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问心 缘起

娘走了。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本来应该撕肝裂肺、痛哭流涕的我,当时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的心里一片空白,是娘在安慰我,不让我再哭了吗?

娘走了。瘦骨嶙峋的老母亲,在满堂儿孙的目光中静悄悄地远离了这个世界,远离了自己守护了一生的儿女。

送走了娘,我突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顿时变得一无所有,心里空荡荡的。我十七岁离家到城里念书,此后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年年都盼着回家,在娘的身边住上几日,尤其盼着回家和娘一起过年。

如今看着自己曾经那么熟悉的小镇:百货商店那高高的石头台阶,连着饭店、供销社、粮店一直通往学校的那宽阔的沙石路,儿时我曾经连跑带跳地从这里上上下下,拐过绿屋顶的邮局和菜市场那一大片石头墙,奔向古榆树旁边一座宽大的韩式草屋——那是我的家,家里有我的娘。只要有娘在,我就有安全感,就有整个世界。可是,如今娘走了,那路、那树、那墙、那屋……还有我那童年的古老小镇,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毫无生机。

我知道,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与娘的诀别,就是与家的诀别,与小镇的诀别。

我坐上通往火车站的大客车,几个兄嫂站在车下似乎喊着“他小姑你常回来呀……”,声音是那么模糊、虚幻,想到娘就是在这种虚幻的亲情中痛苦度日、无家可归,心里不禁阵阵悲凉,为含辛茹苦养育了十个儿女的娘而感到无限哀痛。

在火车上远远望着娘长眠的那座高山、那片松树林,又想起了以往从家走时,不断回头看看站在家门口目送我远去的娘,心里总是默念着:“娘,你可好好活着,女儿好再回来看你呀!”如今只能默默祈祷:“娘,安息吧,女儿再也见不到娘了。”

因为在兄弟姊妹之中我排行最小,所以娘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是她五十岁以后的形象了。那时的娘,中等身材,比较富态,肤色白皙,眼睛大而有神,语气和善,偶尔说两句笑话,不大的发髻总是绾在脑后,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白天从不躺下歇息,身前身后总有三五个孙男弟女围绕着。常听邻居说:“看你娘的大耳垂就知道她多有福气了。”可是娘却总是笑笑说:“‘有福’啊?豆腐吧,有豆腐也不错啊!”

娘知道我只身在外不容易,因此从不打扰我。一年前娘生病后开始在几个哥哥家轮住,眼看自己不行了还是没人管,只好让刚会写字的小侄女偷偷给我寄了一封信,信里歪歪扭扭地只写了九个字:“我奶奶让你回来接她。”虽然只有九个字的纸片,当时我却觉得它是那么沉重,我怎么也没想到娘会患上胃癌。小哥哥来信只是说:“娘总呕吐,到医院也没查出毛病来。”那个年代往小镇里打电话很困难,也很少有人患癌症。更没想到嫂子带娘去医院做检查,据说医院的机器坏了没查,回家来却说“没查出毛病”。而我这次接到信回家,也只是陪娘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从家走后第二天刚刚凌晨四点多钟,火车就到站了。我昏昏沉沉、若有若无地睡了整整一夜。乘务员叫醒我时,我轻飘飘的,好像浑身什么都不存在了。等我明白过来我是刚刚送走娘、又回单位来上班的时候,突然悲从中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

我满脸泪水走出我经常出入的火车站,走过我供职的省报社大楼,走向我的宿舍。路上只有几个清洁工在清扫马路,一切都和我走之前一样,而我却恍惚如换了一个人,多少天来的眼泪几乎都集中到这一刻了,不由得喷涌而出。

以前,我多少次从家回来走过这条路。那时的我,身后有娘的支撑,眼前虽然有许多工作等我去做,有很多困难等我去克服,可是想想有娘在等我的好消息,我就觉得浑身都是力量,浑身都觉得温暖和自在。可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乘坐这趟火车,在这个时间从家来、回家去了。我日夜惦念的娘,如今已经永远地离开她的儿女躺在山冈上、黄土下了,这叫我怎能不无限悲伤!

我低着头,在这条我熟悉的道路上茫然若失地向前走着。迎面走来上早班的工人,悄悄扫了一眼几乎哭成泪人儿的我,又快步走去。也有人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我,投来一束束同情的目光。我也顾不得再低头了,放声哭着向宿舍走去,踉踉跄跄地爬上七层楼,回到只有我一个人的“家”。

这个“家”,是我历经“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运动、结婚又离婚等几多痛苦后,好不容易得到的一间小屋。虽然不过三十几平方米,却是我生存的“襁褓”,它让我终于有了能够躲风避雨、养精蓄锐的地方,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房子。娘曾经指望到这儿来住上几天,我也曾经幻想过娘在这儿爬楼梯的样子。可是如今这一切都断然不会再存在、不会再出现了。命中注定,今后这里将不会有娘的身影。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娘的存在,突然变得如此苍白。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进屋里去的,只依稀感到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失声痛哭,哭了很久。后来隔壁有了声音,我才意识到邻居可能还在睡觉,这才放低了声音,可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本来让我十分知足的这间单元房,那时我却突然开始憎恨它了:为什么以前就没有把娘接来和我同住?仅仅是因为楼层太高、裹了小脚的娘上下不方便吗?还是担心自己经常出差、娘一个人在家不安全?还是怕娘觉得离儿孙太远,娘说她不愿意自己老了扔给我一个人?我一时虽然理不清头绪,但也影影绰绰地意识到自己人生的天平失衡了,整天忙于采访、写稿子,为新闻工作成绩而欣喜,无形中却失去了生命的重要支柱:亲情和家庭,而且这种缺失、空位似乎越来越明显。

从那以后,一晃过了二十多年。本来以为从此可以一了百了的我,却不料这二十多年过得如此辛酸,一路上洒满了悔恨而又愧疚的泪水。

这期间,我也曾反复寻找理由证明自己没错。但是不行,那理由都没有力量说服我自己。我没给娘动手术,这无疑是个错误的决定。那原因,似乎主要是我对娘的病情估计过重,而对娘的心态和体质估计不足,加之家里没人支持我继续给娘治疗,无人可以商量,致使我最终孤独地作了错误的决定。

尤其前些年,无论白天工作多忙,夜里一入睡就梦见娘。而且,梦中的娘总是一边帮哥哥干活儿、一边还要照看孙子,总是一副瘦骨嶙峋、挨冻受饿的样子,似乎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温饱。这种种梦境,就像无形的鞭子不断抽打着我那伤痛的心。

无奈之下,我把房子交公,一点儿补偿都没有,两手空空地被朋友调京工作,远离了那个无限伤感的地方。可是,我的悔恨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与日俱增。十年前,我曾想把这种悔恨写出来。于是,我打开孤独的电脑,写下孤独的文字。孤独地思念娘,在无尽的痛悔中问着孤独的心!可就是那次写作,反倒让我再一次品味、咀嚼了那种难言的伤痛。加之我又调进了一个环境十分恶劣的传媒单位,为了不负调我之人,我一味付出,做得十分辛苦。诸多磨难使我大病一场,几乎辞世。我只好放下了笔,这一放又是十年。

在无力自拔的那段岁月里,我聆听了佛教净空法师讲解的《金刚经》: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

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世界真的好大、好空明啊!我的心情渐趋平静。

于是,我用自己多年的积蓄了却了一些心愿:请人给爹娘修墓立碑,雇人替我祭扫。给最关心娘的几个适龄孩子安排了工作,了却了娘临走之前的那份挂念。娘住院时几个哥哥出的那点费用,我百倍偿还,也算尽释前嫌。我资助二姐进城生活,与她一起凭吊了爹娘在老家的小屋、闯关东时的范家屯以及送走了爹娘的那个古镇。可惜,爹娘居住的那个院落已经面目全非,娘临终的房子也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而我自己什么都没买,我从娘那儿学会了勤俭和知足。

又过了十多年。退休了,我还是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一栋空房子里,过年、过节,过了冬天、过春天。

这期间,我尝试着变换角度阅读这份母爱。朦胧中,我似乎有了新的感受,渐渐觉得自己能够从痛悔中有所醒悟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突然觉得,用它来形容娘的母爱再恰当不过了。“长河落日”,娘走了。可是,“落日”后面的那一个“圆”字,却别有一番寓意,它道尽了那看不见的万丈光华,道尽了那绚烂无比的博大母爱。尤其那一天,在敦煌那苍茫的戈壁滩上,在那早已干涸的古河道上,我直面了长河落日的壮观景象:一轮圆圆的红日徐徐落下,突然间,落日余晖喷薄而起,光华四射!她吞噬了长河,溢上了戈壁,洒满天空,照亮“我”心。我看见了日落后留在世间的那圆圆的光华、那满满的母爱!她给人类以希望,她给生命以力量!就是她,她就是娘留下的母爱,她不应该是悲哀!

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