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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 第六章 孝心何存

因为君和、君好他俩总跟他爸爸说:“今年就把我奶奶接咱家来过年吧,我奶奶都在我七叔和六叔家过着年了。”所以年前,四安刚把娘接过来。

我回来看娘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三了。娘搬到儿子家这三年,我都不能在年前回来。因为除夕夜我依然不能看娘家灯。现在娘住在哥哥家,我就更得守这个规矩了。

我来到娘的身边时,四安家正在招待客人。娘和我在餐桌上应酬了一下,就一起回到娘住的那个四五平方米的小屋里。这时,娘用手指着门后边一块石头,对我说:

“那块石头后边还有几块饼干,你拿给我,我想吃一口。”娘在饭桌上没咋动筷子,因为那些菜娘几乎一样也咬不动。

“咋把饼干放地上?”我从石头后边摸出一个很小的塑料袋,交给娘。

“这还是你二姐家闺女买来的,这点饼干可酥了。我要是不放地上,她又得给拿走。人们来看我买的东西,她都拿走锁在那间屋子里了。”娘用手指指四安另一间新房子,又说:

“那天,她忘锁门就出去了,我走到那儿,心想咋没锁门呢?开门一看,人家拿来的罐头、苹果、点心、鸡蛋,都在那儿呢。地上还有一小缸豆油和粮食,那都是他们自己的。我寻思:存着那么多东西,咋还老嚷嚷‘没啥吃的’?”

“那就让她把人家给你的东西拿出来呀?”

“那不就得罪她了吗?咱可不能要。再说,我又吃不上。”

“吃不上,也不能让她都收起来呀?”

“算了,他们能吃也好啊。吃吧,都是咱自己的孩子。”

“你想吃吗?想吃啥,我去买。”我见娘很喜欢吃那饼干,就后悔没给娘多买点儿吃的东西带回来,以为在哥哥家过年也不会缺着啥。

“嗨,我那房子没有了,以后我可去哪儿呀?现在看来,在谁家时间长了也不行啊。从七安那儿出来半年多了,一直住六安那儿。六安下了班就忙活那点儿菜园子,他媳妇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有时候连看也不看我一眼。现在又到四安这儿来了,在这儿长了也不是事。大安和五安那儿都不能去,他们也没说让我去。我那房子不是说等我‘不住了再给他们吗’?”

我答不上娘的问题,我也没想到五安会不守信用,提前下手弄房子,只好说:

“娘,你还是上我那儿去吧!”

“你那儿,我是不能去呀。他们都在这儿,万一……”娘没往下说。

其实,我早就后悔把娘的房子给卖了,起码我回来照顾娘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如今房子没了,几个哥哥对娘又是这个样子,弄得娘没地方住。其实,娘百年后那房子他们愿意争就争呗,卖它干啥?娘一提到那房子,我心里就难过。

虽然距我得知娘患病不过半年多,可是娘却比以前瘦多了。趁着这会儿身边没有别人,我问娘:

“去医院检查过没有?”

“去了,说是没有什么大毛病。”

“医院都是怎么检查的?”

“喝了那白的‘钡粥’,也在机器前站了一会儿,说是‘透视’。还拿了一点儿药。”

“谁领你去的?”

“以前七安领我去过,到这儿来是四安让你五嫂领我去的。”

我让娘把她用着的药都拿出来看了一下,“胃必治”和“胃仙u”都只剩下空药盒,再就是“三九胃泰”“胃得乐”“酵母片”和管呕吐的药。

“哪样药好使?”

“都没觉出来,只是吃你邮来的这个‘胃仙u’时,疼得好像差了一点儿。”

从这些药上看不出娘究竟患的什么病,所以我想:无论如何都得给娘好好地检查一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娘说:

“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儿?我跟你去吧?”

“不用,我去厕所,一会儿就回来。”不大工夫,娘回来了,进屋对我说:

“都吐雪地里头了,用雪盖着,你去铲了它吧。”我到雪地里一看,娘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看来是全吐了,还吐了一些水。

我把这事跟四安说后,他去镇医院请来了他的同学,是位中医,开了个处方。说:

“先抓了这服药吃着,节后还是到城里去看看吧。”

我问六安:

“听说做胃透了,胃透怎么说?”

“五嫂领娘去的,回来说‘胃透没问题’”。

“透视单在哪儿?我看一下。”

“五嫂没拿回透视单。”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她说那天‘机器坏了,没透成’,还说‘大夫说胃疼可能是受凉了’。”

“那你们怎么都跟着说‘没问题’呢?”六安搓着两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没透成再去呀?咋不去了呢?”我很生气,也很懊恼,“过了年,我领娘再去做个胃透吧?”

“去哪儿做呀?这医院的机器一直没修好。”

“那就去城里。”

“天这么冷,再把娘冻着?”

可也是,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像我们这些健康的人,在外面站一会儿都冻得受不了,我也怕把娘折腾到城里反倒冻坏了。加之,找来的医生们说话都含含糊糊,反而使我对娘的病情抱着幻想,因而就没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四安媳妇大声对我说:

“她小姑,你问妈想吃什么?我这就点火做。”

“娘,我四嫂问你想吃什么?”

“吃啥都行啊。我又吃不多少,不用单做。”

“那我就热热昨天的剩饭剩菜。”

“要不给他奶奶做个鸡蛋羹吧?”饭菜热好后,四安看着他媳妇说。

“做鸡蛋羹?行啊,一个就够了吧。要不给她小姑也做一碗?问她吃不?”

“我不吃。”我赶紧开门说。这时,我见四安把一个鸡蛋磕在碗里,四安媳妇揭开锅盖,舀了一点儿蒸锅水,倒进碗里做蛋羹。

“那水还能吃吗?”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能吃,咋不能吃?都烧开了。再说,妈也不一定吃啊。”她辩解道,而四安竟然也没反对。

我想:她自己肯定不吃蒸锅水,因为这是常识。而且,既然想到娘可能不吃,那为什么还要做呢?我很生气,对娘住她家更不放心了。

娘果然没吃那碗蛋羹,虽然娘并不知道那里放的是蒸锅水。饭后,我对四安媳妇说:

“把那碗蛋羹倒掉吧?”

“别呀,倒了干啥?”说着,四安媳妇还瞪了我一眼。她不仅没倒,反倒把它放在锅台上,盖也不盖。白天,来人看望娘,她都要指着那碗对人说:

“你看,我给他奶奶做的蛋羹,还在这儿放着,她也没吃。”那天晚上,她又把那碗蒸锅水蛋羹放进锅里热了热,给娘端上来了。我怕娘吃了,趁他们不在屋悄悄对娘说:

“那碗蛋羹你可别吃啊。”晚上娘才知道那里放的是蒸锅水。娘说:

“我不吃那东西。以前也是,她做一个就放好几天,给这个看了再给那个看。”

初五那天早晨饺子煮好后,她又往锅里倒了两碗凉饺子。四安问她:

“够了吧?还热剩的干啥?”

“她小姑不是爱吃剩饺子吗?再说,剩饺子好咬,他奶奶说不定也爱吃呢!”

“看你,想着这个又想着那个,累不累呀?”四安还称赞他媳妇。

“行啊,住我这儿我就多挨点儿累呗。”

剩饺子再热了,发囊,最不好吃了。但我又不好意思一个也不吃。我见她把剩饺子端给娘一碗、端给我一碗,就伸手把娘面前那碗端一边去了。然后给娘拣了四五个新包的。娘说:

“我吃不了那么多啊,两个就不少。”

“奶奶,你就吃吧,剩下给我。”君好说。

“小姑,你也别吃剩的,先吃这新包的。”君和看着我说。

“吃你的饭吧,事咋那么多?”四安媳妇不高兴地申斥君和。

“没事,我一样吃一半。”我说。虽然对娘不放心,但我也不能在四安家多住,那天上午我就走了。

我走后一个月,收到四安一封信,问我能不能回去一趟。我虽然不愿意往坏处想,但还是觉得情况似乎不太好,立即请假回家。

因为我不知道娘的真实情况,加上手头没有多少积蓄,挣的钱几乎都用来打点人情世故了。因此竟没有多带一点儿钱回去,而且也还是没给娘多买点儿她喜欢吃的东西。我急急忙忙来到四安家时,他媳妇正从小棚子里出来,见到我那副担心的样子,就说:

“没事,妈在屋里呢。”

我见到娘后,虽然稍微放点心,但是娘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这时,天气已经不那么特别冷了,我决定领娘到林业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天气虽然不太冷了,但是路上积雪很厚,路上竟走了一个多小时。而且当地的公交车十分破旧,车厢四面透风,没有一扇窗玻璃是完整的。车厢里十分拥挤,有人抽着呛人的旱烟。许多人站在车中间挎着筐、带着麻袋,里面装着猪崽还吱吱地叫着。

“快,再挤一挤,还有三个人,大伙儿都上来就开车了!”

幸亏君和、君好他俩提前上车占了座,否则娘根本坐不了这样的车。可是娘却觉得能坐汽车去已经不错了,所以乖乖地坐在位置上,一动也不动。我问娘:

“冷不冷?”

“不太冷啊,一会儿就到了。”娘安慰我说。

做b超的医生人很好,他看娘这么大岁数了,就先安排娘喝了钡餐等着透视。医院的透视间真冷,冻得我直哆嗦。医生说:

“没办法,暖气不热。”

我帮助娘把棉袄脱下并且卷了起来,裹住中间的热乎气别跑掉。再解开里面衬衣的扣子,让娘站在冰冷的透视机中间,还要把胸部紧贴在机器上。

娘的耳朵背,我就站在娘的身边,按照医生的要求,帮助娘向左、右转身。娘被冻得发抖,都有点儿站不稳了,可是娘还是很认真地做着每一个动作,一个“冷”字都不说。娘就是这样的人,一辈子什么罪都受过,根本没把这点儿冷放在心上。而且她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不想让儿女为难。

我心想:只要娘没得什么大病就行,冷一点儿也不要紧。

可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我帮娘穿上棉袄,安顿娘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坐下后,医生把我叫了进去,很耐心地对我说:

“你母亲的胃里长了肿瘤,虽然不大,但位置不好,在胃小弯切迹处。现在还没有完全堵死,还能看见白色的钡餐从中间流过去,但是流得很慢,也很细。”

我虽然多少有点儿思想准备,但是一旦被证实,还是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稍稍停顿了一下,我问医生:

“是恶性的吗?”

“可能性很大。”

“还能不能切除?”

“应该可以。”医生说得很肯定。

“你这医院能做吗?”

“能做是能做,就是这里的条件不太好。”

我觉得这个医生真不错,竟顺口问了一句:

“您不能给做手术吗?”

“那得由外科医生来做,我这是放射科。”

其实,我是想问能不能找一位像他这样负责任的手术医生,但是因为素不相识,又没有带礼物给他,没好意思开口。这位医生大概也知道我信任他的心情,在我走出门之后,他又追出来喊住我说:

“胃里这个部位的肿瘤发展得很慢,现在你母亲的病情还算早中期……”医生的言外之意很清楚:他认为当时手术切除还来得及。

我非常感谢这位医生。但是究竟是在这里手术,还是去市里医院手术,我需要和哥哥们商量。

娘沉默地看着我,什么也没问,什么话也不说。娘从我的沉默里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但她不愿意给我增加压力,娘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了儿女们。

我心情沉重地搀着娘又回到了汽车站,又挤上了那辆返回的公共汽车,勉强给娘找到了一个座位。我站在娘的旁边,弯下腰才能够着把手。车里虽然十分拥挤,我却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心里空空的。来时还抱有的一线希望,此时已经荡然无存。不查不甘心,查了反倒更不甘心。

我胡乱地想着娘的人生、娘的品格、娘的付出和所得,两眼充满泪水,泪水遮住了视线。

忽然间,我又想起了医生刚才说过的一句话:“这台透视机已经很旧了,看着很费劲,但还能看到白色钡粥流动形成的那条细线。”这句话又给了我希望。我想:说不定这里的透视机有问题呢,也就是说这里的诊断还不算定论。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带娘到市里医院再查查,说不定会有其他结论。即使手术切除,也要找一个好点儿的医院。

“这个医院的机器太旧了,看不太清楚,还得到市里医院去检查。”我跟娘说。

“咱镇里的医院也这样,年前你五嫂领我去检查时,也说机器坏了。”

“娘,你知道那医院的机器坏了,咋没跟大伙儿说呢?”

“也没人问我呀,都是问她。再说,他们问她什么,我也听不见。”

“那后来去没去检查?”

“没再去,机器一直没修好吧?”

这时我才明了:娘的确没做过胃透。一年多了,一直在盲目地用药。几个哥嫂却传说“做过透视了,没有问题”,而我也没有认真地问过此事。儿女多了,互相依赖,没有人从头管到底,这就是“多子多福”吗?

回到四安家我如实地讲了情况。四安看我执意要领娘到市里医院检查,这回倒挺痛快地说:

“那你就领着去吧,我工作忙,去不了。你看我们哥四个一人出多少钱合适?”

“一人先拿一百,行不行?”

“那就拿一百吧。”过了一会儿,四安拿来一百块钱,对我说:

“这是我的一百。你再去问问他们,是不是也一个人拿一百?”我按照四安的意见到各家说了一遍。到了晚上,五安媳妇拿来一百元,里边还有好多零钱。她说:

“这个月开的工资都花光了,这是东拼西凑的,还向邻居家借了几十块,再要可没了。”我抬头瞪了她一眼,她只好打住,没再往下说,搪塞着把钱放在桌上。她总是这样,每回出点儿钱,话比钱还要多。

六安当着四安的面交给我一百元,又暗中给我一百元,说:

“这个你六嫂不知道。”

只有大安,不知为什么,他不说不愿意拿钱,而是说我没有权利做主领娘去治病。因此,我与大安当着娘的面争吵了一个多小时。大安说:

“不是已经确诊了吗?”

“机器太旧了,看不太清楚,必须得再查查。”

“查清了又能怎么样?”

“能手术就手术呗。”

“手术不成怎么办?”

“还没有做,怎么知道成不成呢?”

“娘都八十多岁了,万一不成……”反正,说来说去,他就是不想再给娘治病。

我最不喜欢别人说这种败兴的话。给娘治病是件大事,还没等开始就泼冷水,真不吉利。再说,你当大哥的,怎么还得我来动员你呀。我很生气,憋在心里的火再也压不住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儿给娘看病?”

“你说谁呢?”

我不敢打击一大片,我也知道四安他们都在隔壁听着呢,只好说:

“反正我不能就这样看着娘生病不管。”

“可是,娘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能由你说了算。”

“现在是大家都同意,只有你不同意。”

“你四哥也同意?我去问他。”

听大安这么说,好像他们早就议论过了。我来不及多想,就说:

“我四哥已经把钱拿来了。”

“不可能!”大安说着,转身去了隔壁房间。

娘一直在看着我们争吵,她虽然听不太清楚吵什么,但好像也能猜着几分。这时,娘悲伤地对我说:

“你不要和他们吵了,他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娘总是这样,从来不要求儿女为她做什么,生命攸关的时候也是这样,而她的儿女竟也无动于衷。我不禁非常愤怒。但是,看看娘那无望的眼神,我又怕伤着娘的心,因此,我不想让娘知道大安不同意她去市里医院。于是,就假装没事似的说:

“我们没吵架,是说别的事哪,不是治病的事。”听我这样说,娘放缓了语气:

“可别吵啊,我这病治不治都行呀。”

当着娘的面与大安争吵,真是太对不起娘了。我赶紧解释说:

“他们都愿意给你治病。”话音刚落,就见四安把大安留下的一百块钱拿了过来。当时我想:如果我带钱回来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把这钱扔给他,让他留着自己花吧。可惜我没带那么多钱,我真是后悔极了。

我上炕给娘铺上被褥,只听娘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姥娘最疼大安了,有一点儿好吃的都给他留着。那时候大安还小啊,你姥娘晚上见不着大安连饭都不吃。”娘说这些话时心情一定很沉痛,我好像感觉到娘的心在颤抖。

娘疼爱她的每一个儿女,正如她所说:“每个儿女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娘老了、病了,娘为儿女熬干了心血;如今,儿女们长大了,成家立业了,不再需要娘的呵护了。难道,娘在儿女们的心中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重要了,儿女就可以不再关心娘了吗?以前,儿女们关心过娘吗?像娘关心儿女们那样关心吗?我不愿意再想下去。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我不明白:大安对娘的病为什么会是这种态度?大安在娘心目中的位置谁也比不了,尤其是在爹去世之后,涉及娘和这个家庭的事,基本上都听大安的。

娘就睡在我的身边,娘什么话也没再问我。她睡得那么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反倒让我感到异常悲哀和痛苦。娘生养了这么多儿女,现在又是人们所艳羡的“子孙满堂”。可是,娘却被儿女无情地抛弃了。连自己病得这么重了,对儿女还是什么要求都没有。养儿育女又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

我也不知道明天到了市里,医院检查结果将会怎样,万一诊断为恶性肿瘤,我该怎么办?

我突然感到很冷,冷得我有些发抖。我先给娘掖了掖被子,娘说道:“不冷啊。”

看来娘也没有睡着。接着我又掖了掖自己的被子,迷迷糊糊、没着没落地过了一夜。我似睡非睡地醒来时,已经听到四安在院里开大门的声音了。

以前,娘早晨起来穿上棉衣后,总是用手前后左右地抻一抻,把衣服拽得平平整整的。可是现在根本不用抻了,因为娘太瘦了,棉衣就像大褂子罩在娘的身上一样,肥肥大大的,毫无生机和暖意。

我们乘坐的是长途公共汽车,娘坐在过道旁边,乘客上下车都从她身边挤来挤去,我只好站在娘的身边护着不让人挤着她。这样,刚走几站地我就晕车了。幸好早晨没吃什么,我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娘知道我爱晕车,总是惦记着让我找个座位坐下。我对娘说:

“你不用管我,我没事。”娘还是放心不下,不断回头帮我找座位。大约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市里医院。由于事先找熟人帮着联系好了,所以马上办了住院手续。

医院肿瘤科病房患者很多,娘所在的病房里有十二个患者,娘是其中最年长的。在我看来,娘已经消瘦得有些脱相了,但是同病室的患者还是说娘长相年轻,完全不像八十二岁的老人。娘对大家都很友好,她不习惯躺在病床上,找把椅子坐着和大家聊天。临床一位患者呕吐得很厉害,可还是吐了就吃,似乎胃口很好。我乘机劝娘:

“你也吃点儿东西吧。”娘想了想,似乎也有了胃口似的说:

“行啊。”

在吃饭问题上,我已经很久没听娘说“行”字了,于是马上拿起饭盒,速度极快地在医院附近找了一个饭店,买了一份炒虾仁。我说:

“是给住院病人吃的,请做得嫩一点儿。”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没看到娘吃过虾仁,因此决定只要娘能进食,我就天天给娘买好菜、好饭。

怕菜凉了,我又一气儿跑到娘的床前。万万没有到,娘打开饭盒后,竟毫不犹豫地吃了起来,完全不像在家时一见到饭菜就倒胃口的样子。看到娘吃得那样香甜,我站在旁边愣住了,又高兴又吃惊,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我想,看来娘是真的没有什么大毛病,说不定很快就能好转,那可太好了。一高兴,我都不觉得自己已经饿了,娘几次催促我去吃饭,我都没动地方。

“你能咬动吗?”

“饭店做的这菜嫩啊,好咬。”娘很快就把菜都吃了,而且还喝了菜汤,这可不多见。娘从来不这么贪吃,吃相也从没这么样地饕餮,连一点儿汤都不剩。

“你也去吃饭吧。刚才我看到那儿有卖咸鸭蛋的,是煮熟的吧?买几个来吃吧。”

“你吃吗?”

“买了,你吃啊。等回去时,再给他们买上一些。”娘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她的孩子们。可是给娘凑这点儿钱多么不容易,还得留着给娘治病用呢。

我怕娘为我担心,就借口去吃饭走开了。我买了一个馒头,坐在外边椅子上吃了起来。看到娘能吃饭,我虽然很高兴。但是我心里仍不免有些沉重,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娘又不是在装病,怎么会离开家就好了呢?

当天晚上,我想留下陪护娘。可是,一想到娘不会让我在床边坐一夜,如果和娘挤在一张床上,娘也休息不好。但我还是征求了娘的意见:

“夜里用不用我在这儿?”

“夜里没有什么事,不用伺候。可你上哪儿去住呀?”我对娘说:那个朋友让我住在单位招待所,娘这才放下心来。

到招待所时已经十点多钟了。不知为什么,可能是这几天思虑太多的关系,一上床我就睡着了。本打算早晨五点多钟去医院给娘打水洗脸什么的,不料,我醒来时已经快六点了。我一路跑到医院,正迎上娘自己去倒洗脸水回来。临床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士对我说:

“你娘真刚强,连便盆都是自己倒的。我要帮她倒,她说什么也不让。你看,你娘还拿笤帚把地上的废纸都扫到门口去了。”我谢过临床病友,问娘这一夜吐没吐,娘说:

“没吐,打昨天早晨到现在一点儿都没吐。在家时啥也不吃都吐,来这儿吃啥也不吐了,你说怪不怪?”娘病得这么重,还按部就班的五点钟就起床,自己洗脸梳头,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地等着我。娘还在床头放了一摞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卫生纸,准备自己呕吐时使用。

这一天,医院只给娘做了心电图等几项常规检查和化验。娘很乖,医院暖气不足,每个房间都很冷,可是娘不管到哪儿做检查,让脱棉袄就脱,从不说一个“冷”字,而且似乎心情也不错。所有检查项目都由我来应对、作决定,娘什么也不问,什么话也不说。

中午,我又去饭店给娘订做了一份滑熘肉片。为了让娘能咬动,我叮嘱饭店少放点儿瘦肉,多放点儿肥肉。我想:娘平时很少能吃到肉,所以吃一点儿肥肉没关系。这顿饭,娘照样吃得很香,好像饥饿了很久似的,吃得也很快。

“你刚才不是说腿发麻吗?你坐到床上去,我给你揉一揉腿吧?”娘答应着坐到床上,我用手给娘揉腿。这时我才发现,娘的腿是那么瘦,像一把干柴,我一只手都能攥过一圈。我从膝盖到脚背,再从脚背到膝盖,反复轻轻地揉着。我不敢用力,娘说:

“不要太用力了,疼啊。”

我这样揉着,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可是娘还是劝我:

“累了,就别揉了。”

“不累,一点儿都不累。”

“咋能不累?都揉这半天了。”

又过了一会儿,娘说:

“好像不麻了,我下地去走走。”娘走了两步,“是不麻了,比刚才轻快多了,不用再揉了。”

当天晚上,大安的女儿来看娘,还带来一饭盒酱肘子肉。

“奶奶,这是我自己做的,可烂糊了,你吃吧。”娘拿筷子夹了一块放嘴里,说:

“不错,你做的真烂糊,挺好。”

“好,你就多吃点儿。”

“不行啊,留明天吃吧,今天吃过饭了。”说着,娘又吃了一块,看得出来,娘是真的喜欢。

“奶奶,你怎么瘦成这样?以前多富态呀。”

“瘦着点儿好啊,有钱难买老来瘦呀。”从不爱和儿女开玩笑的娘,今天也幽默了起来,大概是为了安慰我们吧。说着,娘和她的孙女唠起了家常。娘说:

“秋天你可再回去一趟啊,帮你爸爸把棉衣服拾掇一下。他那棉裤腰都掉下来了,也没人给缝上。再说,也该拆洗拆洗了。”

“去年连棉被都是我回去给拆洗的……”她说。娘知道他们几个孩子都对继母不满意,但是娘还是努力劝说他们:

“不管咋地,她能给你爸爸做饭、收拾屋子,这也就给你们减轻负担了。要不,你们不更得惦记你爸爸吗?”

“奶奶说的也是。”

第三天上午,终于开始直接做胃部b超检查了。我怕娘听不清医生的指挥,就干脆站在娘的身边帮着娘按照医生的指挥翻身、转身。我委托的那个朋友坐在医生的旁边观看b超,并请医生把病灶讲清楚。检查完了,我帮娘穿衣服时听见了医生与我朋友之间的对话:

“病灶很清楚。”

“能确诊吗?”

“已经确诊了。”

“不是良性的?”

“边缘不整齐,不可能是良性的。”

“能不能手术呢?”

“这个得问外科医生。”

我把娘安顿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着,马上去找医生。医生没有直接答复我,让我去找主治医生询问。我不罢休,追问医生:

“只说个大概情况就行。”

“‘大概情况’就是不太好。”

我把娘送回房间后,就去找主治医生,听到的是相同的结论。

我回到娘的身边,站了一会儿。又走到门外,茫然地望着前面。很多人从我面前走过,似乎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都在为自己的目标奔忙,可是我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晃,枯草被风吹得抬不起头来,偶尔有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地寻找食物,却找不到。几只蚂蚁在我的脚前转来转去,我怕妨碍了它们,就挪开了脚。没想到,如今,我和它们一样,变得如此孤独、无助。

行人投来一束束目光,是疑问,还是无奈?我躲开人们的目光,换了一个行人稀少的地方站着。偶尔有人路过时,反倒更加奇怪地看着我: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背静处发呆?

我回到走廊里,来回踱步,心里忽而乱乱糟糟,忽而又空空荡荡。我该怎么办?这个念头反复出现,而又没有结论。天哪,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能和谁商量?关心娘的大妮已经病故,七安也离开人世,二妮正在照顾垂危的丈夫。大安他们又那么冷漠,六安基本上是以我的意见为意见。再说,他们如果真想给娘医治的话,也不会等这么久了。所以,我是孤立的。

想到这儿,我更觉得必须我自己拿主意了。我该怎么办呢?如果能给娘进行治疗,就做手术吗?娘这么瘦弱,手术后能否愈合?愈合不好会不会更遭罪?术后住到谁家去,谁能好好照顾娘?术后要不要化疗,去哪个医院化疗,化疗会不会给娘带来更大的痛苦?不手术光吃药能不能治好?也许娘患的不是胃癌?因为毕竟没做活检,医生说娘岁数大了不能做胃镜。如果做手术,得给医生和护士红包,红包装多少合适?

这些问题一直纠缠着我,回到娘的床前时,不管我多么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但娘还是看出我有心事。就问我:

“检查有结果了吧?”

“有了,没什么大毛病。”这话好像没经过大脑似的,我脱口而出。

“那就好了,咱就不用住院了,早点儿回去吧。”娘的脸上有了笑容。这使我感到格外的悲哀,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继续掩饰:

“不能回去,大夫还要再看看。”

“还要看看?”娘狐疑不解地自语道。

这时,君和来了。

“奶奶,我爸爸让我来看看你。”娘见君和来了,高兴地拉着他的手:

“还行,穿得不少,路上没冻着吧?”

“不冷,我爸爸把他的大棉袄给我穿上了,还给我五十块钱,让我饿了买吃的。”

“君和啊,大夫说我这病没大碍呀,这一两天就能回去了。你可别耽误了回去的车呀,早点儿回去,别让你爸爸不放心。”

“知道了,奶奶,我一会儿去我同学那儿住,还得办点儿事,明天再回去。”君和回头问我,“小姑,奶奶说的是真的吗?”

娘与君和一起看着我,我只好点点了头,小声对君和说:

“明天再说吧。”君和会意地点了点头,转向他奶奶说,“没事,奶奶,你不用担心,也不用着急回去。”

其实,当时我们全都低估了娘,娘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得多。我们装作没事似的安慰娘,娘其实也是装作没事似的在安慰我们。如果我们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娘,说不定娘能积极主动地配合治疗,也不至于让我十几年来这样的痛悔不堪。

不管我事前有多少思想准备,到关键时刻,还是难以抗拒这沉重的打击。我心里乱极了,就让君和多陪奶奶坐一会儿,自己好想到外边去透透气、静一静。

天已经擦黑了,医院院子里人也已不多。水泥台阶上太凉,我坐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倚在门边。心,沉甸甸地直往下坠,而且有点儿害怕。我知道:我的决定不仅涉及娘的生命,而且将影响我的后半生。但是,我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我苦苦地思索着已经想过多少遍的问题:究竟做不做手术?我望着苍穹,无望地祈求着神灵的明示。但是,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想清楚,也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君和也很担心他奶奶的病情,出来找我:

“小姑,我奶奶……”

“医生从b超上看不是良性的。”我们都忌讳说出那个病名,君和很难过地低下了头,半天没有说话。我只好说:

“天黑了,你不是明天还来吗?明天我去问医生看能不能做手术。”我看着君和走出住院部后,才回到娘的身边。娘高兴地告诉我说:

“你看:君和拿来的西瓜,我吃了一大块呀。”我看到床头柜上的一牙西瓜瓤少了半边,娘是用汤匙舀着吃的,汤匙还放在西瓜上。我对娘说:

“你要是愿意吃西瓜,明天我去买。”

“这么一大块,还不够我吃的?还去买。”我没想到娘还能吃西瓜。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责怪自己:在娘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想不到”。

快到睡觉的时候了,邻床的病友一回来就问:

“谁把我的西瓜吃了?”

“这西瓜是你的?”我赶紧问道。

“我女儿告诉我说:给我送来了西瓜。”

娘一下子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说:

“刚才我那孙子把西瓜拿给我,让我吃,我还寻思是他拿来的呢。”

“没关系,”我赶紧对邻床病友说,“可能误会了,明天我去买一块给你。如果你现在想吃,我这就去买。”

据我估计,可能是邻床病友的女儿把西瓜放错地方了,放到娘用的床头柜上了。而君和就以为是娘的西瓜,所以才拿给娘吃的。娘又以为是君和买给自己的,所以就吃了。我只觉得很难堪,别人都能想到买西瓜,我怎么就没想到?结果让娘遇到这么尴尬的场面。

这时,只听隔床一位病友说:

“是这老太太的孙子拿来的,我看见他打开包拿出来水果了。”还有人在帮娘说话,娘的人缘真不错。

第四天上午,一位外科医生走进病房巡视了一圈,然后坐在对过床上问我:

“你是新入院的?”

“我母亲。”

“想做手术吗?”

“想做。不知有没有把握?”

“病历我都看了,手术可以做,但是没有把握。”医生这种模棱两可的话究竟什么意思?后来,每当我因为没手术而后悔的时候,就琢磨医生说这话的意思,可是至今也没有弄明白。说“没有把握”吧,他又主动找上门来;说可以做吧,他又说“没把握”。这句话可真害苦了我,本来就犹豫不决的我,就是因为这句话而下决心没有给娘做手术。虽然这个决心也与钱有关系,记得当时我还问医生:

“大概需要多少钱?”

“五千元吧。”

“要这么多?”

“这是押金。”

“让我考虑一下行吗?”

“当然,考虑好了再找我。”医生说完就走了。这时,邻床的病友对我说:

“这个医生说没‘把握’呀?可是前几天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儿手术都成功了,也是这病。不知道是哪个医生做的手术?”

五千元,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我全部存款只有三千块,还没有带回来。我上哪儿去凑呢?这次来,连我的钱在内总共才凑了六百多块,一想到哥哥们那冷酷无情的脸,我就从心里打怵。我为什么就不多带点儿钱回来?为什么就没想给娘做手术呢?为什么要等着娘的病情发展呢?我们都在等什么?儿女的心都冷得结了冰!

不管我怎样批判自己,都没有想到可以向单位借公款用。也难怪,一个总是兢兢业业为工作而打拼的人,是不会轻易向单位伸手办私事的。这就是那个年代我所受的教育,这是一种积淀、一种思维定势、一种僵化。后来我看到很多人都借公款办私事时,才想到这一点。

钱的事虽然不是最主要的,但在当时对我决定不手术却起了很大的作用。

当天中午,我恍恍惚惚地去饭店给娘买饭。我想给娘换换口味,就要了个鸡蛋汤。想到家里的蛋羹娘没有吃,还特意嘱咐饭店少放鸡蛋。不料,娘在吃这碗鸡蛋汤时用汤匙不断地捞蛋花。由于汤里放了淀粉,蛋花很均匀地分布着,娘捞了半天也没捞着几片蛋花。看到这种状况,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痛,为什么偏偏让饭店少放两个鸡蛋呢?

“再重做一份吧?”我问娘。

“不用啊,我吃不了啊,我是看着扔了可惜呀。”娘总是不忘安慰她的儿女。

午饭后,我又一个人站在医院的院子里苦苦思考:究竟要不要给娘做手术?面对这个沉重的问题,我当时虽然有点儿透不过气来,但也不知为什么却出奇地冷静。我把所能想到的手术的利与弊,反反复复地想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把握”“五千元钱”甚至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懂娘,怕手术会让娘知道自己长了恶性肿瘤,怕娘不愿意在身上开刀……

理性和对医学的无知,加上自以为是,害了我,使我作出了一个极端错误的决定,一个使我终生后悔的决定,一个孤独的决定:不手术。

决心一下,我顿时轻松了许多。那时,我还觉得我作出了一个多么聪明的决定。下午,帮联系住院的那个朋友来了,我径直跟他说出了我的想法:

“医生说手术没有把握,那就不手术了,出院回家吧。”

“要不要同你哥哥再商量一下?”

我不好意思说出哥哥们的心态,只好说:

“不用了。”

“不手术,那就今天出院吧。今天在招待所住一天,明天我找车送你们回去。”我对娘讲了要出院的事,娘听了非常高兴,还叮嘱我:

“可给他们买几个咸鸭蛋带回去呀。”我答应着,但是只买了五六个,因为我没有那心情。

上午,君和又来了,我让他去帮我办出院手续、结账,住院花去五百多。我说:

“明天和我们一块儿回去吧,直接到家,不用换车。”

“我爸爸让我办完事早点儿回去,一会儿我坐中午车走。”他没说来办什么事,我也没多问。下午,我就带娘住进了招待所我过夜的那个房间。

一想到娘住院那几天,不仅没吐,还吃了很多东西。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应该给娘换个生活环境。

于是我又想让娘住到我那儿去,从这里直接上火车也方便,我可以好好照顾娘。只是我不能出差了,我不能把娘一个人留在家里。如果娘能答应,我也算有了一点儿安慰。

“别回四安家了,去我那儿吧?”娘一听就急了:

“不是说回家吗,怎么又要上你那儿去?他们还都在家惦记着,咱得回去告诉他们哪。”

“君和回去就说了。你去我那儿住些日子,什么时候想回来,我送你。”

“不去呀。我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也不能把我扔给你一个人啊。”娘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后来的一切似乎都如娘所说:

“这人哪,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啊。一切都注定了。”

由于那个朋友的关照,晚饭时,服务员送到房间来两个炒菜,一个是绿豆芽炒肉丝,另一个是圆葱炒肉片。这都是娘喜欢吃的菜,鲜嫩可口,娘吃得很高兴。吃完饭,门灯和路灯一起亮了起来,照着松针辉映在房间里的墙上,娘站在窗前说:

“你看这地方多好啊。”

“你要是喜欢,咱就在这儿多住几天。我住的地方就是这样,你不愿意去呀!”

娘没有接我的话,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晚上,我问娘想不想洗澡,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放好热水,娘说:

“你先出去吧,等搓背时我再叫你。”我知道娘这习惯,这也是我家的传统,爹娘和儿女从来不在一块儿洗澡。

娘洗得很认真,但又没有多大力气,可能是洗一会儿歇一歇,等我进去给娘搓背时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我几乎是流着泪给娘搓的背。

娘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但后背却不像以前那样宽厚结实了,几乎瘦成了窄窄的一条,皮肤松弛得不敢用力去搓。我突然感到这可能是娘最后一次洗澡了,以后娘连洗澡的机会都没有了。娘的一生,就要在我清清楚楚的意识中,与一件一件的事情诀别。

想到这里,我的心开始抽搐,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立刻包围了我。就在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急忙跑出去接电话,可是等我赶到时铃声又断了。我刚回到浴室,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这样折腾到第三次,我只好告诉娘:

“等我接完电话,再进来给你搓背。”电话是那位朋友打来的。他说:

“明天一早就有一个面包车去你那里,车里有三个政府机关的人是去办事的,你不用管他们。我已经跟司机说好了,先把你们送到家。”

我本想带娘在这儿再住几天。可是又想到如果明天不走,一是还得麻烦人家帮着找车,二是好像住宿、吃饭都不花钱就不想走了似的。碍于面子,我犹豫着,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可是,当我再打开门时,看到娘已经被冻得直颤抖。糟了,我想,我反复开门放进来许多凉气,娘一定被冻感冒了。我跟娘说明天就坐车回去。娘稍微有点儿遗憾地说:

“明天就走啊,不是说后天吗?”

在娘那么喜欢住的地方,我却没有带娘再住几天,又给我增加了一分遗憾,我带着那么多数不清的遗憾看着娘离开了人世。后来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悔青了肠子”,什么叫做“后悔药难吃”——后悔真是用多少血汗都无法弥补呀!

娘到底还是感冒了,而且还有点儿发烧,我心里不免发慌。后悔自己不该总去开门接什么电话,若有急事一定会再打过来的,自己真是不沉着。

幸好我带着感冒药,赶紧找出来。这时坐在床边的娘突然站了起来,看着我带着歉意说道:

“我把床弄脏了……”我抬头看过去,发现娘有点儿遗尿,把床单儿弄湿了一点儿。这么多年来,娘不管自己多么不舒服,都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为了不让娘难过,我若无其事似的安慰娘:

“不用管它,没事,服务员明天就拿去洗了。”

“这多不好看呀,人家的床单这么干净。”娘的心里还是有点儿放不下。

“住招待所的人把床单弄脏的多着了,都由服务员来收拾。”娘听后这才稍微安心。

我把感冒药拿给娘吃下。娘看我担心的样子,就说: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我让娘上床盖上被子躺一会儿。娘说:

“又不困,还是坐着得劲。”

“那你冷不冷啊?”

“试着有一点儿凉。”我就倒了一杯热水让娘端着暖暖手。娘没那么娇气,再一次对我说:

“感冒一下不要紧。”

我却担心地看着娘,娘遗了尿,裤子一定湿了,我应该给娘换条裤子,或者把床单撤掉,不应该让娘继续用这些湿了的衣物。可是,我却呆呆地什么都没有做。娘见我这样,就主动找话说:

“过来那股劲了,这身上不那么紧了,也不像刚才那么冷了。”

“真的吗?”我喜出望外,但又怕娘是在哄我,所以还是难以放下心来。尽管我又困又乏,却不能入睡。

夜里,娘起来一次,我赶紧给娘开灯。娘说:

“睡着了,睡了一大觉啊,感冒还真的好了。”娘的精神头很好,这回我可相信了。

结果那天早晨我又睡过了头。等我醒来时,娘已经梳洗整齐了。娘怕惊醒我,一定是小心翼翼的。不然的话,我不会睡得这么沉。

我刚洗完脸,招待所服务员就送来了饭菜。娘喝了一小碗稀饭,还吃了一块馒头和几片红肠,娘说豆腐做得也很可口。娘出来后觉得什么都好吃,吃什么都香,我真感到很安慰。但同时也感到很诧异:是病情不那么重,还是心情好的关系呢?

这个问题,我本应该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干脆把娘接到我那儿去。可惜,本该好好想一想的问题,我却没有仔细去想。我真弄不明白我当时究竟是怎么了。

接连刮了几天大风,积雪开始融化。尤其大地里的积雪,朝阳的一面已经融化,露出了那熟悉的黑土地。那是生我养我的土地,这黑土地上有好多我熟悉的故事。背阴的一面,还堆积着残缺不整的冰雪。白皑皑的,仍旧十分耀眼。这一阳一阴、一黑一白,远远望去,犹如一条条银灰色的巨蟒,蜿蜒盘旋在北方的大地上。

进城后,就很少看到这样春情飘逸的白雪了。因此,这白雪犹如我那久违的故人一样,看上一眼,都会令我十分快意。

可惜,我此时的心情有些恍惚、有些羞愧,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总觉得雪地的光芒似乎很讽刺地指着我说:亏你还有心思看风景!

我把目光转向车前。眼前这条路不知已经走过了多少车,两道暗灰色的车辙,深深地镶嵌在又直又宽的冰雪大道上。路中间的积雪还很厚,它似乎在向人们倾诉:虽然春风已经吹过,但是北方更多的时间属于冬天,因为白雪贪恋这里的黑土地,迟迟不愿意走开。

空气可是清新透了,带着凉意直沁心肺,让你无法拒绝地把五脏六腑都清洗得干干净净。

我和娘并排坐在小面包车的前排座位上。我用一只手轻轻地扶着娘的后背,我怕车颠着娘,又怕娘坐不稳,更怕娘的身体会有什么不适。

“今冬这雪好大呀。咱刚来东北那年就这样啊,都快种地了,雪还是化不完,急得人们踩着泥窝下地点种。都快芒种了才种完麦子。不过还好,那年麦子收成还不错。今年还不知咋样。等着看吧,到时候人们干活儿下不去地,可就着急了。”

听着娘对大雪、土地和春耕的感叹,我轻轻地应答着。心里却在想:我长大以后第一次这样亲切地扶着娘,这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如果我能永远这样坐在娘的身边该有多好。可是,这最平常的事情,可能也要成为我这一生最大的奢望了。想到这儿,心里再次涌起难言的伤痛。

快中午时才到家。我扶着娘慢慢走下车来,娘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高兴,好像不是去城里就医,而是出去旅游观光一样。娘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病痛,不要任何人搀扶。

“我能走,我自己能走,你们都快家去,我要自己走回去。”

“去去去,你们都走开,奶奶就愿意让我搀着。”机灵的君好对他的父母开着玩笑,上前去搀扶着他的奶奶:

“是不是?奶奶,他们都不会扶您。”

“就俺那君好会呀。行了,我和君好一块儿走吧。”君好是真心心疼他的奶奶。早晨听说奶奶这会儿能回来,第四节课没上就跑家来了。其实娘也不完全是推辞,这会儿娘真以为自己没什么大毛病呢。娘是多么想还能像以前那样子:自己出来进去地走路呀。

四安他们已经得知了娘的病情,看到连我都没有下决心给娘做手术,他们也就不用担心再掏钱了。因此,这会儿都显得很殷勤,都从家里出来接娘,又都抢着去开门。

站在娘身边的我,心里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想: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只要娘高兴就行了。

一进屋,还不等落座,四安媳妇就去握着娘的手,问寒问暖,四安也让娘坐到炕头上暖和暖和。他俩似乎都很关心娘,可是谁也没问我为什么没给娘做手术。

当时,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希望或者关心给娘做手术,我也不会就此罢休,起码会有家人可以商量。可是,就偏偏没有人关心这事。或者说,大家终于不用找任何理由,就避开了一个谁也不愿意面对的拿钱这个关键问题。

可是,娘却兴致勃勃地讲她在医院做的各项检查,一门心思地想减轻儿孙的心理负担:

“做了那么多检查,都没查出毛病,这回你们就不用担心了。这些日子以来,大伙都吃不安、睡不宁地为我着急。这下可好了,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我来到厨房,把这次去医院各项开销一一向四安作了说明,告诉他是君和结账办的出院手续。他一边听一边“嗯、嗯”地答应着,什么也没说。

四安热好午饭,摆好桌子,叫娘过去吃饭。娘可能是饿了,喝了一小碗稀饭,又吃了半个馒头,还吃了一小块从医院带回来的咸鸭蛋。放下筷子后,娘又兴奋地讲起了城里招待所的环境和饭菜,讲了自己这一趟出门的所见所闻。

不知为什么,也许四安觉得花钱多了,还是想到娘以后可能给他添麻烦,突然板起面孔说自己下午还要上班,又催促他媳妇:

“光说话了,你还上不上班了?”

“君好啊,你也得上学去了吧,别耽误了上课啊。”娘似乎又回到了现实当中。

我只感觉内心里一阵阵酸楚:娘是多么好的老人哪!天下心,比不过父母心最宽厚仁慈;天下心,也只有儿女心显得格外薄情寡义。

我一边收拾餐桌一边想:明天我也得回去上班了,留下娘,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里屋只剩下娘一个人时,我又提出让娘去我那里。可是娘的态度还是那样——坚决不去。

“在这儿吧,咋又叫我去你那儿?你一个人弄不了呀。”接着娘又说道:

“你这回回来日子不少了,也小二十天了吧?医院也都检查完了,你也放心了,要回去就回去吧。”

听娘这么说,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赶紧掩饰自己说:

“我上市场给你买点儿鱼吧,让他们以后做给你吃。要不他们净做酸菜,你也咬不动。”

“那就买点儿带鱼吧。”

我在市场上转了一圈。镇里购买力低,除了带鱼,还真没有什么可买的。我用自己的钱一下子买了十斤带鱼,反正天还冷,吃不了放它十天半个月也没问题。我把鱼拿到家时,没想到四安又回来了。他好像正在和娘说着什么,看我进来就停下不说了。

娘看我竟提了一捆带鱼进来,就嗔怪道:

“你看你这个孩子,咋一下子买这么多呀,现吃现买还不行吗?”四安没说别的,看了看鱼,问我:

“这是几斤?”

“十斤。”

“这有十斤?”他不相信,用手掂了掂鱼,转身又去找秤来称鱼,结果只少三两。但他还是不依不饶,似乎一定要在鱼上做点儿什么文章。因此,又责怪道:

“这鱼怎么这么细,不买那宽一点儿的?”

“都这样,”我说,“就挑那宽的地方做给咱娘吃吧,她又吃不了多少。”

“你说她吃不多少,那都谁吃啊?”这时我才听出来,四安是心气不顺,想找茬儿说事。

究竟什么事让他不满呢?我一时没弄明白,但也没接他的话茬。我只觉得心情沉甸甸的,这毕竟不是娘自己的家,这样子下去,娘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到了晚上,四安他们在厨房做饭时,娘在里屋问我:

“咱在医院时吃那一个炒虾仁要五块多钱呀?”我本来就怕娘心疼钱,所以当时没告诉她。这会儿我还想再瞒她,就支支吾吾地说道:

“不贵呀,咱又不是顿顿都吃。”说完我又觉得奇怪,“谁跟你说的?”

“你四哥啊。下晌他回来和我说了咱上医院花钱的事。”

我听后十分生气,本来就不想让娘知道,四安却偏偏去对娘说,还说得这么详细,他不就是拿了一百块钱吗?

“花就花了吧,你可别再去问他了。”娘怕引起口角,又叮嘱我说。

这时我才明白,四安为什么总是冲着我、冲着钱找茬儿。为了娘,我忍了。

吃晚饭时,四安媳妇端上来一盘煎带鱼,笑嘻嘻地说:

“还是他小姑会买,他奶奶就爱吃带鱼。”说着,还特意用小碟子给娘搛了两块,并说,“让他奶奶吃这宽一点儿的。”

我一看,盘子里的鱼都是下半段,上半段宽一点儿的一块也没有,是没做还是没往桌上端?我去厨房时顺便四处看了看,没有。看来是没做上,故意挑最窄的鱼段做。什么意思呢?接着,她又盛了几碗白菜汤递给我,说:

“她小姑,你来端上去,一人一碗。”

我一看,我买回来给娘吃的虾皮也被她放到菜汤里去了。看来,他们是不想单给娘做着吃。那意思是:娘要住我们这儿,就得跟大伙儿吃一样的饭菜,不能照顾。否则,就别住这儿。

我这猜想没过几天就得到了证实。我走第二天,娘就去了六安家,鱼、蛋、虾皮等都没带过去。

娘吃完两小块鱼后,说:

“挺香,还想吃点儿,再给我搛一块?”

“哟,他奶奶今天胃口可真好,都吃好几块了,还想吃。”

“没吃几块,鱼骨头这不是在地上扔着呢吗?”君好说。

“哪儿呀,光骨头就好几块了。”四安媳妇一边说着一边用脚把她扔的鱼骨头也往娘这边儿踢。

娘因为耳朵背,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我又搛的一块鱼娘也吃了。我心里很难过,眼泪差一点儿就掉下来。可是娘却一个劲儿地安慰大家说:

“回到家来真是吃啥都香,光鱼就吃了好几块了。”

晚饭后,大妮丈夫、五安和六安也都来看望娘。娘又高兴地把这次去医院的情况跟大家唠扯了半天。娘还问大妮丈夫:

“他大姐这些日子好点儿不?”

“好点儿啊,你不用惦记她。”

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就借口去厕所,想在外边透透气。可能时间稍长了一些,娘就不放心了。我看见了一束手电光向我这里照来,赶紧往回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娘就站在外屋门里边,脸几乎贴在门玻璃上,正不安地往外张望呢。

“咋去了这么长时间?我都来门口看了几遍了,就是不见你。你胆小怕黑呀,我这才要去找你……”

“没事,你可别出去找。”

上炕躺下后,我还想:有娘多好呀,什么时候都有人惦记。可是,我的娘却眼看着就要永远离我而去了。想着想着,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流下来,枕头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早饭后,四安他们都上班了,我想趁这工夫再劝劝娘:最好跟我一起走。可是,娘还是执意不肯。娘说:

“你走了,明天我就去你六哥那儿住了,昨天晚上他也和我说了。在这儿长了不行啊。”娘比我明白,也比我宽容。这反倒更让我觉得:此情此景下的娘,内心里得承受多少悲哀呀。

刚过九点钟,四安他俩就回来了,四安媳妇仍然是一副热情的样子,问我:

“他小姑,这回走了还什么时候回来呀?”好像她真的很盼望我回来似的。

我苦笑了一下,虽然不想说话可又不能不回答她:

“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娘看看挂钟:

“快到点了,走吧,去晚了车上没有座位呀。”我不敢抬头看娘,怕娘看到我的眼泪。可是,临出门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娘。

娘,脸色焦黄,瘦骨嶙峋,颤巍巍地一手扶着门框站着,干涩的眼睛里闪着泪光。那印象,多少年过去后,都一直留在我的内心深处,永远不能忘怀。

四安媳妇却笑呵呵地搂着娘的肩膀说道:

“她小姑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妈,你不用难过。”

其实我可不想过几天就回来,因为那不就说明娘的身体情况更糟了吗?

这时,君好已经回来在汽车上给我占好了座位,我拍拍君好的脑袋,只说了一句话:

“放学后早点回家,多陪陪奶奶。”别的,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娘搬到六安家当天晚上,六安买回来二斤肉,切出一斤半包饺子。君林和小雨乐呵呵地围着他们的奶奶转来转去。君林还给他奶奶搬过一把椅子,说:

“奶奶,包饺子不用你,你坐着休息,看着我爸、我妈包就行。”小雨见状,就把沙发上的衣服抱到一边,又拿过来一个坐垫放在沙发靠背上,然后把她奶奶扶到沙发上坐下。说:

“奶奶,坐沙发舒服。我坐椅子,挨你近一点儿。”君林见了,则喊道:

“椅子是我拿来的,我挨着奶奶坐。”然后,又自言自语道:

“我怎么忘了沙发呢,是应该让奶奶坐沙发才对。”娘坐下后,说:

“行啊,咱谁也不帮他俩干活儿。咱仨在这玩,让他俩忙去。”

晚上,娘吃了几个饺子,胃里稍微有点儿不舒服,没敢多吃。六安又给娘盛了半碗饺子汤,娘喝了几口。

“剩下的那点儿肉,留着给他奶奶炒点儿咸菜吧,明早做稀饭让他奶奶吃。”六安嘱咐他媳妇。后来一连三四天,娘都吃稀饭、咸菜。

六安他俩仍旧是有钱就要存银行,而不去改善生活,因此生活总是紧紧巴巴。后来工厂又一直开不出工资,不上班连生活费也不发。上了班,也没活儿干,到月底只发几十块钱生活费,刚够买口粮的,蔬菜都得自己种来吃。

六安他俩只要一下班,就要忙活翻地、施肥、夹杖子、种菜,谁也不去陪娘说说话。两个孩子每天上学,下午三四点钟才放学回家。一到家,放下书包就跑出去玩。因此,娘每天都是一个人在家,而且什么营养也补不上,干等着末日到来。

娘来到六安家两三天后,胃又疼了起来,每天都要呕吐两三次。娘总是自己到菜地边上吐,自己再铲了扔到厕所里。

到了周末晚上,四安酒后来到六安家。他一进屋,就带着哭腔坐到了娘的身边。

“你喝酒了?”娘问他。

“啊,我心里难受,就喝了两盅。”

“怎么了?这是……”娘见他还流着泪,不免担心。不料,四安却借着酒劲哭诉起来:

“你在我那儿也是住了三个多月呀。一家人天天伺候你不说,还好像在我那儿住不下去了,嫌我没有伺候好娘,所以就搬到老六这儿来了。老六这儿好啊,儿子嘛,越小叫娘越心疼。不像当大的,吃苦挨累还不讨好。娘是从来就向着两个小儿子,病了也没忘来小儿子家住。我想多伺候娘几天,都没有份……”

娘听四安越说越不像话,一点儿谱都不沾,分明是想来闹事。不理他吧,他又哭又说的,还越说越来劲。理他呢,自己又一只手摁着疼痛的胃,本来就很痛苦,而且又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娘想了想,还是说道:

“你这是怎么了,我从你那儿到这儿来谁也没说什么呀。再说,你和六安都是我的孩子,伤着哪个我不疼啊?我在你那儿也是吃住了三个多月……”四安不仅不让娘把话说完,而且伸手拉扯着娘,非听他说下去不可。

“是啊,我虽然伺候得不好,可是每天除了吃住,还得弄药。又是这个来那个去的,虽说都是应该的,但是这三个多月也没少给我添麻烦呀。三个多月,我光去医院开药就去了四五次,每次都得十几块钱,还不算去住院拿去的那一百。我一个月只开几十块钱的生活费,花的都是她开的钱。人家来咱家没享受到什么,可没少为咱家出力。又是老的又是小的,伺候了这个、伺候那个,出了力还不讨好。我这是惹着谁、碰着谁了,我这是……”四安又哭又说又闹,娘听着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本来还想说几句话,可是胃里这阵格外疼,而且娘张了几次嘴,四安都没让娘说。

就这样,四安闹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君好把他叫回去了。四安走后,娘心里非常难过,过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这是老了、没用了,只剩给儿女添麻烦了,真不如找粒毒药吃下算了。”

娘虽然想把这件事忘个干净,但是这事就发生在娘走投无路而又重病缠身的时候,对娘的伤害实在太大了。直到两个多月后我回去时,还听娘提起过:

“四安那个说呀,连哭带说的那么长时间,嫌我给他添了三个月的麻烦。”我听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非常非常沉痛。

那一个多月里,娘几乎天天呕吐,想想自己来日无多了,这一辈子虽然吃了不少苦,可是生养了十个儿女,如今仅孙子辈的孩子也有了几十个,没白活呀。可是孩子们都不知道上一代是怎么熬过来的,忘了本可不行,不利于他们成长。想到这儿,娘觉得趁自己还在,应该给孙子们讲讲过去那些事。

那天下午,君林放下书包刚要走。娘叫住他:

“君林啊,还出去玩呀?”

“嗯,奶奶,你好点儿吗?”

“我没有事啊。你要是不出去,奶奶想给你讲一讲咱家过去的事。你想不想听?”

娘想:自己毕竟是老脑筋,孩子们要是听不进去还不如不讲。不料,君林却说:

“奶奶,我想听。”说完,君林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奶奶的身边。娘刚说了两句,君林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嚷道:

“等一等,奶奶,我得拿个本子记下来。”可是,君林刚记了几句就记不下来了。

“等一会儿再讲,奶奶,这一句我还没记完呢。”娘等他记完了又接着说。可是,都说完三句了,君林一句还没记全。娘说:

“别记了,你记不下来呀,听听就行啊。”

正在厨房地上玩布子儿的小雨,听见后喊道:

“奶奶,等一会儿再讲。”只见她跑到后屋,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小收录机,装上电池和录音带,拿过来要给奶奶录音。娘说:

“你女孩子家,听不听都行啊。我不要录音。”

“录吧,奶奶,还是录音清楚。”

“我就是不要录音呀。”娘不想把自己的音容留下来,坚持说,“要录音,我就不讲了。”这时,君林小声给小雨出了个主意:

“你到后屋去录音。”小雨一听有道理,就大声对奶奶说:

“奶奶,你接着讲吧,我不录了。”说完,小雨拿起录音机就去了后屋。

娘信以为真,又接着对君林讲了起来。没想到小雨在后屋都录下来了,只是因为娘体弱,声音有些低,录音效果不太好,断断续续,还夹杂着要呕吐的声音。但是,毕竟留下来一盒娘的录音带。这是唯一一盘带有娘的声音的磁带,而且是讲着那过去的事情,记录着我们的家史,我们都觉得十分珍贵。

后来,六安想让我找人把录音带的杂音处理掉,就把这盒录音带交给了我。同时,还交给我爹开铁匠炉时的一个账本。我觉得很宝贵,一直珍藏着。

君林他俩虽然年龄还小,有些事情还弄不太明白。但是,他们都产生了“不能忘本”的思想,而且在他们的心中,奶奶更加亲近了。

那次离开娘,我一到单位就忙了起来,虽然也经常想到娘还在遭受疾病的折磨,却又拿不出合适的办法来。娘在六安家住了两个多月,我总共收到六安六封来信,几乎十天一封,每封信里都详细写着娘的病情和用药情况。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娘的消瘦情况,六安总是不断地描述着:

“咱娘又瘦了许多,有一些药用过了也没有见效。

“咱娘比前几天还要瘦,不管吃什么吃完都吐。

“咱娘瘦得脸上一点儿肉都没有,用了两个偏方都没有效果。最近又找了一个偏方,就是用核桃树皮煮鸡蛋,每天早晨吃一个,以毒攻毒。已经用十来天了。

“咱娘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

这些信,像针扎一般刺痛我的心。但我却一直不愿往坏处想,甚至还能安心工作而没有早点儿回家多伺候娘几天。我真是后悔极了。

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家书,打开一看,竟是小雨写来的一张字条:

“我奶奶让你回来接她。”

那时候由于电话不方便,见到字条,我十分困惑:也许娘病得不行了,六安怕我受不了打击,才故意让小雨写信叫我回去?回到家才知道,原来娘真的要去我那儿。

而且,娘几次让六安写信给我,六安都没有答应。一生都没有为自己对儿女提过什么要求的娘,看看实在无望了,这时似乎才真的着急了。她站起来要去找别人写,这时六安才让小雨当着娘的面给我写了这张字条。

我匆忙下了火车,又转汽车。到六安家后,也顾不得跟六安他俩多说话,恨不能一步走到娘的面前。娘从窗户里看见了我,还不敢相信似的问小雨:

“是你小姑回来了吗?”

我加快脚步走到娘的面前。看到孱弱的娘,颤颤巍巍地从炕沿边站了起来。我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两眼满含泪水,生怕掉下来让娘看见。娘说的第一句话是:

“估计你今天就该回来了。”紧接着就问我,“咱明天就走吧?”

“你想去我那儿?”娘点点头说:

“在这儿住下去不行啊。七安不来接我了,四安那儿我已经住了三个多月。大安和五安那儿不用说,不能去住,他们也从没说过让我住。你大姐和你二姐夫还都在病着,别的咱没处去呀。你可是咱自己的人啊。”

其实这时,大妮已经病逝三四个月了,没敢告诉娘。二妮丈夫也患重病住院,几天后也离开了人世。

娘从来不抱怨哪个儿媳对她不好。这会儿能说出“你可是咱自己的人”这话,可见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对儿媳失去了信心。而且,娘也不想再难为儿子了。我明知道娘此时已经哪儿都去不了,但又绝不能让娘再对我失望。因此赶紧说:

“行!就去我那儿。”

娘知道我会同意的。因为以前我曾多少次对娘说过:什么时候想去城里住,马上叫人通知我。这时,我看见娘那青黄色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但是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矛盾,我能把娘接走吗?

进入我脑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住七层楼上,没有电梯,病重的娘上下楼怎么办?娘已经瘦得皮包骨了,万一有点儿什么不测我该怎么办?我知道此时已经无法再给娘切除肿瘤了。

我琢磨究竟让娘住在哪儿好一点儿?反正我是不能马上回去上班了,应该留下陪陪娘。想来想去,我觉得最好还是让娘住回她的老房子里。

记得娘曾经说过自己“没家了”“连房子也被卖掉了”,而且责怪我:“怎么把我的房子给卖了?”

而且,五安他们买房子时也说过:“妈什么时候想回来住就回来。”那么现在娘是不是可以回去住呢?

想起五安平时挺温和的样子,就想去和他商量商量,只是临时借那房子住几天,估计应该没问题。

当天中午,我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五安家,我不想让娘等得着急。一想到娘能回到她的老屋去住,我心里稍微有点儿兴奋和踏实。

五安也盖了一栋新房子。我绕来绕去总算找到了他的新家,他正在吃饭。他见我进去也没放下饭碗,更没有让我坐下的意思,只问了一句:

“你回来了?”好像他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因此很不高兴。看到他这样,原来还想说的客套话顿时也没了词。

“五哥,能把咱娘原来的房子借她住几天吗?”我只好直来直去地问道。

“君明现在住着哪。”其实,君明已经好长时间不在那儿住了,那房子一直空着。

“能不能让君明回你这儿住几天?”

“你说回来就回来呀?”五安每句话都这样噎人。我只好说:

“咱娘快不行了,就算我求你,行不?”

“你求我?你算干什么的?”我怎么也没想到五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像娘不是他的娘。便也带着气说:

“那你也是她的儿子呀。我不求你,你不是也有责任吗?”

不料,五安竟举起他手中的饭碗,几乎扣到我的头上。吓得我接连退了好几步,差一点儿撞到门框上。

我只好回头走了出去,伤心而又无助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涌流下来。我一路走一路哭,任凭遇上谁,我都止不住地流眼泪。我绕来绕去,不敢马上回去,不想让娘见到我满脸眼泪,但还是让六安碰上了。六安见我哭成这样,不解地问我:

“怎么了?”

“五安不借给咱娘房子。”六安明白了,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我回到六安家,低着头到厨房洗脸。但是,在经过窗前时还是被娘看见了。娘来到厨房问我:

“你去哪儿了?不用去求他们呀。”

我“嗯、嗯”地答应着,眼泪流得更凶了。我不敢跟娘说,说了对娘伤害可太重了。

过了一会儿,六安回来了。他看我的眼睛都哭肿了,就说:

“我刚才去跟房户说了,他愿意给腾房子。他都两个月没交房租了,咱如果不要了,他明天就搬走。”

“是吗?那就让他搬走,好让咱娘搬过去。”我觉得又有了点儿希望。这时我来到屋里对娘说:

“你现在身子太虚弱了,咱明天先搬到六安那老房子住几天。我陪着你,等你好一点儿了,我再领你去我那儿。”我的话虽然说得很婉转,但是,聪明绝顶的娘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病恐怕不行了,所以我才不带她去城里。因此,娘叹了口气,对我说道:

“行啊,随你吧。”就这样,娘再一次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我。

傍晚,六安蓬头垢面地回来了。进屋就说:

“我已经帮着房户搬走了,屋子我也打扫干净了,你看什么时候搬?”

“那现在就搬吧?”我问娘。

“现在就能搬了?那就搬吧。”

六安马上推来手推车,铺上大衣让娘坐,还要给娘盖上棉被。娘说:

“不用啊,我又不冷。盖上被子在大街上走,也不好看呀。”

于是,我们匆匆忙忙地带上娘用的被褥和洗脸盆等杂物,一起来到了娘居住了一辈子的老宅院。

六安的房子里空空荡荡,厨房间因为没有钱吊顶,木头椽子一根根都裸露着。房顶的泥巴有的已经掉了下来,露出了高粱秸秆。上一年在房顶产的虫卵,如今都变成了小飞蛾,在屋里飞来飞去。院子早已被五安用木板隔断,六安在东头单开了一个大门。

六安站在厨房里,征求意见似的看了看我,问道:

“我再回去拿点儿东西来,看看除了碗筷还需要什么?”小雨听了,马上接过话说:

“还需要毛巾、洗脸盆、肥皂……反正咱家有什么你就都拿来吧。”

六安又回去拿来了一些日用品,还给我带来了一床被褥,带来了半袋大米和半盆鸡蛋。娘看到鸡蛋说:

“这个别拿来呀,刚开春,鸡就下了这么几个鸡蛋,可留给孩子们吃呀。”

“鸡还下呢,留这儿吃吧。”

小雨也过去挡着她爸爸说:

“就留给我奶奶吃,你不许拿回去。”

看得出来,娘对搬出来住很高兴。虽然房子有些破损,虽然我心里有些不好受,可是娘还是安慰我说:

“这还孬啊?比咱刚来东北那时候好过多少倍了。”

“娘,你想吃点儿什么?”

那些天,从一开始我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并没有准备下多少吃食可供娘选择,我更忘记了娘早已习惯得过且过,从来不会挑肥拣瘦要好的吃。而我又偏偏每天、每顿都要问娘:“想吃什么?”

结果,在我陪娘单独住的二十多天里,就没有上饭店给娘买过一次肉菜或者动手做过一次娘喜欢吃的饭菜。只是每天早晨给娘买一碗豆浆、一根油条,娘吃了不大工夫就又全都吐出来。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仔细想想,或许因为我觉得娘已经吃不上什么东西了?或许是因为我又没带多少钱回去?或许是娘说她不想吃、天天吐?还是我蒙了、呆了、迟钝了?

本来,娘以为我能好好照顾她,还能像住院时那样能养一养。而我却以为娘已经不行了,只是在等待最后的时光过去。这大概就是问题的所在吧?然而越是这样,我的做法与娘的希望之间的差距就越大,娘对我就越失望,娘的心里也就越难过。

其实不管娘能不能吃、吃了吐不吐,我都应该在娘最后的日子里、让娘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才对;而绝不应该让娘什么都没有吃上,天天痛苦地挨日子。

搬到老宅院的第二天上午,娘说要上厕所。我说:

“就在咱自家这院里上吧。”

“别啊,不好看哪,还有这么多邻居家。”娘非要去公厕。公厕在马路对过,娘曾经用过好多年。以前是用木板钉起来的,四面都有缝隙。而且一下雨,道路泥泞,厕所周围更是脏烂不堪。娘总是弄些煤渣或者草木灰来垫一垫,方便大家上厕所。后来,附近建起了集贸市场,人多了,这才改建成水泥厕所。我扶着娘上厕所。娘说:

“你在外边等着吧。”

水泥厕所里没有扶手,娘是小脚,脚尖不吃力,蹲下起不来。因此,娘都是撅着勉强解手的,这种情况也只有我知道。所以,我突然想到应该在院里给娘修一个有坐便器的厕所,供娘一个人使用。过了一会儿,娘出来对我说:

“现在这厕所可比以前干净多了。”说完,我要搀娘回去。娘说:“等等啊,我看看张家这院怎么样了?”于是娘让我搀着来到厕所后边,往张家的院子里看了看,伤感地说道:

“张家的院子被厕所占去这么一大块了?两口子一去世,儿子就把这房子卖了,进城娶了媳妇。这一家人家这不就都走了吗。”娘站在那儿前后左右地看了好一会儿,默默倾诉着对老邻居的感慨……

想到娘来日无多,还能有多少次这样的回忆呢?因此,我不忍心打扰娘,静静地站在娘的身后,等着娘需要时好搀娘回家。又过了一会儿,娘才转过身来说:

“走吧,人都不在了,咱也回去吧。”我想:如果张家还有人该多好?说不定娘很愿意进去串个门,看望看望老邻居呢!

我搀着娘刚回转身,娘又回过头去,往徐家、刘家的方向望去,嘴里还念叨着:

“这徐家、刘家的老太太也都不在了,这才几年的工夫就都成了古人。看看这一圈,老的就剩下我自己一个了。”

娘无限伤感地往家走。路上,碰上个小石头子,娘先是用脚轻轻地踢了一下,然后又习惯地弯下腰去,想把石头子捡起来扔到一边。可是,娘刚一弯腰就有点儿颤抖,这时娘仿佛才回到现实中来,对我说:

“这块小石头子容易绊着人,那些小孩儿玩起来不顾东不顾西的,看再绊倒了。我想拾起来,可是不行了,没想到这么早就没力气了。”听着娘伤心地说着,我心里一阵难过,赶紧弯腰把那块小石头子捡起来,扔到厕所水泥墙角去了。娘这才放心地往家走去。

端午节前两天,二妮来了,她给娘买来满满一大盆鸡蛋。

按照往年的习惯,娘都要给来玩的孙子们煮些鸡蛋吃。那一年也不例外,前一天晚上,娘就指着桌上的那盆鸡蛋对我说:

“多煮上一些,明天一早孩子们来了,可拿给他们吃。”

那盆鸡蛋是按照偏方每天煮一个给娘做药用的。再说,我当时根本没心思去考虑侄子们过不过节。因此就对娘说:

“你不用管他们了。”

娘听了很不高兴,颤颤巍巍地要下地。我知道娘的意思,赶紧扶住娘,含着眼泪说:

“我这就煮去。”

第二天一早,娘的三个小孙子、两个重孙子,齐刷刷地来到了娘的面前。娘让我端过盆来,每人五个鸡蛋,不偏不倚地分给了大家。

“吃吧,今天过节了,你们吃了可快些长大呀!”年纪小点儿的接过鸡蛋后都笑着说了声:“谢谢!”年纪稍大点儿的,则含着泪说:

“奶奶,你吃吧。”

祖孙相聚,可能是每个节日让娘最高兴的一件事。娘可能意识到这是她此生最后一个节日了,因此不能在孩子们面前显得无能为力,这是娘的天性。这时,我的眼泪已经流到了脸上,我没法再看下去,转身出去了。

二妮比我豁达,这时已经剥开鸡蛋陪孩子们吃了起来。

其实除了大妮之外,我们谁都没有娘的度量大。娘不仅度量大、宽容、乐观,而且仁慈、刚强。从未见过娘像许多女人那样动辄生气,吵这个、骂那个,唠唠叨叨或整天病病歪歪的。因此,尽管娘吃尽千辛万苦,终生劳作,一刻也不闲着,却并没有落下头疼、咳嗽或腰腿疼之类的毛病。如果不是这场大病,娘怎么也不会走得这么早。

早饭后,六安来了,娘指着窗前的院子对六安说:

“你要是有空闲,就把这地用叉子往深了翻一下,培上垄,把杖子上的窟窿用小木头条子堵一堵,钻不进鸡就行。今天初五是集市呀,等一会儿让你二姐去买点儿茄子和辣椒秧来,抽空就栽上。这天有雨呀,说下就下了。一下雨秧苗就活过来了,到了夏天咱可吃菜呀。”

为了让娘高兴,六安立即到院子里整理杖子、翻地。因为院子不大,他很快就整理成菜地了。二妮买回来两把秧苗,娘拿过去数了数,又目测了菜地的大小,说:

“差不多,够栽的了。这小些的秧子一个坑里栽两棵,等成活了再拔去一棵,留下一棵就行呀。吃完晌饭就栽上吧,免得秧苗干了。”午饭,娘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两口米汤,说:

“不饿吃不上啊,这早上吃的油条还在胃里,上午没吐就不错了。”下午没用多大工夫,我们就把秧苗栽好了。娘一直站在窗前看我们干活儿,不时地用手指画两下或嘱咐两句:

“水别浇得太多了。

“土要培得厚一点儿,别被风吹干了。”

……

我怕娘站久了累着,就叫小雨进屋给娘搬凳子,叫娘坐在凳子上看我们栽茄子、辣椒,享受一点儿乐趣。端午节这天,娘过得很开心。

那之后,一连几天,娘每天都要在窗前站一会儿,看看茄子和辣椒秧苗是不是成活了,嘴里念叨着:

“长大了咱就有菜吃了。”

“到了夏天,咱可吃茄子、辣椒啊。”

娘这样说着,是为了安慰我们,还是在给自己寻宽心、找希望?每每听到娘这样说时,我的心里都充满难言的苦楚,眼泪总在眼圈里打转。

从六安家搬出来这几天,娘虽然没怎么呕吐,但也没怎么吃东西。早上空腹吃一个用核桃树皮水泡过的鸡蛋,然后再吃一根油条,喝半碗豆浆。接下来,如果不呕吐的话,有可口的东西还能吃几口。如果呕吐的话,基本上一天不再吃东西,偶尔喝两口米汤。

其实,如果娘要是想吃什么就要什么的话,还是能吃上点儿东西的。可惜娘什么也不向儿女要,有就吃两口,没有就算了,这就是娘的天性。我有时候也问娘想吃什么不,娘总是说:

“你看我这样还能吃上东西吗?”我也就此作罢,不再问了。

像娘这样,只知对儿女付出,而从不向儿女索取的父母,的确令儿女敬重,但也确实给儿女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悔恨。

栽完菜苗第三天,娘的胃口似乎不错。我问娘:

“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吃点儿什么好呢?要不咱也换点儿油酥饼来吃吧。君好还有君林、小雨,这些孩子都爱吃。”

娘还是那样,吃什么都忘不了她的孙男弟女们。好在娘总算说出了一样想吃的东西,我赶紧找粮票。娘说:

“我这儿有钱。”说着,娘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块钱给我。娘好像看出来我带的钱不多,我当时很难过,忙对娘解释说:

“不用你的钱,我这钱够花的。”娘听后,没再坚持给我钱。只是说:

“五斤粮票、五块钱,去粮店就能换回六斤油酥饼来。”

我来到粮店,稍微等了一会儿,一锅热的油酥饼就出锅了。我端着盆飞快地往家走,一进屋,娘就说:

“你闻闻,人家这饼做的就是香,你们都来吃呀。孩子们放了学才能吃,不用等啊。”说着,娘自己动手掰了半个油酥饼,一层一层地揭开来吃。

看娘吃得那么香,饼渣掉了还要捡起来放嘴里,我后悔:怎么早不知道还有卖油酥饼的?

君好、君林、小雨他们一放了学,就飞快地来到娘的身边。一进屋先问:

“奶奶,你好点儿吗?”娘一看到他们,又高兴又伤感地说:

“好点儿了。你们都饿了吧?我换来酥饼子了,叫你小姑拿给你们吃。”

我赶紧连盆带饼一起端了进去,对他们说:

“吃吧,奶奶看着你们吃高兴。”

三个孩子都很懂事,一人一个,吃完谁也不要了。

这些饼,娘两天才吃了一个,后来总是吐,再也不想吃了。

那一天,六安推来一些一人多高的旧木板,在院子东侧给娘搭建了一个临时厕所。我找来一段光滑的木头,一劈两半,钉成两个小木凳,再把小木凳分别钉在厕所蹲坑两侧。又做了两个棉垫子,绑在木凳上。我坐上试了试,高低宽窄都合适。君林和小雨高兴地跑进屋里,对娘说:

“奶奶,我小姑给你做了一个高级厕所。”二妮搀着娘出来看了看,觉得不错。娘点了点头,说:

“也吃不上东西,一天才上一回厕所,费这事干啥?”我想:我能给娘做的事已经屈指可数了,哪怕娘只用一次呢,也没有白做。结果,这个厕所娘真的没用几次,就再也起不来炕了。

可怜的娘,到了不需要厕所的时候,才有了一个不用撅着上的厕所,一辈子受了多少罪呀!

一天,娘躺在炕上睡着了,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娘熟睡的样子。心想:好好看看娘吧。这一刻,娘睡得多么安详。再过些日子,恐怕就要永远永远也见不到娘了。到那时候,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将再也找不到娘的踪影。甚至连娘现在用过的被褥、衣物,也将不再出现。对我来说,那将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我再也不能回来看望娘,我将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外地漂泊、流浪……

我这样想着、想着,不由得热泪盈眶。娘啊,你如果能永远在女儿的身边该多好!我什么时候想看你就能见到你,什么时候想喊一声“娘”,娘就能答应。可是……

忽然间,我看见娘把手伸出来,在炕上抓什么东西。而且,接连抓了几次,嘴也动了起来,不断地咀嚼着。娘饿了,娘一定梦见自己想吃的东西了,而且正在吃着,吃得那么香甜。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娘表情愉快地吃东西了,千万不要惊醒了娘,让娘多吃一点儿,再品味一下美味。哪怕是在梦中也好,哪怕就这一次也好。

我这样想着、想着,热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刚要找毛巾擦眼泪,娘就醒了。我想掩饰自己,已经来不及了。娘见我哭成这样,就安慰我说:

“我都八十多了,岁数不小了,人还能没有老的那一天吗?”

“可是,娘,你别生病呀。你病成这样子,这么遭罪,我们心里不好受啊。”

“我也没有想到,这么早早地就不让我吃东西了。”说完,娘叹了一口气,又平静地说道:

“在老家那时候,有一个人得了‘倒食症’,吃啥都吐,可他是因为喝酒喝的。我一辈子都没动过酒,就是这两年在七安那儿,他弄来三瓶药酒,说是喝了能活血。还是他和我一起喝,我没喝多少,那以后也没再喝呀。咋就老是吐呢?”

我想:那一定是酒伤了胃。何况娘早年曾得过胃病,一定是酒刺激了旧病灶造成的。可是,七安已经离世,不能说他了。这时,我想起了刚才看到娘在用手抓东西吃,就问道:

“娘,你刚才睡觉时一直在用手抓。你想要什么?”

“不要什么,我看见了一块肉呀,就用手去拿,可是拿了半天也拿不到嘴里去。”

“你想吃肉?我这就去买。”

“不吃啊,啥也不想吃了。”娘觉得自己老了,不想再浪费儿女的钱了。说着说着,娘又一阵胃疼,想吐。可是,呕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吐出来。这时,娘问我:

“我这肚子里是不是长什么东西呀?”

我听娘自己这么说,就觉得再瞒娘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又不忍心说出那个病的名字,就含糊其辞地说道:

“娘,你治晚了,有病你为啥不早说呀?”

“治晚了?可我不后悔呀,岁数大了伤子啊,没见你大姐老是病病歪歪的吗?”

原来娘有病不早治疗,是怕自己活的年头多、岁数大,会影响子女的健康啊!

接着,娘又问我:

“上次咱们去住院,花了五百来块。要是动手术把这个病拿出去,是不是还得五百块?”

也许娘觉得这个家再拿五百块钱给自己治病,还是拿得起的,因此娘就这样问了我一句。也是娘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我用手比画了一下那个数,娘脱口说道:

“五千呀?还得五千块呀?”娘没有把话说完,娘好像理解了我为什么没有给她动手术。其实,这个家要凑五千块钱也不太困难,但是,没有人愿意拿这钱。其实也可以先向我们报社借款,以后再从我工资里扣除的,可是一向只知道付出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借公款。因此,我觉得不管从哪个角度我都没法向娘解释。于是只说了一句:

“大夫说‘没有把握呀’。”说完这句话后,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瞒着娘的了。因此,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娘没有阻止我哭。但是娘自己没有哭,只是轻声说道:

“啊,大夫都说没有保证了,那就是治不好了。”

其实,哪怕这时候娘提出希望治疗的话,哪怕只说一句,我还是会想办法给她手术的。可是,娘没有说。接着,娘又自言自语地说了那句曾经说过几次的话:“十个儿女不嫌多,一个老的没处搁呀。”

听娘这么说,我哭得更加伤心了。娘知道我哭是难免的,哭一哭也就痛快了。因此,娘没有劝我,只是好像对我可又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

“九个儿女都长大了,用不着娘了。他们八个都有了自己的家,我这么看着过得也不错。只是你呀,到现在还没有个家。不过也不要紧,他们都有好几个孩子,以后你跟他们商量,领一个去吧。没人不行啊!没亲、没友、没邻居,天下就你一个人,你能活下去吗?”

这以后,娘知道了自己的真实病情,也知道不能再手术,那就只有干等下去了,娘的话也就越发少了起来。

那天晚上,来了两个儿媳妇。当时我和二妮还没有吃饭,我盛了一碗稀饭端给二妮,说:

“你先吃吧。”二妮让我先吃。娘看我和二妮推来让去的,就说:

“你俩一块儿吃吧,等一会儿饭不就凉了吗?”

我不好说我不想吃饭,就脱口说道:

“就这一个碗了。”

本来娘看我们什么东西都不愿意买,就觉得在儿媳面前挺没有面子的。现在竟然连吃饭的碗都没有,娘一听生了气,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说:

“给你钱,明天买去。咱就是要饭吃,也得有个碗呀。”

过了好半天,娘都没有再说话。我知道,娘可能也在生儿媳们的气。娘这一辈子,这样生儿媳气的时候真不多,若不是气极了,娘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也难怪娘会生气。我俩每天在这儿照看娘,儿媳们就什么都不管了。我俩临时住这儿,锅碗瓢盆的什么都买,不值当;不买吧,又缺东少西的。六安从家里拿点儿来,但总不能全都拿了来。其他哥嫂如果能临时给凑点儿也就过去了,可是就偏偏没有人理这个茬儿。我和二妮从不张嘴跟他们要东西,连娘的事他们都不当回事,能把我和二妮放在心里吗?再说,我们俩也好凑合。因此,我俩就在院子里捡了一个小铁锅,费了半天时间蹭干净了,就用它来做饭。没承想,这些都被娘看在眼里了。

娘看到这些,看到我和二妮每天都对付着过日子,也就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因此,这对娘也是一个很大的刺激。而我当时却没有往这方面想。

其实这事都怨我,二妮没工作、手头紧,可我是有工作的,却舍不得牺牲利息把仅有的三千块定期存款取出来,我真恨自己。

娘因为是小脚,都穿散腿裤子,用扎腿带子把裤脚扎起来。娘很爱整洁,虽然病情这么严重,不能吃、不能喝,可每天早晨还是坚持按时起床。起床后穿戴整齐,梳洗好了,再坐在炕边上。

我们就把一个小木凳放在炕沿下,让娘把脚放上边,怕腿耷拉时间长了发麻。娘起初不肯踩这个小板凳:

“别呀,踩脏了,别人怎么坐?”后来渐渐没了力气,也就把脚放上了,但还是坚持不在炕上躺着。

一天早上,娘起床后,好不容易穿上衣裳,却没有力气系扣子,我帮娘系好扣子。二妮问:

“是不是要解手?我去拿盆吧。”娘有气无力地说道:

“不用啊,我还能出去。”可是,娘费了好半天劲儿,也没能够把扎腿带子扎上,就那么散着裤脚,让我搀扶着去厕所解了个小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娘没有梳头、散着裤脚走出房间。娘是实在没有力气逞强了,这才不顾及多年的习惯了。

进屋后,娘就一头躺在炕上了。娘习惯头冲里边躺着,可她又从不往炕上吐,每吐一口都要挺起上身来炕边上吐。到了下午,娘已经没有力气起身呕吐了,这才在二妮的帮助下把头挪到炕边,稍微抬抬头就能够往盆里吐了。

傍晚,几个孩子放学后又来到了娘的身边。娘已经没有力气再和他们打招呼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拉着君好的手说:

“君好,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可一定要把书念好呀。记住奶奶的话,将来有用啊。”接着,君林也把手递给娘。娘说:

“君林啊,就数你体格弱了,家里没有多少好吃的,可你也要按时吃饭呀,别亏着身体。”

娘说完这两句话后,吐了一次,又歇了歇。这时,年龄还小、不太懂事的小雨,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草莓,递给娘说:

“奶奶,你吃个草莓吧,吃了就不吐了。”娘看了看说:

“好孩子,我不能吃了,留着你吃吧,你吃了可快些长大呀。”

停了一下,娘又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道:

“你们就要没有奶奶了……”

屋里的人全都失声哭了起来。这时,娘说:

“不要紧呀,我今天还不会有事呀。”接着,娘又问君林,“你姑姑呢?”

二妮闻声,赶紧坐到娘的身边。娘嘱咐她说:

“你来的天数也不少了,早点儿回去,家里还有好几个孩子哪。”

我也跟着二妮转到娘的面前,娘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了三句话。娘说:

“你岁数不小了,找个人吧,别挑了。

“你自己挣钱,别难为着自己呀。

“那卖房子的钱还有四百多,跟你四哥他们说,把我送出去,剩下的钱买点儿东西,回来做给大伙儿吃。别去饭店,饭店太贵呀。另外,再留下两个,你可回去呀。”

娘说完,我们又都哭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娘还是不愿意多花儿女一分钱。娘平时虽然很少说我什么,却把我看得那么透,看出来我没有带钱回来,也担心我回去的时候没有钱、又不好意思跟别人张嘴要。

这时候,四安就坐在娘的身后。娘让我给四安捎话,因为四安已经好几次问娘那卖房子的一千块钱都干什么花了、还剩下多少。娘知道四安一直怕那一千块钱都给了我,娘要把话说明白,免得兄弟姊妹在娘走后闹纠纷。

这时,君和来了,一见到娘,立刻放声大哭了起来。娘拉着君和的手说:

“好孩子,别哭了,我要走了。你拿我那个小包,我不要了。”

君和点点头,说不出话来。至今,我也不知道娘说的那个“小包”是什么。因为那是娘和他爱孙之间的秘密,我不想打听。

当时,在场的还有六安和五安的儿子君明。娘先对六安说:

“你有一处房子住着就行啊,孩子们长大了还不知去哪儿,可别弄下一些房子惹是非呀!”

娘还是怕弟兄们不让六安把老房子卖给外人。后来的事情果真如娘所料:六安的这处房子想卖,五安的儿子说买又不买。卖给别人吧,后大嫂她们又从中捣乱。结果,只好长期闲置。

娘跟六安说完,见君明在场,就说:

“你住的房子是我的老屋啊。我走的时候,你能不能把这杖子拆开一点儿,让我从原来的大门过去?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再商量。”

娘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一清二楚。我虽然至今不明白:娘为什么一定要从老宅的大门归西?但是,娘绝不强加于人。这也是娘第一次为了自己对孙子提出一点儿要求。这要求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因此君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君明说:

“奶奶,行!你从那大门走,行!明天我就把这杖子拆了。”

我和二妮听君明明确表态,这才把心放下了。为了安慰娘,也为了不让君明反悔,我赶紧大声对娘说:

“娘,君明同意你走原来的大门。”娘听后,点了点头,微微合上眼睛,没再说话。

当天晚上,已经搬走的一个老邻居来看望娘。娘一看到她,顿时泪流满面。娘说:

“老姐妹呀,你这么远还惦记着来看我。你可别像我得了病不和孩子们说,治晚了,让我遭这些罪呀。”两个人都哭了起来,我们没有劝阻,娘有个伴儿说说话,心里也许痛快一点儿。

邻居老太太刚走,大安媳妇就过来了,她一来就爱伸手去摸娘的胃。

“是这儿不?这儿?就是这儿,我都摸着了。好像比前几天还大呢,又长了。”她这种举动非常残酷,故意揭人伤疤、欣赏那伤疤,刺激娘去想自己的病。还有四安媳妇和五安媳妇也都摸过娘的胃。娘不好拒绝她们,我又太老实,始终没敢在嫂子面前为娘争取什么,只好干生气。

当天夜里,娘又起来呕吐。我下地端痰盂时一不小心碰打了水碗,娘吐后,我放下痰盂就上了炕。回头一看,娘还在等我给她拿水漱口。娘看我不想给她端水,也就翻转身躺下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怎么会这样?娘一定觉得我连水都不愿意给娘端了,那不是太残酷了吗!想到这儿,我马上又去找来一个碗。娘说:

“不漱也行啊。”

我怕娘会想“久病无孝子”,会以为连我这最眷恋娘的小女儿都有点儿厌烦了,这未免太伤娘的心了,我为此而深深自责。我想: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把娘照顾周到些,不能让娘再有失望的感觉。

快亮天的时候,娘想大便。可是娘尝试着坐了两次都没能坐起来。二妮拿来那个小坛子,让娘坐在上边解手。可是娘刚一起身,就颤抖着喊叫起来。我看见娘的眼睛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一只手扶着二妮,另一只手在空中寻找可以扶住的东西。这时,我却产生了恐惧感,没敢把自己的手伸给娘去扶,而只是抓住了娘的胳膊,娘失望地把手耷拉下来。这时我才去扶娘的手,可是娘把我的手推开了。我心里一阵阵地难过起来,我总是在娘最需要的时候做得不好。也许这就是人性弱点在我身上的体现?娘没有排便,我们又扶娘躺下了。娘断断续续地说:

“这肚子里都是药了,怎么还能有大便?”

“娘,你要是能吃点儿东西就好了。”娘听后,叹了一口气说我:

“都是你的事,让我吃上这些药,管什么用呢?”接着,娘又说道:

“完了!完了!没有救星了!”娘绝望地拍着炕,接连说了两句“完了”。

这是娘一辈子最忌讳的话,我从来没有听娘说过。而且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娘也经常阻止我们说这两个字。娘经常纠正我们说:“什么‘完了’‘完了’的?不学着好好说话!”

如今,娘亲口说出这两个字,可见娘已经悲哀、绝望到了极点。娘这一生遇到那么多的天灾人祸,都艰难地熬了过来。娘认为:那是天不绝人,是得到了救星的帮助。可是,现在,是真的没有救星了。

一想到娘明知自己的生命面临终结,而又无能为力,我的心就痛苦万分!

又过了一天,几个哥哥动手给娘准备后事。六安先去找人买回来纸马,并且拿到屋里让娘看了一下。他说:

“让本人先看一眼,到时候就能认得这是自己的马,才能敢骑它。”娘看了一眼,只“嗯”了一声。

当时我想:人如果还活着,怎么做都有希望,可是等到人不在了,做什么都失去了意义。

过了一会儿,娘说:

“觉得这心里挺热、挺热的。有没有卖糖蒜的?”六安听后,马上买回一盒糖蒜,娘吃了三四瓣儿,说:

“这会儿心里好受点儿了。”

中午,我听说后做的那具棺木上面有许多灰尘和虫洞。就打了一点儿糨糊,拿着报纸想去清理一下,糊得整齐一点儿。一想到娘就要到这里边来了,我拿抹布把棺木外边的蜘蛛网和里外的灰尘都擦得干干净净。当我正在糊里面时,五安媳妇看了我一眼说:

“哟,擦那么干净干啥?又不是给活人住。”

这话虽然没错,但我却觉得十分刺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从来没见我这么不客气,自知失言,吐了一下舌头,赶紧溜掉了。不料她一转身又回来了,她把一位路过家门口的大夫叫了进来。我还以为她要给娘治病,挺高兴地跟在后边。大夫看完脉后说:

“病本身倒不要紧,老人体质还不错。但长期不能进食,可要防止心衰。”大夫话音刚落,五安媳妇马上接茬儿问道:

“依你看还能活几天?”大夫愣了一下,说:

“这可不好说。”

“大概,说个大概时间就行,我好掂量一下还能上几天班,请一天假要扣三块多钱呢。”大夫这才弄明白她的真正用心,忙站起来说: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还挺忙,先走了。”

我急忙追上大夫,询问怎样才能防止心衰。大夫给我讲了好多道理,但却没有找出适当的办法来。我感到十分惶惑和茫然,无助地目送着大夫远去,愤恨地看着从身边溜掉的五安媳妇。

娘啊,你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多儿女,除了传宗接代,不也为了能够老有所养吗?可是娘就偏偏老无所养!尽管在娘心灵的天平上,儿女的分量比钱贵重多少倍!可是在儿女们心灵的天平上,钱比娘重啊!

下午,娘说还想吃糖蒜,我就到东边空房间去拿,一进屋就看见了那纸马。我不由得心里打怵,只好硬着头皮去摘挂在墙上的糖蒜。突然间,我感到头顶上被按了一下,回头看看没有人。我不由得十分恐惧,再也没敢进那个空房间。

晚上,娘没有像每天那么难受,偶尔平静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妮对六安说:

“娘是不是在找大姐和七安呀?”

“准是,可也不敢告诉娘呀。”我也不同意告诉娘,不想让娘不平静地离去。

在娘的心目中,此时大女儿正在生病。至于七安,娘最不愿意因为自己而影响儿女的前程,这会儿娘觉得自己不行了,很想再看小儿子一眼,好嘱咐他两句话。

过了一会儿,二妮家的女婿来了,娘可能以为是七安回来了,一下子欠起身来,面对他看了好半天才又失望地躺下了。

这时天色已晚,娘突然指着炕里面的窗户说:

“你们快看,窗户外边那不是有两个人吗?一男一女,是咱家的人哪,还不快让他俩进来?”屋里的人应声同时往那外边看,谁也没看见窗外有人。可是娘还坚持说:

“我都看见了,就是有人呀!”六安马上回话说:

“可能是这屋里人晃的影子吧,你看花眼了。”

“不会呀,我明明看见了,是这家里的两个人。”娘清醒地辩解着,见大家都不信,也就不再说话了。

大家都觉得这事有点儿蹊跷,估计是娘在冥冥之中看到了那个世界的人,看到了大妮和七安。

人们走后,娘嘱咐二妮和我说:

“等我走了,你们把我的衣裳和我用过的东西都扔了吧,别都给我带着。我拿不动啊!千万别留给别人,免得人家嫌弃咱。”接着,娘又说道:

“我这大便老是下不来,那个小瓶子里有几颗巴豆,给我吃上一颗,明天就能大便了。”

“这巴豆不是有毒吗?”

“不要紧啊,已经吃过的这些药不都有毒吗?吃一颗巴豆又能有多大的毒性呀。”

二妮和我都觉得娘说得也有理,我们就在瓶子里找了一颗最小的巴豆,裹在纸里砸碎了,让娘吃了一点儿碎渣。第二天,娘仍然没有大便。

上午,三安急忙赶了回来,见到娘病成这样,也没有哭,只是凑到娘的面前问道:

“娘,你怎么一下子就病成这样了?”娘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问道:

“孩子们都还好吧?”这时,三安突然又哭又闹,并与大安吵了起来。其他两个哥哥赶紧劝架。二妮和我站在娘的旁边,生气地看着他们,露出一副要保护娘的样子。娘听到吵架声,叹着气说:

“还没打够哇,你们是嫌我死得慢呀……”娘说不下去了。我低头看了看娘,娘有气无力的,显得更加可怜了。

晚上,家里没有别人了。二妮对我说:

“三安为这事可没少埋怨爹娘,回来一回哭一回,爹娘心里也难受哇!那都是族里长辈给做的主,爹娘不同意也不行。就因为他偷着跟到东北,族里的人来信没少责备爹娘。前几年我回老家时,还有人在说这事呢。”听到这话,我才知道,为了三安,娘不知默默咽下了多少苦涩的泪水。

那天晚上,娘看看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每天来给娘打杜冷丁的四安媳妇一直没有来,就对我说:

“没药了吧?今天咋没来打针呢?听说这药不好买呀,一天打一针就行啊。给我打上针,你和你二姐可睡觉哇。”

娘每天都忍着疼痛,一直挨到晚上才打止疼针,也是怕因为自己疼痛折腾我们睡不好觉。我拿起针,正要给娘注射时,发现针尖是弯的。换了一个针头,针尖还是弯的。我把针盒里的几个针头都看了一遍,发现每一个针尖上都带着一个小勾。我问二妮:

“这些针头是哪来的?”

“你四嫂从医院要来的。”她并不是大夫,怎么不请医院人来打?又是怕花钱!对老婆婆就这么不负责任,真叫我怒火中烧!我恨她们。我在针盒里挑来挑去,勉强找到一个针尖还不算太弯的针头,抽上药。给娘注射时,发现娘已经一点儿肌肉都没有了,皮包骨头,一扎就扎到骨头上。娘忍着疾病和针扎骨头双重疼痛,为了安慰儿女,什么话也没说。

又过了一天,早上娘没再起床穿衣裳。从上午开始,娘就一口一口地吐水,一天吐了四五次,水的颜色都是暗红色。

第二天,娘开始吐绿水,整整吐了一天,黑绿黑绿的,里边好像还有些碎丝儿,我不禁感到揪心似的痛苦。

下午,五安媳妇看到娘正在呕吐,就说:

“是不是不行了?要是不行了,还得去买一些黑布。晚了就赶不上了,别让人家笑话咱不早点儿做准备。”好一会儿没人理她,都希望她早点儿离开这儿,她只好讪讪地走了。

傍晚,两个儿媳把新买的白布和黑布都抱到娘的面前来了,而且就坐在娘的头顶上撕扯那些黑布,一边撕还一边嘻嘻哈哈“大了”“小了”地说个不停。

娘听到声音,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又闭上了。我气得忍无可忍:豁出来了,她们欺人太甚!可是我刚要说什么,被二妮一把拉住了。

当天晚上,我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就对二妮说:

“我可能有点儿感冒。”

二妮说:“咱俩换过来吧,你睡这里边,我睡外边。”每天我和二妮都分别睡在娘的两边。换过来以后,娘睁开眼睛找不到我了,就着急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

“你俩换过来了?那快睡吧,都累了。”

娘自己都气息奄奄了,还在惦记我们,尤其格外惦记我,我又潸然泪下。

刚刚关灯不久,我就听见屋外西北角房山头上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像哭,又像嚎叫。我不由得想起了“狼哭鬼嚎”四个字。

“二姐,你听见没有?”

“没有声呀,我怎么没听见?”话音刚落,那哭嚎声又一次响起。我说:

“你快听!”

“这回听见了。真怪,这是什么声音?”

我们心里不禁十分纳闷。我想到了刚刚去世不久的大妮和七安,也想到了几天前娘看到北窗外站着的那两个人,与这声音在同一个方向。难道是大妮和七安来接娘了吗?娘的寿限真的到了吗?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好。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娘的心跳声,先是很急、很快,跳动了几十下。接着又变得很慢、很弱地跳动几十下。翻来覆去,这样跳了很长时间。心跳一会儿急、一会儿缓的,娘该多么难受呀。可是,娘没有吭声。娘就这样默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难过到了极点。

这声音前几天晚上是听不到的,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多么希望能够永远躺在娘的身边呀。但是,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说不定明天娘就不在了,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梦中我见到爹来了。爹身穿黑色长袍,脚下似乎有一群黑乎乎的小动物驮着爹向前移动,速度很快。

我见爹伸出手打开了大门上的挂钩,推开门径自走了进来,谁也没有理睬。我就站在门边,可是爹看也没看我一眼。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醒了过来。

这梦是那么清晰,就跟真的一样。

这一夜太奇怪了,让我无法解释。

第二天晚上,几乎与前一天同一时间,我和二妮又都听见了那种似哭又似嚎的声音,还是在屋外西北角房山头上。

第三天,娘吐的都是黑水,量也比前两天都多。娘已经几天滴水未进了,这些水是从哪儿来的呢?

早起后,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娘这里,悠闲地聊着天。对此我很反感,也很无奈。

一辈子都头脑清楚的娘,这时候似乎有点儿昏迷了。我坐在炕沿上看着娘。忽然,娘把被子掀开了。我急忙又拉过被子来给娘盖上。娘声音微弱地说道:

“好热啊!”我凑到娘的耳朵边上说:

“娘,他们都在这儿,你没穿衣裳,别掀被子。”

娘虽然昏昏沉沉,但还是弄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再掀被子,觉得热时刚刚掀起一点儿就又放下。

我想给娘换个被单盖上,但是又怕娘感冒了。虽然娘已经病成这样了,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或许会有奇迹发生。所以,绝不能让娘感冒了。也不知那时候我究竟怎么了,咋那么幼稚?有那么多的幻想?我被这幼稚和幻想给毁了!

我守在娘的身边,时不时地给娘揭一揭被子透透风。

不大工夫,娘又吐了,这次吐得很急也很多,好像把几十年的苦水全都吐了出来,吐得我心都要碎了。二妮也心疼得直“哎呀”!

哪儿来这么多水呢?难道娘的五脏六腑都变成了水不成?啊,我忽然好像弄懂了什么似的,直觉告诉我:娘是在把从这个世界上汲取的东西全都还给这个世界!娘虽然付出很多,但心甘情愿,临终也决不带走别人的一点儿东西,哪怕一滴水!

想到这儿,我的心情更痛苦、更悲哀了。

一九九〇年六月十二日二十时二十分,农历庚午年五月二十日,娘,走了。娘永远离开了她那么爱恋的儿女,离开了她千辛万苦维持的这个家。

解放后已四十多年,底层劳动者还没有社会救助,没有医疗保障。仅仅为了有口饭吃,娘又在社会底层努力求生,苦苦挣扎了四十多年。

中午,人们都陆续回家去了,二妮说:

“咱把装老内衣先给娘穿上吧?趁人都不在,再说只有自己穿过了自己才能得着。”

不料,刚刚穿上,娘忽然有了大小便。娘声音含糊地对我说:

“便,我……要……大便。”

“娘恐怕起不来了,垫纸吧。”便后,我用痰盂装着往厕所里扔,一下午大概扔了三四趟。二妮说:

“没有了,可是把短裤弄湿了一点儿!”

没有新的短裤,我拿过来一看,就湿了一点点儿。我很快地把它洗干净,拿到灶前,点了一点儿柴火烘烤着。心里想,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为娘做事了。想着想着,眼泪就涌了出来。我依稀感受到了上苍对娘的呼唤,我依稀感到娘不可能再留在这个世界上、再留在我的身边了。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平静了下来,默默念叨着:

“娘,如果你一定要走,如果你真的不能再康复了,那你就走吧。你受的罪太多了,我不想再看你受这样的折磨了。”我这样想着刚过两分钟,一直坐在娘身边的二妮过来对我说:

“娘没有脉搏了。”

虽然几分钟前的我似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一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如五雷轰顶一般!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拿着快要烘干了的内衣几步蹿到屋里。这时,娘的腿脚已经挺直了,我强压着怒火,急忙和二妮一起给娘穿外衣。我知道娘爱干净,就用湿毛巾仔细地给娘擦身子,全身都擦了一遍。

六安泪流满面地匍匐在娘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喊叫:

“娘,我大姐和小弟都在你前边先走一步了!我们一直没敢告诉你,你到了那边可去找找他们呀!娘……”

“别把眼泪滴到脸上了!”

“眼泪滴到脸上去可不好。”

我也听不清都是谁在这样喊叫了,转过身生气地嚷道:

“谁说的,这时候都来本事了,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我本来还想说“这下你们可高兴了”“幸灾乐祸是不是”,可是转眼看到地上已经站着三排人,前面有大妮家的孩子。我没法再说下去,但是心里的怒火却没有消。给娘穿好衣裳后,满肚子的积怨没地方发泄,我一下子跳到地上,拿起针盒和针头,狠狠地摔在地上。摔了针盒不解气,还想摔点儿什么。可是回头看看,炕边的一张破桌子上除了一摞废纸,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只好抬起脚反复踹那针盒,并大声嚷着:

“坏透了,心肠都坏透了!弄这些带钩的针来……”娘走的那天晚上,是我在家人面前第一次大发脾气,吓得人们都躲到屋外去了。

这一夜,我和二妮伏在娘的身边,一边痛哭、诉说着娘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磨难和痛苦、所付出的辛劳和爱心,一边责难哥哥们的吝啬和不孝。我气愤地说:

“钱留着,让她们自己买药吃吧……”

我知道,这话要是被娘听见,准得责备我。

娘从不喜欢哥嫂们之间争长道短,几十年来娘总是说:

“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吧,谁还不兴有个错。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都拿眼睛盯着别人,那还有头吗?”邻里们都知道,娘和她的六个儿媳从来没有红过脸。

我们姐儿仨也从来不和嫂子们斗气。这次,我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了。

那一夜,炕上再没有了娘的踪影。一想到娘从此就要躺进荒山野岭那漆黑冰凉的土坑里时,我的心就不免阵阵紧缩。

娘走时没有合拢双眼,嘴唇也微微张着。也许娘听见了六安最后的喊话,想睁开眼睛再看看、再问问,却没了气力,只能饮恨而终。

按照娘临终的要求“脚冲外不恋家”,大安他们用一床褥子裹着娘,轻轻抬出房门,就放在娘辛勤劳作了大半辈子的院子里。那里停放着棺木,娘躺在棺木里,青黄的皮肤紧紧地裹在脸上,被疾病折磨了近一年的娘,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娘亲手为自己缝制的淡蓝色平纹布寿衣,显得格外肥大。一年来,虽然也曾拿到太阳底下晒过几次,但谁都没有想到应该把寿衣改得可体一点儿。

第二天早上,家里来了很多吊唁的人。有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甚至镇政府也送来了一个大花圈,挽联上写着“仙逝”“千古”一类的话。

大安是长子,在别人的指点下,用毛笔蘸着水给娘点五官。不知他是因为身份还是信仰的关系,做得不太认真。不管毛笔蘸没蘸到水,他都点。眼睛上点过后一看没有水,他还笑着说:

“行啊,就这样吧,能看见路。”

我对大安很不满意。但是在那种场合,我没有说话的资格。

娘的里孙、外孙辈一大群人,高高低低地围着棺材排了两圈。大声喊着“奶奶”“姥姥”,一起跪地给娘磕头,哭得泪流满面。

等到棺木前边没有人哭泣了,人们才三三两两地来烧点儿纸钱,或说几句告别的话。然后,有的人走了,也有的留下来等着吃饭。

一个堂叔家的婶子,对着棺木和娘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后,一下子坐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诉说,声音很大。站在旁边的一个人说道:

“这才叫‘哭灵’呢!”

过了一会儿,六安来搀扶她,说:

“别哭了,进屋歇歇吧。”她小声对六安说:

“你们兄弟都不懂啊,老人的灵柩停在这儿,没人哭怎么行呢?”六安想想娘走得这样可怜,不由得也陪着她一起哭了起来。

娘走了,我做什么都失去了意义,在这个家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也就显得多余了,一整天我都躲在棺木后边的煤棚子里,因为大安以及五安大儿子君明家的房门都紧锁着。

晚上,哥哥嫂子们忙着收礼、记账、设宴招待客人。六安那栋房子的屋里屋外摆了七八桌,六安陪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因为次日凌晨就要出殡,铁锹、镐头、绳子等工具以及娘的遗物和要烧的纸钱等,还都没有准备好,六安有点儿着急。

可是六安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活了半天,也还是缺东少西的。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几个哥哥还一个劲儿地在喝酒,六安有点儿着急,可是又不敢去跟大安说。三安刚从外边回来,说了也没用。没办法,六安只好去找四安。不料四安正跟人们喝得起劲,见六安找他说这事,带点儿醉意地回手把六安推出门外。说:

“你先出……出去,我这不是正忙……忙着吗?有什么事,找五安……说去!”六安无奈,只好去找五安。五安这时候也喝多了。见六安去找他,就没好气地说:

“找我干什么,你不会去找四安他们吗?”

“四安让我来找你的。”

“他让你来你就来呀?他都不管,我能管得着吗?”六安看他们只顾自己喝酒,谁都不愿意管,就气哼哼地大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并且还把我说过的一句话也用上了,“怎么还把丧事当喜事办呢?”六安这一说不要紧,五安站起来就要打六安,六安回头就跑,五安追了出去。

这时,院子里还聚着好多人。有外人,也有自家的侄子、侄女们。

六安一边跑,一边喊:

“有能耐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我好跟咱娘一块儿走。”

五安醉醺醺地扒拉开众人追了过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妈的!还反了你了……”谁也劝不住他,而且越劝说他还越来劲:

“打死你……就打死你。你……以为我不……敢呀?”

他的儿女也害怕了,吓得一起跪在地上,拖住了他的腿。不料,他趁势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照着六安就打了过去,正打在六安的额头上,鲜血流了下来。于是六安什么也不说了,干脆跪倒在娘的灵柩前,放声大哭。

二妮和我感到大事还没有办,家里先打成了一片。娘走了,什么事都没人管了,心里更加悲痛了。因此也陪着六安,跪在娘的灵柩前哭了起来。

屋里喝酒的人听到院里哭声一片,这才出来几个人把五安给弄走了。

院里那些刚刚栽种的茄子、辣椒秧苗,带着娘的希望,全都被践踏到泥沼里,无一幸免。

这一夜,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冷雨,老天似乎也和我们一样怀着无限的哀伤。

二妮和我一直守在娘的灵柩前,与娘作最后的诀别。我俩心灵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冰点,似乎连灵魂都结了冰,一声不吭地苦坐在那里。

天亮后,在出殡的队伍里,六安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用白布遮盖住昨天晚上的创伤,又在人前人后地忙了起来。下葬后,二妮和我完成了我俩对娘的最后一点儿心愿:跪在墓前,把需要给娘带走的几件遗物一一拿出来焚烧。

娘在世时一直离不开手电筒,为了让娘在那个世界走夜路时能够有点儿光亮,我把手电筒埋进了墓地里。

娘的遗物我一点儿也没有要,只留下了我戴过的一块黑色孝布作为永久的怀念。二妮本想留下娘的毛裤,可是因为我的一句话二妮又放弃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无意中说:

“娘这一生太可怜了,就这条毛裤还像件衣服,烧了给娘带上吧。”二妮二话没说,就和我一起把毛裤点燃了。后来,二妮只留下了娘的老花镜。

这些事情都做完以后,大安带着大伙儿给娘磕头。然而,大安做得最认真的事就是“圆坟”。他带着这个家里所有的男性公民,左三圈、右三圈地围着坟墓转,嘴里还念念有词,据说,这样做是为了让后代人生活圆满、事业有成。

下午回到家后,两个儿媳在饭店给客人订了三桌酒席,家里也摆了一桌,供自家女人和孩子们用餐。

我滴水未沾,既不觉得渴,更不觉得饿。人们几次劝我,我都没有吃饭。

我坐在一边,静静地等着明天的到来。我只能乘坐明天的火车回城了。

饭后,两个儿媳在厨房把瘦肉切下来,放进自家的饭盆里,肥肉都放进六安家的饭盆里。白酒,也一人一瓶,与肉盆一起拿回家去了。六安媳妇来后,还很高兴地对她俩说:

“怎么把剩下的肉都给我了,你俩不要啊?”

这一天,大安很兴奋。天都黑了,他还不回家。带着酒意,兴冲冲地把几个哥哥和侄子叫到屋里,围坐在娘每天抱病躺着的炕上。我和二妮则坐在厨房里。

我没想到,这时的大安,竟会以一个领导者和家长的身份回忆往事。而这些往事,又都与他自己有关。他笑嘻嘻地说了一件又一件,甚至连他打五安、娘因为追他而摔倒在冰天雪地里,都说得津津有味。我觉得他很可恶,亏他还有这心情!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娘走了,我觉得这一天过得好漫长。我在痛苦中又挣扎着度过了一天,这也是我思想空白、感情空白、记忆空白的又一天。

第二天,我先送走了二妮,我们依依不舍,觉得从此以后再见面都不容易了。

车九点出发,我上车坐好后,看着站在车下的家里人,忽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几个哥哥嫂子带着孩子都笑呵呵地站在那儿,大概是从内心里高兴吧。因为娘走了,对他们不仅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减轻了负担。连我这个“妹妹”“小姑子”,从此以后也不会再来打扰他们了。

我想,以后我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我和他们之间,也就仅剩下了“亲戚”关系。

娘不在了,这种“亲戚”关系,连同这座古老的城镇,在我的记忆中,也都将渐渐地成为往事。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