
我抬起头来望着帅帅那只胡子拉碴的下巴问:“当演员?你不觉得自己太老了点么?”
帅帅用手指弹着那张“告示”义正辞严地对我说:“这可是领袖训练班!就我这年纪,顶多只能演个领袖的青少年时代,伟人大都少年老成。”说着,帅帅倒背着手开始在屋里转起磨来,找着感觉以后便一手叉腰一手向前平伸,做颌袖状,问:“你看我像谁?”
“希特勒。”
“少反动啊你!”说罢,帅帅便旋风一般地刮了出去,大概是回家对着镜子练去了。这年头人心浮动,谁都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了。人人觉得自己是大亨坯子,明星苗子,满世界哭着喊着找“伯乐”,塌下心来做点事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陶帅帅曾经也是个“文学青年”,但他见风使舵得太快,“文学”了没几天就没影了。他什么行当都试过,如今迷上演员这一行,便把其它行当说得一钱不值。
第一天训练下来陶帅帅就兴奋得嗷嗷叫,我知道他下了课必是要先到我家来报到的,就预先泡好了茶等他。
“老师说我外形不错,至少有两个伟人像我。”帅帅沾沾自喜地向我显摆说,“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么?”
第二天一早我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陶帅帅去了。只见排练厅里被分成“主席班”和“总理班”,每班十几个人排成一条直线,老师拍着巴掌嘴里喊着“一哒哒”、“二哒哒”,十几个“伟人”跟着老师的节拍把伟人的习惯动作连贯起来,在排练厅里走来走去,煞是好看。我在一旁“格格”笑出声来,帅帅立刻跑过来训我:“喂,小姐,这是领袖训练班你懂不懂?”说着,做了个领袖式的动作,让我肃然起敬。
没想到这回帅帅当真了。我又回到我的小屋里继续操练我的爱情小说。帅帅每天骑飞车横冲直撞到“演员训练班”去上课,回来的时候连笑容都变了,他变得那么有风度,那么有气魄,嫩点儿的说不定就爱上他了,可帅帅却对我说:“老师说我太瘦了,从今天起,我要每天夜里炖一只鸡吃。”
“天哪,那也太浪费了吧?”
“鸡吃到自己肚里,肉长在自己身上,何谈浪费?等我成了伟人,你就该觉得值了。”
“说的倒也是。”想想自己每天夜里躲在灯下写字,人家帅帅却美美地吃鸡,真有些愤愤不平了。可有什么办法呢,各人的命不同嘛。
吃鸡就吃鸡,问题是每晩八点他还要准时窜到我家卫生间来称体重。一到八点门就“嘭嘭”响,感觉上就跟查卫生的来了似的,我要赶在他到来之前把挂在卫生间里的那些仪态万方的女人“零碎”事先收好,那些花里胡哨的胸罩吊袜带,让我藏哪儿好呢?
帅帅每晩都彬彬有礼地来敲门,面带领袖式的微笑,我又不好发火,只好爱搭不理地让他进来称分量。笔在纸上戳戳点点,随口问他句:“长了没有啊?”
“长了长了,三天长了0.5公斤呢!谢谢你呀,小赵同志。”他面容慈爱地退了出去,伟人的举止真是无可挑剔。可他这样每天来搅,把我的脑袋搅得稀乱,稿子一页也写不下去,每天烦烦地等他来称体重,称完了才算了却一桩心事。帅帅嘴皮子利落得可以去说相声,常误把我家当舞台,往中央一站就表演开了,什么“捧哏”、“逗哏”全不要,就他一个人就能把你逗得哈哈笑。这么一笑一晩上就全泡汤了,我只好忍痛割爱,把卫生间里那只人见人爱的体重计送给了陶帅帅。帅帅不明白忽然间我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有一天面带神秘之色,压低了嗓门凑近了问我:“你最近怎么啦?是不是爱上什么人啦?”
“没有啊?”
“还不好意思承认哪。你这人打小就这点不好,拐弯抹角的。”遂收了体重计而去。据说舍不得用,信物一般地挂在高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只要别再来敲门就好。
帅帅果然很久没有来。那天我在楼梯拐角处与他遭遇,见他一脸“倒霉相”,忙问:“帅帅哥,你怎么啦?”今天我有心情,他却没心情了,垂头丧气地说:“唉,我当演员的事——吹了!”
“为什么?是不是还是因为你的体重——”
“不是的,他们说我眉角有块疤,不利于化妆,所以就把我给刷下来了。气人的是,他们怎么不早说呢?我落下这块疤又不是三天两天了。”
“对不起,帅帅哥,这都是我的错。”我垂着头说。陶帅帅用力拍拍我的肩:“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太不自量力了。”
从此陶帅帅开始脚踏实地地干起“实业”来,他说再也不玩那些虚的了。他先从“练摊”干起,今天卖艺术品明天卖羊肉片。后天又改卖文胸内裤之类的小玩意了。他还倒过钢材、木材和水泥,帮人拉过赞助搞过室内剧,他整天忙来忙去忙得我都晕了。
前几天我在街口拐角处那个咖啡店门口碰见帅帅,见他正骑着一辆大摩托,戴着露手指头的那种霹雳手套,披一件“黑大袍”,很神气的模样,便问他:“帅帅哥,今天你是干什么的?”
帅帅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说:“哥们儿今天改卖烧鸡了,货不错,来一只么?”
第五节 红娘难做
本来我对做媒这件事没什么兴趣的,深知做媒不像写小说,你让谁爱上谁谁就会爱上谁,准保没错。况且“媒婆”这个词在地方戏或文学作品里大都被描写成叼着大烟袋的老妇女,又丑又老又贪吃,年纪轻轻漂漂亮亮的谁爱干这个?
但不管怎么说,我和燕燕朋友一场,大事我得帮忙。要说帅小伙倒也认识不少,老师,朋友,“哥哥”,还有什么文友、笔友、舞友,热热闹闹一大谁,问题是我们的燕燕小姐,全都看不上。燕燕长得不算很溧亮,但娇小玲珑女孩味儿特足。谁要有幸娶了她,准保一个顶俩,可会撒娇啦。她的品位很高,特别是对男人,高矮肥瘦都有尺寸,学历也是硬指标。但燕燕有一点特别好,燕燕不为钱动心,燕燕要嫁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读书人。
终于觅得一位“某男”。“某男”今年29岁,留过美得过博士,现在一所著名大学里教书,著有学术专著一部,国内外发表学术论文若干。更难能可贵的是,“某男”虽读书破万卷,据介绍人讲,他火眼金睛居然不戴眼镜!
燕燕跟我一样,一双水汪汪外带双眼皮的大眼睛只好看,不好用,是个近视眼。读书的时候为了争分,命都不要了,何况眼乎?现在知道眼睛的重要性了,起码相亲这一关你逃不掉。若是鼻梁上来一副老嘎嘎的“博士镜”,分数不打折扣才怪呢。
我把燕燕形容得美若天仙,说得连男方那边的介绍人都有些动心了,连问数声“那女孩属什么的?”我没告诉他。我说见面你就知道啦。不过人家燕燕要见的可是那个留美博士,至于你这个国内自产自销的“土博士”,人家可是不感冒哦!说得国产博士自惭形秽起来,忍痛割爱与我订下时间,弄得我心一软,连说下次做媒一定想着你。“介绍人”这才振作起来,与我握手道别了三四回。
王林是一向反对我做媒的,他说你楞把一对互不相识的青年男女往一块拉,那不是显得很卑微很猥琐吗?姻缘姻缘那是一种缘分,燕燕又不缺胳膊少腿,要你瞎操什么心?
我很快给了他有力一击:“你是不是怕她嫁出去了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燕燕常到我们家来噌饭吃,她管王林叫“我哥”。听我这样一说,“哥”就不敢吭声了,由着妹妹们轰轰烈烈闹革命去。
我对这次做媒充满信心,骑上自行车横冲直撞直奔燕燕家去了。第一道关先得攻下燕燕妈妈,一个精明得要命的老太太。我把情节的重点放在远渡重洋追求知识捧回博士学位这一细节上,老太太立刻就喜欢上了。老太太说好倒是好,可他怎么漂洋过海地兜了一大圈,到了连个媳妇也没抓着?“别是有病吧?”
燕燕一听是个帅小伙,人又有学问,当仁不让要去会一会他。燕燕喜欢留美的男孩,却对留过日的男同胞皱眉头。我说“种族”偏见也没你这样的,燕燕却胸有成竹地说:“事成之后请你去嘬,到时再叫上‘王林我哥’。”
可是临到相亲那天,燕燕却又忽然变得谦虚起来,扭扭捏捏犹犹豫豫,好像不谦虚不足以证明她是个嫁得出去的好姑娘似的。磨磨蹭蹭总算开始化牧了,我绐她提着化牧盒,举着镜子,对“头儿”都没这样巴结过。“不要自己嫁掉了,就总惦着把别人也鼓捣出去。”燕燕第八次化牧的时候这样对我说。我连忙点头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汽车喇叽在楼下响起的时候,燕燕的眼皮都快画烂了,又说我的某双皮鞋正好配她裤子的颜色,害得我翻箱倒柜的,把家都快毀了。王林一把拦住我问:“到底是谁相亲呀?”我来不及回答,就听见那边燕燕又尖叫起来:“耳环!还有耳环!”
我连忙把我那副人见人爱的宝贝耳环从抽屉深处拖出来,又抽空对王林说了句:“你放心不是我戴。”王林说:“就是的,你别打扮得跟新娘子似的,回头再让人看走眼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倒用力把披肩长发又刷了两把,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配上朵蝴蝶形的头花,男介绍人已经气急败坏地窜上楼来了。
这时候我正把我那副“人见人爱”的耳环非常努力地戳进燕燕的耳朵眼里去。我看到镜子里的燕燕痛得眉眼错位,可她还是挺坚强,没有叫出声来。男介绍人好像抢亲似的就把我们两个塞进汽车里去了。
“某男”果然浓眉大眼仪表堂堂是个人物,我们的燕燕也不逊色,戴着我那副贼亮的大耳环,别提多精神。
会谈结束时,我瞅准机会悄悄去问“某男”,“耳环不错。”滴水不漏的“某男”只是这样说。是接头暗语还是职业行话?不得而知。燕燕对那男的印象倒不错,直说知识渊博,又不戴眼镜。
本以为大功基本上已经告成了,正坐在家里翘着二郎腿听音乐,电话来了。男方的介绍人呑呑吐吐地说:“那事算了吧。”什么算啦?我们美丽又大方的燕燕小姐难道还配不上他一个“老大男”吗?我在电话里把男介绍人数落得每一个毛孔里都是血,最后听到电话那头悻悻地问:“赵小姐骂完了吗?”
不完也得完,怎么办?挂电话。然后硬着头皮给燕燕打电话,打不通,又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都想哭。女孩子脸皮子薄得就像一张纸,小公主似的燕燕什么时候听到过半个“不”字呢?
燕燕倒很镇定,只说算了就算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还看不上他呢。可后来她竟有很长一段日子不理我,也不上我这儿来蹭饭吃了。想想我俩上大学的时候好得连上厕所都要手拉手一块去,现在却为一个“某男”而失和。好心做媒,反倒伤了朋友的面子和感情,你说我这是何苦来的?
第六节 鹿儿和她的“分房合作社”
鹿儿28岁了,可一直还在瞻前顾后弄不清自己该嫁给谁才好。大概是好男人全都齐心合力跑进书里去了吧?鹿儿坐在葡萄架下读书的时候常为那些多情而又善良的男主人公落泪,而自己,永远扮演着那美丽温柔的女主角。
在生活中她也想温柔,可是跟谁温柔去?家在外地,集体宿舍里挤得像鸽子窝,常常为了该谁扫地吵成一锅粥,还不时地有男客人“友情客串”一回,拎了大兜的水果来看女友,其他人统统都得装作很杧碌的样子腋下夹着本书急匆匆往口外走。
鹿儿已经工作六年了,没有结婚执照,分房子是一点戏也没有的,如果一辈子不结婚,鹿儿大概要一辈子坐在这葡萄架下看书了吧?也许这株葡萄树都活不了那么久呢?鹿儿有点伤心地想道。
强子走过来的时候,鹿儿吓了一跳,书底下多了一双脚。高帮耐克,虎虎生生的。鹿儿顺着这双脚往上望去,见是明眸皓齿的强子。
强子说:“嗨,鹿儿,找你商量点事。”
“什么事,该不是求婚吧?”整天混在一个处里上班,平时贫惯了。本是一句玩笑话的,没想到强子却说:“还真差不离,鹿儿你可真聪明!我说咱们俩个不如去颌张结婚证算了,因为——”
鹿儿立刻站起身来打断他道:“强子,你是喝多了还是吃锗药了?”说着转身就要走,被强子拦住,“晩上我请你吃饭,你一定来。”强子一字一板地说。
同事这么多年了,吃一顿饭还是可以的。但鹿儿宣称,绝不答应他其它条件。因为鹿儿听说英俊的强子拥有众多女朋友,并且个个“强哥”、“强哥”叫得很嗲。
强子精心点了几样菜,都是鹿儿最爱吃的。每天挤在一个食堂里吃饭,闭着眼睛也知道对方爱吃什么了。鹿儿很高兴,边吃边问强子你最近到哪儿发财去了?认识你六年多了也没见过你拔过一根毛呀?
强子咂了口啤酒道:“不瞒你说,我这是走投无路才找你的。”
“你到底干了什么,杀了人吗?”鹿儿着急的时候,眼睛睁得老大,水灵灵的一张脸儿。
强子喝着闷酒说:“那个又脏又臭的集体宿舍我真是住够了!不结婚又分不到房子,现在只有一条路了——”
“结婚?”
“不,我是个独身主义者。鹿儿你听我说,不如我们成立个‘分房合作社’,咱俩合领一份结婚执照,分得住房一套,你一间我一间,公平合理……”
鹿儿气得差点把桌子给掀翻了,指着强子的鼻子大骂:“强子,今天我才认识你,满肚子坏主意,想骗我嫁给你,门都没有!”
说完拂袖而去。第二天一早在办公室门口强子碰到鹿儿,鹿儿不理,强子却凑上去交给她一把钥匙说:“去看看吧,花园村1幢2门501。主任说只要结婚证到手,那套房子就归咱们了。”
鹿儿拖了三天才去看房子,也是因为跟同屋的小姐妹吵了嘴,一气之下动了心的。鹿儿一进去就不肯出来了。宽敞的两房一厅,四面的大玻璃窗,暖气、煤气一应俱全,还有电话。鹿儿当时就往办公室挂了个电话,说你的意见可以考虑。强子乐得一蹦三尺高。
一周之内鹿儿和强子就把诸如体检、领证之类啰哩啰嗦的事办了。搬家那天,同屋的女孩拉住鹿儿问:“你们结婚怎么不请客呢?总觉得怪怪的。”
“怎么?还要我把结婚证贴脑门上吗?”说着扛起铺盖卷一溜小跑逃出了那个又脏又乱的集体宿舍。
“分房合作社”成立初期,气氛祥和,彬彬有礼,俩人各来各的朋友,厨房和客厅是公用的,两班人马就拉拉扯扯相互谦让,看着就跟打架似的。一来二去还真“打”成了一对,那是秋眉和大利。秋眉以前是鹿儿的上铺,大利则是强子的铁哥们。
“你猜他俩干嘛去了?”吃早饭的时候强子一脸“坏笑”地问鹿儿。“干嘛去了?”鹿儿嚼着果酱馒头问。“说你聪明你又挺笨的,”强子说,“这还用问吗?准是跟咱俩一样‘同居’了呗!”
“做梦吧你!”鹿儿拎起小包上班去,又折回头来补了句:“别‘同居’、‘同居’地瞎说,叫‘分房合作社’比较实事求是。”
鹿儿想着房子也有了,钱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就拿出六年来的全部积蓄买了一套组合音响回来。鹿儿再也不到葡萄架下看书了,而是坐在家里听贝多芬。激动的时候鹿儿会站起来指挥整个交响乐队,谁知这阵子一向爱玩的强子却忽然猛攻起“研究生入学考试大全”来,整日愁眉苦脸,一边念书一边敲脑袋,忍无可忍终于冲过去问:“鹿小姐你有完没完呀?一天到晩贝多芬,还让不让人活!”
“我听音乐碍你什么事啦?夏天的时候你们几个一夜一夜地光着膀子喝扎啤,吆五喝六的,我还没提抗议呢!”鹿儿反倒气冲冲地给强子上了一课。从此俩人关系紧张,早饭也不合在一起吃了。
转眼春天就来了。那天天上飘着寂寞的小雨,鹿儿独自坐在房间里,没有开灯,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强子推门进来的时候,黑黑的一团如同一道鬼影。“鹿儿你病了吗?”强子走过来轻轻地问。鹿儿擦干眼泪淡淡地说:“强子,我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我想要一个真正的家,一个下雨天让人不想流泪的家。所以,咱们的‘合作社’还是解散了吧!”
强子一把把鹿儿拥进怀里,轻抚她的脊背吻她的耳朵:“鹿儿,外面雨已经停了,不信你摸摸我的头发。”鹿儿伸手去摸,那些头发刚刚硬硬充满了一种男人的味道。
“今夜,只有你和我。”强子说。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那是春天第一场雨。
第七节 花心
初听周华健,便是他那首“亲亲我的宝贝”。只听一遍就五迷三道爱得不行,爱的是他那份浓浓的亲情,迷的是他那股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的劲儿。正欲与夫君分享这份快乐,我那位大约可以划作“冷面小生”的夫君就说了,什么“亲亲”啦,“宝贝”啦,娘娘腔嘛!男人怎么能唱这种歌?说着,冷峻的脸上立刻布满了嗤之以鼻的沟沟壑壑。
“唷,都‘华健’了,不过我觉得我有义务提醒你,少动不动就爱这个爱那个的,影响不好。”
我拉开架式与其对打,好歹也是军校出来的,别的干不来,散打功夫倒还凑合。“少吹牛吧你,小坏蛋!”我被“对手”小鸡似地拎了起来,双腿乱蹬地悬在空中喊:“放开我!小心伤着我。明天你过生日,人家还有礼物送给你呢。”
“该不是一盘周华健的专辑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扯着嗓子高歌起来:“亲亲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总算挣扎着没跑调,我家“王干事”就说:“下周单位组织卡拉0k大奖赛,我看你就唱这首歌好了。”
“我?开玩笑!我唱歌总是跑调,所以已经被人家聘为评委了。”
“咦,原来是这样。那么你打算给你丈夫打多少分?”
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做权威状,“想走后门那可没门。报上一天到晩说要抓廉政建设,难道你不识字么?”
生日那天,我慨然送了他一辆山地车。天上掉馅饼,人问就说是“女友”送的。“哇呀呀,你哪个女友如此这般大方,是吴佳还是林园园?”丈夫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辆车问。
我嚼着泡泡糖,一脸的无所谓,“这有什么呀,有朝一日我还要送你一辆高级轿车呢!”
王林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他说本以为娶了个模样乖乖的女孩子来,谁曾想睡一觉就变了,变成了凶恶的野心家了。
几天以后我端坐在评委席上,法官一样煞有介事。平日里总是爱笑,这回决心严肃他一回。可两分钟不到,我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只见选歌的时候,小伙子们推推搡搡,“我花心!”“我花心!”脸红脖子粗都快打起来了。
“一个个忠贞不二的好小伙,都争着‘花心’干什么?”我忍住笑问。
王林说:“周华健的歌,你不是最喜欢的吗?今儿晚上我也‘花心’一回了。”
喜欢华健,只因他那首“亲亲我的宝贝”,至于他那首高居榜首的“花心”,我从未仔细听过。总之男人和“花心”连在一起,听着别扭,不过总比和另一个女孩子合唱“明明白白我的心”要强点。
那晩凡是唱“花心”的人都被我狠狠地扣了分。王林说赵凝你怎能真的六亲不认呢?那首“花心”我唱得比周华健还周华健。“评委大人”立刻拍着桌子说:“小子,你听着,以后少跟我提周华健这个人!”“怎么啦?和偶像闹别扭了吗?”
赶走了周华健,我们的日子又过得卿卿我我起来。那阵子我正在埋头赶一组稿子,连跟丈夫笑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一头扎进准满书和稿件的小屋里,出来的时候连周华健是谁都不记得了。
稿子寄出去了,便嚷着要听歌。我俩抢着麦克风唱得正开心,却忽然接到《北京青年报》刘春小姐的电话:“稿子没有收到。”邮局弄丟了我的“挂号”,八篇一个系列,又没有底稿,让我怎么办呢?我对着话筒吼了一通“一无所有”。
丟下话筒重新扎进小屋,王林说好好写写完了有奖。等我大功告成,他果真放了两张“首体”演唱会的票在我桌上。“是谁送的票?”“我骑山地车专程去买的。”我跳起来去搂他的脖子,一叠刚刚写好的稿纸稀哩哗啦掉在地上。
“首都体育馆”总显得好像在过节,门前人山人海。一路挤过去无数次被人截住问:“小姐,有富余票吗?”这时候,就看见那个手执鲜花的高个青年正在不远处等我。
我满心欢喜地接过鲜花问:“先生,请问今天怎么这么浪漫呢?”
“冷面小生”悄悄咬住我的耳朵说:“小姐,请勿自作多情吧,这花是送给你‘华健哥’的。”我做了一个鬼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林牢牢地锁好那辆山地车,因为车是我送的,他每每要上双锁。当他知道这辆车是我用大半年为《女友》写稿的钱换来的时候,竟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大厅里热闹极了,许多人举着周华健的大照片到处乱跑。周华健还没露面,我们只好坐下聊天。我跟王林说起《女友》“趣文”,王林立刻正色跟我说,别理《女友》,什么“嫁给有钱人”,“再做一次新娘”,好女孩都让她们给带坏了。
我坐在位子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女友》上还说“每天一个新太太”呢。王林大乐,“这主意不错,这等好文章一定是咱们男爷们写的。”他从来不读《女友》的,这回倒要让我找本《女友》来瞧瞧。我用后脑勺对着他的脸说:“男人都花心,周华健说得一点不错!”
“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过……”演出开始了,大家像孩子一样兴奋起来。王林不知从那儿变出一只高倍望远镜来,侦察班长似的四处张望着。
最后才是那首“亲亲我的宝贝”,我激动地站起来跟着千人万人一起唱,“我要越过高山,去寻找那失踪的太阳,去寻找那失踪的月亮”。回头瞥见丈夫眼光异样,那张冷峻的脸变得温情极了。
“赵凝,你快冲吧,是献花的时候了!”
我抬头看见潮水一样涌上台去的女孩,却转身把花捧给了我的他。
最柔情蜜意的时刻到了,我们相互偎依着哼着“花心”“打”了一辆“的”回家。司机小伙说:“男的坐前面吧,我不认得道儿。”我却执意不肯,非要跟王林坐一块儿不可。司机啧啧咂着嘴说:“你们刚谈上的吧?瞧好成这样。”
王林砰地带上车门说:“没错,刚才在首体门口认识的。”
“那这么快就带回家了,够神速的呀,哥们儿!”司机神秘一笑,又取笑似地盯着王林的脸看了半天,我坐在后排嚷:“师傳,小心开车!”司机不理我,继续跟王林聊,说刚认识的女孩子带回家这样不好。王林问,你不是逼我们半夜三更去“登记”吧?
付了车钱,我们相拥走进夜的家门。小伙子一直为我们亮着车灯,直到把我们修长的影子送上楼为止。身边的人一条手臂把我绕得紧紧的,隔着衣服就能感觉出他的心跳和体温。这时候,我真想唱“明天我要嫁给你了”。
第二天从甜蜜中醒来,王林拍拍我的脸说:“告诉你宝贝,昨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送我的那辆山地车丟了。”
“在哪儿?”我拉了拉被角懒懒地说。
“就在首体门口。”
我“忽”地坐了起来。没错,那辆山地车肯定送给“周华健”了。
“那辆‘山地’……是《女友》送给我的。”我哭着说。“冷面小生”便在一旁安慰我:“《女友》是朋友,周华健也是朋友,朋友和朋友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已弄得鼻涕眼泪一塌糊涂,我心疼我的车,但也只好挥起拳头照着王林肌肉最多的地方打了几下解气说:“说来说去,就你最不够朋友。”
“我当然不是朋友,我是你丈夫。”
丈夫骑着破车逢人便说,“山地”送给周华健了,赵凝在家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