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初中毕业没考上中专,就跟随几个同学去地下发电厂找活儿干,不久就从发电厂回来了。他显得很疲惫,因为在地底下施工又黑又湿,六安的腰以前累伤过,在那儿弯着腰干活儿受不了,工头不给换工作,他一赌气就不干了。
娘知道,六安不是那种不能吃苦的人,肯定是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就安慰他说:
“行啊,干不了就别干了,再把腰累坏可就不值了。回来歇歇,再找别的活儿干吧。”
他先后找人介绍过车站、煤场等地的活儿,可是每一个地方都是临时的,干一两个月就又下来了。一直找不到固定工作,挣那点儿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就在家待了起来。于是他就买了一些电工方面的书在家看,又参加了几次技术培训班,懂了点儿电工技术。他又热心肠,谁家安个灯、接个线什么的,他都去帮忙。可是因为他说话直,爱犯倔,好不容易交下的人不经意间又把人得罪了。因此,有两个人先后曾找机会让他去工作,可是又有人背后说坏话,把工作给搅黄了。他知道后反倒更加生气,在家也乱发脾气。娘知道他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一味迁就他。
“你别急呀!人这一辈子不管干啥都得等机会。你看咱们,从老家到这儿,不都是一步步挨过来的吗!”
六安听得多了也不往心里去了。一天他去江边抓鱼回来跟娘说:
“我看有人在江边打鱼,一网能打上一两斤,我也想试一试。”
“那得有网啊?”
“我问了,买网线自己织就行。等我借个网来,你看看怎么织帮我织呗?”
娘想了想,与其让他天天在家待着,还不如有点儿事做,免得憋出毛病来,就答应了。刚两三天工夫,六安就把网线、织网的梭子和网口上的铅坠都弄回来了。娘拿过借来的网看了看,说:
“这种网扣好织,比咱在老家织布可容易多了,我教你,咱俩一块织,十几天就能织出来。”网织好后,六安可高兴了,几乎天天背着渔网去江边转,可就是没打上多少鱼来。有时能打上一两条小鱼,他在江边洗干净了拿回来,让娘炸鱼酱。娘总是很高兴地安慰他说:
“不孬,动一动就比在家待着强,打鱼也得等季节啊。”
一天,全家正在吃饭,六安突然放下碗就出去了。回来后,娘问他:
“有人找你啊?”
“不是。来了一个要饭的。”
“要饭的?你给她吃的没有?”
“给了,我给她拿了一个窝窝头。”
“她带着孩子没有?”
“没有,就一个人,可我没问她家里有没有小孩儿。”
“有小孩儿就多给她点儿,咱少吃两口不要紧。咱要饭吃那时候,人家给点儿啥我都乐得不得了,赶紧拿回来给孩子吃。现在咱有吃的了,可不能忘了那没吃的人。”六安听到这儿,又拿两个窝头追了出去。回来说:
“我都给她了,她家还真有一个小孩儿,说是生病了没抱出来。”
“哎,当娘的这颗心啊!咱要饭吃那时候,就恨不能把心也掏出来喂喂孩子。”
与此同时,娘不断地托人给六安找工作。先后跟大安、四安、五安都不止一次地说,可是一直都没音信。为此,四安和五安都不常来了。
那年夏天,我初中毕业,被推荐到牡丹江重点中学读高中。一个县推荐两人,我很荣幸。可是,这次娘是坚决反对了一番。娘说:
“还念啊?念完高中就二十了!”最后,还是班主任老师到家去做了娘的工作,又找爹谈,爹又去跟娘谈。最后,爹跟我说:
“你娘同意你去念书了。不过有三个条件:一是家里没钱供你在外边吃住,你们老师说你可以申请助学金。二是念完高中不许再往下念了,得找个工作。三是有空多回家学点儿针线活儿。”其实,爹也知道,娘就是那么一说。既然同意了,条件不条件的还能怎样?
我上学走之前,娘买了新被里、被面,找了一些旧棉花给我絮了一床被子。我和二妮合盖多年的那个褥子,这回成了真正的褥子。三个嫂子和大姐,每人给我一样东西:脸盆、毛巾、枕套和褥单。
那年,我十七岁,一个人带着娘给我的五块钱,背着行李、提着装有脸盆的网兜,坐火车去城里读高中去了。
我没有想到:从那以后,我就彻底离开了家。
这是一个我一直想走出去的家,是一个一直圈着我、使我找不到另外一个“我”的家。也是一个多少年以后我日思夜想、无比怀念的家,是一个我永远失去了的家。
离开家不到一个月,我就想家了。
那滋味,难以形容。心里空落落的,吃不下饭,不觉得饿。一个人站在宿舍走廊,努力往家的方向张望。心里不断地想:娘在家吗?娘在做什么呢?发大水不通火车了,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呢?回家坐火车得一块四毛钱,我一个月八块钱助学金,能回几趟家呢?
我们那个班是学校的“尖子”班,大部分学生都是从各县选拔来的。我不敢带头请假回家,因为我是班长,只能在心里想家。我不断地想,白天想,夜里做梦也在想。终于有一天,老师看我太想家,就让我回家了。
回家那天晚上,我激动得没吃晚饭,早早就去了火车站。看着那长长的向前无限伸展的铁路,心想:娘就在铁路的那一端。不知娘现在做什么呢?娘一定不知道我今天回家。我应该给爹娘带点儿什么呢?第一次出远门回家,一定得买点儿东西。虽然没有多少钱,从伙食费里省出点儿吧。我到商店看看什么都挺贵,就买了一斤糖块。
火车开动了,每过一站都离家近了一点儿。还没到站,我就提前去了车门口,准备第一个跳下车。那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往镇里去的人几乎都坐接站车走了,我没有钱乘车,就加快脚步往家走。路上行人很少,我又急又怕,十来里地的路程竟走出了一身汗。
终于到家了。我站在大门外,看着以前那么熟悉的大门,还有门前排水沟上的大石板,心激动得“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我急不可耐地想立即见到娘,不知不觉中就打开了大门。
爹、娘和七安都刚刚睡下,一听见我回来了,娘立即坐了起来:
“哎哟,那孩子回来了,想家了吧?”
一听见娘这么说,我就知道娘也想我了,禁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叽里咕噜地滚了下来。我说不出话,急忙背过身去擦眼泪。
“还没吃饭吧?通车了?前几天我还说‘发大水,火车也不通了,那孩子想回来也没法回来呀’。”说着,娘就下地给我找吃的。“咋还瘦了呢?吃不饱吧?”
“不是。”娘一关心我,我又要流泪了。
“娘,咱家能搬到市里去住吗?”我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还是忍不住要问。
“搬那儿去呀?行啊,看以后啥时候能搬去?”娘也知道这不可能,但却不忍心让我失望。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娘和了半盆面,还打上七八个鸡蛋,给我烙了十几个暄腾腾的饼。
“这些你拿回去吃,饿了就吃上一个。在外边不比在家,别难着。”我又感动、又难过,就说:
“我拿两个就行,那些给我爹和七安吃吧。”
“他们在这家里,等有了白面再给他们做。”这时,七安也读初中了,他看着那些饼刚想拿一个,听娘这么说,又把手缩回去,转过脸说:
“我不吃,你都拿着吧。”
娘找了一小块干净白布,把饼都包起来,放进我的空书包里。
晚上,六安背着渔网回来了,他出去一天,给我打了几条小鱼。
“转了几个地方都没有,就打了这两条,炸鱼酱吧。”
“也行啊,炸点儿鱼酱给她拿着。在学校吃食堂,啥都得花钱买,拿点儿去就不用买了。”娘看我们都比以前懂事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娘给我炒了一瓶鱼酱,还炒了一瓶咸菜。我突然感到:自己怎么也和三安一样,回家来扫荡呢?我把这些东西拿走,娘她们在家又要苦自己了。不行,我不能总往家跑了。我一下这样的决心,反倒更舍不得离开这个家了。但是,最后我还是决心放假前不再回来了。
“娘,我把棉袄和棉裤也都拿着吧?”
“行啊,这说冷也就冷了。”娘找出我的棉衣来,又腾出一块白包袱皮给我包了起来。
“我有一条厚一点儿的单裤你也拿上吧,当秋裤穿,穿棉裤前光穿一条单裤可不行。”
“那你穿啥?”
“我在家,不要紧,穿啥都能过得去。”
星期一早晨,我要赶回学校上课,决定坐头一班火车走。凌晨三点半钟起床后,娘给我热了一碗粥。吃完后,我觉得马上又要离开家了,很难过,不知怎样才能留住在家的感觉。于是,我过一会儿拿起水瓢喝一口凉水,过一会儿又喝一口。因为不渴,喝得很慢。心想:这可是家里的水,不知要过多长时间才能再喝到?
娘看我这样子,知道我是恋家,就说:
“想回来时,就回来吧。”我听了心里酸酸的,低下头说:
“没事,娘,我走了。”
走出家门,我不断地回头看。看看那个我非常熟悉的家,看看站在大门口目送我远去的娘,看看门前那条我曾经走来走去的马路,还有水井旁边那棵看着我长大的大榆树……马路拐弯了,我又回回头,看见娘还站在那儿,在向我挥手。娘心里一定在说:“走吧,孩子,可看着点儿路啊!”
走出古镇的城垣就没有人家了,天刚放亮,前面很远处,似乎也有一个去赶火车的人。我快走几步,想离他稍近一点儿,就不至于那么害怕了。这时,我忽然发现,我家的小黄狗跑到了我的身边。
“你咋来了?快回去,不然一会儿你该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它冲我伸伸舌头、摇摇尾巴,好像是说:
“不会的,我去送你,跟我走吧。”
“不行,快回去!走太远了,你回不去怎么办?”
“嗨!我都说了,不会的。啊?别啰唆了,快跟我走吧。”它表达了这个意思后,点点头,不再理我。也许是怕我再撵它回去吧,放开大步,一溜烟跑到我的前面去了。
“兴许是娘担心我路上害怕,让它来送我?”我这样想着,看着跑远了的小黄狗,心里踏实了许多。
凌晨,迎着黎明的曙光,我迈开大步,走在我曾经那么渴望的求知路上。走着走着,心情渐渐从依恋中转了过来。看着身边那一望无际的大地,长满金黄色的庄稼,散发出诱人的丰收的气息。头顶是清澈、湛蓝的天空,还有几颗星星不知疲倦地眨着眼睛。东方的鱼肚白色渐渐被几抹红霞覆盖,那红霞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不经意间就穿过红霞,渐渐升了起来。我悄悄看看太阳,太阳似乎在对我微笑:快走吧,孩子!你不是要走出家门去奋斗吗?可不能犹豫啊!求知的路很长,一定要勇敢地往前走!
直到我上了火车,小黄狗还没有回去。它站在进站口外边,摇着尾巴看着我。我冲它一再摆手,可它就好像没看见一样,直到火车“咕咚咕咚”开起来了,它才掉转头跑了回去。
我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一早晨就到了学校,一点儿没耽误上课。又见到了老师和同学,这时我才感到:能继续上学真好!老师见我回来了,奇怪地问我:
“你那么想家,咋不在家多住一天呢?”唉!我咋没想到,老师会让我在家多住一天呢?
不久,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了。城里的“社教”工作队进驻我家那个镇,居委会主任通知娘,说队长和一个队员要住进我家。娘很开明,很高兴能有机会与社会上的人打交道。
“那行!啥时候来?我这就准备。”娘当晚就把炉棚那屋拾掇出来了。
“社教”工作队的刘队长是地区一个部门的领导,四十多岁,高高的个头儿,文文静静的,人很随和。居委会主任领着他,一进门看见娘就喊:
“大姐,给你添麻烦来了!”
“哎哟,快进来!请都请不到,说什么‘麻烦’呢!”娘伸手去接刘队长的行李。刘队长赶忙伸手挡住了:
“大姐,这个可不能让你拿,沉着呢。”
“那好,我领你去那屋。那屋空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就一铺炕。你看能住吗?不行的话,我们搬过来,你们住我那屋。”
“哎呀,这屋多好啊。难得清静,又干净。再说,我们白天又不在这儿,也就是夜里来睡个觉。”这时,居委会主任接过话题说:
“刘队长说‘行’就行,你就不用担心了。一天三顿饭,今晚开始,能按时吃就行。他们的粮票和菜金,明后天就给你拿来。”
“还拿钱来呀?不用,也就添两双筷子呗。按时吃饭没问题,我家也有上班的、上学的。”
“明天街道开大会,进行‘社教’动员,你也得去听听。”
“去,一定去!”
那些日子,娘不仅参加大会,也参加居民小组会议。居委会还经常让娘去通知各家开会或办其他事项,娘总是先把居委会交办的事项和时间都安排好,一点儿不差。那些日子,娘可高兴了,虽然娘还弄不清社教是干啥的,但娘就是高兴。那是一种被压抑了许久许久,突然爆发出来的激情!
因为这么多年来,娘好像是第一次被人发现、第一次觉得对社会有用、第一次与这个国家没有距离了。娘虽然没有说,但是从娘的笑容上看得出来:娘发自内心地认为那种被人重视的感觉真好!
一到晚上,娘就和爹议论“社教”的事、“四清”的事,有时还争论一会儿。
“‘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个我知道,咱是贫农阶级。可是,现在也没地主了,还‘斗争’谁呢?”
“不是要‘斗争’哪个人,是要‘斗争’那种思想。”
“那说‘发动群众彻底革命’,不就是让群众去斗争一些人吗?”
“那些人也不一定就是地主,是那些‘四不清’的人。”
“不对,准是还有混进来的地主。”一说到“地主”,娘就想起了那个曾经毒打过她的大地主。
“不用问,人家不能说错,一定是你耳朵背、听错了。”
“那按你说的,是公社干部中也有坏人?他们不是混进来的坏人,是自己变坏的?”
“说不准呢,得看具体是谁,得揭发检举。要不为啥‘发动群众’呢?”
那时候,没有电视,家里也没有收音机。娘第一次走出家门,第一次接触那些与“白菜”“萝卜”“窝窝头”无关的非“常用语”,娘一时还真有点儿发蒙。尤其是对“社教”运动中讲的一些话,什么“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还有“追查‘四不清干部’在上面的根子,解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等,娘都似懂非懂。就是对“五反”,娘也只知道什么是“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至于什么是“分散主义”“官僚主义”,娘还真说不清。
“不识字是真不行啊!”娘感慨地说,“你看人家,拿起报纸来一看就明白了。咱听不懂,又不能看,还真是别扭啊!”
娘的日子虽然还很拮据,但是心情不一样了。其实,娘的心情好,也并不是因为能够参加那次运动,更不是因为那个运动的内容,而是能够走出家庭,看到了家庭以外的东西,看到了社会,看见了别样的人生。那是什么呢?娘在思考,在学习,在寻找。
“怪不得孩子们都愿意念书,都想出去闯闯呢!”娘跟爹说。
晚上,娘坐在炕上,看着墙上糊的报纸,开始向爹、向七安询问那上面的字念什么,让七安教她:
“一天教几个字就行,教多了我再记不住。一天五个,十天还五十个呢,能记住就挺好!”
一次,居委会主任来参加娘所在的这个居民小组会,就联系实际讨论“反对官僚主义”问题,进行了热烈的争论。
说到具体问题时,有人就附近的公厕位置不合适、门前这一条马路长期没人维护、几十家人吃水的水井坑坑洼洼、冬天都是冰、没法打水等问题,提出意见。说一些领导不调查研究、不了解民情、不解决实际问题,算不算官僚主义?应不应该反对?
有人说不算,有人说算。问到娘时,娘毫不犹豫地说:
“我看应该算。我是这么想的:当领导不就是要为老百姓办事嘛,老百姓的事都是生活上的实事。这些实事办得不好,老百姓有意见,领导还不知道,那不就是‘官僚’吗?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就是这么个理儿。”居委会主任立即赞成道。娘很高兴,终于弄明白一点儿。
“那这些问题啥时候能解决呢?”讨论到最后,有人问。
“得先把大家的意见反映上去,领导研究过了,才能一件一件解决。”主任说。
“那,领导要是没有时间,咱自己组织起来,解决咱自己身边的事行不行?”娘问。
“行啊!”
“我看行!”
“对,这是个好办法!”大伙七嘴八舌,兴奋起来,还想了很多点子。于是,居委会主任当下就对娘说:
“还是群众力量大。就由你领着大伙儿抽时间先修马路,然后垫平水井周围。厕所的问题,你们干不了,我反映上去,交给维修队去干。”
大伙儿很高兴,娘更是高兴。娘问过主任后,立即定下了人数,分了工,指定时间,第二天就动手干了起来。有人推来了手推车,有人从自己家里找来石头,还有人去城墙边取来土。这些家庭妇女的行动感动了男人们,下了班,他们也参与进来一起干。还不到十天,就把门前的马路和水井裙子都修好了。
这件事,引起了“社教”队的重视,在大会上进行宣传鼓励,立即在当地传开了。其他居民小组也都向娘他们学习,组织居民,自己动手改善身边的生活环境。刘队长还对娘说:
“大姐,可惜你没文化,也没机会参加社会工作。否则,你一定能干点儿大事。”
“看队长说的,哪儿能呢?”刘队长说得娘都不好意思了。但是事后娘想了想,大事小事不都是人做的吗?如果真有机会,自己也未必输给谁。想到这儿,娘突然觉得刘队长他们过的就是另一种人生。他们不光为自己吃饭、穿衣活着,他们还为别的事、别的人活着。他们就是一些与自己不同的人,一些值得尊敬的人。
刘队长他们刚住进来,娘就每天都换着花样做给他们吃。可是,一起吃饭,有好有孬,总是推来让去的。
“不行,不能让人家跟我们在一个桌上吃饭。做出点儿好吃的,人家都没法下口吃。”娘跟爹说,“咋也得让刘队长他俩在炉棚那屋单吃。”
从此,娘就单给他们做一点儿可口的饭菜,让他们在炉棚那屋吃。
“明天给他们做什么吃好呢?”娘每天都要这样想,然后在心里定一个食谱。娘说:
“反正他俩的菜金,每一分钱都得给他俩花上,咱不能落下人家的钱。钱不够不要紧,这院里有菜,拔点儿去卖了就有钱了。搭上点儿就搭上点儿,这辈子人家能来到咱家里,也是缘分。”
那天,娘卖了菜,就买回一条咸刀鱼。把最宽的那一段煎了,又摊了五六个鸡蛋,午饭就给刘队长他俩拿到炉棚那屋去了。刘队长看到煎鱼和鸡蛋,马上站起来,推着盘子说:
“这可不行!大姐,你可不能给我俩做小灶,上边不允许呀!”
“啥‘小灶’?不过就是一点儿咸鱼,就当咸菜吃吧。”
“呵,这又是煎鱼又是摊鸡蛋的,真不行!”
“那,刘队长,你说啥行?没有肉票,要不我还想包饺子给你俩吃呢。好不容易来到我家,都是贵客呀!”刘队长看娘那么认真,忙得满头是汗,不好意思驳回娘的好意,只好说:
“那样吧,大姐,有这煎饼和米汤,还有这小白菜、小葱能蘸酱,就挺好了。这鱼,我也留下。这鸡蛋,就不留了,给大哥和孩子们吃吧!”
“那不行!”娘想:特意给你俩做的,咋能让我再拿回去?于是说:
“刘队长,你看,这都好几天了,我也没给你俩单做点儿。鸡蛋是咱自家小鸡下的,你要不嫌弃,将就着吃了吧,明天我再做别的行不?”刘队长觉得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不领情就不好了。于是说:
“那好吧,大姐,就这一次,下不为例。”说着,高高兴兴地把饭菜接了过去。
“我还没问你俩,愿意吃煎饼不?不愿意吃就做别的。”
“吃煎饼可太好了!就是太麻烦了,得拉磨,还得摊。”
“那就好,我都摊惯了。”
从那以后,娘没再给他俩买鱼、摊鸡蛋,而是变换了别的花样。娘用苞米面掺白面,蒸小白菜、粉条、鸡蛋素馅儿包子。或者在煎饼里面夹上韭菜、豆腐,做煎饼盒子。有时候还拿苞米面去换一点儿面条,回来做朝鲜冷面。把六安打回来的小鱼剁碎了做鱼肉丸子,再汆汤。大□子粥里放上饭豆,再拌点儿菠菜、炒点儿咸菜酱。娘过几天就换一个花样,三四天之内不重复。
一天午饭后,刘队长一定要自己把碗筷拿到厨房。他看见娘住的房间和厨房都非常简陋,娘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裳、褪了色的旧布鞋,正在拾掇一家人刚吃过的窝头和咸菜酱,和他俩吃的完全不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站在娘面前,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拉着娘的手,无限感慨地对娘说:
“我的好大姐,你是把我俩当亲弟弟对待了。你一家吃窝头,让我俩吃包子,天天给我俩改善伙食,我俩于心不忍,心里不舒坦啊!以后也别摊煎饼了,摊煎饼太累了。你再这样,我俩可要搬走了?”
“不累啊,没说嘛,我都惯了。再说,你俩才在这儿住多少日子?要是能长住就不这样了。”娘看他俩是真高兴,自己也打心里乐。
那些日子,可能是娘生活内容最丰富的一段时间。
后来,还没等“社教”队撤走,刘队长他们就搬走了,当时娘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从此,刚刚走出家门没多久、也没走出多远的娘,就又被拽了回来,重新回归家庭,再也没能走出去。
那是因为四安。
一天晚上,四安来了。他没话找话地先跟六安聊了一会儿打鱼的事,接着又问了问七安的学习,然后又扯到我。娘心想:他这是咋了?问这问那的,是不是有啥事啊?果然,四安绕了半天圈子,最后才回到正题。
“娘,我想跟你商量个事。你看,七安也长大了,三妮上学也得用钱。她呢,眼看就要生了。她的工作好不容易在供销社固定了,不能因为孩子受影响。我俩商量,想让娘以后就给我看孩子。”说着,他看了娘一眼,又试探着说:
“娘,你要是不愿意看呢,就算我雇你看,也不白看,每个月我都给你钱。多了没有,一个孩子五块钱,反正你也是给自己看孙子。以后孩子多了,我再多给点儿。五安要是有孩子了,你忙不过来,就让他们再找别人看吧。总也要有个先来后到的。再说,你给我看孩子,等你老了没人养活时,我来养活……”
娘听他说得这么圆全,心想:看来这番话早就想好了。一句不多,也一句不少,该说、不该说的都点到了。这个四安,咋学着光想自己呢?其实,前些日子,娘还跟爹念叨过:
“这两个媳妇都怀上了,四安那儿快生了,到时候还不得让我给他们看孩子啊?我可不想给他们看。不是怕挨累,他们弟兄好几个,生了孩子都送这儿来,咋能看得过来呀?再说,给这个看,不给那个看,还不得闹意见啊?”
“你不想看,就得想好了咋跟他们说。要不,他们给你抱来了,你咋办?”
“是啊,咋跟他们说好呢?四安腿还有毛病,不帮他……”娘正在发愁时四安就来了。
娘想了想,觉得不管看不看,都应该跟他把话说清楚。于是,语气和缓地说:
“这看孩子可不是个好活儿啊。急了不行、慢了不行,渴了不行、饿了也不行。自己的孩子还好说,别人的孩子就说不准了。这一个人一个脾气,你有嘴解释人家不一定有心听啊!你们有孩子是好事,我也早就盼着呢。不过,我刚跟你爹说过,我都看了大半辈子孩子了,不想再看了。你们弟兄好几个,谁的孩子我都不想看。现在,这镇里又有托儿所、幼儿园的,不是也有人愿意当保姆吗?把孩子送过去就行。再说,工作队在这儿,我也抽不出时间来呀。我看,你们自己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四安听了娘的这番话,似乎有点儿出乎意料,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又忍住了。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但是不管怎样,他都不想就这么放弃,当时没再说啥,站起来就走了。没想到他去了居委会。
第二天,居委会主任来找娘,进门就说:
“我还要开会,不跟你多说了。刘队长他们住你家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他们对你都非常满意。不过你四儿子昨天找我说,你要给他看孩子,没时间给工作队做饭了。是这样吗?现在还没生吧?你咋不自己跟我说呢?”
娘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
“啊?他去说什么了?我也没让他去说呀?再说,我还没答应给他看孩子呢,他就去找你。他这是怎么了?”
“啊?你还没答应呢?他可没跟我们说,听他那意思,好像你们都商量好了似的。”
“没有,没有!这是咋说的?”娘又急又气。
“嗨,算了。本来刘队长他们住你这儿挺好的,可是,你儿子去居委会这么一说,我们立即研究,决定让刘队长他们搬到别人家,一会儿就搬。”
“这是咋说的?别呀……”
“我们都通知那一家了。”正说着,刘队长他们就来搬行李了。娘急得拉着刘队长的手,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居委会主任跟刘队长简单解释了几句,刘队长就明白了。
“我估计到了,是孩子的事。”然后又转过头来,诚恳地对娘说,“大姐,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多谢你了!以后我们再来看你!”
娘眼看着刘队长他们就这样走出了家门,心里这个难受啊。“嗨,这个四安!这不是逼我给他看孩子吗?”娘生气地说,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那之后,一连过了四五天四安都没露面。大概第六天中午,四安来了。一句解释都没有,也不进屋,连“娘”也没叫一声,站在门口慌慌张张地说:
“你快去看看吧,她说肚子疼,好像要生了。”
娘呢,生气归生气。心想: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能不去看看吗?结果,娘去看过之后,就开始给他媳妇做饭,还要洗洗涮涮的,然后自己再回家吃饭。
“你咋不在那儿吃呢,来回跑?”爹问娘。
“我可不能在那儿吃。虽说咱没吃过那么多鸡蛋,可咱也不馋。”娘叹了口气,又说,“也好,吃啥都是四安去买,买回啥我就做啥,剩下都给他放那儿,免得他疑心。我呢,抽个空还是回咱自己家来吃饭,也就是多走一些路呗,这样好啊!”
八九天后四安媳妇能下地了,娘就不去了。“一天跑好几趟,那边做完饭这边做,脚又跑疼了。”娘捂着脚说。
产假刚满,四安他俩就把孩子给娘抱来了,是个女孩儿,取名小芳。
“妈,我一会儿得去单位看看,先把孩子放这儿,你替我看一会儿?”四安媳妇说。
“唉,你咋还说是‘看一会儿’呢?就搁这儿,让她奶奶给看着,你就去上你的班吧!”四安口气很硬地说。
“那也得说好啊?”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就别啰唆了,快走吧!”
“看来,这俩人在家都说好了。”娘虽然这样想着,可还是伸手接过了孩子。
这一接就是几十年!
从那以后,四安两儿三女、五安两儿两女、六安一儿两女、七安一儿一女,娘看了这个看那个。就连大安的孙子也往娘这儿跑。多的时候,娘这儿就像个幼儿园,每天七八个孩子在这儿闹腾。娘不仅休息不好,有时候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谁给拿来点儿可口的,还不够几个孩子吃。就这样,还落下了一大堆意见。所以,大安带头找到了借口说:“一帮孩子在他奶奶家吃,送去吃的也都给孩子分了。”因此谁也不给娘送吃的来。
两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四安媳妇上班前把孩子送来。爹刚走,娘还在厨房拾掇,就说:
“你先抱进去,我这就过去。”四安媳妇进屋就把孩子放地桌上了。这时,大安媳妇也来了,她很少来,那天是因为她的第五个孩子受了惊吓才来找娘的。娘把具体做法跟她说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时,她听见屋里有动静,开门一看:
“哟,我当是谁呢?还是你们娘儿俩呀?”大安媳妇看见孩子坐在地桌上,话更多了:
“哟,你看看,你看看!爹妈有福气,孩子也有福气,跟别人就是不一样。放在地桌上,这不是把你当祖宗供上了吗?”
四安媳妇刚喊了一声“大嫂”,听见这话当时就不高兴了,但还装作没事似的对着孩子说:
“是吗?听你大妈说的,谁把你供起来了?你说咱可不敢,要供也得先供那头前生的呀。”
“嗨,说着玩呢。逗你呢小东西,谁供谁还不知道呢,你说是不是?”大安媳妇冷嘲热讽地说着,还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
“小芳你说:‘我还小啊,啥也听不懂’。”四安媳妇又用手把孩子的脸擦了一下,看娘进来了就说:
“妈,我得走了,再不走就不赶趟了,大嫂你在这儿多坐会儿。”说完抽身出去了,不愿意再吃哑巴亏。
娘刚才在外屋啥也没听见,不过看她俩脸色都不太好看。晚上,娘跟爹说到了这件事,爹说:
“你看着吧,她们妯娌多了,还不知闹出多少意见来呢!”
“我可管不了,就装听不见,谁爱说啥就说啥,不打起来就行。不然挨着个儿管起来,那还有头?再说谁能听咱的?”
小芳长得很水灵,也很招人喜欢。只是,百天之后,身体好像出了什么毛病,小脸红红的,动不动就喘。一天晚上,四安媳妇来接孩子时,娘抱着孩子对她说:
“这孩子大点儿了,咋还不如以前壮实了?好像有点儿喘。”
“是吗?来,我看看,老躺着,累了吧?”四安媳妇从娘的怀里把孩子抱了过去。
“没咋让她躺着,就是睡觉时才搁摇车里,一天老是抱着。这不,刚才还在我的怀里尿了。”
小芳气喘的事,娘跟四安媳妇提过两三次,她都没当回事,娘就不再跟她说了。那一天四安来接孩子,娘又跟他说了一遍。四安听后说:
“我听她妈说了,没事。孩子小,没力气,躺时间长了,一累了就爱喘。只是,别再让她大妈说她了,那不是在咒她吗?”
“她大妈说她啥了?啥时候?”
“啥时候?前几天呗,就在这儿!”
“我咋没听见?”
“行了,你老说你‘没听见’。俺这孩子小,别再让别人来欺负俺。”
娘没再说话,但是,娘心里觉得别扭:咋还好像是我让别人来欺负你们了?娘站起身来,觉得胳膊酸得有点儿不听使唤,就活动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妯娌之间今天你说我、明天我说你,互相挑毛病。挑来挑去的,结果就挑拨男人们记仇,最后都拿当老人的撒气。真是‘养多少孩子遭多少罪’,这话一点儿不假。”
那天,娘正抱着小芳等她妈来喂奶,对门张狗子他妈就来了。她身材非常矮小,腿脚和眼睛都不好,衣着也不整洁,怕别人笑话,很少出门。因为娘不嫌弃她,所以偶尔到娘这儿来坐一会儿说说话。娘见她一瘸一拐地扶着杖子又来了,怕她绊倒,就赶紧开门上前去扶她。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扶娘的胳膊,不料碰到了小芳的脸。可能碰疼了,小芳大声哭了起来。
“嗨,这是孩子呀?我好像碰着她哪儿了,碰疼了吧?我也看不见,这可咋说的……”她很懊恼,一个劲儿地自责。
“不怕,一会儿就好了。”娘赶紧安慰她,接着又去哄孩子,“不哭了,不哭了,我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可是,那天小芳咋哄也不听,就是哭,哭得小脸涨得通红,还喘得厉害。娘看她那样,心里十分不安。“可别出啥事啊?”娘一边寻思一边轻轻地吹吹她的脸,缓解她的情绪。这时,四安媳妇就来了。
“哎哟,这是咋了?我老远就听见哭声了,咋哭得这么厉害?”她生气地一把接过小芳,好像谁欺负了小孩似的。娘赶紧把过失揽过来,解释道:
“我不小心碰着她脸了,你喂喂她,可能就不哭了。”
“是我,都怪我,我看不见,不小心碰着她了,不关她奶奶的事。”张狗子他妈很诚实、很难过地向四安媳妇认错。
“没人说你啊,你有啥错,你又看不见。”四安媳妇竟然这么不客气,这分明是在责怪娘了。
“是啊,都是我的错,我这是咋看的孩子?”娘很自责,恨不能打自己两巴掌。
四安媳妇虽然没再说啥,但是不高兴,绷着脸给孩子吃奶。张狗子他妈也没心思再坐下去了,就站起身来说:
“快好好喂孩子吧,我回去了,不在这儿捣乱了。”
“你可慢着点儿。”娘扶着她的胳膊,把她送出大门。
小芳吃完奶就睡着了。
“放进摇车里吧,还能多睡会儿。”娘说。
四安媳妇还是不说话,把孩子放下就走了。
晚饭后,娘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念叨着:这看孩子可真不是好活儿呀!我说不看吧,他们还不答应,一个月拿五块钱来,好像多大个施舍似的。让我看孩子,还得一个劲儿抱着,孩子哭一两声也不行,动不动就给你脸子看。
第二天中午四安气冲冲地来了,进门就对娘说:
“以后别让张狗子他妈来了,那么脏,碰着孩子不说,再有什么传染病咋弄?”
“都是邻居住着,你咋好意思不让人家来?再说人家十天半月也不来一回,要是有啥传染的,她自己也就不出来了。”
“再来,让她离孩子远点儿!”
“行啊!”娘觉得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心想:那么大人了,咋说出这种话来!
那天下午快五点时,娘抱着小芳想去和面,给爹做点面条。爹那些日子咳嗽得很厉害,吃不下饭,夜里也睡不好觉,一夜咳醒好几次。娘让他去医院看看,他也不去。
“都是老毛病了,去了就得花钱,也就是抓几服药来吃,吃了还不是这样子?”爹在食堂帮忙没多久就又回到了车间,还是磨刀。但是,开始拿计件工资了,多干多得。爹想多磨几把,可是没有力气,累得又咳又喘。
“少磨几把就少磨几把,现在家里人口也不多了,以前欠下的钱这两年也都还上了,够吃饭就行了。”娘劝爹。娘也知道,光少干活儿不行,得给爹补养补养身子。可是拿啥补养呢?都说人参鹿茸好,可是上哪儿买去?再说也买不起呀!家里就这两只下蛋的鸡,鸡蛋都吃没了,再把鸡也吃了,明年开春就没鸡下蛋了。娘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拿盆去炉棚打开面袋子,舀出一小碗面,再去厨房舀水,一点儿一点儿和面。和面其实也没用多少时间,可是小芳就不干了,“吭哧吭哧”地又闹又哭。
“这孩子是咋了?好了,好了,不和面了,光哄你玩。”
不一会儿,爹就回来了。“看看,那干活儿的回来了吧?”娘念叨着,又跟爹说:
“你先歇一会儿吧,等孩子接走了,我就去做饭。”
因为看孩子,爹下班不能按时吃饭,这不是头一回了,又累又饿的还咳嗽,爹有点儿不高兴,只是“哼”了一声,就拿盆洗脸去了。
接着六安和七安也都回来了,六安还没找到工作,每天都去街道办事处帮忙。
“你俩饿不饿?要是不饿,就等一会儿,孩子接走了,我再去做饭。要是饿,六安就去点火,做点儿菠菜汤,有窝头,你俩就先吃。你爹老咳嗽,吃不上饭,等会我给他做点儿面条。”
“等会儿吧,不饿。”六安说。
“我也不饿。”七安从六安手里拿过两本小人书,坐那儿看。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来接。小芳可能也饿了,“吭叽吭叽”地闹,娘赶紧抱着她在地上走。都快七点了,六安说:
“娘,要不我抱着小芳,你做饭吧?”
“行啊,你来抱着她,可要小心点儿,哪儿也别碰着。我先给你爹做面条,做下来也好给小芳喝点儿面条汤。她也饿了,咱这儿也没有她能吃的东西。”
可是,小芳就是不离开娘。也许是六安的手太重,一抱就叫唤,伸着两手要娘抱,腿还直踢蹬。
“这可咋弄?也不快点来接孩子,七安去看看你四嫂咋还不来?”
“我不去!”七安头也不抬,看书看入迷了。
“我去吧。”六安说完就走了。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眼看就八点了六安才回来。
“我四嫂她没在单位,我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她才回去。说领导找她谈事,脱不开身。”
“那她啥时候能回来?”
“她说这就回来,让我先走。”
娘给小芳喝了几口温水,说:
“也不敢给她吃什么。你们那小时候,只要是吃的就行,嚼碎了就喂饱你们了。现在这孩子可不能那么喂了。”
“你还念叨什么,快做饭吧,今晚还能不能吃上了?”爹真生气了,一生气更咳嗽了。
“哎呀,我今天可来晚了,都九点了。”这时四安媳妇才来,她拿过小毯子,把孩子抱起来就走了。
娘赶紧去做饭,吃完饭都十点多了。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四安媳妇在供销社收款出了点儿问题,究竟是啥问题,她一直没有讲。那之后一连好几天,她都很晚才来接孩子。她给娘拿来一点儿奶粉,说:
“孩子饿了,就先喂喂她。”
不久,五安媳妇也生了孩子,也是女孩儿,取名小丽。五安媳妇坐月子有娘家妈伺候,之后娘家妈一直没回去,小姨子也在这儿上学,所以他们也不好意思让娘过去。满月那天,五安媳妇特意抱着孩子来了。
“嗨,这就是小丽啊,这么白净,还笑呢。来,奶奶给你挂上这线,可就把你拴住了、套住了。”这是一种民俗,给刚满月的孩子挂上一挂线,寓意孩子平安,不会出意外。
小芳两岁多时,四安媳妇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所以,小芳在娘这儿待的时间就多了起来,中午娘都单做一碗大米粥喂她。她不好好吃,经常满院子追着喂饭,而她脸红气喘的毛病也比较明显了。
这段时间,四安他俩也都觉得小芳好像有点儿不对劲,终于决定带她去市里医院做了检查。结果说是心脏有点儿问题,可能是先天性的,一星期后就做了手术。这样,娘就更加劳累了,得格外用心照看小芳。四安借机又向娘提出了一个新要求:
“小芳的身体不知能不能养过来?以后我的孩子娘就多上点儿心,别人的孩子就别看了。”
“别人的就不说了,你们生几个我就给你看几个,哪个都差不了。”娘也怕他无后。
春节后,四安的第二个孩子就出生了,还是女孩儿,取名小娟。这孩子也是身子弱,还矫情。俩孩子都这么不好带,娘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抱着、哄着、伺候着。一天下来,胳膊腿又酸又疼,还得给全家人做饭。晚饭后,别人都睡了,娘再洗衣裳、纳鞋底、缝缝补补。有时候,为了能让爹吃上煎饼,还得连夜推磨,起早摊煎饼。
“以前看他们十个,也没这一个累啊!”这话娘只能跟爹说,当着四安的面提也不敢提。
一天早晨,娘在小棚子里刚摊出一摞煎饼。听见院里有动静,以为是六安起来了,就喊道:
“你去拔点儿小白菜洗洗,端上酱,小米粥也熬好了,把这摞煎饼拿去,让你爹先吃着。我接着摊,趁孩子还没送来,今早得都摊出来。”说着娘抬头一看,进来的却是四安。
“我老远就闻见煎饼味了,挺长时间没吃了,我想拿点儿去。”他笑嘻嘻地说。
“拿吧,给你。”娘顺手把那一摞煎饼递过去。没想到四安一点儿不客气,不仅都拿了起来,还看着面盆说:
“盆里还有那么多面呢,你们一顿也吃不了。”
“吃不了。”娘没好意思说是专门做给爹吃的,“咋地,送孩子来了?”
“不是,来看看六安那渔网,我今天下午班,头晌想去河边看看有没有鱼?”
“啊,六安在屋里呢,你问问他。”
不久,五安媳妇也把孩子送来了。
“妈,你咋也得给我看几天。小丽她姥姥回去了,那边还有地,得回去帮着我弟弟收拾收拾。托儿所现在也进不去,只能送这儿了。俺小丽也不用人抱着,晌午给口饭吃就行。”
晌午四安媳妇来喂奶,看见娘正在喂小丽,小娟躺在炕上,小芳自己在那儿吃,就有点儿不高兴:
“哎呀,小丽也来了?俺小娟咋没人喂呢?来,小娟,妈喂你。”
这时五安媳妇也来了,头一天送孩子来有点儿不放心,听四安媳妇这么说,就把话接过去了:
“小娟,你说‘我不是还吃不了饭吗?我要是能吃饭,奶奶肯定先喂我’。”
“哟,你咋来了,她姥姥呢?”四安媳妇没想到五安媳妇就在身后,只好搭讪着转移了话题。
“姥姥回自己家了……”五安媳妇故意拉着个长声说。
“不来了?”
“来,也得过些日子,咋也得把地收拾完啊。”
看起来,妯娌间是在斗嘴,实际上是在斗心。但通常都不多说,也就三两句。娘有时候能听清,有时候也听不清。不管怎样娘都不搭茬儿,也不传话。“随她们说去吧,我是个聋人,听不见。”仨孩子都在娘这儿,可够娘忙的,一个得不撒手地抱着,两个得不眨眼地看着。
读高中二年级时,我已经很少回家了,主要是因为没钱买车票。
那两年,我们还认识了一位列车员。那还是一次我和县城去的那个同学一起坐火车逃票,被她查出来了。她看我俩是中学生,就把我俩带到乘务员室,详细问了一下情况。然后说:
“看你俩都挺诚实的,我相信你俩的话。那样吧,以后你俩回家尽量乘坐我这个车次,不用买票,上车找我。我叫盛桂茹,就负责这第七节车厢。”她还把车次怎么轮换告诉了我俩。那以后,我俩找过她两次,验票时她都没查我俩的票。但是,我们不好意思总找她。
我们学校的伙食很便宜,经常吃高粱米饭和窝头,还得按定量吃,一天就九两粮食。虽说我每月有八块钱助学金,娘再给我五块,但还是不敢买菜吃。早、晚只吃一个很小的咸土豆当菜,中午买一碗菜汤或一小盘炒豆腐渣,端着最廉价的两个小搪瓷碗走到食堂角落去吃,不愿意被人笑话。
从教室到宿舍那条路的拐角处,有一个小食杂店,橱窗里摆着很多烧饼,很诱人,五分钱一个。每天路过那儿我都要看上两眼,再摸摸空空的口袋,然后把饥饿的口水咽到肚子里,迅速走过。心想:那不是卖给我的。
有一个月月底,我剩了五毛钱,第二天就要发下一个月的饭票了。我反复摸着这五毛钱,很想去书店看看这期《诗刊》到没到,如果有好诗我就买一本。一九六四年二月号那本《诗刊》里,郭小川那首《西出阳关》,我非常喜欢,都能背下来了。
声声咽哟,
声声紧,
风砂好像还在怨恨西行的人;
重重山哟,
重重云,
阳关好像有意不开门。
……
每次默诵它,我都会生出一种别样的心境,它撼动着我的心灵。
书店离我们学校很近,几分钟就到了。这时书店门口有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地上,正在向行人伸手乞讨。我本能地绕过她开门进了书店,要过新到的《诗刊》来,一首一首地读着。读着读着,门口那只讨饭的手似乎又伸到了我的面前,心就是静不下来,好像那就是当年娘乞讨的身影。我不由得鼻子一酸,立即合上《诗刊》还回去,出门把那五毛钱递到那只乞讨的手里,头也没回地走了。
那年刚过“五一”,天就开始热起来了。可是,我还穿着棉裤和棉胶鞋。上课间操时,热得满脸都是汗。班上的同学都看着我笑,尤其那个文娱委员,他那鄙夷的眼光令我许久都忘不了。我决定礼拜天回家,把棉衣裳送回去,看看能不能再找条旧裤子套在单裤里边。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三个孩子“吱吱哇哇”地又哭又叫。我开门一看:“哎哟!娘咋倒在地上呢?”我急忙喊:“娘!娘!”娘可能听见了喊声,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啊,我……这是在哪儿啊?”
“娘,你咋了?你别动,我扶你起来。”我双手扶娘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可是娘站不稳,我又扶娘在炕边上坐下。娘轻声问道:
“我……没事啊。你啥时候回来的?快看看那孩子,咋哭了?啊,我试着一阵比一阵迷糊,接着就天旋地转的,赶紧放下孩子,就啥也不知道了。”说着,娘摩挲了一把脸:
“没事,可能这几天没睡好,歇一会儿就好了。”
我看这会儿娘也走不了,还得看着孩子,就一个人去了医院。大夫认得我家,就说:
“大娘没来,我也说不准是怎么回事。你先回去吧,中午下班时,我路过你家进屋看看再说。”中午大夫果然来了。她给娘听了听前心后背,又量了血压,问了问前后情况,说:
“心肺听着都没事,血压有点儿高。看大娘这气色,肯定营养不良,血糖可能有点儿低,再加上休息不好,容易眩晕。一会儿先喝点儿糖水,好好睡一觉,观察一两天,有问题再找我。”
大夫走后,娘问我:
“你是回来送棉衣裳吧?正好前两天给你买了一条秋裤,估计你又换不下来棉裤了。那儿还有一件夹袄,是用一些旧衣裳布拼的,套在里边就能脱下棉袄来了。这天说热就热了。”
我拿出娘说的衣裳来,秋裤大小正好。那件夹袄,娘缝得十分缜密,平针就像用缝纫机缝的一样,针脚齐刷刷的一排。我数了一下,那件夹袄面整齐对称地拼了十六块布,里子至少用了二十多块布才拼成。
“娘,你都是夜里做的吧?”
“白天孩子在这儿不让你拿针啊。对了,这个月你再多拿上五块钱,买双低靿水靴子。这个月六安你们仨一人买一双,他俩都买了,有了水靴子下雨天就不怕蹚泥水了。这是看孩子和卖鸡蛋的钱。”
“六安还没找到活儿?”
“没有,都二十一二了,没工作也找不到对象,真愁人。”
“娘,没钱就别给我买东西了!”
“养这几只鸡,下蛋都给你爹吃了,我偷着卖了几十个。”
听了娘的话,我心情很沉重。
回学校后不久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了,当时我们正准备升高中三年级。我们都是从各县选拔来的学习尖子,“文革”一开始,“造反派”就把我们统统打成“保皇派”,说我们“都是修正主义苗子,只专不红”。
说实话,即使“造反派”不画这条线,我也不会加入“造反派”。我看不了“造反派”张牙舞爪那架势,自己学习不好,就借机拿老师出气。我害怕看到他们捆绑老师、使劲往下摁老师的头、往老师身上扔石头。因此,我总是躲着游行、示威、开批斗会这类活动。
终于可以免费乘车出去串联了,当时我只想去北京,想见***。到北京当天夜里,就睡在红墙边的马路上。一想到***就在身边不远处,觉得自己已经离***很近很近了,就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一早,我就直奔北大去了,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学府。走过那些纷杂的人群和漫天飞舞的大字报,看着那些擦身而过的大学生们,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这就是北大吗?直到来到未名湖畔,看到三个女大学生穿着白衬衫,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这才找到我心目中北大的感觉。之后,又去了文联。心想:兴许能看见诗人贺敬之吧?没想到,我看到的却是他被批斗的场面。当时,贺敬之站在文联院里高高的台子上。批斗者说他的长诗《雷锋之歌》还没等发表,就提前支取稿费去桂林“游山玩水”。他不服气,不断地把头抬起来,又被无情地摁下去。我不忍心看到诗人那愤怒而又屈辱的样子,默默地退到人群的后边,无限敬仰而又同情地望着他,回味着他那首飘逸、奔放的《桂林山水歌》:
云中的神呵,雾中的仙,
神姿仙态桂林的山!
情一样深呵,梦一样美,
如情似梦漓江的水!
水几重呵,山几重?
水绕山环桂林城……
是山城呵,是水城?
都在青山绿水中……
呵!此山此水入胸怀,
此时此身何处来?
……
想着、想着,内心不禁充满了不忍与彷徨,看着那满墙疯狂向上蹿的爬山虎,正在遮盖、践踏着文联那淡定的灰色楼墙。我无限神伤地又望了一眼诗人,欲哭无泪,黯然离去。
终于赶上了***第三次接见红卫兵。我就站在西华表附近,能很清楚地看见***向我们招手、在天安门上走动。那时,我跟所有人一样非常激动,也非常知足。疯狂过后,我被裹在人群中,随着指挥棒迅速向两侧撤去。我当晚就去北京站上了火车,因为口袋里只剩一分钱了。我饿着肚子坐了两天一夜的免费火车,终于回到了学校。那天晚上,我乘火车又回了一趟家,主要想看看娘能不能再给我一点儿钱。
到家已经九点多了,我以为娘已经睡觉了。可是,我一进家门,却看见娘和爹正在算账呢。我听娘说:
“七安去北京、武汉,还拿了二十块钱呢。坐车不花钱,可是吃饭得花钱呀。穷家富路,没钱万一回不来咋办?”于是,爹在算盘上又拨拉了一下,然后“哗啦”一声合上算盘。说:
“那就对上账了,没钱了,先不买吧。”
我不知道要买什么,也没问。心想:快别张嘴要钱了,明天就回学校吧。第二天早饭后,娘从衣袋里掏出三毛钱给我,说:
“你去菜市场买点儿黄瓜吃吧,再买一斤韭菜,晌午给你包点儿饺子。”
“娘,不用包了,我吃啥都行。”
“包点儿吧,你爹也想吃。今天孩子都没在这儿,做一点儿就够了。”
夏天是黄瓜和韭菜最便宜的时候。我先买了一斤韭菜,花了一毛五分钱。那种已经上了点儿黄颜色的黄瓜,只要二分钱就能买一斤,我买了五分钱的,给娘剩回去一毛。
“咋不都买了呢?爱吃点儿黄瓜就都买了吧?”
“不用,这些就够了。”我可能因为在学校很少吃蔬菜,也可能因为年轻火大,就爱生吃黄瓜、萝卜等水分大的东西。因此,每次回家,娘都想办法给我买一点儿。
“你把韭菜择一择吧。我去张狗子家借一点儿豆油,家里早就没油了。”娘拿着小碗借来一点儿油,也就刚盖住碗底。
“他家也不多了。”娘进屋,炒了一个鸡蛋,在锅里晾着。又拿过面口袋,把面全都倒出来,还翻过口袋来往下抖了抖,也就一碗多点儿。
“还是不够啊?”娘想了想,又拿起小面罗,抓了一把苞米面放在罗里,罗下一点儿细面,抓起来看了看说:
“行啊,就用这个当薄面吧。”接着又说,
“面少菜多,多打上点儿馅儿吧。”
煮出来正好两碗饺子,娘给爹端上一碗,让我吃一碗。
“娘,你吃几个吧?”
“我不吃,我有饭。你快吃吧。”
“娘,你就尝一个?”
“不用尝哦。”
“那就给我六哥留几个。”
“给他留啊?留两三个让他尝尝就行。他在这家里好说,以后做了再吃吧。”
我给六安留了五个,我碗里可能也就十一二个饺子,没吃饱。我又拿过一根大一点儿的黄瓜,削去皮吃了起来,一连吃了两根。
回到学校,我先跟同学借了两斤饭票,吃了五天,终于等来了下个月的饭票。
一九六八年开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我们考大学无望,只能下乡。就是那一年,我差一点儿作出错误决定。我从《刘海英》那本书上看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看到了那火热的军垦场面,非常吸引人。一种无知而又单纯的念头,怂恿我想去新疆兵团。当时很兴徒步串联,我就与几个同学商量,想徒步走到新疆。但是她们都很犹豫,说必须得跟家里商量。还没等她们商量出结果,本地生产建设兵团就来我们学校招人了。我因为出身贫农,第一个获得批准。
临走前,我回了一趟家,花一块钱买了一块很好看的小花塑料布拿回去。我早就想把家里放被子枕头的木柜上面遮挡起来。
那天夜里,爹咳嗽醒了好几次。爹一咳嗽起来就是好半天,还喘不动气,只能披衣坐起来,喝口水压一压。我听着爹那声嘶力竭的咳嗽声,十分揪心,可又毫无办法。第二天早晨叠被子时,我找来几根木条,钉成一个框架放在木柜上面,正面挂上那块塑料布,看起来既整齐又干净。不料,爹看见了,很不高兴地说:
“有钱没处花了,花上一块钱买块塑料布?”爹很少说我,但这次爹真的很不高兴。
“这样看着整齐一点儿。”
“整齐能当饭吃吗?家里这么困难,你们还糟害钱!”我不敢再吱声,含着泪,不知该不该把塑料布拿下来。正在这时,娘进来了。娘看见我哭了,就问我:
“怎么了?”我放低声音跟娘说了以后,娘说:
“这不挺好看的吗?别拿下来了,家里没钱也不差这一块钱。再说你不就要离开学校了吗?以后也不用家里给钱了。”
爹听了,虽然没再吱声,但是我知道,爹身体差了,挣钱少了,心情一定不好。
娘不放心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就问道:
“那是个啥地方呀,你就要去?以后还能不能回来了?”
“那地方比这农村好。”其实,咋个好法我也不知道。之后,娘又语重心长地悄悄对我说:
“在那儿挣了钱的话,可别往回邮啊。这家里邮多少也不够!自己攒着点儿,买两件衣裳穿。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没钱不行啊!”
就这样,读了两年高中后,我离开学校去了兵团。一到那儿,我就被指派先后当了班长、排长。那时候,到处都充斥着极左思潮,我们知青根本无从分辨“左”“右”,只知道***的“最高指示”就是我们的灵魂。那种淳朴向上的情绪是真实的,并非不得已,只是被利用了自己却不明了而已。因此,我提交了入党申请书,同时还作了一个幼稚而又让我遗憾终生的决定。
那是我第一次拿到工资,虽然一个月只有二十来块钱,在我看来那已经很多了,觉得那都是党给的。党给了我生命,又给了我钱,我应该把钱还给党,把生命献给边疆。这就是我的决定。我完全忘记了家里的困难,忘记了娘没有钱花的那种窘境。我和另一名家庭富裕的同学一起找到连队指导员,要求每月扣除八块钱的伙食费,其余都作为党费交给党。
“你们还没入党呢,为什么要交党费?”
“我们想预交党费。”不管指导员怎么劝说,我们就是听不进去,坚持交了一年多。
与此同时,上级要求我们:屯垦戍边、准备打仗、献身边疆。于是我给爹娘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伟大领袖***向我们发出了号召:要准备打仗!我们随时准备上战场,流尽鲜血,献出生命,为保卫***而战斗!旧社会,咱全家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是党和***拯救了咱全家!是党和***把我送进了学校,培养我成为兵团战士。想想过去苦,心红眼亮胆如虎!看看今日甜,革命到底意志坚!
我是准备流血牺牲的。假如我牺牲了,希望爹娘不要为我难过。也深信:你们是不会过于悲痛的。因为你们培养我的目的,就是把我献给革命呀!
……
忘了因为什么,这封信我没有寄出,或许是担心吓着他们吧。现在想想,幸好没有寄出!否则,恐怕真的会吓着爹娘。爹娘怎会理解一个热血青年的那种冲动呢?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教育结果。
就是那种热血青年的冲动,促使我无论干什么都抢在前面,处处争当先进,伤了腰还带队下地干活儿,很快就被选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为了去兵团总部参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我给家里写信要一套衣裳,说“草绿色或蓝色都行”,我去开会穿。没想到,娘给我邮来两套衣裳,蓝、绿各一套。咋给我做了两套呢?这得花多少钱啊?娘是不是又把鸡蛋都卖了?看着那衣裳,好半天我都不知该做什么,心里懊恼极了。
会后,我又作为先进事迹报告团成员,去各地宣讲自己“活学活用”的先进事迹。临回连队时,我买了***像章和糖块分给知青们,还买了水靴放宿舍里公用。买这买那的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想到给家里寄点儿钱。
不仅如此,那时连队经常开会“忆苦思甜”,大伙都往家里写信要家史,我也给爹写了一封信。据说,爹戴着眼镜躲到炉棚里,一连写了两三天才写完。信里说:
“我自三岁无有爹,至九岁无有娘,跟着兄嫂长大成人。自十二岁给地主家放牛,挨骂受气,就贪恋吃人家一口饭。至十五岁就卖小工子,大人一天三吊钱,小孩一天一吊五百钱。才买三斤高粱,回来兑上豆腐渣当饭吃,放上点儿盐面子。”
信里,爹还写了被大火烧了房子,以及打工、讨饭、逃难到东北等。
这封家史信我曾几次读过,但每一次都哽咽着读不下去,从未从头读到尾。我觉得自己让爹写下这样的东西未免太残酷了。爹本来就生活在困苦之中,却还要再次回忆更加痛苦的往事。听说爹一边写,一边热泪纵横、泣不成声。
那时我还不知道,爹已经辞职了。为这事,爹娘没少商量:
“不行,我就辞职吧。林厂长调走了,新来的高厂长净打官腔。说我得辞职,六安才能进厂接班,‘只能一个顶一个’。再说,我也干不动了,老这么咳嗽,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你实在要下来就下来,可别指望六安挣钱养活家,他挣那么一点儿钱,一成了家还不够他们自己花的。”
“我也是担心这事。辞职就一次性地给点儿钱,以后就没有退休金了。可以后的日子咋过呢?”
“那你也没问问大安他们,咱不要辞职金,以后按月给退休金不行吗?”
“问过了,都说‘不行’。”
“你不下来,六安就进不去。下不下来还是你自己定吧,别没钱了你又怪我。”
“咱有这么多孩子,我就不信,咱俩老了没人养活?”
就这样,爹辞职回家把岗位让给六安,六安进厂当了学徒工。
不久,我就被调到团部工作。团部各科室的知青都不像连队知青那么爱冲动,每个人都很冷静,遇事都想半天,笑一笑才开口,说出来的话也都不“左”不“右”的。刚去时,我还有点儿不习惯。但是时间一长才感觉到,他们都比我强,我太傻、太实了,有一次竟被一位股长利用当了“枪”使。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社会复杂,感到自己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与外界不合拍。因此,我不再傻呵呵地“预交党费”,开始学着“随大溜”。可是我仍然没有给家里寄钱,为了不让别人笑我寒酸,先后买了内衣、胶鞋、围巾和棉鞋,后来又买了毛线织了毛裤和毛背心。
一天,我接到家里来信,说六安已经找到对象结婚了。正好,那年春节允许我们知青回家探亲。临走,我很想给爹娘买点儿白面带回去,因为兵团天天都吃面。可是,我怕别人说我有私心,想来想去都没敢买,只买了一点儿糖果带回去。
好久没回家了,我迫不及待地往家赶。下了火车,先看见了几年前离开时经过的城垣,城墙上的树都被砍光了,城门也被破坏得残缺不全。只有我家水井旁边的那棵大榆树还是那么粗壮,只是树叶都被冰雪吞噬了。水井旁边又结下了厚厚的冰,形成一个很大的陡坡,就像穿着一条溜明锃亮的冰裙。爹每天要走过这条冰雪陡坡往家挑水,一定又歪歪扭扭地险些滑倒。突然,我看见那结满冰雪的陡坡上,好像有一条长长的灰色小路,那路上一定有娘倒的煤渣。
到了家门口,我才发现我家好像变了样:那个小草棚子不见了,出现了一栋新房子,下面是石头墙,上面是土坯子。娘烧火用的锯末都堆在两个房子中间的小胡同里。
快十一点了,不知娘现在做什么呢?爹可能也在家吧?不用上班了,咳嗽是不是能轻一点儿?
我疑惑地进了院子。只见房门四周又钉上了一些草把子,用麻袋片裹着用来挡风,窗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花。一开家门,并没有热气扑出来,看来还没做午饭,屋里也不暖和。可能我开房门带进了凉气吧?马上就听见了爹的咳嗽声。还是那样,一咳起来好半天才能停下,我感到阵阵揪心。来到里屋,吓!竟有五个孩子围在娘的身边。
“娘,我回来了。”
“哎哟,你咋回来了?才下车啊?坐了一宿的火车吧?累不?”娘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另一只手扶着炕上的另一个孩子,侧着身子站了起来,一连问了我好几个问题。
爹听见了我的声音,咳嗽着从小屋里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他那支长长的旱烟袋。
“回……回来了。”爹咳得话说不完整。
爹娘的儿女都走出这个家了,爹就一个人住进了那个小屋。一是抽烟不受娘限制,娘怕呛着那几个小孩。二也躲躲清静,白天能躺下歇一会儿。三是因为四安家的君和也住在这儿,娘怕爹咳嗽把孩子吵醒。
“咋还那么咳呢?”
“老毛病了,不易好啊!他又戒不了烟。”我赶紧拿出糖来给爹剥了一块,让爹压压咳嗽。屋里确实有点儿凉,爹娘和几个孩子都穿着棉衣、棉鞋。
“娘,咋这么多孩子呢?都谁的?”
“你四哥家仨,你五哥家俩。”
“天天都在这儿?”
“小芳上学了平时不来,其他四个每天都来。你五嫂说幼儿园现在进不去。”
“娘,院里新盖的那房子是谁的?”
“你还不知道啊?那是你六哥盖的。他俩在这屋结的婚,盖上那房子后,就搬过去了。”
“我六嫂是哪儿的?”
“附近农村的。六安说她长得好,挑来挑去都挑花眼了。长得好能当饭吃?就是有一点儿,知道往家里捯饬,刚过门就跟六安去城墙那儿捡石头,又一车一车地推回来,加上家里原来的石头,才盖上那房子。”“七安呢?”
“他去你三哥那儿了,学校也不上课了,他初中没念完,老在家待着。你三哥也不唱戏了,转到林业局工作,就让他在那儿帮七安找了点儿活儿干。”
这时爹又咳嗽起来了。我拿起爹用了好多年的那个大茶缸,看着茶缸口和底都脱落了很多搪瓷,心里酸酸的,给爹倒了一点儿热水。
“爹,这个茶缸里边都挂满茶垢了,一会儿我给你蹭干净吧?”
“唉,蹭不蹭的吧。”爹的言外之意我知道,那就是茶缸干不干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钱啊。
“娘,咱这屋里不暖和呀,没点炉子吧?”
“压着煤呢,没让它着起来。要是整天都烧,一冬两吨煤都不够。今年就买了半吨,底下还有一点儿去年剩的。”
“那能够吗?”
“省着点儿烧吧,在这屋里又不做啥,冻不着就行呗。”
“爹,你那点儿离职金都花没了,家里的生活咋办啊?”
“现在就用你娘看孩子的钱,四个孩子一个月二十块钱,也就光买点儿口粮。”
“爹,你没找找偏方治治咳嗽?”
“六安去年给我找了两个,也没太好使。”
中午,我从窗户那儿看见六安和他媳妇一起回来了。他媳妇个头儿中等,长相也中不溜,只是眼睛大一点儿。他们没看见我,都回自己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六安来这屋跟爹说偏方的事,看见我回来了,就高兴地回屋跟他媳妇说了。他媳妇披着棉袄趿拉着鞋,搓着手上的面粉就过来了。
“听说他小姑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她走进厨房,也没叫“妈”,张嘴就问。
“这是你六嫂。”娘开门对我说。
“六嫂,下班了?”
“啊,俺们都是临时工,在烘炉车间帮着干零活儿,也没啥‘班’不‘班’的。一人一摊活儿,啥时候干完啥时候走人。她们还没走呢,我干完就先回来了。”
“你也没让领导检查检查就走?要是不合格,还得重干,要不就得扣你钱。”六安说。
“咱干的活儿还能不合格?谁敢扣我的钱我就找谁去。”她也不管你爱不爱听,想咋说就咋说,自己说完了痛快。“对了,你等着。”她也没说明白让我“等”什么,抬腿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她端来了一个盆:
“给,你吃梨吧。你六哥买的冻梨,说是过年吃。啥时候吃还不是吃,正好你回来了,吃吧!”
“我不想吃,还是留着过年吃吧。”听我这么一说,她站那儿不知咋办才好。
“端回去吧,放这儿小孩儿就都给……”
“真不吃啊?”她看了那几个小孩儿一眼,端起盆就走了,也没问问爹娘吃不吃。
“她就这样,想说啥就说啥,顾头不顾尾的。”爹说,“今天还好呢,没瞪我。她老是瞪我,我都不敢正眼看她。就是想挣钱,一听说哪有活儿都想去干,也不嫌累。”
娘熬好了一小锅大米粥,先盛上三大碗晾着。从我手里接过君和,说:
“这三碗晾凉了就够这几个孩子吃的了,你和你爹吃那锅里的。”还没等娘把话说完,小娟就和小丽打起来了,她俩撕扯着同一个小板凳,谁也不让谁。
“那是我的小板凳!”
“这个才是你的,我的比你的高一点儿。”
“谁说的?我妈说让我坐高的板凳,就能比你高一点儿了。”
“不嘛,那是我的,我还要坐呢!”
“哇……”小娟抢不过小丽就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看看。这两个孩子天天争这个、抢那个的。”娘拿过小娟家包君和的小毯子,叠了叠给她垫在小凳子上,“来,小娟,你坐这上边就高了。”
“奶奶,我也要垫毯子。”小丽可能看着垫毯子舒服了,也嚷嚷起来。
“行,行,我也给你垫上。”娘还没来得及给小丽垫上,君和就尿了,都尿在娘的棉袄大襟上。
“你看,你看,前头把你还不尿,这才多大工夫就尿了。”
我爬上炕把摇车后边的干尿布拿过来,递给娘。
“奶奶,你看小娟,她端我的花碗!”
“都搁那儿,我给你们端,这么热,烫着咋办?”我赶紧过去给她俩端粥。
“这个是谁的?这不都是花碗吗?小丽,哪个是你的?”
“这个。”
“小娟刚才端的不是那个吗?你嚷嚷什么呀?”
“哇……”小丽不让人吱声,一说她还哭了。
“行了,行了,我没说你。我说,我说……”我也说不上来了。
若说是她吧,她就得哭,可说的就是她。“真烦人,天天这么闹啊?”
“嗨!天天吵得我这头都大了。”爹叹了一口气说。
我这才一会儿工夫头都多大了,别说爹了。天天这样,也不知娘是怎么受着来的?
“别说了,都会学舌了,看回家再说咱们啥?”娘及时阻止了我们。
“好了,小丽别哭了。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眼泪一出来可就不好看了。”我想办法哄小丽。
“是吗?”
“是啊?好看的孩子是不爱哭的。”说到这,小丽才哽咽着不哭了。
“娘,也给你盛一碗粥晾上吧?”
“不用啊,我不愿意吃大米。你爹有那一碗就够了,锅里的你都盛上吧。”
“嗯。”我虽然答应着,但是没有盛,眼里充满了泪水,啥也吃不下。心想:还是留着晚上给爹热热吧。没想到,家里好像比以前还困难。看到家里这么困难,我还跟家里要衣裳,心里顿时悔愧交加。
“娘,现在一个月能领几斤大米?”
“跟以前差不多,一个人二斤。这俩孩子在这吃晌饭,一家拿来二斤,不够时咱再添上点儿。我这儿做面条时,她们几个也掺和着吃。”
“奶奶,我妈那天还拿大米来了呢。”小丽知道在说她们。
“我妈也拿大米来了。”小娟也说。
“都拿了,都拿了,没说你们。”之后,娘低声跟我说,“都不愿意多往这儿拿,都怕别人的孩子吃了自己的米。”
下午,我给爹蹭那个大茶缸,蹭得锃亮。只是茶缸口和底没法蹭了,搪瓷脱落的地方都生了锈。
“爹,我去给你买一个新的吧?”
“不用买,这个还能用,花那钱干啥?”那茶缸里边是干净了,清清亮亮的。可是只有清水,没有茶叶,看不到以前那像茶水的水,爹喝着一定找不到茶水的感觉了。想到这儿,我不禁难过起来。
晚上,娘在厨房做饭时,我问娘:
“娘,我给家里留下点儿钱吧?”
“你可别留!你没看见,这家是个无底洞啊,你留多少能够?再说,你一留下钱,以后还不都指望上你啊。你也大了,该给自己买点儿啥了,这家里以后帮不上你呀。”
“我少留一点儿?”
“不行,不是说了吗,一点儿也别留。你们不跟家里要钱就行了,我跟你爹凑合着也能过。”说到这儿,娘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又说:“你爹去年就念叨让你往家里寄点儿钱,我没同意。我说:‘这么多儿子你不要,跟闺女要啊?要来干啥?帮你儿子盖房子?’我说得他再没提这事。你回来了,可别开这个头。”娘说得很坚决。
“娘,家里没钱,咋还给我做去两套衣裳?我来信只要一套呀。”
“不是说要蓝的和绿的嘛?”
“我是说那两种色哪一样都行。”
“我听着是要两样,就买了两样。行啊,早晚都得穿,也瞎不了。”
“那你从哪儿弄的钱?是不是又卖鸡蛋了?”
“光卖鸡蛋不够,把鸡也卖了。”
“娘,我兜里还有钱,给你留下二十块吧?”说着,我把钱掏了出来。
“紧着说‘不要’‘不要’呢,快揣兜里!”
我只好又把钱揣了起来。其实,当时我兜里也就二三十块钱,还想回去时给大伙买点儿东西。因此,我也就没再勉强给家里留钱。这事,后来我一想起来就非常沮丧,哪怕当时就给爹娘留下十块钱也是好的。尤其是爹,他走得早,一辈子都没从我手里拿过一分钱!
第二天下午,七安也回家过年来了。听说我和七安都回来了,第三天早饭后家里聚了好多人。四安、五安还有他们的媳妇都来送孩子,大安媳妇抱着刚一岁多的第八个孩子君钧也来了。六安他俩看别人都来了,也过来凑热闹。
“哎呀,这么多人,像个托儿所似的。”六安媳妇进屋就说。
“可不,再来两个,外边就能挂托儿所牌子了。”大安媳妇觉得有人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大嫂是不行了。老六嘛,这也快了,到时候俺可不给让地方。”五安媳妇给小丽脱下外套说。
“谁说大嫂不行?君钧这才一岁,说不定明年又有了。”四安媳妇一边叠着小被子,一边旁敲侧击道。
“再给我也不要了,这都八个了,快赶上人家多了。像你俩多好,自己上着班挣钱,还有人给看孩子,我这一辈子光看孩子了。”大安媳妇说的“人家”可能指娘,因为她说着还看了我和七安一眼。
四安他俩分别帮着自己的媳妇照顾孩子,六安在逗君和玩。听着几个女人斗嘴,谁都不插话。
小娟手里拿着一个豆包,小丽手里也拿着一个豆包,君钧看见了就偎在他妈怀里想哭。
“咋了?君钧,咋不高兴呢?”四安把君和交给媳妇,逗君钧说话。君钧更使劲往下偎,后背都弓起来了。
“怎么了,君钧?跟你说话呢。”大安媳妇歪着头看君钧的脸,“哟,咋还掉眼泪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在这儿玩,我得上班去了。”四安说着就出去了。
“我也得去上班了。”五安看了看大伙儿,躲事似的也急着走了。
这时,大安媳妇才听见君钧说“豆包”俩字。
“啊,吃豆包啊,咱家不也有吗,在家你咋不说吃呢?”
“啊,君钧要吃豆包?快,小丽,给君钧掰一半。”五安媳妇嘴快、手快,拿过小丽手里的豆包就掰。
“小娟,你也给君钧掰一半。”四安媳妇也掰下半个豆包给君钧。
君钧接过两块豆包后,乐着咬了一口。
“好吃吗?”四安媳妇问。
“嗯。”君钧点点头。
“来,再咬这个一口,看看哪个好吃?”五安媳妇也说。
“嗯。”君钧又咬了一口,嘴里塞得满满的。
“小贱种!在家不吃,出来就要!人家的东西就那么香?”大安媳妇话里有话。
“是吗?君钧,你问你妈,你是小贱种,谁是大贱种啊?”五安媳妇说完,看大嫂好像不太高兴,又把话拐了个弯,“是不是五婶做的豆包香?”
“你五婶蒸的豆包要是好吃,就让她多给你拿几个。四婶蒸的也好吃,你也上四婶家吃去。”四安媳妇说话虽然不动声色,但说话比别人圆全。
六安看几个嫂子都话里有话,就悄悄地出去了,临走还拽了一下他媳妇的袖子。
“拽我干啥?你要走就先走呗,我再待一会儿。”他媳妇又转回头来说:
“俺还没煮豆子呢。等俺煮了豆子,也蒸豆包给君钧吃。”妯娌几个就六安媳妇说话不管不顾的。时间长了,谁也不拿她当回事。
这时,娘拿着我买的苹果和糖块,还有七安买的三个面包进来,说:
“这是他俩买回来的,正好你们都来了,拿过去给几个孩子分分吃吧。”
君钧扔下豆包就来拿糖果,娘又塞给他一个面包。
“咋地?不吃豆包了?这回你可乐了。”他妈说,“你看人家多好,念完书就出去工作。一个人在外边自己挣钱自己花,多自在呀,我是没这福气了。”大安媳妇一石两鸟,既说了我也说了七安。
“你家君祥在部队不也拿工资了吗?”五安媳妇问。
“他呀,挣的还不够自己花呢。这次回来说要转业,还不知往哪儿转呢?”君祥初中毕业后当了兵,后来转业进了工厂。
听着几个嫂子东一句西一句的,我没有插话。我听见爹在小屋已经咳了三次了,也没人搭理。于是,我说:
“爹又咳嗽了,我过去看看。”我去拿了一个苹果给爹送过去。爹咳得说不出话来,接过苹果放在炕沿上。我拿起大茶缸看看里边没水了,又去倒了一点儿送过去。
几个嫂子看我和七安都不太愿意说什么,就把话题又转向了六嫂。
“对了,老六,你也有了吧?要是生了,你打算咋办?”大安媳妇好像还想挑事。
“你说我呢?”
“不说你说谁?”五安媳妇推了她一把。
“俺不管,爱送哪儿送哪儿。”说着,她还低下了头。
“干啥‘爱送哪儿送哪儿’呀?这多近哪,出那个门进这个门。人家能看就也给你看着呗,都是孙子啊。”听见大安媳妇说话不怀好意,我瞪了她一眼。可能被四安媳妇看见了,她说:
“她小姑,我到点了。来,你先帮我看着君和,我看看妈忙完没有。”她怕引火烧身,想溜了。五安媳妇也戴上围巾要走:
“大嫂,我也得走了,我天天都来,你一过来就能看到我。”
“唉,你们别走啊?还早呢,咱几个好不容易遇到一块……”
六安媳妇看看大伙,好像还没弄明白咋回事,自言自语道:
“咋都走了?那俺也走了,去晚了今天的活儿该干不完了。”
“行了,人家都走了,咱也回去吧。”大安媳妇抱起君钧往外走。娘站在厨房,开着房门问道:
“你们娘儿俩也忙着走啊?”大安媳妇好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娘,她咋往南边去了?”
“你还不知道啊?你大哥家孩子多住不开,就找生产队弄下一块地来,在南边盖了三大间房子。”
“娘,她们几个咋一见面就这样?”我小声问娘。
“随她们去吧。你可别吱声,像我似的,就给她们一个没听见。你没看见一个不让一个,这要是掺和进去,还不打破头啊。”
晚饭后,我偶然看见爹在炉棚那屋洗一大排白白的假牙。心想:是爹的假牙吗?爹没牙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呢?
“爹,你的牙咋都没了?”
“都掉了,剩下两三个也不能吃饭,就都拔下去镶了满口假牙。”
“你爹那离职金也就给他自己弄上了这一口假牙,还是我催着他。要不都花了,啥也剩不下。”
三十那天下午工厂就开始放年假了。孩子都被接走以后,娘就腾出手来,和我一起“扫尘”。我们把屋里的东西都弄到院里,娘拿着笤帚在屋里扫了棚顶、又扫墙。家里人多,灰尘大,呛得一阵阵咳嗽。我拿抹布先擦拿到院里的东西,然后又去擦屋里的隔板、柜子、桌子和窗户。紧紧张张地忙了一下午,总算把屋子拾掇干净了,娘说:
“你拿过那个大洗衣盆来,把你爹和七安换下来的衣裳,还有我的两件也都泡上吧。等蒸完豆包,你糊棚,我洗衣裳。”
娘刚把豆包蒸下来,五安媳妇就来了。我在院里远远看见她端着一个小碗,还冒着热气,一边走一边扭头跟一个熟人说:
“这不过年了嘛,给他爷爷奶奶炖点儿鸡送来。”她没站脚,还用另一只手遮着碗,不让那个人看。“不跟你多说了,我得快点走,要不就凉了。”
“哎哟,看你多孝顺,真是个好媳妇!”
“那是啊,我多咱都这样。”别人夸完了,她还要自夸两句。进院后她推开门对爹娘说:
“我炖鸡了,送来你俩趁热吃。”
“等着,给你倒出碗来,我这刚蒸出豆包来,你拿两个去。”娘说。
“行,妈让我拿我就拿。”说着她伸手拿了三个豆包。她看我打开碗柜门,就过去自己挑了一个花碗。说:
“不用倒了,我拿这个就行。”一边说一边出了门。
娘端过碗来看了看说:
“她又拿一个豁牙子碗来换去一个好碗,她都换去两个了,这回还拿去那个花碗。就那么一个花碗,还是你二姐拿来的。算了,你把它倒咱那好碗里再给你爹端上去,他就烦这豁牙子碗。他说一见这个,就想起来要饭吃那时候。”我拿了一个空碗正要往里倒。娘说:
“先拿筷子把鸡肉拣出来再倒汤,省下倒洒了。”我用筷子拣鸡肉,拣了半天,哪有鸡肉呀?
“一块鸡脖子、一个鸡翅尖、半只鸡爪子、一块鸡肋、一小疙瘩肉,还有一块鸡屁股,再就是两三块蘑菇和土豆。”看来不是用勺子盛上的,而是算计着挑上的。我一边拣一边跟娘念叨着里边的东西。娘说:
“嗨,她们都是这样。快给你爹端上去吧,让他自己看看啥能吃就吃啥吧。”接着,娘又说:
“我给你拣上几个豆包,你给君和家送去。省下哪天小丽说吃着我的豆包了,君和没吃着,又是事。”我拿着娘装在碗里的豆包去四安家。一进院子,远远就闻到了炖鱼的香味。我拽开门,四安媳妇正在烧火。
“四嫂,妈让我给你送几个豆包来。”
“妈也蒸了?我还想给妈拿两个去呢,我这儿又蒸了两锅。”她拿出我送去的豆包,又在碗里装上她蒸的豆包。到家后,娘把豆包拿出来说:
“给你俩吃吧,她蒸的豆包是豆沙馅的。嗨?我给她拿去五个,她也给我拿回来五个。你俩都回来了,也没舍得多给拣上两个。行啊!挺好,没占着她的便宜。”娘虽然这么说,但似乎不太喜欢儿女们跟自己这么计较。以前,要是四安媳妇先往这儿拿豆包什么的,娘都是把自己的多给她拿回两三个。
吃过晚饭,娘先给我往报纸上刷糨糊,我站在炕上糊棚顶。
“娘,这墙上糊的报纸也破了。”
“破就破吧,都是这几个孩子乱抹乱画的。三年没糊了,也弄不到报纸。这点儿纸光糊棚顶能够,等明年再糊墙吧。”
我家屋里的顶棚和墙,能糊上报纸就不错了,没有钱买那种糊屋子专用的花纸,所以也不去想它。糊完屋顶,又贴上了年画,屋里亮堂了许多。已经十点钟了,娘拿来解冻的一块肉,大概也就一斤左右,又拿来一棵大白菜,说:
“你剁馅儿吧。多剁点儿,大年初一包饺子时,面和馅都剩下一点儿好,这一年就有吃有穿了。我去把衣裳洗出来。”
午夜,镇子里许多人家都响起了庆祝新春佳节的鞭炮声。娘把衣裳洗完,都晾在院里的杖子上。
“今冬没雪呀,天气干,明早就能半干了,早起都拿到炉棚那屋再晾晾就行了。省下别人来拜年,看咱满院子都晾着破衣裳。”
初一早晨,五安他们来给爹娘拜年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可是爹听了不仅不高兴,反而坚决反对,我还没见过爹的态度那么强硬过。
“爷爷新年好!奶奶新年好!”小丽慢悠悠地行了礼。
“好啊!好啊!咱们过年都好!”说着,娘照例拿出四毛钱给小丽和君明。
“不多,一个孩子就这一点儿,快拿着。”小丽不拿,还把手背到了身后。
“小丽,奶奶给你就拿着吧。你在家不是说,你还要告诉爷爷奶奶什么‘好事’来着?”
“啊,爷爷、奶奶,我爸爸要当厂长去了!”原来是上边要调五安去地区新成立的一个工厂当厂长。因为地方远,五安犹豫不决,一脸难色。
“给不给房子啊?”娘问。
“房子得过几年才能给。”
“没房子可不行。”
“是啊,我也这么说,但是去了工资能高点儿。”五安媳妇说。
爹一听就不高兴了,竟把茶缸盖“当啷”一声扔到桌子上,手哆嗦着站了起来说:
“还是别去了!又不是没工作,又不是做了啥错事,在这待不下去了换个地方……”爹好像还有话,但是没往下说,不知道为什么?
这事,直到爹去世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爹是觉得身体差,怕撑不了几年了。自己又没有收入,大安、三安、四安对家里都不尽心,六安又挣不着几个钱。五安再一走,自己的日子难过时找谁去呀?何况几个儿媳中,爹就跟五安媳妇最熟。五安媳妇没进门时,曾当着爹的面信誓旦旦地说,爹老了她可以养活。这话,爹信以为真,一直没有忘记。爹还指望着五安能在身边尽点儿孝心呢。
大伙儿很少看见爹发火,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四安他们来拜年,五安媳妇才赶紧带着孩子走了。
这一天,家里人来人往的,很热闹。但是谁都没有留下来吃饭。可能都知道爹没了工作、家里没钱吧!
下午,厂里又来了两个领导,说是来看望老工人——真的是来“看望”的,不疼不痒地说了几句话,连坐都没坐,看了看就走了。
爹不知道五安已经去老丈母娘家过年了,初二早饭后,爹啥也没说,一个人走出家门。不大工夫就回来了,进屋坐在那儿,还是啥话都不说,烟也没抽。快十一点的时候,爹又出去了。第二天也是这样,一连三天出去了好几次,受了寒气,咳嗽加重了。
“你倒是去哪儿啊?这么一趟一趟的?天这么冷,冻着了咋弄?你有啥事就说话,让孩子们去给你办吧。”娘问道。
“五安家这两天咋没个人?”
“他们每年不是都去小丽她姥姥家过年吗?”
直到初五晌午五安他们才回来,爹知道后立马就出去了。
“你五嫂他们咋没在那儿过破五?”娘问六安。
“我五嫂说,今天晚上她得回来扭秧歌。三十和破五晚上扭秧歌,单位给的补助多。”
“就是能算计啊。行啊,便宜不着别人。”
可是,爹一连几天都出去,又着急上火,内火外寒一夹击,还是没逃过感冒。初五夜里,爹咳得喘不上气来,坐起来还是憋得慌,脸涨得通红。我们都吓坏了,娘着急地说我们:
“快去找六安哪!这时候大夫不能来了,让他把你爹送医院去打针吧。”
六安急急忙忙穿上衣裳。还好,他自己组装了一个手推车,把爹推到了医院。值班的大夫还没睡觉,先给爹含上一片药,听诊后又打了一针。说:
“住院吧,在这儿观察、治疗都方便。回家万一上不来气,就糟了。”
七安回来可以多住些日子,过了十五再走。我连来带去只有十天假期,本应该初六上午走的,没敢走。初六又去医院看看爹,没啥大事,这才去商店给爹买了点儿饼干送过去,初七那天我就走了。临走,爹跟我说:
“大夫让自己想办法买几支青霉素。你回去看看,要是能买到,就想办法邮回来。”
“嗯。爹,你别再感冒了。”我本来想说“尽量少出门,多穿一点儿衣裳”之类的话,可是一想这都是废话,爹也没有别的衣裳可穿。爹曾几次跟大安他们说,给自己“弄一张小绵羊皮回来,订在棉袄后背上,后心就不那么凉了”。可是说了好几次,他们谁也没给弄。不知道是没有卖的,还是舍不得钱?娘就在爹的棉袄上多絮一些棉花,又缝了一块棉垫子钉在衣裳上,可是爹还是说后背凉。娘说,爹是身子虚弱,没有火力了。
我回到兵团之后,先去了医院,还好有青霉素。不过医生说只能本人用,不能带走。没办法,我只好通过熟人开出来十支,又找人钉了一个小木盒给爹邮了回去。
后来听说,五安自己也不想离开那儿,他去医院看望爹时就答应了爹的要求,继续留在厂里工作,不走了。
爹在医院住了四五天就出院了。因为实在没处借钱,医疗费只好由几个儿子均摊。据说,这还是医生的建议。六安去办手续时让交九十多块钱,可是他只拿去三十块,大夫听说后直截了当地说:
“这老爷子的住院费还不好办?这么多儿子,一家出点儿就够了。可别再让老爷子借钱了,又没收入,靠啥还?”
六安媳妇先去了四安的厂子,当着工人的面把大夫这话跟四安说了。四安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就带着六安媳妇去找五安,当场凑齐了钱让六安媳妇拿走了。四安还跟出门来对六安媳妇说:
“一家二十五块,大哥的我们先给垫上了,晚上得你去跟他要啊!”
晚上,六安媳妇去大安家要钱回来,当着爹娘的面对六安说:
“他问我:‘才几天啊,咋花那么多钱?’我给他看了‘出院证明’后,他才从兜里掏出钱。临出门听大嫂说:‘你看人家老三多好啊,自己挣自己花,啥心都不用操。哪像你,谁有事你都得掏钱!’”
“行了,你快别学了。”
“咋地?得亏我。要不是我把大夫说的话当着别人的面跟四哥他俩说了,他俩都不一定能拿钱,还不得你自己都拿。你一个月才挣多点儿钱?”
“我不是刚出徒吗?要不是去顶爹的班,我现在可能还没工作呢。”
“顶班咋地?昨天五嫂还说:‘六安要不进厂顶班,他爷爷的退休金也够自己花的了。’我想顶她两句,没敢。”
“这话,五嫂和四嫂以前也不是没说过!”
“四嫂也不高兴出钱,昨天在路上见着我时还说:‘都是五安要走给闹的,要不他爷爷能冻着吗?就应该让他自己出钱。’”六安媳妇也不管爹娘愿不愿意听,听到什么就学什么,肚里一点儿都装不住。
“行了!行了!你听见就行了,别再学了,咱快回去吧。”六安跟在后边正要关门时,娘一把拽住六安,急忙嘱咐他说:
“她在这屋传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可得跟她说啊:咱家媳妇多,有些话得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不能传来传去的。说不定哪一天传出事来,还不得打架啊?”六安点点头,出去了。
这些话,爹娘听见后心里都不太舒坦,爹生气地说:
“你看他们一个一个的,都不知道自己是咋长大的了?”
“都怨咱自己呀,到了没能耐的时候了,你看能指望上谁啊?倒是应着老人那句话了:‘爷有,娘有,都不如自己有啊。’”
“唉!前几天跟我一块住院的那老头说我‘不如办一个执照,推着车去收点儿废品,回来再卖给收购站,还能赚点儿差价’。我寻思也行,走得动就多转几个地场,走累了就歇歇。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办下执照来?”
“卖给收购站还能赚着差价?那可不错,你要是能出去活动活动,对身体也好。”
可是去开“无收入证明”时遇到了麻烦。四安对他厂里说他“每月都给钱”,厂领导说“虽是看孩子的钱,但也不是没收入”。接下来又是大安反对,他气哼哼地到娘这儿来了,进门就说:
“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收废品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那没儿没女的,才收废品养活自己。你满大街去收废品,那不是在告诉别人‘没人养活你’吗?你让俺们还咋有脸见人?”
“那就……”爹听他这么一说,不知咋解释才好,就脱口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这不是逼我吗?”
“咋还说逼你呢?”大安冷笑道。
“那让你说,我和你娘靠啥生活?”
“不是给他们看孩子吗?再说老六接了你的班,他就得养活你呀。”气得爹一个劲儿咳嗽说不出话来。娘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了大安几句。
“大安呀,你这是在跟你爹娘说话呢?你忘了你是咋长大的了?你小时候家里有一丁点儿好吃的,都给你和你爹吃,你爹有一个馒头也给你掰半个。你也早就是当爹的人了,咋还不知道当爹娘的难处呢?你爹现在不能干活儿了,你们一个个都看起热闹来了,是不?六安在家待了那么多年,你还当着领导也没帮他找点儿活儿干,逼得你爹实在没办法才辞职让他顶了班。现在可倒好,你们都拿这个说事,无非是想把爹娘都推给六安一个人养活。可是他才挣几个钱啊?再说,我给他们看孩子咋了?我看不看孩子也没跟你们要钱花啊?难道说我一分钱没有,挨饿才好?你爹这还想动弹动弹,一旦自己能挣点儿,就不跟你们伸手。可是,你们不帮着办反倒推三阻四的。怎么,收废品就给你丢人了?要饭吃那时候,你咋不怕丢人呢……”
娘说得大安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气哼哼地转身就走。一到厨房看见六安他俩站那儿听,就狠狠地瞪了一眼说:
“都是你们弄的!”
爹在屋里唉声叹气,好半天都没说一句话。娘站起身来说:
“你也别跟他生气。你要是真想干呢,咱就自己想办法去办执照。这个国家不是不兴饿死人吗?实在不行咱就去找政府。”娘也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真让娘出去揭儿女的短,也没那么容易。
六安媳妇听到这儿开门就进来了,还是不叫“爹”“妈”,张嘴就说话:
“我听人家说不用找厂子,居委会开证明就行,证明没有经济来源就能办下执照来。”
“你是说这街道居委会?”娘问道。
“啊,就是那居委会。”
“你问得准吗?”六安又问她。
“准,人家就是这么办下来的。”
“你俩再去打听打听,要是那样的话,就去找找居委会。办下执照来,他们怕丢人,就不在这镇里收,还不会去别处吗?”娘说。
六安跟居委会还算比较熟,到那儿问了一下,主任说:
“你先回去,抽空我去你家看看。只要具备条件,我一定给你们办。”爹娘听说后,还有点儿半信半疑。
几天后,居委会主任真到家里来了,还带着乡政府专管这事的一个女孩子。她俩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又到几个屋里看了看,对娘说:
“大姐,你看你,几年来这个家一点儿进步都没有,还是那么光秃秃的,你俩也还穿着破衣裳。其实,你家里的事你不说俺们也都知道,真是‘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呀。不过,还真不知道大哥想出去收购废品这事。这是好事,自食其力,我们支持,又不是申请政府补助!我俩刚才商量了,回去就办,省得你们再到处去跑了。”
“唉哟,那可得谢谢主任了!还到家里来,直接就能给办了!”爹娘都打心眼儿里高兴。
“大姐,以前我们居委会求你帮忙的时候,你不也是二话不说,立马就办吗?只要咱能做到的,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这个主任以前曾是学校的老师,人很爽快,在当地口碑也不错。据说她还经常打听我的情况。那天她还跟政府那个人说我是“优秀学生”什么的,直夸我,爹娘听了都挺高兴。
春末夏初,能出门了,爹收购废品的营业执照也办下来了。
爹去废品收购站要了一份废品价格表,整理好手推车,挂上营业执照,又拿上家里那把多年前的老秤,把娘仅有的四块五毛钱都换成零钱,带着就上路了。为了不让大安他们丢面子,爹没在镇里收,直接去了周边屯子。忙活了一上午,才收到三块多钱的东西。算了算,都送到废品收购站,也就能赚四五毛钱差价。
“唉,屯子里没有啊,我在那儿等了半天,连问的人都没有。”
“都在地里干活儿吧?你早晨到那儿人家就下地了,人家晚上回来你也走了。”
“不行,明天我带上饭远点儿走,去林业局家属区,离大安那儿也远,谁都不认识我。”
“你也别着急,悠着点儿,别累着!”
“挺好,也没空抽烟了,走饿了还愿意吃点儿饭。就是这腿有点儿累,使不上劲啊。”
“你要是能收着、挣着点儿钱了,就在那附近饭馆里吃晌饭吧。家里除了窝头还是窝头,你带出去也没法吃!”爹听了挺高兴。
因为腿脚没力气,不能到处跑,所以每天都收不多,但是总比在家待着强,平均一个月能挣一二十块钱。爹每天在饭店买个馒头或买碗面条什么的,吃得比以前多了,烟抽得少了,气色也好些了。
自从爹出去收废品以后,家里只剩娘一个人带四个孩子,忙得不可开交,有时连厕所都去不了。一天晚上四安媳妇只接走了小娟,说四安去城里办事不一定回来,把君和留下了。娘想:爹在外边一整天也喝不着点儿稀的,正好君和也在这儿,晚饭还是熬点儿粥吧,喝点儿稀的也舒服。粥熬好了,爹还没有回来,娘就先把君和喂饱了。又过了一会儿,爹还没回来。
“每天这时候你爷爷早都回来了,今天这是咋了,还不见人影?你在这儿等着,我看看你六叔回来没有,让他去接接你爷爷。”娘到六安家拽了拽房门:
“哎?咋还锁着?今天咋一个也没回来?”
看看天就快黑下来了,娘着急起来:“这可咋整?我去接吧,也不能把你一个小孩子留家里,要不我抱着你去?”娘抱起君和走到大门口,又说:
“不行,天黑了看不清道,摔着你咋办?”娘站那儿想了一下,“算了,我还是把你送给你妈吧,我自己去还快一点儿。”
娘把君和送到家,临出门顺手拿了立在房门口的一根木头棍子。娘擦了擦那上面的泥土,两手又摁了一下,说:“这个就行啊,还挺实一点儿。”因为得走朝鲜街,那条道上狗多,拿着棍子狗就不敢上前来。再说,爹要是走不动了,还可以拄着棍子。
“君和妈啊,我拿你这棍子走了,明天你们去时再拿回来。”娘大声跟君和妈说。
“拿去吧。”君和妈在屋里答应着。娘走到大门口,回身给他家关上大门。刚转过身来,就看见了四安。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不是说你……”娘看见四安挺高兴,本想问他能不能去接一接,可是,还没等娘说完,四安就把娘手里拿的棍子夺了回去,差一点儿把娘拽倒了。
“你拿这棍子干啥?”
“我想……”娘趔趄着,又站直了身子。
“你咋不去别处拿?咋啥都来这儿拿呢?”
“啥?你说啥?”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了一句。
“我说你别什么东西都来这儿拿。”四安又大声说了一遍,还把棍子扔到了他家的院子里。
“我来你这儿拿什么了?让你这么说我。我一年也不来你这儿一趟,咋还说我‘啥都来这儿拿’呢?”
“咋没拿?过年来这儿拿豆包,春天来拿白露葱还有小白菜。孩子在那儿,又给你拿钱又拿大米的,咋还说‘没拿什么’?”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啥也不让拿了?行啊,你自己看着办吧。都三十几岁的人了,咋想说啥就说啥?”四安把娘气得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娘一边走一边想:他这是咋了?谁又惹着他了,咋跟我发这么大火?难道他还是对六安接班、对他爹收废品不满吗?唉!好不容易把孩子们一个个都养活大了,还得再看他们的孩子。看就看吧,看俩孩子一个月才拿十块钱,拿两斤米还不够那孩子自己吃的,我还往上搭。搭就搭吧,我也没说什么,也没拿他什么,咋说我啥都拿他的呢?这人老了老了,没能耐了,挣不着饭吃,这不成了上儿子家要饭、被儿子赶出来了吗?
娘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难过,心里酸酸的,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前走,那感觉,还不如当年沿街讨饭呢。那时候心里还有指望,指望孩子们长大了就不怕了。可是没想到,孩子们大了,都不认爹娘了。这往后到了真动弹不了那一天可咋办?想着想着,娘的心里不免渐渐生出了一种恐惧感。
“不行,不去想了,不是还没到那一天吗?他不让上他家,以后不去就是了。咋也不能再挨饿了吧?只要不挨饿就行!”娘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用力看着路,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刚走出城墙,就影影绰绰地看见前面一个人推着车子。
“咋走得那么快呢?也不太像啊?车上咋好像还有一堆东西呢?”娘疑惑地继续往前走,快走到跟前时娘才看出来:推车的人不认识,但是爹坐在车子上,车上还有一辆自行车。
“这是咋了?”娘害怕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啊,你这是来接我?”爹问道。
“天都这么黑了,你还没回家,咋能放心呢?”
“我走不动了,幸亏小德子骑车路过,看我坐在道边上,就连我一块儿推着回来了。”爹让车子停下,自己下了车。
“谢谢你了,这么晚了你家里人一定惦记着,快走吧,我来推车。”娘接过车来扶着,让小德子把自行车拿下来。
“咋没让你家四安来接?我俩一块从城里回来的,他坐接站的汽车早该到家了。我又到亲戚家拿自行车,要不还碰不上你们呢。用不用我去叫他来?”
“不用了,还不知他回去没有。”娘不愿意跟别人说四安的事,“我们也没啥事,慢慢走吧。”小德子走后,娘推着车,看爹的腿一瘸一瘸的,就问道:
“你腿是怎么了?咋还瘸了呢?”
“没瘸,就是又酸又麻,使不上劲,老像要栽跟头似的。”
“那你坐车上吧?”
“不用了,慢慢走吧,反正你也走不快。”说着,爹又想起什么来,“对了,你咋不让小德子喊四安来?”
“他呀,他就能来了?再说我来接你,他媳妇还能不告诉他?”
“你咋不让六安来呀?”
“我出来时他们还都没回家呢。”说着,娘把刚才四安家的事跟爹说了一遍,爹听了也很生气。
“我早就看着他不行,别看你给他看孩子,得不着他的心啊。要不我咋没让五安调别的厂子工作呢?”
“五安就能指望上啊?你想着吧。”
“那咋办?大安忙,顾不上咱们,三安又在外边,就六安了。可是他也没能力啊,你看他媳妇那张嘴,能让他照顾咱们了?”
“要不我咋说‘咱只要还能动弹就自己动弹一点儿’,咋也不能上他们门口要饭吃啊!”
“我这身体怕也干不了几年,以后要是没我了,你上谁家去呀?”
“我谁家也不去,让我上他们家去吃轮饭啊?那可就掉他们手里了。整天看他们的脸子不说,像四安这样,还不得把我赶出去啊?”
“那你咋弄,一个人过?”
“就是一个人过,也不去他们家,实在不行就挂了‘棒槌’吧。”说着说着,爹娘的心里不禁阵阵悲凉。娘又掉了眼泪,爹也哭了,两位老人哽咽着,一步一步往家挪动。
想当年从老家来时,在这条路上,爹娘商量的是如何才能把孩子拉扯大。如今在这条路上,爹娘商量的却是如何才能度过自己衰弱的晚年。
“唉,咱带着孩子们来这儿都二十七八年了。刚来那年,也是走的这条道。那时候我背着一个,你抱着一个,还领着四个孩子。那么穷、那么苦、那么饿,我也没像今天这样害怕过。”爹擦着眼泪说。
“那时候心里不是有指望嘛。指望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日子就好过了。现在孩子们倒是都长大了,可咱们的日子却不好过了。”
“我看还不如那时候呢。那会儿咱有力气啊,只要找到活儿干就能有饭吃。孩子们小,也听话。现在没力气了,找到活儿却干不了,连饭都不一定能吃上了,再受着孩子们的气……”说着,爹又哭了,接着又咳嗽起来。
娘推着车,站住脚,从车上找出水瓶子递给爹。
“这儿还有一口水,都凉了,你少喝点儿,压一压吧。”
“唉,也不知咋地,我今天就是不好受。好像要过不去了一样,心里就是不得劲。”
“好了,”娘抬头看看天色,“有八九点钟了吧?咱接着走吧。你也别想那么多,过一天算一天吧。就算咱欠他们的,现在他们长大了,咱也就都还上了。就剩三妮和七安了,他俩再成了家,咱这辈子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娘心里十分酸楚,但还是强挺着这么说。
抱了一整天孩子,娘的胳膊又酸又疼。临出门时,不仅没吃饭也没喝水,还生了一肚子气。这会儿,咋觉得那么累呀?娘不再说话,只是用力推着车。
看看车上也没有多少东西呀,咋就觉得那么沉呢?就好像推着一生的苦难、一世的泪水、一辈子的悲哀一样,娘的心里塞满了无尽的凄楚和无助。
二十七八年过去了,如今重走这条路,一种难言的感觉在娘的心里翻腾开了。当年怀里抱着的是充满希望的孩子;现在推着的却是用来换饭吃的一些废品。当年孩子抱着觉得挺沉,但是心里却挺轻松;现在废品虽然不多也不重,但却推不动,只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二十七八年来,熬干了心血、流干了眼泪,换来了今天的满堂儿孙。难道说现在真的就只剩下这些、这些忘了爹娘的满堂儿孙吗?
恍惚中,娘似乎又回到了二十七八年前:抱着孩子的那种温馨感似乎还在怀里,还没有冷却,也没有走远和消失。找到这种感觉的一刹那,娘的嘴角上流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可是这丝微笑很快便被黑夜吞噬了,眼前并没有孩子,只有车里的一些废品。顿时,那种温馨感消失得没了踪影,苦涩的滋味重新爬上心头。
娘感到自己有些恍恍惚惚,于是晃动了几下脑袋,让自己尽量清醒一些。心想:黑夜赶路,可不能出啥差错啊。
终于到家了,娘看见六安屋里有了灯光,却不知道他俩也刚回来。六安听见大门响,就从屋里走出来:
“准是爹回来了?哎,咋是娘在推车呢?”
“你快扶你爹进屋,他走不动了。”
“单位开大会,会后又让我们看电影。说是革命样板戏都得看,要不她就先回来了。”
“光让俺临时工开会,那谁干呀?都多长时间没看电影了,又不要钱。开完会我没走,跟着他们就混进去了。”她还是那样,不管不顾地说她自己想说的话。
“爹,以后你要是走不动了,就早点儿告诉我,我有空就去接你。”六安说。
爹歇了两天后,不得不坚持着又去收废品。那天早上,爹在院里给手推车打气,六安看见了就说:
“你放那儿吧,一会儿我给你打。”打完气后,六安进屋问爹:
“今天用不用去接你?”
“你要是能去可好了。”
“我看看吧,走不动时你就歇歇,等我去接你。”
六安连着接了三天,第四天没去接,第五天也没去。第六天晚上,爹回来后就在院里磨蹭,想等等六安。六安一进院,爹就问道:
“明天……明天你能不能再去接一下?”
“那我得看有没有时间。”六安也没站脚,边说边进了屋。六安虽然心地善良,可是说话办事情绪化,心情不顺时对爹娘也没好话。所以爹跟他说话,有时也得看他脸色。那天,六安没去接。
又过了两天,爹还是觉得没有力气,很想让六安去接,可又不敢跟他说。早饭后,爹就一直在院里磨磨蹭蹭的,一会儿摁摁轮胎,一会儿又把秤拿上来、拿下去的,弄得叮当响。爹想:六安听见了,一定能出来问他。可是等了半天,六安也没出来。爹就大声跟娘说:
“我走了?”
“走就走吧。”娘想:每天他也不在院里跟我喊,今天这是怎么了?娘来到院里,这时,六安也出来了。
爹见六安好像不太高兴,就犹犹豫豫的,话到嘴边也没敢说出来。娘见爹这么踌躇,就走过去问他:
“怎么了?”爹没吱声,只是抬头向六安这边看了看。
娘明白了:你这又跟前几天似的想等六安主动说啊?他要是还不说,你不是白等着吗?算了,还是我问问他吧。
“六安,你今天要是有空,就再去接一接。”爹站那儿没动地方,等着六安回答。可是,六安好像没听见一样,又回屋去了。
娘见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叹了口气,对爹说:
“你走吧,累了你就歇歇。到点你要是还没回来,也别着急,等我去接你。”爹听了,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低头推起车走了。
那之后,听说五安曾去接过。四安虽然腿脚不太好,可也去接过。就数六安去接的次数多,但是,总得爹要求他去,有时候他还不痛快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在鼻子里“哼”一声。所以爹的心里还是没有数,也不敢指望他,只能少转几处,少收一点儿,留点儿力气好回来。
不久,六安媳妇也生了一个女孩儿,就叫她丫头。不过,六安媳妇对孩子可不如四安、五安媳妇那么上心。早晨往往都是六安把孩子抱到娘这儿来,中午也是六安过来看看,帮着娘喂喂孩子。晚上,六安媳妇下了班,先进屋在炕上躺一会儿,还经常嘟嘟囔囔地说:
“烘炉车间这活儿太累人了,别人转正都离开了烘炉,就把我一个人留那儿了。”
“行了,没转正的时候天天吵着要转正,转了正又嫌活儿不好。快说,你是看孩子还是做饭?”
“还是你看孩子吧,那么沉,我可抱不动。”六安的第一个孩子白白胖胖的,很招人喜欢。六安又喜欢孩子,以前总爱逗哥哥家的孩子玩。现在自己有了孩子,他可当回事了,每天只要一回到家,先来看孩子。
“冷不冷?”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再摸摸孩子的额头,对比着说,“额头好像有点儿热?再穿上一件衣裳吧。”
“没事啊,小孩子别一会儿穿一会儿脱的,再抖搂着?”娘说。
可是六安不听,找来一件衣裳就给孩子套上。他折腾着孩子玩,孩子玩一会儿就热了,他又摸摸孩子的额头:
“热了吧?脱件衣裳吧,别捂着。”
他经常这样以自己的感觉对待孩子,别人见了也说他:
“不能你冷她就冷,你热她也热呀?”他虽然也答应,但不放在心上。结果,半年之内孩子接连感冒了好几次。那天,他见孩子又感冒了,心里很着急,立即就来娘这屋给孩子找药吃。
“娘,丫头又着凉了,你这儿还有药吗?”
“咋又着凉了?你又给她脱衣裳了?”
“我试着屋里挺热,我才穿一件单衣,她还穿着小绒衣,我就给她脱了。夜里她就咳嗽开了,直淌清鼻涕。”
“烧不烧啊?你就给她吃药。”
“我摸着有点儿热。”
“可别胡乱给她吃药,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孩子小啊,我这只有几片安乃近,都是大人吃的,你给她吃行不行啊?”
“行,上回就吃的这个。”
“不是我不给你,你总给她吃这药,伤着咋整?”
“没事,”六安媳妇也来了,“上医院开药还得花钱,在家吃两片就行了。”她说。
“那你自己拿吧,那隔板上用纸包着的就是。”六安找到药后都拿走了。
“你可少给她吃啊。”娘一再叮嘱他,“你们小时候,一个个的也常感冒。可是哪吃什么药了,那时候倒也没钱买。都是多喝点儿热水、出点儿汗,过几天就好了。现在这些孩子,也爱感冒。感冒了就吃药,吃药是啥好事啊?”
这次,丫头接连吃了几天药都没见效,感冒反而加重了。娘看到孩子小脸红红的,有点儿烧,让他们抱去医院看看。
“上啥医院?一去大夫就开挺多药,白花钱。给你两块钱,上商店买几片四环素吧。我听人家说‘还是四环素管事’。”六安拿起钱就去了。还好,吃了几片四环素,孩子渐渐不烧了,咳嗽也好了些。
“咋样?你看好了吧,听我的没错。”六安媳妇说。
六安以为真是四环素起作用,所以,只要孩子凉一点儿就给她吃四环素。后来又听人家说红霉素管用,就又给她吃红霉素。不久,孩子又闹毛病了。这次的毛病也说不上是什么,看着就是打蔫儿,没精神,总吭吭唧唧的,还直喘。一天到晚让娘抱着,一放到炕上就哭。
“你们可得快去给她看看,别耽误了?”娘说。
六安去医院给孩子做了各种检查,也没说是什么毛病,只开了一些药。回来后他就按时按点地给孩子灌药,半夜也起来灌。开的药吃没了,他就按方子再去商店买。娘说他:
“管不管事,你就去买?再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去医院也没别的药。”
“就是,去医院还得做那么多检查,光抽血就把孩子抽坏了。”六安媳妇也不同意。
“是不是总给她吃药弄的?听人说小孩肝肾解毒能力差,乱吃药容易中毒。”有人问娘。
“唉,我也跟他们说过这话,可没人听咱的。”
那时候,丫头还不会说话,身上哪儿不舒服,就总用手指画。一会儿指指脚,娘就给她揉揉脚。一会儿又指画肚子,娘就再给她揉揉肚子。接着她又指指胳膊,娘就再给她揉揉胳膊……就这样,一天到晚地指哪儿揉哪儿。娘难过地问她:
“孩子,你到底是哪儿不舒服呀?是不是哪儿都不舒服?”说着,娘就全身都给她抚摸一边,她觉得松快一点儿,吭唧得也就少一点儿。可是,娘一停下手,她又吭唧起来。娘就再给她全身上下揉啊、摁的。
“揉揉可能减少一点儿痛苦,她就睡着了。可是不能放炕上,得抱着睡。就是抱着,还总醒,醒了就吭吭唧唧地哭。”娘跟六安说,“看她实在可怜。孩子,你到底是怎么了?才多大点儿人,就这么遭罪。”说着,娘也陪着流泪。
后来,丫头干脆就不叫她爹妈抱了,晚上也不让他们抱回家,贴在娘的身上就是不下来。有时还紧紧抓着娘的衣裳不松手,弄得全家人忙前忙后的,说尽好话哄她。可她根本就不听,好像害怕一样,哭叫着使劲往娘的怀里扎,把头紧紧地贴在娘的颈窝里,弄得大伙儿没办法。
“行了,让她在这儿吧,等她睡着了你们再抱回去。”
即使抱回去,夜里醒了找不着奶奶,她也会哭上好半天。就这样折腾了五六个月,六安的第一个孩子终于没有扛过痛苦的折磨,静静地走了。
六安伤心极了,天天哭:
“我就是后悔不该给孩子乱吃药,也不该把钱都存起来,没接着给孩子医治。”
那一段时间,六安心里郁闷想不开,就借酒浇愁,为此几乎天天和媳妇吵架。
“我可告诉你,这个月一分钱都没存,都让你喝酒了。你就喝吧……”
六安喝酒从来没有菜,就着小葱蘸酱喝,他媳妇也不爱做菜,听说是为了省钱。六安媳妇却像很想得开似的,还跟以前一样,出来进去的,一点儿不愁。
丫头走后,娘这儿还剩三个孩子,也都大点儿了,不用总抱着,娘就想起了纺毛线的事。那还是半年前,范家屯付家叔叔来时对娘说:
“你现在看了这么多孩子,是一点儿空都没有哇。要是有空,纺毛线这活儿,你干可比她们谁都强。”原来,范家屯这些年兴起养羊来了。各家剪了羊毛卖不出去,就想自己纺毛线。可是谁都不会纺,只有一两家好不容易纺出点儿毛线来,还粗的粗细的细,白白糟蹋了好些羊毛。娘听了后,可惜得不得了。纺线织布,那是自己的老本行。可是自己一点儿空闲都没有,想都不敢想,就把这事放下了。
这工夫娘又想起这事来,就想再打听打听。娘想:先跟六安说,他要是愿意呢,就让他跑一趟范家屯,也好让他出去散散心。想着想着,娘就想到了儿子们:这好几个儿子成家,谁也没给买件毛衣。我要是能自己纺出毛线来,一家给他二斤,也算是补上了。
娘把这事跟六安说了以后,六安没往心里去。六安媳妇是个喜欢东跑西颠的人,也不打怵见人。她听说这事后,就催促六安:
“去一趟呗,我也想上那儿看看。说不定那儿的羊毛便宜,咱买回来再卖也能挣钱呀。”六安动心了。星期天他俩借了自行车,早晨去晚上就回来了,高高兴兴地带回半口袋生羊毛。
“哎呀,这就是那羊毛啊?你看多好,就是膻味太大了。”娘拿起一把羊毛来看了看,又放下,问他俩:“多少钱买的?”
“你猜吧。”六安媳妇说。六安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站在一旁乐呵呵地等着娘猜。
“咋也得几块钱吧?”
“几块钱?”
“你就猜吧?”
“倒是多少钱?太贵了咱可买不起。”娘说。
“得了,你就快说了吧?”六安说他媳妇。
“告诉你吧,一分钱没花。”六安媳妇得意地笑了起来,“哈!哈!你看俺俩多能耐。”
“胡说,咋会不花钱?”
“就是没花钱,这是俺俩在那屯儿捡的。”
“那咋不多捡点儿?”
“俺想多捡点儿来的,可是就这些还干净点儿,别的都沾着牛粪。再说,俺俩也想先拿回这点儿看看行不行,要是行,下星期再去多弄点儿。听说,他们那屯的人都把它做棉鞋垫了。”
“行啊,咋会不行呢,做鞋垫可惜了。你们是不知道啊,棉花能纺线,羊毛就能纺线。咱在老家时就听说有人纺毛线,只是没见过。”六安媳妇听娘这么说,越发得意了,拿过秤来就称:
“都快到三斤半了。”
“那些要是都捡上,能有五六斤?”
“下回去能捡的都捡回来,我在家慢慢挑吧。你们再打听打听,看看哪有梳羊毛的刷子买两个来。”娘说。
“啥样的?”六安问。
“我也没见过。”
“唉,等下回去时打听打听不就得了。”六安媳妇插话。
“说不定咱在那儿就能买到呢!”六安挺高兴,那天晚上也没喝酒,吃完饭早早就睡了。
“像这样,给他找点儿事,出去走走也好。只要不再胡思乱想也不喝闷酒,时间一长就好了。”娘一边从羊毛里往外挑拣草棍、羊粪蛋儿等杂物,一边跟爹说。
“这些羊毛都弄出来,可得工夫了。”爹说。
又过了三四天,中午下班回来,六安手里拿着两个带有很多小钩子的东西。那些钩子都是非常细的钢丝钩,密密麻麻的,就像长在那块小木板上一样。小木板的背面还带着把手。娘一看到那东西,就知道一定是梳理羊毛的刷子。乐得立即放下锅盖,就把刷子接了过去。
“你弄着了?打哪儿弄的?”
“俺车间刘成明家离范家屯不远,他爸爸前两天来,我让他给问问。今天上午就托人给捎来了。”
娘拿过一点儿羊毛,放在刷子上,两个刷子先合起来,再用力拽开。这样翻来覆去地拽上八九次,羊毛就被拉直成片了。娘高兴地说: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嗨,这回可好了!有了这东西,那点儿羊毛不禁梳啊。”
“那用啥纺成毛线呀?”
“就用我纳鞋底打麻绳的那纺锤就行,羊毛梳好了就跟棉花差不多,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上絮,纺锤一转起来不就拧成毛线了吗?”说着,娘又想起了什么,“这刷子给人家钱没有?”
“没有,我给他他不要,说是先借给咱用着。”
后来六安他俩又去了两次,捡了一两斤,又花五块钱买了五斤多。
“弄不着了,外地有人去收购,一块钱一斤。唉,早知道这样,第二回去时在那儿住下,多走几家就能多弄点儿了。”六安媳妇遗憾地说。
“行啊,有这些也不错,十来斤了。去掉尘土和杂物,咋也剩下七八斤?”娘说。
那天晚饭后,娘看六安在院里,就拿出一把零钱递给他说:
“给你那买羊毛的钱。”六安接过钱来,拿回屋去交给了媳妇。
从那天开始,娘每天晚上都在院里梳理羊毛,白天没工夫,也怕呛着孩子。一天晚上都十二点多钟了,六安下晚班回来,一进大门,见到娘坐在院子里,也没有灯光,摸着黑梳羊毛。
“咋不在屋里弄?这院里多凉啊。”
“这里边啥都有,都粘在一块。一梳开,灰尘和毛屑就都冒出来了,在屋里弄太呛了。”
六安拿着手电一照,只见娘的周围就像扫起来的尘土一样,乌烟瘴气的,呛得娘都不敢张大嘴说话。头上、身上也都落满了尘埃。
“咋这么呛?不行就别弄了。”
“别呀,好不容易弄回来。趁着这天还不算太冷,贪点儿黑儿,咋也得把它们都拾掇出来,时间一长再放瞎了。”
娘每天晚上都弄到十一二点钟,一连梳了一个多月,称了一下,七斤八两。一小片一小片地摞在一起,一大堆,摸着软绵绵、白花花的,大伙看了都很高兴。
娘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身边这四个儿子家,就先给每家一斤半吧,够织一件衣裳的了。剩下一斤八两,给他爹、三妮和七安分开,一人织个毛背心。这羊毛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弄着,要是能弄着,每家再多给点儿。还有三安、大妮和二妮她们,别给了这家不给那家,弄出意见来就不好了。每个孩子都想到了,娘就是没想到她自己。
“君和,听见没有?奶奶要纺毛线给你织毛衣了。给你织一件,再给你爸爸织一件。”四安媳妇晃荡着摇车里的君和,一边逗孩子玩儿,一边说话给娘听。
“怕是没有那么多呀,我这还寻思,一家先给一斤半。以后要是还能弄到羊毛,我再给你们纺啊。”
四安媳妇走后,娘自言自语道:“嗨,没承想,你看这点儿羊毛把大伙儿稀罕的。”
稀罕是稀罕,谁都想多要一点儿,可是,娘付出的辛苦却并没有人体谅。纺毛线不挑地场,随时随地就能弄。所以,每天只要一有空,娘就要拿起棒槌来纺毛线。尤其是晚上,孩子们都走了以后,娘基本上就不动地场,坐在那炕边上一个劲儿地转动棒槌。娘把纺好的毛线都绕成一桄一桄的。第一份纺完后,还没等娘吱声,五安媳妇早就瞄上了。那天晚上她来接孩子,看见娘正在那称毛线,就说:
“妈,这是给我的吧?”
“给谁都行啊,我看看有多少了?哎,一斤半多出一点儿。”
“行啊,多一点儿就多一点儿吧,一会儿我可要先拿走了。君明他小姨来了,就让她拿去给我织条毛裤。”说着,她找出一块大尿布,把毛线都包起来,说:
“不行,我得先包上。要不,一会儿君和他妈来,该跟我抢了。”包完之后,她看见娘纺线的圆棒上还有一点儿,就自己拿过纺锤来。
“妈,把纺锤上这点儿也给我吧。你不知道我胖吗,万一不够咋整?”
“行啊,你自己把它绕下来拿着吧。”
“嘿嘿!妈真好说话。”她拿过纺锤就往下绕,大约又绕下来十几圈。刚走出门,她又转回身来说:
“妈,我织一条毛裤要是不够,你就再给我一点儿?”
“行啊!”
“哟,你今天咋来这么早?”真是想躲谁就偏偏遇上谁,迎面碰上了四安媳妇。
“你来晚了吧?告诉你,先来的有好事。”说完,她诡异地一笑,急忙走出大门。
“别急着走啊?有啥好事,也不跟我说一声。”
“妈,君明他妈是不是把你纺好的那些毛线拿走了?”四安媳妇进屋就问娘。
“是啊,她这不是说孩子的小姨来了,要给她织毛裤吗?”
“哎,那天我就想拿,没好意思,倒让她先得手了,真是‘先下手为强’啊。”
“快呀,再纺出来,你就拿去。”
没想到,那之后四安就盯上了。过三四天就来看一看,纺出一桄拿走一桄,接连拿走七桄。本来还想拿,可是被六安媳妇见到了,提醒他两句:
“四哥,我给你数着来的,你可拿走七桄了,一斤半多了吧?”
“是吗?我不记得了。”
“他奶奶三天纺一桄,有数的,再纺出来就该俺们的了。”
四安脸红红的,只好把手里的那桄线放下走了。
“还是先给我大哥他们吧,要不又该说你‘偏向’俺们了。”六安跟娘说。
那天早晨,大安媳妇来拿毛线,看见五安媳妇还没走,就冲她说:
“你拿了吗?没拿你先拿。”她明知故问。
“嘿嘿,大嫂,不瞒你说,我都快穿上用这线织的毛裤了。”
“哟,我说呢。那老四老六他们拿没拿?”她一定要把事情抖搂开了说。
“我四哥他们也拿去了,老六说先让你拿,他们再等等。”
“别呀,还是从小的开始轮吧。轮到俺们俺就要,轮没有了俺就不要。反正这些年没穿毛衣也过来了。”
“嗨,白给你还不要?你不要我可就都要了。自己纺的,纯毛,多好呀。”
“行了,那我可拿走了。嗨,别看是纯毛的,织上也不一定有人愿意穿。”
对此,娘早就见怪不怪了,静静地坐在那儿纺线。她俩也把娘当成一个纺线的机器一样,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就这样,每个人都这么盯着娘纺线的进度。三天就得纺出一桄线来,要不,就会误以为娘又送给别人了。娘每天还得看孩子、做饭、日夜不停地纺毛线。累得手酸酸的,手指僵硬、好像抽筋似的不听使唤,腿也麻,脖子也僵。爹就说娘:
“这可是你自找的,别看你这么累,她们还不一定领情呢。”
整整用了三四个月,娘终于把那些羊毛都纺成了毛线。
那时候,我已经被调到我们师驻县城办事处工作,宿舍就在办事处招待所里,有食堂。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还没起床,听到有人敲门,他还大声喊道:
“快点,有你的电报!”我吓了一跳:我的电报?家里来的?不会出啥事吧?我不安地打开房门,接过电报一看:“哦,娘来了,让我去接站。可是,从电报的日期上看,娘今天早晨就应该到站了,咋才收到电报?”我来不及再想别的,立即跑出大门,跑向火车站。
虽然天色还比较模糊,但是能看见宽阔的沙石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加快速度向前跑,刚跑出不到半程,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向我这边走来。我仔细再看:是娘,就是娘!
娘正慢慢地向我这边走着。
“娘,你咋来了?咋不早点儿给我发电报?你咋知道往这边走的?”
娘拿着我写给家里的信封说:
“我拿这信问的,他们让我一直往这边走。”
“昨天早晨从家走,一宿都没睡吧?车上有座位吗?冷不冷?那你一天都没吃饭了,饿了吧?”我又问了一些担心的问题,希望能听到娘说“有座位”“不冷”“吃饭了”一类的话,心里或许还能好受一点儿。可是,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
“到了就好了,到了就好了。”后来又说,“快半夜时,有一个人下车,我就坐下了。”
唉,原来娘在车上站了半宿!火车晃晃荡荡的,娘是小脚,怎能站得稳呢?娘又那么累,肯定就坐在火车地板上。
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娘前一天早晨八点钟就得从家去火车站,再乘坐十点钟那班火车到市里,要等上六七个小时才能有来这儿的车。如果出站,还得上下那个颤动的旧木板天桥。家里肯定没有人把娘送上火车。这一路,不知喝到水没有?估计没吃饭,就是吃了,也一定是悄悄地啃了一个窝窝头。在火车上,娘一定在想:不知三妮接到电报没有?今天早上娘走过天桥时一定盼着我就在出站口等着呢。出了站,娘没找到我,一定等到人都快走光了才四处询问……想到这里,我难过得阵阵揪心。
我接过娘手里提着的小布包,很轻。
“娘,这里是啥呀?”
“哦,是我自己纺的毛线,给你拿来三团。染料不太好使,把我的手都染黑了,毛线还不怎么黑,成了杂色的了。你不是织了毛背心了吗?凑上这一点儿就能改成一件毛衣了。”
“你自己织了吗?”
“我呀,我不用穿毛衣,我穿啥都行。”
我看娘身上穿的还是那件褪了色、带大襟的灰布褂子,黑布裤子也有点儿泛白了,裤脚处的黑色扎腿带子也白不呲咧的。娘自己做的尖足布鞋,估计至少穿两年了,鞋口处的“沿边儿”都磨破了。
“娘,你能走动吗?”
“能啊,慢慢走吧,还有多远?”我指指前方,说:
“现在走了一半多了,前边一大片房子那就是。”
“啊,不太远了。”
这时天已渐渐放亮,路边地里一人多高的苞米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我回头看了又看,多想找一辆马车、牛车哪怕是三轮车也行,好让娘搭个便车坐呀。眼看就要到办事处大门口了,忽然一辆大型“柴拖拉”呼啸着从身边飞驰而过,只留下一片灰尘和一股刺鼻的柴油味。我急忙用手扇着在娘脸前飞舞的烟尘,娘说:
“不怕呀,哪天不是在烟尘中度过的?”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
“娘,到了,这就是办事处。”
“哦,这地方不小呀,这么多房子,有一二十间吧?那边还堆着一堆木头,有工厂啊?”
“有一个木工房。”
我把娘领进我的宿舍。这是娘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目睹我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可惜我当时除了铺盖卷之外,就是一个帆布旅行包,还有一个随身带着的纸板箱。
同宿舍还有一个北京知青小黑,她帮着打来一盆热水,让娘洗脸:
“大娘,累了吧,快洗洗脸歇歇吧。要是我妈也能来该多好!”
我当时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别的知青家长来,差不多都带一点儿糖果或其他吃的东西分给大伙儿,可是娘没带,因为娘没钱买。
“我一会儿去食堂帮你打饭吧?”
“不用,还是我自己去吧。”
“你还不让张师傅单给你妈做点儿啥吃?”她一句话提醒了我,可我就不敢这么想。
“能行吗?张师傅能给做吗?”
“咋不能?其实张师傅挺好的。”说着,我俩一块去了食堂。张师傅平时很严谨,但这次却很热心。
“你妈来了?好啊。就下挂面,让你妈热乎乎地吃点儿。”张师傅用食堂最大的海碗,煮了满满一大碗挂面,油汪汪的,还卧上了两个鸡蛋。
“谢谢张师傅,我把钱给你。”我掏出饭票来。
“嗨,给什么钱!不要,不要。快端走吧,不就一碗面条吗?给家长吃的,头一顿不要钱。”我不好意思了,心想:这要是有糖给他两块该多好!算了,等一会儿我出去买一点儿分给大家,就说是娘带来的。但不能让娘知道,不能伤着娘的心。我把这个意思跟小黑说了,她说:
“不用啊,没有就没有呗,谁还能说什么?别去买了。”可是,我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娘看到那碗热腾腾的面条,很高兴。吃完后,娘说:
“吃了这么一大碗,这回可吃饱了。”
娘睡了一上午,中午又吃了一个馒头。娘说:
“你们这儿伙食可不错。”
“天天都这样。”
“这地场也挺大、挺敞亮,比咱家那儿强。”
“娘,你是有啥事才来的吧?”
“没啥事,就是想看看这个地场。”
“那你就多住几天,我领你到处走走。”
“我走不动啊,别的不去了,看看这儿就行。没啥事,我今天晚上就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我呢。”娘没说当时她脚后跟疼。
“家里不是还有六安他们吗?”
“他们得上班,我得给你爹做饭、看那三个孩子,还有两只鸡得喂喂。”
“好不容易来了,就多住几天呗?”
“不住了,看看就行了。”娘坚持要走,我当时还没弄明白娘来的意思。我也想给娘买点儿白面带着,可就觉得不好张嘴说,只是买了点儿糖果,因为家里还有爹和三个小孩儿。
“娘,我给你买点儿点心吧,你在车上得吃饭呀?”
“吃点心干啥,挺贵的。从这儿回去坐一夜车,明天晌午就到家了,回家再吃吧。”
“不吃东西可不行,不买点心就买两个面包。”
“你实在要买,就买一个吧。你也没有几个钱,我看了,你连个箱子都没有。你看人家,那不是都有个箱子装衣裳什么的。”是的,几乎所有的知青都有装衣裳的箱子。小黑有一只大木箱,还有一只皮箱。
“没事,我也没那么多衣裳装,放这纸箱里就行。”我虽然这么说,但是听到娘的关心,我心里有点儿酸酸的。接着我又想,与家里比起来我应该知足了,于是心情又平复了许多。
不料,娘却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床上,打开后,我看见里边是一卷钱。最外边的是一张五元票,接下来就是两元、一元和五角的,最里边的是十枚五分硬币。
“娘,买糖和面包我有钱。”
“不是让你买糖用的。给你留下吧,这是三十块钱,我卖了鸡蛋,又从你爹卖废品的钱里拿了点儿,你买一个箱子用吧。看看能买个什么样的就买个什么样的,别让人家笑话你。”说着,娘把钱推给我。
听娘这么说,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赶紧低下头,又把钱推向娘那边。
“我还没给家里钱呢,咋能要家里的钱?再说,家里也没人挣钱了。”
“家里好说啊,‘穷家富路’嘛!在外边一时没钱也不行。”
“那我也不要家里的钱。娘,以后鸡再下蛋就别卖了,你和我爹吃了吧。”
“那能吃得起吗?他有时候还吃几个,我是不吃啊。我吃点儿什么都顶饿,饿不着就行呗,还非得吃鸡蛋啊?”
我知道,娘虽然也掉了好几颗牙,可是每天除了吃窝窝头就是大□
子。大米基本上都喂了几个孩子,白面以爹吃为主。说完,娘一定让我把钱留下:
“你的是你的,家里给的是家里给的,就这么一点儿,快收起来吧,别跟家里说就行。”
“娘,那我拿这钱给你买件衣裳穿吧?都多少年没见你穿新衣裳了。”
“我穿这个不就挺好吗?哪也露不着就行啊。光穿新的得多少钱?再说,新的穿穿也旧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谁还能笑话呀?”我不知再说什么才好,一时没了话。
“快拿起来吧,抽空去商店看看,遇到合适的就买一个。”
我根本没想到:娘会给我钱,而且还让我买箱子。难道娘是来看看别人都啥样?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太寒酸了?不,好像不是。后来我才知道:娘是担心我可能回不去了,以为我得在那儿安家。娘不放心那里,日夜惦记着去看看。如果那地场不好,就想办法把我弄回去。实地看了以后,娘觉得比家那地方好,所以才放下心来,当天就要回去。
没办法再跟娘争执,我只好把钱留下了。后来,买了一只人造革的箱子,正好三十元。那只箱子,无论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它。它一直陪伴我,走了很久、很远的路,那是近四十年的历程。四十年中,只要一看见那箱子,我就想起了娘,那是一颗慈母心呀!
娘一直看着我把钱收好,这才第一次问我:
“你一个月能剩下十来块钱吗?”
“能。”
“那就行,攒着点儿,别乱花。以后家里帮不上你,得靠你自己了。”娘想了想又问我:
“你手上现在有多少?”
“有六十多块。”钱很少,我有点儿羞于启齿。我自己也奇怪,都来快三年了,怎么就没剩下钱呢?仔细想一想,可能因为我的底子太薄了,尤其是从学校出来那时候,就一个白色包袱包着两件换洗内衣和一双棉鞋。看到别的女孩子每个月那几天都用卫生纸,我却连想都不敢想。别人买什么好吃的,我都躲出去。后来,都是挣一点儿钱添置一点儿,还预交了一年党费。所以,真的没剩下钱。但是,不管怎样,一想到自己挣了好几年钱,却还像个穷光蛋一样,就觉得很惭愧。
“你那钱就买两个被面和褥面吧。”
我脸红了:“不用啊。”
“别‘不用’,买了就能把钱占起来了,省下乱花了。”我没再说话。后来小黑回家探亲,一定要从北京给我买被面和褥面,就把那钱带去了。
“我看你手上蚊子咬的那些地场都好了,这里没有那么多蚊子吧?”没想到,娘还惦记着蚊子咬我的事。上次回家时,满手背都被蚊子咬了,一个包挨着一个包,太痒痒了,我忍不住就挠破了,结了痂连成一片,都看不见皮肤了。娘看到后,心疼地给我揉了好一会儿。现在手背上的痂都脱落了,只留下一块块疤痕。
那天晚上,我把娘送到火车站。给娘买了一张火车票,直接买到京东镇,娘换车时就不用再买票了。就是怕没有座位,我一再跟娘说:
“下了这班车就早晨六点半了,你不要出站,打听好回家那趟车在几站台,早点儿上车,好找个座位。那趟车八点半开,十点多到京东镇,下了火车一定要坐接站的车回家,你可不要下步走啊!”
“行啊,我这脚后跟很疼,也没法走了。”我这才知道娘这次来正赶上脚后跟疼。我知道:娘的脚后跟一疼起来,就像针扎的一样。
“哎,娘,你咋不早说?也没打点儿热水让你泡泡脚?”我后悔得不得了。
“在你那儿人来人往的,我这脚人家见了不笑话吗?不要紧,说疼就疼起来,咋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才能过去。唉,都惯了。”我只觉得难过,可又毫无办法。
把娘送上车坐好后,我又恋恋不舍地在娘身边站了好半天。直到站台上铃声响了,我才走下车。下车后,我急忙走到车窗前,娘还站在那儿向我挥手。我摆摆手,让娘坐下。这时火车启动了。
我随着火车一路跑去。跑啊跑啊,渐渐看不见娘了,只能看见娘那节车厢的车窗。很快,连那节车厢也看不清了。车尾也越来越小,拐过弯去,渐渐消失了。
我站在那里,心里空空荡荡的,茫然若失。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望着那条通往家乡的长长的火车道,好像又看见了娘。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娘,你一定要顺利平安地到家啊!
我慢慢走出站台,走上返回的路。路上,我品味着和娘在一起的这一天,这一天的每一件事,这一天娘说的每一句话。
就是今天凌晨,星光依稀,在这条路上我远远看见了娘慢慢走来的身影。
就是这个黄昏,路灯朦胧,在这条路上我又送娘一步一步踏上回家的路。
这两个身影渐渐融为一体,那么清晰、那么温暖,宛若娘又回到我面前。多少年后这一切还都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一年后,***第一次“出山”发话,使我们有了一次读中等师范学校的机会。师部一位老领导对我说:
“中师也好,去吧,不要失去机会。”
我听了他的话,考上了牡丹江师范学校,离开了兵团。
中师大部分课程高中都学过,可以不去听,上课时间就在图书馆看书。因此,我有机会读了许多中外文学书籍,还被借到一所中学当代课老师,挣到了生活费。
我离开兵团,重新回到家乡,爹娘都非常高兴。一天我回家时娘对我说:
“我和你爹商量着要给你买一块手表,以后当老师没有手表不行,趁你爹现在还能挣一点儿,我又多卖了几个鸡蛋,都攒差不多了。”娘从柜里翻出一个小布口袋“稀里哗啦”地放在炕上,“差不多能有七八十了,你都拿上凑合着买了吧。”
我打开布袋一看:整钱少、零钱多,纸币少、硬币多,娘攒这些钱该多不容易呀?我难道真的都给拿走吗?
“不行,我不要!”我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忙把布袋收起来递给娘。
“咋,不够啊?”
“不是,等我以后自己挣了钱再买吧,现在也用不着。”
“我是想啊,你们也都不小了,能给你们一点儿就给你们一点儿,以后就没钱给你们了。”我明白娘的意思,但还是坚持不要那钱。娘生气了,把钱袋子扔给我说:
“你咋不听话呢?让你拿你就拿着,我还给七安攒了五十,中秋节我得去他那儿看看。他来信说,有一个女同学对他挺好的。我去看看,要是行的话,就让他在那儿成个家吧。”娘一直看着我把钱装好,这才松了一口气。
爹那天没去收废品,挎个小筐把杖子上那点儿豆角都摘了下来:
“前几天我就想摘了,你娘说要给你留着。你在那儿吃不着这油豆角吧?”
嗨,就这么一点儿豆角,爹娘还想着留给我。我拿过盆来掐豆角,这时爹又出来问娘:
“还有袜子吗?给我找一双,我这袜子刚才又剐破了。”爹拿着袜子给娘看。
“哪有闲着的袜子呀?放那儿,一会儿我再给你补补吧。”
我抬头一看,爹的袜子上已经补丁摞补丁,我赶忙脱下自己脚上的丝袜,对爹说:
“爹,我洗洗这双袜子你穿吧,晾一会儿就干。这袜子不爱坏,还凉快。”那是一双浅灰色尼龙丝袜,因为我的脚大,所以爹也能穿。
“你脱下来给我,你穿啥?”
“我那儿还有,回去再穿呗。”我洗完袜子,爹就接过去晾上了,没等干透爹就穿上了,高兴地跟我说:
“我穿着正好,这是拿啥做的,这么凉快?”
“爹,你要是愿意穿,我给你买两双。”
“不用买了,这一双还不穿两年啊?”
豆角炖好了,可是爹不吃,只让我给他盛点儿菜汤,自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凉馒头泡着吃。
“你啊,就是不听俺的。不让你喝生鸡蛋吧,你非得喝,也不知是听谁说‘生的有营养’。啥粮都吃才有营养啊,要饭吃那时候,窝窝头、豆腐渣不也长力气吗?我煮的这大□子粥多好,烂烂糊糊的,可你就认准了细粮。”
“也行,爹愿意吃啥就吃啥吧。”
“现在是行啊,自己还能挣两个,以后跑不动了,上哪儿弄馒头来吃啊?”
第二天早晨,大妮来了。我都好几年没见着大妮了,惊喜地喊了一声:
“大姐!”
“听说你回来了,能住几天不?”
“我今天上午就得走。大姐,听说你也上班了?”
“嗨,就是在酱菜厂干临时工,整天鼓捣咸菜酱,没啥正经活儿。”
“你大姐能干上这点活儿也不容易,幸亏元洪有认识人帮忙说话。要不,厂子那边三天两头就不让干了。”
元洪是大妮的长子,在一个小工厂当厂长。
“唉,哪儿没熟人都不行,俺一块儿进去的好几个都被辞退了。”
“他们要是辞退你,你就找他们说理去。”说完,娘拉过大妮的两只手让我看:“你看你大姐这手,五冬六夏都在院里腌咸菜,让硫酸把手烧坏了。”
我一看吓了一跳:大妮的双手都僵硬僵硬的,呈紫青色,还裂了许多血口子。
“大姐,这手是咋弄的?不疼吗?你咋不去医院看看?”
“治不了,酱菜厂不给俺们劳保用品,让俺用手弄硫酸。起初咱也不知道硫酸那玩意儿那么厉害,后来知道时也晚了。”
“告他们去。”娘一说起大妮的事,就愤愤不平。
“元洪没找找酱菜厂,让他们赶紧给你治疗啊?”
“治了,都去好几个医院了,都说没办法。”
“唉!这就落下毛病了。”娘又生气、又心疼、又无奈。
这时大妮回头看了一眼闹钟,说:
“到点了,我得走了。抽空,你就回来看看。对了,爹呢?爹又出门了?”
“没有,这两天没去,说是走不动。家里这窝窝头他不吃,可能又买馒头去了。”娘说。
我送大妮走出大门时,大妮心事重重地回过头来跟我说:
“咱爹身体越来越差了……对了,你二姐没回来?”
“没有。”
“唉,她也不容易。”我不知道大妮说的是啥意思,还没来得及问,大妮就从裤袋里掏出五块钱来,卷成了一小条交给我,说:
“一会儿咱爹回来了,你拿给他,我得赶紧走了。”
“嗯。”我答应着,突然看见爹已经从菜市场那边拐过来了。
“爹回来了。”
“哪儿呢?”
我指了指前边。
“好了,我直接给他,你进去吧。”说完大妮快步走去。
“你大姐又是来给你爹送钱的,一个月给他五块让他买啥吃。我都跟你爹说几次‘你别要她的钱了,她挣那么一点儿钱不容易,要是让她家老太太知道了,还不闹翻天哪’!可你爹就是不听,一给就要,有时候还不让我看见。唉,真是没法弄。”我听娘这么说,心里不免沉甸甸的。只好换了个话题:
“娘,我二姐几年没回来了?”
“她呀,她去年还回来过一次,是夏天吧?四个孩子毕了业都没工作,你二姐整天犯愁,老跟你二姐夫吵架。”
“为啥呀?”
“她就嫌你二姐夫好吃懒做,又不管孩子。整天惦记着弄点儿鱼呀肉的吃,还爱喝酒。食堂也不用他了,在厂里干零活儿,动不动就请病假。一扣工资,他就埋怨孩子都大了不去干活儿,都等着吃他的、喝他的。又埋怨你二姐‘生了一帮丫头片子’。三天两头吵架,去年就是因为吵架她才回来的。”
“那等我二姐夫来了,你就说说他呗?”
“他还得听咱的呀?这些年可没少说他,他也都答应好好的,可一回去还是那样。这就改不了了,天生这样人啊。说起来也让人笑话,他家就住在林场,到处都是木头,别人家都弄点儿回去做了柜子、箱子、桌椅什么的,她家啥也没有。就一个长条凳子还是他那食堂不要了捡的。要不,你二姐咋老跟他吵呢?”
我听到这儿,越发觉得娘真是不省心,两个姐姐也都这么命苦,爹的身体又一天不如一天。爹娘老了老了,守着满堂儿孙,却还得自己给自己挣饭吃。爹娘要这些儿孙干什么呢?我不禁对哥哥们产生了不满情绪。
我走那天,几个哥哥嫂子都来送孩子,呼呼啦啦的,屋子里一下子塞满了人。看样子他们三家又都快生下一个孩子了。到时候娘一下子就得再多看三个孩子,又都是新生儿。可想而知:娘还得抱着、背着、哄着小的,再端着碗追那大的喂饭吃。无形之中,这些儿子、孙子就像枷锁一样,把娘套得牢牢的,那场景让我不寒而栗。我甚至想:要这么多孩子干什么?
可是娘却总是说“这人哪‘过日子、过日子’,过啥呀?过的就是‘人’啊!没有啥都不怕,没有人可不行!有了人,没啥都能去挣。”
说娘不怕累吧,好像也不对。可是,娘对那累不仅心甘情愿,似乎还有点儿乐在其中。
其实,哥哥家的几个孩子,我也都很喜欢。他们长得好看,又总是“姑姑”“姑姑”地叫我,很听我的话。所以每次回家,我都不忘给他们买点儿吃的东西,他们也都盼着我回去,经常问娘:
“奶奶,我小姑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娘就翻翻日历,屈起手指头来算一算,说:
“快了,再有一个多月吧。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过年她就回来了。”
毕竟是孩子,单纯、诚实、聪明、可爱,完全不像他们的父母,只顾自己。所以,尽管我喜欢那些小孩,对他们的父母却经常敬而远之。尤其哥哥们一娶了媳妇,对爹娘这个算计,真是费尽了心思,简直就忘了自己还是爹娘所生。
那天,四安他们都走了以后,娘给孩子换完衣裳,看着窗外说:
“到现在还没顾得上喂喂那小狗、小鸡。”说完,娘就拿过狗食盆去喂小狗。小黄狗见到娘,摇头摆尾地直往身上扑。
“都是生灵啊,到时候就得喂喂它。小狗小猫信联系,只要给它点吃的,它就不会忘记你。”接着娘又端起鸡食盆喂鸡,“咯、咯、咯、咯”,娘呼唤着它们。
十点钟了,我得去赶火车,娘和爹带着三个小孩儿到大门口送我。爹说:
“有空就回来,这人啊,一岁年纪一岁心。前几年你们走不走的我不太往心里去。这几年也不知咋地了,看着你们走,这心里就是不得劲儿。唉!常回来吧,回来可亲和亲和。”没等爹说完,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刮起了路上的尘土,直眯眼睛。娘赶紧揽过三个孩子,说:
“走哇,走哇,你小姑是外边的一个人,咱不送了,回屋去吧。”我知道,娘也难过,只是不愿意表现出来。
往前走了一段路后,我回头看时,爹还站在那儿冲我摆手。
一个月后,娘去七安那儿,在火车上把攒了很长时间的五十块钱弄丢了。我回家时娘还难过得直唉声叹气:
“你说我是咋了?那五十块钱,我明明就揣在这大襟里面的口袋里,在车上还摸了摸,心想‘挺好,在这揣着呢’。下车再摸时咋就没了呢?我带去的那五斤月饼也没少一块,饿了都没舍得吃,可那五十块钱却不见了,可把我心疼坏了。回来也没敢跟他们说,怕他们看我的笑话。唉!没办法,我只能天天自己窝囊自己。”
想到娘摸口袋时、发现钱没有了的那种沮丧心情,我就倍感难过,比我自己丢了钱还心痛。
这时娘看的孩子由三个骤增到六个。不久五安媳妇为了省钱,就把君明也送到他姥姥那儿去了,只留下君亮一个。娘看五个孩子每个月能得二十五块钱,用来维持家庭生活。
娘喂养的小鸡,开春闹鸡瘟,由八只变成了两只。儿媳和孙媳生孩子时没啥送的,娘只好花钱给她们买鸡蛋。
渐渐地,爹终于打熬不住,就不再去收废品了。大姐一个月给爹五块钱,买点儿馒头、面条吃。由于体力不支,爹抱着一个枕头,一会儿这屋躺躺,一会儿又去那屋躺躺。炕凉,娘就用棉衣裳里拆出来的旧棉花,给爹絮了一个小褥子铺。爹又拿出一条粗呢裤子,是收废品收来的,没舍得卖给收购站,想留下来自己穿。爹拿着那条裤子,翻来覆去地看,哪儿都没坏,也没脏。就说:
“这么好的裤子,就当废品卖了?这人是困难不着了。”
“谁还像咱们似的?咋,你想穿它呀?”
“穿着它,这腿上兴许就不那么凉了。”
“那你也别拿过来就穿,先泡上,等孩子们都走了,我洗干净了你再穿。”爹拿过盆子来,舀上点儿水就把裤子泡上了。晚上四安媳妇来接孩子,娘又跟她要了点儿消毒水,说“家里有这么多小孩儿,万一……”
第二天,娘把那条裤子连泡带洗,总算放心地让爹穿上了。爹穿着那条粗呢裤子,一会儿低头看看,一会儿又低头看看。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那点儿高兴劲儿都挂在脸上了。
“奶奶,我爷爷咋乐了?”君和奇怪地问道。
“他呀,美呗。”
那天是工厂开工资的日子。四安媳妇来接孩子时,先给娘掏出十五块钱。
“不忙啊,你们有用就先留着用。”娘说,每次她们拿钱来娘总这么说。尽管娘最需要钱用,但还是不想让她们为难。
不大工夫六安媳妇也来接孩子,她给别人钱就是不高兴,平时从不闲着的那张嘴此时话也没了,捏着五块钱扔炕上抱起孩子就走。
只有五安媳妇没拿钱来,第二天她听说别人都把钱拿来了,这才跟娘说:
“我可得再等几天,这个月我手头有点儿紧,妈,你不着急吧?”
“不急,不急,你们有用就先用着。”这话被六安媳妇听到后,就跟六安说:
“老五媳妇已经不是第一次‘手头紧’了,估计是把钱先给她娘家妈了吧?”六安把这话跟娘讲了之后,娘说:
“她自己挣的钱,愿意给谁就给谁,咱管不着啊。”可是,又过了五六天,五安媳妇还没拿钱来。先是四安媳妇问娘,接着是六安媳妇问娘,娘都打马虎眼说:
“她可能有点儿用项?要不不会不拿来。”
又过了十几天,可能两个妯娌总问五安媳妇“有啥困难”,问得她不好意思了,这才把钱拿来。她还是以前那样子,手里不是拿着一张五元票,而是攥着一大把钱。到娘这儿,把钱放到炕上,一张一张地给娘数。
“妈,你可看好了,这是一块,加上这五毛是一块五,再加上一毛是一块六、一块七、一块八……”接下来又数硬币。就这样,她能很有耐心地一直数到五块。
“这个月没有钱了,可也不能不给你呀。这不是吗,凑了一些零钱,反正一分不少你的。”
“零钱好,花着方便,不用现去换了。”娘不敢再说“不急”这样的话了。如果再说,五安媳妇会跟以前一样,拖很久才拿来,甚至把两月的合成一个月,少拿两三块钱来,厚着脸皮说:“对不起,实在凑不上了。”娘以前吃过她的亏。
我知道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不是在向娘“哭穷”吗?这还让娘咋花她的钱,简直就是在折磨娘,难道她就不怕刺伤老人的心吗?
可是,这一次五安媳妇在那儿数钱时,却被四安媳妇撞见了。
“干啥呀?拿钱买冰棍去呀?咋困难成这样了?”
“哎,四嫂笑话我呢?我这个月实在没办法了,他姥姥家翻修房子让俺俩回去。俺俩也不能空手回去呀?买这买那的,还得带点儿钱去不是?”
“咋又修房子?好像以前就听你说‘要修要修’的,现在还没修上呢?”她越怕四安媳妇问,四安媳妇的记性就越好,把她以前拿来“东遮西挡”的话都想起来了。问得她答不上来,想胡乱编派都找不到词了。
“哎,谁知道了?我说这老人一时一个想法,回去看看再说吧。”虽然应付过去了,但毕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有点儿挂不住。
四安媳妇见已经达到目的,也就不再斩尽杀绝,抱起小美要走,突然又问娘:
“小美晌午没吃饱吧?咋噘着嘴?”
“看你说的,她奶奶还能不让她吃饱?”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饿了就爱噘嘴。”
“不能啊?跟每天一样吃了一碗饭呢,泡着菜汤。小美,你饿了?”
“不是,她想让我回去跟她玩牌,我要不回去她也不回去。”君和替他奶奶辩解道。
“那可不行,你们小姑娘不能随便在外边住,明天再来玩。”
“你看你多轻省,留下君和省下明天再送了。”五安媳妇终于找到了反击的话,但却没敢往深了说,怕她再拿出什么事来打点自己。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五安媳妇来送孩子时拿来一个馒头,一进屋就乐颠颠地说:
“妈,你看人家这面多好,蒸出馒头来比咱粮店的面白多了。”娘接过馒头来看了看:
“可是啊,这是哪儿的面?咋这么白?”
“他姥姥那儿种的麦子,我礼拜天跟他爸爸去他姥姥家,回来时非给我半袋子白面。那天擀了点儿面条,吃着可筋道了,没承想蒸出馒头来也这么好。”她是想显摆她娘家没白让他俩回去干活儿。
“我告诉你,妈,我这回还揽了一件事:以后我们村再来这儿换豆油和白面时,先把油桶和面袋子放我这儿,加工好了我找人去给他们灌装,他们光来车拉回去就行。”
“你有那工夫吗?”
“这点儿事,我找两个徒弟就给他们办了。你猜我为啥这么高兴?昨天我从他们送来的两个空油桶里控出来一瓶子油,比俺们五口人一个月领的还多,另外两个桶还没来得及控呢。我又从十几个面口袋里扫出来一些面,有多半盆子!”
“呵,这回你可捡着了。”
“爹,你尝尝,比你在饭店买的那馒头可好吃多了。”
“行啊,今晌我就吃它了。”爹拿起馒头捏了一捏,“这么拿着就试出不一样了。”
“人家他姥姥那儿细粮比咱这儿多,差不多都是白面大米,小丽和君明在那儿可享福了。”五安媳妇又显摆了一下。她走后娘跟爹说:
“她也能想得出来,从人家油桶里往外控油。虽说不算拿人家的,可是这么抠哧别人能好吗?那话咋说?‘雁过拔毛’?想说说她吧也不敢。”
“嗨,你还是别说她了,没见她还挺乐的吗?”接着爹又问,“你说,以后截长补短地跟她要个馒头吃行不行?”
“你别看她来说有这有那的,你要是张嘴跟她要,一次两次的兴许给你。时间长了,还真不见得能要得出来呢?”
“唉!也没钱总买着吃啊?就大妮拿五块钱来,十几天就花没了。”
又过了几天,五安媳妇来送孩子时,爹悄悄跟她说:
“你上回拿来那馒头,比饭店的可好多了。你要是蒸了,想着再给我拿个来?”
“是吧?就是好。不过这些日子一直没蒸。等再蒸时,我再给你拿一个来。”三天后她还真给爹拿来了一个馒头。
“啊!看着就喜人,你蒸的馒头倒是比饭店的大啊。”爹又张了张嘴,有话却没说。不过五安媳妇看出来了,主动说道:
“行,等我再蒸了,再拿给你。”那个月,她接连给爹拿了四五个馒头。可是之后又过了半个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每次她来,爹都站在一边等她说话,有时还抢着给她开门,或跟在后边送她出去。可她就是不言语,压根儿不再提馒头的事。
夏天过去后,又下来新粮了,而且年成不错。那天,爹在院里遇见了五安媳妇。爹干咳了一声,绕了很大的弯子,才把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今年你们要是回去,还能再弄点儿面来……”
“啊,那得回去看看再说。”
“要是有面的话,就再蒸几个馒头吃。”
“啊!我看看吧,要是有面就蒸。”说完,她急忙向大门口走去。
那个星期天过去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天,爹还没等到那个馒头。爹有点儿坐不住了。心想:别说还都在一个食堂工作过,就是单凭当年她来家求我、成全她跟五安这一桩事,跟她要个馒头吃也不为过。何况那时候她还口口声声地说要养我老呢!天天这么等着心里也没底,不如干脆就去她家拿,那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家!想到这儿,爹真的去她家了。
那是一天傍晚,爹来到她家门口,站那儿没敢进去,想再等等,说不定五安看见自己了话就好说了。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她家都没有人出来。
“该不会家里没人吧?”爹自言自语,又去往马路对面抬头看了看她家的烟囱,“那不是冒着烟吗?正做饭呢。”想到这儿,爹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又大又白的馒头,“进屋去看看,再不进去天就黑了。”爹进屋时,刚好五安揭开锅盖、正从锅里往外捡热好的馒头。
“爹,你咋来了?”
“啊,我……我……我来要个馒头吃。”
“正好刚热出来,你在这儿吃了再走吧?”
“不用呀,拿个给我,我回去吃。”
“烫手啊?”
“不怕!”爹高兴地接过馒头,这时五安大声对媳妇喊道:
“你过来时再拿个凉馒头来热一热。”
“咋地,不够呀?”
“不够。”
“咋这么能吃了?每天吃不了这么多呀?”说着,五安媳妇从北阁拿着芹菜和馒头走了过来,正好撞见爹。
“哟,是他爷爷来了,咋走了?”
“啊,我来要个馒头。”
“哎,你看我这记性!还想着给你拿一个、拿一个,咋就忙忘了?以后你别往这儿跑了,我想着就是了。”
“行啊,行啊,我来拿也行啊。”
五安媳妇一边打开房门让爹走出去,一边看着厨房的五安大声喊给五安听:
“要不,你在这儿吃了再走吧?”
“不用,不用,快关上门吧。”爹想:还是自己来这儿拿吧,碰上五安咋也能给我一个。爹高高兴兴地回到家,进门就闻见一股虾酱味,有点儿不相信似的问道:
“这虾酱味是咱家的吗?”
“不是咱家是哪儿的?去了这么半天,干等你也不回来,给你炒的虾酱也都等凉了。”娘抬头看见了爹手里拿的馒头,就问:
“你这是吃了还是没吃啊?这不像是饭店的馒头,又去……”
“啊,是五安给我的,他让我在他那儿吃,我没吃就拿回来了。”
“那咋去了这半天?”
“他们没开门,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娘想:五安媳妇从这儿回去半天了,咋会没开门?
“是没敢进去吧?”
“唉,你就别问了。”
“六安回来说‘菜市场来虾酱了’,我让他去给你买了一块钱的,这会儿都放凉了。”
“不凉不凉,这碗还热乎呢!他们这馒头也刚熥出来,都是热的。”爹乐得自己去厨房端过虾酱来,坐在凳子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接下来四五个月,五安媳妇给爹拿来三四个馒头,爹又去要过几次,大概总共不过七八个馒头,五安媳妇就吃不住劲儿了。
那是初冬的一天下午,天上飘着细蒙蒙的雪花。都快四五点钟了,雪还没有停的意思。爹在屋里一下午都没安生,一会儿站起来看看外边,一会儿又站起来往外看看。自言自语道:“咋还下呢?这才入冬几天呀就这么下雪?”娘看着爹不安的样子,就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要么躺一会儿,要么坐一会儿。看你咋还像个孩子似的转来转去直嚷嚷?是不是又想出去呀?”
“哎,今晚我吃啥呀?晌午就只吃了半个窝窝头,早就饿了。”
“给你蒸的那锅馒头才吃完几天?也就随着我吃了两天窝窝头就烦了?”
“我一吃窝窝头,肚子里就不走动,憋得慌。”
“那不是吃窝窝头的事,你得吃点儿菜呀。我炖这白菜你吃上一碗,咋会不走动?”
“再等等,昨天五安不是说‘发上面了’吗,今天兴许能给我一个。”
“你兜里还能有个块儿八毛的吧?还是去买吧。”
“也就那么一点儿了,这个月还有十来天呢。”爹巴望着五安能给自己一个馒头。可是,没想到,最有希望的一天,却彻底失望了。
爹不知道,昨天晚上五安回去对媳妇说“爹问蒸馒头的事”,两人竟然吵了起来。五安媳妇不满地说:
“天天要馒头!他们给四安看了三个孩子,咋一个馒头也不给他?这事我想过了,以前给了就给了,以后再要,没门儿!”
“那怎么着,以前给的你还想要回来?”
“你别跟我打哈哈,跟你说,这事以后我做主。因为那面都是从我娘家拿来的,和他爷爷家没关系。”
“你看你,有话好好说,咋非得东扯西拉的。再说咱家又没粗粮,不是天天都吃面吗?”
“那也是我迁出粮票去他姥姥那儿换的,又不是从他爷爷家弄来的。”
“哎,他爷爷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能吃你几个馒头?这面也快发了,明早蒸出来你就给他带一个去。”
可是,早晨五安媳妇并没给爹拿馒头来。晚上五安到家后又想起这事来,就问媳妇:
“早晨拿馒头去了吗?”
“啊。”
“‘啊’什么?到底是拿了还是没拿?你要是没拿,他一会儿准得来这儿。下这么大雪……”
“下雪,说不定他就不来了。”
“我给送去吧?”
“你敢?”说着,她从炕上一下子蹦到地上来,站在门口,还瞪着五安。
“他往这儿走滑倒了咋办?”
“要是心疼,你就去那儿住好了。”
“你说什么呢?”
“我说啥你还不明白?反正就是不能再给了。来了,我也不给!”
五安见状也挺生气,想起了结婚前媳妇去求爹以及要“养老”的话,本想说一说,可是又怕伤了感情。于是扔下手里的柴火,一摔门走了。
“走就走,谁怕谁呀?”
五安既怕媳妇翻脸,又怕爹来了媳妇当着自己的面拒绝爹,干脆不负责任地躲开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爹还真来了。爹站在门口,习惯地跺了跺脚上的雪就去推门,可是没有推开。于是爹就在那儿敲门,还喊着五安的名字。
五安媳妇本想把事情闹大,从此一了百了,就把门插上了。听见爹的声音后,又转念一想:不如让他进来,趁五安不在家把丑话都说了,也就断了爹的念想。于是,下地开了门。
爹一进屋,就觉着气氛不对,因为五安媳妇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这么大雪你也来?真有瘾啊?”
“你这是……说谁呢?”
“看你把雪都带到屋里来了?”
“是说我呢?”爹急忙找笤帚扫地上的雪,“我这还在门口跺了跺脚呢。”爹还不知道她是在找茬儿说事。
“你儿子走了,不知上哪儿去了。”
“你是说……”
“没错,就因为你老来这儿要馒头,我俩打架了。你好几个儿子,又给老四家看着三个孩子,你咋不去他们家要呢?像个要饭的总在这门口站着,不知道的还寻思我欺负你了呢!”
爹根本没想到她会说这话,那个冲劲,几乎把自己呛个跟头。爹趔趄了一下,虽然站稳了,却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不给我就算了,胡说些什么呀?”爹觉得心里堵得慌,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五安家。
“咣!”五安媳妇用力关上房门,“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就不觉警!”
爹在屋里时还勉强站得住,可是一出屋,竟然站不稳当,一下子跌倒了。爹坐在雪地上,好半天起不来。气得两腿直哆嗦,两手拄着地翻过身来,这才站了起来:“不行,不能在这儿待着,回家去!”
爹又饿、又冷、又气,在雪地上慢慢往回走。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悲哀,路上不由得放声哭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我这是活不起了,跑到儿子家要饭,被儿媳妇撵了出来?我讨饭吃那时候,也没落到这个地步呀?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爹老泪纵横,哭得喘不动气、剧烈地咳嗽起来。爹扶着路边的电线杆子,擦着鼻涕、眼泪。心想:当年,自己在江北范家屯山上砍柴遇到野兽时,也没像今天这样这么害怕、这么无力和无助呀!
当年,是为了给年幼的孩子们挣一口吃的,自己差一点儿就喂了野兽。今天,是为了向长大了的孩子讨要一口吃的,竟被儿媳赶出家门!这儿媳不是比野兽还狠吗!想到这儿,爹越发地不能自制,越发感到自己来日无多、来日无望、来日难过。
爹哭泣不止,那是辛苦了一辈子的一个衰微老人最后的悲愤。那哭声撕碎了浓云、撕裂了夜空。只有雪花看到了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流到地上,融化了冰雪,却没有融化儿女的心。
天完全黑了,雪还在下着。路上行人稀少,有两个路人从爹的身边走过,偶尔看爹一眼。
又过了好半天,爹才缓过一口气来,用袖子擦去满脸的泪水。看着那昏黄的路灯,善良、无奈的爹似乎又心生一线希望:是真的不想管我了,还是俩人吵架一时说气话?
爹踉踉跄跄地回到家时,脸上还挂着冰凉的泪水。娘看见爹这副样子,心里一阵颤抖,赶紧搀着爹进屋坐下。
“怎么?给你气受了?出去这么长时间,又黑又冷的,没吃饭吧?”一听见这句话,爹的心又痛哭起来。
但是,那天晚上爹一句话也没说。爹究竟是为了在娘面前保留一丝尊严,还是不想破坏了婆媳关系,抑或幻想着有一天五安媳妇能主动喊一声“爹”尽释前嫌?不得而知。甚至直到临终,爹都没对任何人讲那天晚上在五安家的事。还是不久后,五安和他媳妇在爹的棺木前大放悲声时,人们从他俩的哭诉里才弄明白,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五安媳妇没来送孩子,一天都没露面。是怕爹说她,还是自己没脸见爹?谁也不知道。晚上,娘问过六安,才知道五安媳妇那天没去上班。
“怎么了?闹毛病了?是大人还是孩子?”娘担着心。
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来。第五天早上,娘让六安上班后问问五安。六安回来告诉娘:
“他们不往这儿送孩子了,说是小丽她姥姥家来人了。”
“那倒是来说一声啊。”娘念叨着。
爹好几天没出门,也没去买馒头。娘给爹煮了两次面条,又蒸了一次馒头。可是爹不像每次那样高兴,也没有什么胃口,只是有气无力地说:
“行啊,挺好。”要不就说,“放那儿吧,我过一会儿再吃。”
娘看着,心里也难过。
过年后,爹的身体更加虚弱了。
那年夏天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广播电台当了记者。我借了个自行车,奔波着办各种手续。不料下车时没站稳,把脚踝扭伤了,不大工夫就肿了起来。可是单位却通知我:参加地区的“社教”工作,去中朝边界的一个县,两天后出发。
那地方离家很远,要坐一天的火车,再坐半天多汽车,三个月后才能回来。不行,走之前我得回家看看。领导同意了。
星期天我一回到家,先把毕业分配的事跟爹娘说了。娘很高兴,爹也很高兴,爹从炕上爬起身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这回可好了,自己又能挣钱养活自己了。可得好好干啊,到啥时候也别丢了工作。”
我答应着,从兜子里抓出满满的一大把糖块交给爹:
“爹,你自己留着,咳嗽时就含上一块。我这兜子里还有,明天孩子们来了再给他们。”爹接过糖去,刚要说什么,又咳嗽起来。我急忙给爹端过水杯,爹喝了一小口,渐渐不咳了。
娘看我一瘸一瘸的,就问道:
“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崴脚了。”
“那还要去远处,能行吗?跟领导说说,好了再去不行吗?”
“不行,就三个月,再回来时就好了。”
爹听了,也着急地说:
“别逞强,做不了的事情就不要做。”
“嗯。”我答应着,又问爹:
“不是不怎么咳嗽了吗,又抽烟了?”
“没有,你娘也不让我抽。”
“‘没有’?我看不见的时候‘没有’抽。”娘说。
“不抽了,往后就不抽了。”没想到,爹说的这句话竟成了真的。
我本想第二天一大早就从家走,可是那天傍晚竟刮起了大风,之后又下起了雨。大风呜呜地刮着,刮起的沙尘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噼里啪啦直响。
“得出去看看房顶啊?房顶上的草别让风再给刮跑了?”爹担心地对娘说。
“我去,我自己去就行。”我走过去开门,可是风太大,那一阵足有七八级,房门被风吹得先是打不开,等我用力一打开却又被风吹得关不上了。
“老天,这是怎么了?咋突然刮起这么大的风?”娘也出来了,先帮我关上门。娘和我走到大门外往房顶上一看:不好,房顶东北角上的草都被风掀起来,有的已经刮到马路上了。
爹站在屋里窗户前用手指指房顶,我点点头,指指地上。爹往地上看了看,一下子看见了被大风刮下来的草,立即拄着拐杖也出来了。
“哎哟!房草都刮下来了,一下雨这房子就更得漏了?”爹和娘沿着房子向两边走去,大风刮得他俩站不稳,东倒西歪的。
“不行啊,赶紧找东西弄到房顶上把草压一压吧,别都刮下来了!”娘的声音从房子东面传过来,被风刮得断断续续的。
“找啥压呢?”我往院子四处张望。
“大门后边有几块瓦片,小胡同口那儿有草绳子,炉棚还有几片油毡纸。你……快去拿来。”爹站在房子西边,用一只手遮挡着半边脸,急切地、断断续续地跟我说,大风呛得他气喘吁吁。
“你在这儿,我去拿吧,你的脚还疼着。”娘说。等娘走到大门口时,那阵大风竟突然消失了。虽然还有风,却比刚才小了很多。
“这是怎么了?一阵风这么大?”娘念叨着去炉棚拿来油毡纸。不知是从哪儿捡来的,边儿都碎了,上面还有几个破洞。
我去胡同口拿来草绳子。就一小捆,以前我见过,是买锯末时用来捆车上的草席子用的。
爹关上大门,捡过门后边的几片残缺不齐的瓦片。
“咋往上弄啊?”
“六安咋还没回来?”
“他回来也得坐八九点钟那趟车。”六安他俩去了娘家。
“爹,刮掉的那些草还要不?”
爹看了看,说:
“都烂糟糟的,没法再用了。”
“捡过来吧,晾一晾,兴许还能烧火。”娘说。
我去把草搂了起来,抱进院子里。
“这房顶咋也得压一压啊,不压住夜里再刮风咋办?”爹不放心,可是自己又上不了房顶,娘也上不了房顶,娘说:
“看这天,夜里还不得下雨呀?”
只有我了,不能上也得上。
“家里有梯子吗?”我问。
“有一个,我去六安房后看看,是不是在他那儿?”娘搬过梯子来,是自己用木头钉的,只有五根牚,站在上面勉强能够着房顶。爹扶着梯子,娘给我递瓦片。我费了挺大的力气,才把那六七片瓦压在房顶的草上。这时,我才发现:我家的房顶五颜六色,在四周一些整齐的砖瓦房和几个新苫的草房中,显得格外扎眼——仿佛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讨者。
而且,谁家的房顶都不像我家这样,塌陷不平的草上面压着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红色的瓦片,也有灰色的油毡纸,还有三四个黄色的破草袋子和生了铁锈的洋铁片,东一片西一片的,散落各处。那年夹杖子时拆下来的刺儿线,虽然都已锈蚀,也都拢在房顶的草上面。好多年以前苫过的房草,早已不见原形。用来拦草的草绳子也都断了又连接起来,绑在房檐下面的椽子上。
我把油毡纸铺在草被刮掉的地场,上面又压上瓦片。可是,我拿着草绳子,不知该怎么往上绑。
“你可别往上面去啊!房顶的草都糟烂了,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脚一踩上去还不塌了?看再掉下去。那回六安上去,就好悬没掉下去。”娘看着我说。
“不上去,这草绳子没法绑呀?”
“先压一压再说吧,风也不大了,等六安回来让他上去弄吧。你那脚还疼着?”爹说。
九点来钟,六安回来了。他听说后,就问道:
“春天刚刚绑过,咋又刮了?他们谁都没来呀?”
“没有。”
“哼!”六安那意思似乎是:啥事都得指望他。
六安出去后,娘就跟了出去,接着爹也跟出去了,还有我,跟在最后边。这时,六安家的房门开了,六安媳妇站在门口对六安大声喊道:
“干啥呢?明天不上班了?还不睡觉。”
“房顶上的草都被风刮掉了。”
“明天再弄呗?这黑灯瞎火的……”她好像没看见我,“咣当!”一声关上门,缩回屋里去了。
娘给六安扶着梯子,六安先上去看了看,又把我弄的瓦片和油毡纸拿起来、换了个方向压上。接着把草绳子分成三根,都先绑住一头,中间与别的草绳子连接上。然后又下来挪动梯子,再绑上另一头。动作很娴熟,也很轻松,不到一个小时工夫就弄好了。
“他行啊,他能找着头弄啊,咱弄半天也没弄上。”娘夸着六安。半夜时分,开始电闪雷鸣。
“你看吧,这雨还不知道要下多大呢?下雨就别走了,不是后天才到那个县里去吗?”娘翻过身来对我说。
“看看吧,雨下大了就没法走了。”
天快亮时,雨就下起来了,而且好像一定要留我多住一天似的,越下越大。
娘也一夜没睡好,不时看看窗外,看看天,既担心刮风,又担心下雨。
爹在他住的那屋也没睡好,听到他不断地咳嗽。爹心里有事,也睡不踏实。
这雨从四点来钟一直下到七八点钟,才渐渐小一点儿了。可是屋子里却漏得不行,大屋、小屋、厨房,没有一个屋子不漏雨。娘把洗衣盆、洗脸盆、洗脚盆甚至泔水桶都拿来接雨水了,可还是不够,只好又拿来两个饭盆和一个饭碗接雨水,屋里到处是滴滴答答漏雨的声音。一直到孩子都送来了,外边雨都停了,屋里却还在下着。
“哎呀,又漏了?快把小美搁炕上,我得走了,再不走就不赶趟了。”四安媳妇看着屋子漏雨,无关痛痒地说了这么一句,看着手表赶忙脱身。
“小娟呢?”我问娘。
“小娟也上学了,她每天都和小芳一块去上学,下午放了学有时候也来这儿。”接着娘又说:
“这房子也快住到头了,自从买来就没好好拾掇,年年这么对付。二十多年了,孩子们都在这屋长大了,房子还能不坏吗?”
爹听了,只是叹息,啥也没说。
娘也知道,爹即使想修房子,也办不到了。一没钱,二没力气,咋修啊!
“唉,你也别叹气。你想啊,这房子和人是一样的,这人一天天的还不断变化呢!这房子光住不修能不变吗?没散架就不错了。”
“那以后要是光剩下你自己了,这么个漏法你咋住啊?”
“嗨,不是还有那不漏处吗?有口吃的,有衣穿着,有地场能住,比着要饭吃那时候可强百倍了。不管咋说,孩子们都长大了,咱就完成任务了。咱都这么大岁数了,又不能出去干活儿挣钱,还想求好哇?那是不能了!”娘虽然说着宽心的话,但是听得出来,娘的内心里该是多么的悲伤和凄凉。
九点来钟,天就放晴了。我出门看了看,云彩都已渐渐散去。院子里、马路上,到处都是一摊一摊的积水,十分泥泞。大门口那条污水沟里的水哗哗地流着,都快漫过水沟上面的桥板了。我回转身去拿过铁锹来,把水沟里的泥土用力往沟边上撮,使水流得畅快一些,尽快泻下去,免得漫到桥上来。弄完之后,我突然想道:不如一会儿乘坐十点半的火车走,不然明天早晨再下雨怎么办?
我进屋跟爹娘说了以后,娘说:
“也好,坐这趟车走,还有送站的车,你就不用走着去了。看你那脚,都肿得那么高了,怕也走不到火车站。就是能走到那儿,也早疼得受不了了。”
“嗨,我还寻思:挺好,是这场雨把你留下来,能多住一天就多住一天吧。”爹说。
跟往常一样,我拿起背兜,走出家门,娘和爹都到大门口来送我。
“在农村干活儿时加点儿小心!农村的道不好走。”娘说。
“能回来就再回来一趟,我想多看看你们。”爹说得很伤感。
我听了也很伤感,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转。我都走出很远了,爹还站在大门口看着我,不时地向我摆手。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爹。
到了那个县之后的第十天中午,我正在地里干活儿,突然有人喊我:
“你的电报!”我一愣,马上意识到:不好,家里可能出事了。我拿过电报一看,才知道:爹去世了!
等我回到家时,已经过去三天了。那年,爹才六十五岁。
六安看我回去了,哭着过来跟我说:
“爹走前一天,还在院里跟我要一块钱,说还想买个馒头吃。我那天也不知是咋地,手在兜里摸着钱,摸了半天都没拿出来。爹伸着手,颤颤巍巍地跟我说:‘你就给我一块吧,就一块钱,以后不再跟你要了。’我本想拿出来给他,却始终没有拿出来。而且还说他:‘老是要钱!哪儿有那么多钱?’可是,爹还在那儿伸着手,而且还断断续续地说:‘我也没老跟你要钱啊,也就这个月要了两回,一共也就两块钱。’我说:‘两块钱还少啊?我才挣多点儿钱!’说完,我也没再搭理他,转身就走了。爹走了,我这后悔呀!我这不成了混蛋吗?爹养活我这么多年,我还顶了他的班,使他没了退休金。跟我要一块钱,我都没给他。呜呜呜!呜呜呜……”六安捶胸顿足,又拍墙,又抓自己的头发,痛苦万分。他边说边哭,边哭边说,无法自制。
我听了之后,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一想到爹伸手跟儿子要一块钱而被拒绝的场景,想到爹那种失望的心情,心里就像被刀割了一样疼痛。我急忙转过身去,难过地看看大屋,又看看小屋,再去炉棚看看。我多想再看爹一眼啊!
可是,哪儿都没有爹的身影。我想:哪怕只有爹那瘦弱的身影也好,哪怕只还能听到爹那剧烈的咳嗽声也好,哪怕爹还是坐在凳子上抽烟也好……可是,就连这些以前不愿意看到的情形,如今想看到也已成了奢望。
这一切都不在了。只有我给爹的那双浅灰色的尼龙丝袜子,还静静地、静静地挂在爹住的那个小屋墙上,仿佛是爹在跟我告别。
前些日子还在这屋里说话、吃饭、咳嗽的爹,怎么一下子就躺在荒郊野外的地底下去了呢?那地方多偏、多暗、多阴冷啊!
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怎么也无法接受这巨大的变故、这残酷的现实。
我还没来得及开工资,没来得及给爹一点儿钱呢!哪怕曾经给过爹十块也好,爹也算花着我的钱了。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爹一定是盼了又盼、盼了又盼。可是,到头来,却盼了一场空。
我越想越痛苦,越想心越痛,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啊哭啊……
广播电台领导派总编室主任和一位播音员来我家吊唁。送走他俩之后,我在家又住了一天,想陪陪娘,可是娘好像比我坚强。其实,我知道娘表面上越坚强,心里就一定越痛苦。因为,和娘一起从千里之外来这里讨生活,为了抚养子女长大成人、吃尽千辛万苦、饱受病痛折磨的爹走了。远远地走了,永久地走了,娘怎能不心痛!
从此,娘就剩下一个人,一个连一起说说话、哪怕生生气的人都没有了。娘不能不倍感孤单无语,倍感生活凄凉,倍感年迈无助。
娘不愿意多说话。看看周围没人了,这才放低声音对我说:
“我能行,你们忙就回去吧,别耽误了工作。”娘见我还有点儿犹豫,又说,“去吧。”
这样,第三天上我就走了。
只有娘一个人在大门口送我,再也没有看见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