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社教”工作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回了家,因为心里惦记着娘。我下了火车,直奔接站的汽车,还好车上人不太多。汽车开上了去古镇的那条老路,那条路年久失修更加坑洼不平,好多路基石都凸显在路面之上。汽车不时地绕开石头行驶,车身晃来晃去,都快把我晃晕了。
我尽力把目光投向远处。大地上早已失去了夏天的浓绿和茂盛,虽然还没有下雪,可是已尽显初冬的枯黄。一些没有收净的苞米秸秆,还站在风寒中颤抖,不时发出瑟瑟的声响,宛若就在耳边。
高大的古镇城垣,这几年被拦腰斩去一半,有些断落都快接近地平面了。城门楼也已破败不堪,碎砖烂瓦一堆堆,都扔在城墙下面的护城河里。护城河早已干涸,连三个月前的那一点儿涓涓细流也已没了踪影,只有一些枯草还在顽强地与寒风抗衡。城垣上残留的榆树显得更加矮小,灰黑色的枯枝败叶在风中无力地摇来摆去。
快到家时,我突然发现老水井旁边的大榆树不见了。仔细再看时,发现水井也没有了。那个多年高高突起、带着琉璃水晶般的冰雪井裙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块很大的暗红色标语牌,上面写着: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水井没了,娘去哪里打水吃呢?我疑惑不解地走进大门。一进屋,就看见娘的身边围着好几个孩子,都在那儿喝粥呢。那场景虽然尽显操劳,但也不乏些许温馨,顿时我的心里踏实了好多。我没吭声,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不想破坏了这难得的瞬间安宁。
小芳不来了,放学后自己在家。小娟与君和拿着小勺自己吃,小美与君好坐在娘的面前,娘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喂他俩。刚出生不久的君林躺在摇车里,娘拿勺子的那只手还攥着摇车绳不时地悠悠摇车。
“再悠悠他,让他多睡一会儿,好把你们喂饱。一会儿他醒了,就没法喂你俩了。”说着,娘拿起小手绢擦擦君好嘴角上的粥。
“奶奶,你看我都吃完两碗了。”君和站起来说,“我还想盛一点儿……”
“去盛啊,把碗放锅台上,别烫着。”说完,娘又回过头来说,“你俩也快吃,比赛,看谁吃得多?”
“奶奶,一会儿我还要。”
“我也要。”
君好与小美都着急了。
“行啊,都给你们盛,快把自己碗里的都吃了,吃了就去盛,锅里有的是。不够,咱再做呢,咋也得让你们都吃饱。”
这时,娘名义上只给四安照看三个孩子,其实小娟一放学就爱来娘这儿找吃的,再加上六安家的君林,娘的身边还有四五个孩子。五安的第四个孩子没再来,直接送托儿所去了。爹一走,娘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孙子们身上了。君和到厨房来盛饭时,一眼看见了我:
“小姑?奶奶,我小姑回来了。”
“娘!”我走进门去。
“你咋回来了?刚下车?”
“小姑姑!”
“小姑姑!”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围了过来。我把背包放在炕上,拿出糖果来,一人一份,放在每个孩子的身边。
“谁也不许拿,先吃饭。谁不吃饭我就把糖收回来。”他们很听话,都不敢伸手,只是歪着头,一边悄悄地看着那糖果一边吃饭。
“你饿不饿?锅里有粥,饿了就先吃一碗。”娘说。虽然刚刚过去三个月,可是却像过了三年一样——娘显老了。
“对了,你的脚咋样了?”
“没事。”我在那县里拍了个片子,说是长骨刺不能打弯了。我怕娘担心这事,就换了个话题。
“娘,旁边那水井咋没了?”
“啊,水井都填上改成自来水了。菜市场那儿有一个卖水点,咱就在那儿买水吃。说是以后都得把水管子接到家里,咱不是没钱嘛,就没接。六安说:‘再等等,明年咱也接过来。’”
“得多少钱?”
“那得看接多远吧?得埋管子。接上了吃水就得交水费了,他们几家都接了。”娘说的“他们”是指几个哥哥家。
“娘,这屋里好像不太暖和,你不冷吗?”
“是不暖和,炉子没烧,你爹不在了,就我自己,能省就省点儿吧。这炕头上烧火做饭还热乎点儿,这些孩子都在这炕头上也冻不着。你这回来,抽空帮我把西边和北边的几个窗户用塑料布糊上,冬天就能少上点儿霜、少进点儿寒气了。”
“今年买煤了吗?”
“买了半吨,等天冷了再烧吧。”
娘每年买煤都要省下一点儿下年烧,所以当年只买半吨煤对付着烧。
“七安媳妇也快生孩子了,说要往这林业局调转呢。”
“他们回来住哪儿呀?”
“再说吧,不是要翻盖这房子吗?”
我不由得一愣:翻盖房子?是谁良心发现了,还是又打别的主意?我想仔细问问娘,可是娘看了看几个孩子说:
“明天再说吧。”娘怕孩子们回去学舌,学得不好又引起矛盾。
第二天是星期日,孩子们都没来,早饭后娘给我两块钱,说:
“你去供销社买一块透明的塑料布,一米就行,家里还有一块去年的还能用。”
我买回塑料布,娘比照两个窗户的大小裁好,又找出几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小木条,让我去拿来锤子和钉子盒。娘说:
“里边有六安他们钉鞋剩下的小球皮钉,我扶着,你钉。”娘把塑料布平铺在窗户上,用木条压住塑料布,让我把钉子钉在木条上。
“别钉深了,深了明年春天不好往下起。起下来留冬天再用,就不用买了。”
“这几根小木条好像不够?”
“不够,就再用上点儿秫秸,我都找好了,在炉棚放着呢。”三个窗户俩人钉,不到一个小时就钉好了。
“你看这儿多好,还是得两个人弄。我自己比量了好几回,都没敢往上钉。摁上这边,那边就歪下来了。”娘又去炉棚看了看,对我说:
“钉上塑料布,一点儿风都不透了,冬天玻璃也不上霜,屋里就不那么冷了。”
娘一边钉窗户一边跟我说了翻盖房子的事,晚上我又问了六安。
那是在爹走后的第七天,大安他们几个人烧“头七”回来后,都来娘这里说要商量点儿事。大安先说:
“咱爹走了。临走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在这个破破烂烂的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年,没过着好日子。想想我这心里还挺难过的。今天,我想咱们弟兄几个商量两件事:一是咱娘以后咋办?二是这房子咋弄?老三和老七都回去了,她们姊妹仨是外人不用来,儿媳妇也都不参加,咱弟兄四个商量好了再问咱娘就行。因为这个家主要还得靠咱们,不知你们同意不?”
五安和六安都先后说:
“行啊。”
“行。”
“老四呢?”
“嗯,那就商量商量吧。”
究竟打算怎么办?谁也没弄明白大安是啥意思,所以都不想先开口,等着大安说话。大安又说:
“咱娘以后是住到咱弟兄几个家里去,还是继续住这儿?不知你们几个咋想的?”
“是不是得先问咱娘啊?”四安说。因为四安曾私底下问过娘,知道娘不想住到儿子家。
“也好,你问问吧。”
“娘,大伙儿想问问你以后打算住哪儿?”
“住这儿吧,还能住哪儿?”
“问你想不想住到俺们几个家里去?”
“让我去你们那儿轮着住啊?不用,我住这儿就行,哪儿都不去。”
“娘还想住在这儿,可是娘一个人在这儿得有生活费呀,总不能再像咱爹在的时候,一点儿收入都没有吧?”
大安起了个头想等着别人说,可是,沉闷了半天谁都不吱声。最后还是六安忍不住了:
“我说几句,都怪我接班让咱爹没有退休费。咱爹这一走,邻居和厂里的人说啥的都有。那天还有人说我:‘看看你爹多可怜,儿子最多,日子却最苦。以后就剩你娘了,你们可得想想办法呀!’说得我都抬不起头来。我想养活咱娘,可是我家里的说我挣得少,怕娘跟我过苦日子。至于这房子,到处都漏雨,我上去修过几次,房顶后边可能是哪根房梁断了,出了一个坑,我没敢碰,怕塌了。我自己也没能力修这房子,要是大伙儿想修,也算我一份。”
“这房子可没法修,再说咱娘一个人住,冬天也烧不起煤,花钱修了给谁住啊?”五安先打了退堂鼓。
四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说吧,轮到自己了。说吧,又怕吃亏。等了等,还是没人吱声。他只好清了清嗓子,巧妙地问道:
“那,既然是大哥找大伙儿开会,大哥一定都想好了,不知大哥是啥意思?”
“我也是听一些人说三道四的,不过仔细想想,人家说得也有道理。咱们弟兄好几个,总不能连一个老母亲都养活不起吧?所以我前几天过来一趟,一进屋就看见好几个孩子都在这儿屋里闹腾。咱娘抱着一个,还喂着两个,忙来忙去的,看样子挺累。以前也听你大嫂跟我说过,我也没当回事,这回一看还真是这样。我问咱娘:‘累不累呀?’咱娘还说:‘不累。’我想能不累吗?可是咱娘为了生活,也没有别的办法,不看孩子就一分钱都没有。”
四安以前听媳妇说过,大安他们都嫌自己的孩子在这儿,说爹娘做点儿啥都吃不到自己嘴里。所以谁都不愿意给爹娘送吃的,怕被孩子们吃了。现在看看,大安还真有这意思。不行,别让他们把矛头都对着自己来。于是没等大安再往下说,他马上反驳道:
“是啊,我有三个孩子在娘这儿,每个月给娘十五块钱。这儿还有老六的一个孩子,给娘五块钱。这几年咱爹娘就靠这钱生活,要没这钱爹娘连粮食都买不了。是这样吧?啊?我不知道你们别人是不是往这儿拿过钱?”他明知故问,把大安对他的不满变成了给自己表功。说着,他还仰起脸来看看大伙儿,见谁都不说话,又说:“对了,咱娘在这儿,问问咱娘就知道了。”
娘坐在门边,看着他们说话,偶尔听见什么“钱”呀、“孩子”呀、“房子”呀。至于为什么说这个,娘听不清,也不去猜测。娘想: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坚决不去儿子家“吃轮饭”。至于别的就随他们便吧,也都一把年纪了,想做什么,当娘的同不同意又能怎么样?
“娘!”四安喊了一声,可是娘正在那儿想这些,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娘!”四安又喊了一声。
“啊?”娘四下里看了看,似乎听见有人喊自己。
“啊?你喊我,做什么?是不是要水呀?壶里没有了,我这就去烧。”娘赶忙站了起来。
“你看咱娘,啥时候都是光想着伺候别人。”六安说。
四安拉着娘的衣袖,慢慢说道:
“娘,问你个事:这几年,俺们弟兄几个都谁给你拿过钱?”
“给我钱?给我啥钱?”
四安想了一下,又说:
“啥钱都行,你就说吧,都谁给过你?”
“没人给我呀?”娘又想了一下,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啊,你是说看孩子那钱吧?别人没有啊,他们的孩子也不在这儿。前两年五安有三个孩子,再就是你那几个,现在还有六安一个。那钱是有数的,多了没有,一个孩子一个月五块钱。”
“你领粮食是不是就靠这钱啊?”
“是啊,也没别的钱,你爹收废品才两三年,兴许去还兴许不去。”
听娘说完,四安终于达到了目的,心安理得地坐下了。好像不是他把娘当成一个雇用的廉价保姆,而是他养活了娘一样。但是,大安的意思还没说完,大安问道:
“你愿意看孩子吗?”大安自从成家后就随了媳妇,再没喊过一声“娘”。跟娘说话,开口闭口都是“你”“你”的。不然就让别人替他喊,“去,叫你奶奶过来”,然后他再跟娘说话。
“你问我愿不愿意看孩子呀?看吧,我又不能出去找活儿,我也得挣口饭吃呀。再说,我不看他们,他们不是也得找别人看吗?都来惯了,看吧。”
“那你不累吗?”
“嗨,什么累不累的?都惯了。”娘说明白了,大家也都听明白了。
又沉闷了一会儿,谁都没再发问。六安本想说让大伙都给娘拿钱,可是因为自己接班弄得爹娘没了养老钱,自知理亏,也就没敢吱声。五安孩子不在这儿了,觉得四安几个孩子全都包给了娘,所以,五安心里跟他媳妇一样:就应该让四安养活娘。大安本想针对四安说“不要把娘当成雇工、当保姆”这样的话,可是又一想,自己开会的主要目的是房子,可别把事情弄砸了。于是就把话题收了回来:
“我看这样吧,娘愿不愿意看孩子,是她自己的事,咱就不商量了。我的意见是:不管娘看不看孩子,以后咱们每个月都给娘拿生活费。大伙儿商量商量,看看拿多少合适?看孩子的钱不包括在这里。”
“我同意!”又是六安第一个表态。
“老五呢?”
“行吧,我也同意。”他有点儿不情愿,但又没理由。
“那老四,你呢?”
“那得看拿多少了?我一个月已经给十五了。少拿点儿还行,多了,得回去商量商量。”
“大伙儿说给多少合适?”
“算一算吧,算一算就知道给多少合适了。”五安说。
“那咋算啊?即使比照爹还在的时候,一个月也就二十来块,过得挺紧巴。尤其是一来人,娘就得东借西借的寅吃卯粮,下个月还得克扣自己还上个月的亏空。”六安说。
“问问娘,看一个月得多少钱?”大安说。
“娘,我大哥想问你,你自己过日子一个月得多少钱?”
“啊?你问我一个月花多少钱啊?那还有数?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没有就不花。可是不花却不行啊,除非把脖子扎上。”娘还是不想难为儿子们,只好模棱两可地说道。
“我看这样吧,一个人一个月先给娘五块钱,以后不够呢,咱再多拿点儿。有特殊情况时再商量,谁要是想多给两个呢,那更好。”大安说出了他的本意。
“行,我没意见。”六安说。
“行吧。”五安也同意了。
“你不用回去商量商量啊?”大安问五安,实际是说给四安听的。
“不用。”五安说。
这时四安只好说:
“行是行,但是得定下来都谁拿呀?”
“今天咱四个商量的,就咱四个先拿着。老三是过继出去的人,不能让他拿这钱。让他拿恐怕也不能拿,弄不好又耍脾气。老七刚成家,可以把这事跟他说说,他要是愿意拿,更好;不拿,暂时就先不算他。你们说这样行不行?”
“嗯,行!”
“行吧。”
“嗯。”
“那好,都没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从下个月开始,开支就拿过来,谁也别拖欠。娘一个月有了这二十块钱,也就有了基本生活保证。”
“那,现在就得把这事跟咱娘说明白吧?”六安怕谁又变卦,想把事情定下来。
“那是。”大安答应着,走到娘跟前把这话重复给娘听,娘听后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容:
“你们有钱吗?可得先尽着你们自己过日子用啊,别让家里人为难,也别为这事拌嘴。”大安一听这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立即补充道:
“对了,回去都跟家里说清楚,给娘生活费是咱当儿子的责任,可别让她们来这儿跟娘哭穷。”
因为以前几个儿媳妇没少在娘这儿哭穷,娘听不清时,有人还故意把哭穷的话学给娘听。娘想:你们爱咋说咋说,挣多挣少都是你们自己花,又没给别人。只不过儿子越多,就越互相攀比,谁都不想多担待,更何况谁也做不了媳妇的主。
其实,他们几个自从娶了媳妇,“家”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自己的小家。至于娘这个家,需要时那是大伙儿共有的家,谁都来索取;不需要时,谁都不想承担做儿子的责任。如果要承担,也得大伙儿都有份。在他们心中,此时只有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而不再有为人子的责任了。
可是,娘却愿意他们都把自己的小家过好。娘不图他们什么,只要他们都平平安安的,孩子都健健康康的,家庭都和和睦睦的,娘自己再苦也高兴。
真可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在娘的心目中,这点儿苦对经历过的那些大苦大难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娘自己总是知足,从不主动向儿女伸手,这却惯坏了永不知足的儿女们。在儿女心中,娘吃苦受累是应该的,自己向娘索取也是应得应分的。因此,自私自利、各种贪欲、互相猜忌不断滋生,每个人都只想自己,从不把娘放在心里。
这时,大安看看第一件事已经敲定,也没引起什么纷争,接下来该说主要的事了。
“再就是这房子的事,刚才六安也说了,房顶有地方都塌了,听说一下雨屋里到处都漏水。我一直也没工夫来看看,这回一看,还真是让别人笑话了。这一带可能数咱娘这房子破了,房顶上什么都有,没一件像样的。不知你们想没想过修这房子的事?”
“那咋修啊?”六安着急地问道。
“是啊,修房子可不像拿生活费这么简单。”五安说。
“老四,你也说说你是咋想的?”
四安琢磨一会儿,也没明白大安啥意思,心想:不如自己先脱身再说吧。
“我是没有力量修这房子。要我说,娘一定要在这儿住,就先这么住着,等实在不能住了再说吧。”
“可也是,老六在这儿有自己的房子,老四那房子也是自己买的,只有老五还住着公房。不知老四、老五你们俩想不想搬娘这儿来住?”大安开了头又停下不说了。
“大哥,你到底是啥意思就直接说吧,都把俺们问蒙了。”五安觉得这事恐怕要摊到自己头上,心里有点儿不安,但又怕说走嘴进了圈套,心想:不如挑明说算了。
“你别急啊,我先问问你想不想搬娘这儿来住?”
五安一听果然冲着自己来了,心想:搬这儿来住,媳妇第一个就反对。因为在这儿住,丈母娘他们来住就不方便了。再说,自己在外边住着多舒坦,想吃什么、喝什么,谁也看不见。在娘这儿,谁都来,太不自由了。于是,立即说:
“不想,我就住那儿吧,再说公房以后也不好找了。那房子是旧了点儿,可是听说拆了以后房管局还给安排。”
“老四,你想没想过要搬来?”
“大哥今天老问我,我没想过这事。”
“那好吧,我的意思就是如果你们谁想修这房子,现在就说。如果还让娘继续在这房子里住着,可能住不了多久还得修,那时候还得再商量。既然你们谁都不想修这房子,那就我来修,我自己出钱修,我搬过来住。我想把这房子拆了重盖,盖成两家,娘还住她这边,我住炉棚那边。现在我那几个孩子都大了,家里住不开,你大嫂老跟我磨叨这事。”
几个人静静地听着大安说他的打算,虽然每个人都放弃了修房子的责任和权利,但是大安的主动和计划,却让他们觉得若有所失、心里不踏实。究竟什么使他们不踏实?每个人都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可就是谁也说不出来。明明以为修房子吃亏,可是现在看来,不修房子更吃亏。
“大安一定有什么便宜可占,不然他不会那么积极。不行,得赶紧问清楚,再不问就没机会了。”四安这样想着,忍不住问了一句:
“大哥,你的打算是不错。这样一来,娘的住处和困难都解决了,可是这房子翻盖了之后算谁的呢?”
五安和六安听见这句话,突然眼前一亮:是啊,这房子究竟算谁的呢?三双眼睛一起盯着大安。
“当然是谁住就算谁的。娘住这头就归娘;我住那头归我。不能说房子原来是娘的,以后还都是娘的。也不能说我翻盖的,以后房子就都算我的,各得一半吧。如果你们谁要是想翻盖,那就由你们翻盖,我就不管了。”
大安这句话掷地有声,四安顿时没词了,五安和六安也傻了眼,仔细想想也是这个理。再说明明知道这是一块肥肉,可是谁也吞不下去,因为都没这个能力,也都不想为娘出这个力。大安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儿,才布下这盘棋。
其实,大安手里还握着一个重要棋子,那就是谁也没提“这房子最早是谁买的”这码事,估计那时他们还小,都不知道实情。为了让几个弟弟心服口服,他觉得到了该走这着棋的时候了。于是,他冷笑着看了看大伙儿,说:
“你们可能还都不知道,这房子最早就是我买的。爹娘领着你们从范家屯来这镇里,没地方吃、没地方住。是我拿出自己干活儿攒的钱买下了这房子,咱家才有地方开铁匠炉,一大家子人才有了吃和住的地方。后来我搬出去了,可我也没说:‘这房子是我的,爹娘和你们都不能住。’”说到这儿,大安特意停下来,理直气壮地看看四安,又扫了五安和六安一眼,似乎谁都没察觉这里边的隐秘。于是他干咳了一声,有意镇了镇气氛,接着说:
“娘在这儿,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娘,让她跟你们说。”说完,他没让别人问,而是亲自走到娘的面前,似乎想暗示什么,大声问道:
“你跟他们几个说说,你住这房子,二十几年前是不是我拿钱买下来的?他们都不知道。”说完他微笑着又坐了回去。
真是“知儿莫如母”呀,娘看着他,侧着耳朵听他说完。虽然没太听懂这半天他在跟几个弟弟戗戗什么,但是他问这话的用意娘还是明白的,无非是让娘证明这房子是他买的,他对这个家有功。娘想:行啊,你说啥就是啥吧,只要你们别吵架就行。
“你是说这房子啊?那是啊。那个时候,他们几个还小,还都干不了活儿,一家人都在范家屯住着。你不是老大吗?那时候能干活儿了,就把你留在这镇里学手艺,挣着钱了,想把钱拿家来用。我说:‘你攒着吧,以后好买房子。’你才拿钱买下这房子,咱才落下脚开了铁匠炉。从那儿一直住到现在,房子还是那房子。”
娘淡淡的几句话,却说出了好几层意思:既满足了大安想要的“证明”,也说明了老大自然有挣钱养家的责任,最后还说明这房子住了二十多年也没维修。娘就差一点儿说出:当年搬来镇里,那是为了看着大安别受他媳妇娘家的气。娘说完,相信几个儿子都听明白了,抬头看看:大安微微笑着,他的三个弟弟似乎也没啥说的了。娘想:这就行啊!谁也没伤着。
这时,大安也看了看大伙儿,心想:看你们谁能争过我?于是问道:
“谁还有疑问?都在这儿说说。”没人吱声,他又说:
“都没疑问的话,那就这样了。老六,你坐得离娘近,你把我要修房子的意思跟娘说说,看娘同不同意?”
六安当着大伙儿的面,把大安要翻盖这房子的打算,对娘重复了一遍。末了又对娘说:
“我大哥问你同不同意?”
娘这才明白几个儿子戗戗了半天,原来是想翻盖这房子。娘高兴却又不无疑问地说:
“好是好啊,可是翻盖这房子可得花钱了,你能有那么多吗?再说君祥他妈还不知道愿不愿意。她要是不愿意你可别张罗,别为这破房子弄得家里不和。我一个人住着没事啊,还能住几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娘,你说啥呢?你别这么说呀!”六安不高兴地说道。
“俺爹没这福气,也没等到这一天。我本来打算早点儿修,可是一直没工夫,现在看看再不修也不行了。”大安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也没人跟他计较了,由着他说吧。“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都跟木器厂说好了,木料花个成本价就行,再找一些工人来帮忙。”
大安当厂长,无论人力还是物力上,自然有优势。他也盘算过:家里实在住不下了,如果另外买房子得花不少钱。另找地方盖房子呢,又得求人批地块,也得花不少钱。想来想去,不如“借鸡下蛋”,一举两得。还能赢得一个“孝敬老人”的好口碑,也好挽回一点儿爹走时留给大家的坏印象。大安终于达到了目的,不禁有点儿得意地说道:
“到时候,还得请你们几个弟兄抽空都来搭把手、帮帮忙,尽快把房子盖起来,也好让咱娘早点儿搬进新房子。”
“你想啥时候弄这房子呀?”娘问。
“我先跟他们几个商量商量,都没意见了,我就动手备料。备好料,明年夏天就动工。房顶就不想苫草了,很多人家都用油毡纸做房顶,既防风雨又好修补,还不算贵。工人吃饭就在这家里,到时候让君祥他妈帮你做饭。”
说到这儿,四安他们几个才发现,大安是有备而来,而且早有打算。今天不过是来要几个弟弟的口供、亮亮几个弟弟的心态,实际上也是把几个弟弟给涮了一把。
“嘿!”想到这儿,四安觉得浑身不自在,再也坐不住了,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抖了抖腿说:
“那就这样吧,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五安和六安也站了起来。
虽然该说都说了,但是四安不等自己发话就要走,大安觉得有拂面子。他习惯地摆出了厂长的架势,猛然想到这是在家,面前是自己的弟弟。算了算了,别把好事办砸了。但是,一想到四安总爱与自己作对,心里又觉得别扭,觉得不能助长他的脾气。想到这,他走到娘的面前,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大声说道:
“我还有一句话,说完大伙儿都走。俗话说‘长兄如父’,今天爹不在了,只好由我这个当大哥的领着弟兄们开会,也算是开了个头吧。以后有啥事,我们弟兄几个还得在一块儿商量。我哪儿做得不对,你们也都当面说,定下来的事就都照着做。咱娘在这儿,让娘说这样行不行?”
弟兄几个谁都明白,他这是在拿娘做挡箭牌,树立长兄的地位。但是“明白不明白”又能怎么样?反正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别让我们吃亏上当就行。
“那就让娘说吧,娘说完俺们就走。”四安只好停下脚说。
娘听明白了,娘也知道几个儿子的心思,可是娘对谁也不想偏袒和得罪。于是就留有余地说了一句双关语:
“行啊,你不是当大的嘛。大,有大样;小,有小样。你爹不在了,有事你们就商量着办吧。”
大安好久不在这个家里露面,露面就这种气势。听到这儿,我心里不禁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感觉这个家以后恐怕不会太平了。娘老了,娘又那么好说话,啥事都由着儿子,以后他们会不会欺负娘呢?
“这房子真是我大哥买的?”我问道。
“唉,这话说起来就长了。那年他成家后老受气,他干活儿挣的钱,我就让他攒着买房子单过。咱刚搬来也没地场住,你爹和我干活儿也挣了点儿钱,就帮他买下了这房子。可是咱开起炉来挣的钱他是随便花呀,他打开你爹那小钱柜就拿钱。你爹跟我说,我说:‘只要有,你就让他拿吧,他都成家了还不知道钱中用吗?不会胡乱花的。’后来,他没跟咱在这儿住多久,就从炉上拿钱买房子搬出去了。所以,要说是他买的也不假,可是他买这房子那钱又都被他使出去了。”说到这儿,娘看了看门口见没有别人,又小声跟我说:
“这事,你可别跟他们说呀,可了不得!再说也都过去了,他爱咋说就咋说吧,只要他们之间别闹出意见来就行。你长年在外边,这家里的事你就当作不知道,别掺和进来。”
“嗯,我知道。”既然这样,大安还口口声声地说是自己买的房子,真行!我气愤地想。
一想到这个房子以后就要拆了,这个为我遮风挡雨、曾经养育我长大的地方,这个爹和娘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以后就要不存在了,不免有点儿伤感。我又看了看那扇悬在门槛上面的破房门,几根当啷着的木条都掉下去了,下面的门缝大得猫可以随便出入。大屋中间支撑房梁的那根木头柱子,虽然到处都是斑驳的伤痕,却仍顽强地撑在那里。柱子下面那块石头依然如故,好像还没完成它的使命。只有柱子上面贴的那张“泰山石敢当”条幅,已经字迹模糊,看不清爹的笔锋了。
“娘,这房子要是拆了,这大锅你就别要了,换个小的吧。锅台砌高点儿,做饭就不用大弯腰了。屋子里最好有个小北阁,好放点儿粮食什么的,冬天也能挡挡北面的风。”
“看他们咋弄吧!大锅我是不想要了,也没那么多人吃饭了,还占着这么大个地方。不过,开炉那时候十几口人吃饭,没这大锅还真不行。”
“娘,这房子拆了,新房子还没盖上,那工夫你住哪儿啊?”
“到时候再说吧。夏天了,也不冷,在这院里搭个铺就行,还能看着点儿。”说完,娘又想起了什么,认真地嘱咐我说:
“盖房子的时候,你可别回来呀!这活儿你可干不了。有我在这盯着就行,人手不够的话,就让他们再找人吧。等能回来的时候,我让六安给你写信。”
“娘,那你可别累着自己。别像以前似的,我哥哥他们一有点儿事,你总是先跑在前边帮着忙活。你腿脚又不像他们那么灵活,万一磕着碰着咋办?老是心疼我哥他们,却一点儿不心疼自己,好几回急得你都差点儿跌倒了,可是他们还不领情。他们都还年轻,累一点儿还能咋地?”我又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要不,我还是请假回来帮帮你吧?”
“嗨,我不是说了吗?你不回来我得忙活,你回来我也得忙活。你想想,我在这儿能不忙活吗?你让我干活儿,行!你要是让我在一边待着、看别人干活儿,我还真待不住。我呀,也都忙活惯了,这辈子就是闲不住,白天从来没跟人家似的在那炕上躺一会儿。”
“唉!”我叹了口气,心想:娘啥时候才能知道疼惜自己,不再吃苦受累了呢?
转过年来刚入夏不久,大安就开始动工拆房子了。他提前三天通知娘,娘立即着手收拾屋里的东西。
“也没有什么了,”娘跟六安说,“我自己这点铺盖和衣裳,都装到炕上的木板柜里还没装满。锅碗瓢盆等家什都拿院里,大伙儿在这儿吃饭还得使。你再找两个人,把柜子、磨盘和缸也一块抬出去。院子里还得搭个灶烧火做饭,再搭上两块板切菜、和面用。”
“娘,你就住我那屋吧?”
“住这院里就行,天暖和了,院里也不冷。”
“要是下雨咋办?”
“买两米塑料布来挡一挡吧,木板柜也得盖一盖。”
大安找人从农村买了一些粮食,都放他自己家里,说是吃一袋往娘这儿拿一袋。
“这样好啊,都拿来也没地场放。”娘说,“就是得早着点儿拿一些饭盆和碗筷来,那个不能现使现拿。”
听说拆房子那天有二十个人来干活儿,在这儿吃三顿饭,可是那天到处都扬尘爆土的,不能做饭。娘跟大安说:
“二十个人一天三顿饭,咋也得准备出四十斤面的干粮来。你说把白面和苞米面掺在一块蒸馒头,一半兑一半?那就先拿一袋子白面、一袋子苞米面来,我提前发上,一锅一锅都蒸出来,当天再熬上几锅绿豆汤。可是,菜咋办?”
“让君祥他妈在我那儿炒好了,拿过来。”
“那好,她又会炒菜,可也得找个人帮她洗洗、切切?”
“有君祥媳妇,家里不是还有仨闺女吗?”
“是啊,我都忘了。”娘就愿意跟着操心。
拆房子那天,大安找来了十五六个工人,还开来了一辆汽车。加上自家这些人和几个亲戚、熟人,总共近三十号人干活儿。只用了十几个小时,我家那栋老房子就不见了。除了拆下来一堆堆烂草、秫秸、泥土坯子,再就是破木椽子和窗户框子。都堆在马路边,行人看了都觉得奇怪:那么大一栋房子,咋就拆出来这些破烂?
那些烂草和泥土坯子只装了两车就都拉走了,娘从中扒拉出一小堆房草,说:
“别都扔了,摊开来晒一晒,等盖好了房子可用它来烧干新搭的炕啊。”
那天晚饭前,干活儿的人全都满脸尘土,一出汗脸上都和泥了,只露着两只眼睛和一口白牙。看他们那么辛苦,娘很是心疼,赶紧让自家人端水给他们洗脸,又给他们盛绿豆汤喝,忙得娘都不知道先干什么才好了。
“大娘,你这么忙活可别摔倒了!这满地都是土石瓦块的,容易碰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担心地对娘说。
“我不要紧啊,你快歇歇吧,看把你们累的。”那个人走过来帮着娘倒水、盛汤,又挨着个儿递到人们的手里,说:
“不行啊,大娘,年岁不饶人,可得多加小心!”
干活儿的人吃完饭走后已经十一点多钟了,娘还在院里忙活。“这铁锹也不放到一块儿,东一把西一把的到处扔,明天干活儿又得到处找。”娘念叨着,把锹和镐都拿到六安家的房山头立着。看六安出来了,娘说:“你快进去歇歇吧,我归置归置这些工具,明天干活儿好用。”六安进屋关上门,熄了灯。
娘随后又看了看缸里,念叨着:“这里还剩下五个馒头,袋子里的粮食明天熬汤也够了。缸里的面今夜就能发起来,明天好起早蒸馒头。明天又得蒸五六锅馒头,听说还有二十多个人来干活儿。”说完,娘觉得脚后跟一阵阵地疼起来。“嗨,咋又疼起来了?”娘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手使劲握住最疼的右脚跟,揉啊,揉啊。“又跟上次似的钻心的疼。这可咋弄?明天的活儿还不少呢?不行,点把火烧点热水烫烫脚吧。”
娘点着火,烧了半盆热水,放上一勺盐,又抓上一小把花椒,可是找不到端午节拔的艾蒿了。“六安家可能有?”娘看了看六安家的窗户,“都睡觉了,算了,就这么烫烫吧,烫烫就比不烫强啊。”
娘坐在石头上,水盆上放着一块小木板,脚踩在木板上,不时地把热水撩到脚面子上。蚊子也不时地落在娘的脸上、胳膊上、脖子上。娘一边烫脚,一边拍打蚊子。“咋这么多蚊子?这要是有艾蒿,也能点着熏一熏。”
水渐渐不那么热了,娘就把脚都泡进水里,直到水有点儿凉了,才擦干脚睡觉。那时已经一点多钟了。娘一躺下就睡着了,蚊子尽情地咬着,娘却一点儿都不知道,甚至连身都没翻一下,怎么躺下就怎么起来的。刚刚两点半,娘突然惊醒坐了起来,揉揉眼睛,说:“我这是怎么了,咋睡得这么沉啊,得蒸馒头了,晚了吧?”
娘看了看天空,北斗星还在头顶上。“还行,闹钟呢?在这儿,两点半。蒸馒头去,面可能都发出来了吧?”
娘舀了一点儿水洗脸,不洗不要紧,这一洗才试出脸上到处都是蚊子咬的包。“好痒痒。”娘挠了挠,越挠越痒,就用手掐了掐,“哎,不管它了,先去和面、点火。”
头一锅蒸上后,又去揉第二锅、第三锅……
接下来,又点火熬米汤,还蒸上了一点儿娘自己做的咸菜疙瘩和酱。“还是咱自己做得好吃啊,昨天那几个工人吃着直说好。今天再给他们蒸一点儿,让他们多吃点儿饭,干这活儿累啊。”
第三锅蒸好后,人们就陆续来了。
“先来就先吃吧,锅里又蒸上了,一会儿就好。”说着,娘又去给他们盛汤、拿咸菜酱。六安去早市买了一捆小葱,回来洗好后也都拿上了桌子。这时,大安媳妇和君祥媳妇端来两大盆炒菜。
那天,娘又蒸了十锅馒头。中午别人都歇一会儿,娘却没住脚。那面缸里的面发了就蒸,蒸了再发上。两袋子面两天就吃没了。
“明天还吃干粮的话,今天就得发上面了,我明天好起早蒸啊。”娘问大安媳妇。
“咋吃这么多?”
娘听她这么说,觉得她咋还不信呢?心想:啥东西都在这眼皮底下,我又拿不到别的地场去。这面幸亏都放你那儿,要不还不得寻思我都落下了。不行,还是跟她说清楚好。可是又不能直说,娘只好婉转地说道:
“你没看有多少人啊?算一算就知道了。一个人一顿咋也得吃半斤,三十个人吃两天就是九十斤。蒸的馒头,君祥媳妇昨天还拿回去十来个。”大安媳妇听了,顿时没了话。回过头去喊君祥媳妇:
“你先回去拿面吧,一样再拿一袋来。”
娘连夜蒸馒头,接连蒸了五天,每天只睡两个多小时觉。第六天上,娘实在熬不住了,两眼红红的,头也晕晕乎乎的。走着路也打瞌睡,揉着馒头也打瞌睡,老是前仰后合的。那天上午,如果不是有人眼快扶住了娘,娘好几次都险些跌倒。跌倒就会摔得不轻,因为院里到处都是石头、砖还有土坯子。
“娘,你睡一会儿再弄吧?”六安听别人说了之后,走过来劝娘。
“不行啊,晌午还得吃饭呢。这么多人干活儿,不能让人家等着呀。”
“让我四嫂他们请假来帮帮你吧?”
“她们来帮着忙活两回就行了,不能指望她们呀,家里还有孩子。再说,你们弟兄仨也都轮着在这儿。”娘很体谅孩子们。
“让我大哥家再来个人也行啊?”
“他们能来也就来了,你可别去叫。又不是给你盖房子,你吱声不是给自己惹事吗?”
“实在不行,明天让君林他妈再请一天假?”
“算了吧,你再叫她请假,她还不得跟你叽叽呀?”六安心疼娘,可又没办法,只好干活儿去了。
不料,快到中午时,娘烧着火就睡着了,火顺着娘的裤脚烧着了上衣大襟,就这样娘都没有醒。
“着火了?快,六安,快去看看,你娘那儿好像着火了?”六安闻声跑了过来,一看娘的衣裳都烧着了,可是娘还在睡着。六安扑灭娘衣裳上的火,把还在烧着的柴火踢到锅底下,大声喊着:
“娘!娘!娘!”娘听到喊声,迷迷糊糊地答应着:
“这……这就快做好了,好了就盛上。”
“娘,你快醒醒,火都烧着你了。”娘这才用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
“啊?火?在哪儿?咋烧我衣裳了?我……这是咋了?”娘赶紧胡噜自己的大襟和裤子,这才醒过来。
“啊,我咋睡着了?不要紧,也忘了看时间了,打开锅看看吧,那米该煮烂了。”
“大娘,你这多危险啊,该歇就歇歇吧。都快七十的人了,咋能这么煎熬?”
“六安,跟你大哥说说叫年轻人来干吧,不能拿老母亲当年轻人使唤啊?”
听到喊声,一下子过来了好几个人,议论纷纷,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太好说。房场那儿也有人在议论着,可是声音很小,听不清。这时,大安找的一个管事的人也过来了,他看见娘累成这样,就说:
“大娘,这可不行,晚上我跟大哥说,让别人来做饭,你好好歇歇。累坏了你,盖好了房子谁住啊?”
那天下午,六安把他媳妇留下来替娘蒸干粮,人们强迫娘在六安的屋里睡了一觉,也就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娘一觉醒来,有点儿发蒙:
“我这是在哪儿?”
正在一边玩的君林说:
“奶奶,我爸爸让我看着你睡觉,不许起来干活儿。”
“啊,我这是在你家啊?你看我都睡着了,也不知道现在啥时候了,得做饭去啊。”
“不用你做,我妈在那儿做呢。”
“你妈没上班?请假了?”娘摩挲了一把脸,站起来就要走。
“奶奶,你看看,你脸咋胖了?”
“是吗?我胖了?”
“不是,是一脸大包。啊,啊,啊!我逗你呢。”
“哎,这孩子!这是夜里蚊子咬的。”娘赶紧走出屋去,一看,六安媳妇蒸的馒头碱大了,也没揉匀,带着暗红色碱点。她见娘来了,不好意思地说:
“俺也没做过这么多人的饭,一大缸面,咋也揉不匀,真费劲。”
“不要紧,碱大点儿吃着香啊,你闻这味,多香。”娘安慰她说。
晚上,大安来了。他听说了白天的事,不以为然地对娘说:
“你咋还让火给烧着了呢?”
好几天没见着大安了,娘一见他来,立马想到得先把粮食的事跟他说说,可别听啥就是啥,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于是,娘把这几天来了多少人、吃了多少面的事,又向大安念叨了一遍。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就是按每天三十个人吃饭准备的粮食。明天开始砌砖,人就少了,一天十来个人,你就不用连夜蒸干粮了。早晚焖二米饭,让君祥媳妇她们把大米和小米送过来两袋子。以后自己家里的人,我是说那些不盖房子的,都让他们在家里吃。”
“自己家的人?也就他们弟兄三个在这儿干活儿、在这儿吃,别人没来这儿吃啊。”
娘先把这事跟大安说明白了。娘想:你可别寻思粮食让别人吃了,别人没来。就四安那几个孩子有时候过来玩玩,我也没空管他们,就都回去了。连我这做饭的都没吃你那粮食,我是一天三顿窝窝头加上自己腌的咸菜酱。别看我天天蒸馒头,却没吃一口。也就喝你一碗米汤,我想喝自己的,不是没空做吗。这事六安知道,大安通知娘拆房子那天,娘就给自己蒸下了一锅窝窝头。
“往后就没空给自己做了。自己有饭吃,才能有力气给别人做饭啊。”娘对六安念叨。
拆房子后第二天早上,娘又给自己带出来半锅窝窝头。揭锅时,正好君祥媳妇来拿馒头,她还问:
“咋还有窝窝头呢?”
“那是我自己的饭。”
“奶奶,吃这馒头多好啊?”
“窝窝头也好啊。”
前几天,娘都是等干活儿的人吃完了,自己才坐在角落里,端着一碗米汤,就着咸菜酱吃上两个窝窝头,娘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后来看大安和他媳妇都这么抠哧他们那点儿粮食,怕这个吃、又怕那个吃的,干脆自己明摆着吃窝头算了,省下他们犯寻思。
连续多日不吃菜,娘觉得肚子不痛快,就到菜市场看了看,五分钱一斤的小白菜稍微有点儿老,没人买。娘花三毛钱买回一大捆,用热水烫了蘸酱吃。
计划端午节那天竖大梁,因为是星期天能多来几个人,不料前一天下午天就阴了。
“可别下雨呀!下雨天不好干活儿,再淋着大伙咋整?”娘念叨着,又把塑料布找出来,“得先把柴火盖一盖,雨浇湿了就没法烧火了。”然后,娘又准备明天的早饭,一直忙到十一点钟。“我说脚后跟这么疼,这一天又没住脚。唉,啥都能有人替,只有这身上的毛病没人能替,得自己受着。”娘坐在石头上使劲握住脚后跟,想再烧点儿水烫烫脚,可是明天还得早起和面,“算了,今天也没力气洗了,睡觉吧,免得明天再头晕。”
娘刚睡着,就被一阵很响的雷声惊醒,“噼里啪啦!”大雨点子就砸到了娘睡觉的床板上。
“哎,咋忘了再找块塑料布盖床呢?”娘赶紧起来,打开柜门拽出塑料布,从柜上一直盖到床上。“挺好,粮食都在床底下,柴火也盖上了,这就不怕了。”娘一样一样念叨着,看看没啥不放心的了。又看看天,云彩还不算太厚,估计这雨也下不大。娘这才钻到塑料布底下去睡觉。
这时六安也被雷声惊醒,突然想到娘还睡在外边,就走出来说:
“你在这儿不行,到我那屋去吧?”
“我不去啊,院里这么多东西,没个人咋行?”
“那不如我在这儿,你进屋吧。”
“都说‘不用、不用’呢,你快去睡吧,要不我还得起来。你看这天不是不下了吗?”
“可也是,不下了,就掉了点儿雨点。”
雷声渐渐远去,六安也回屋去了。塑料布底下太闷了,娘掀开塑料布,可又不敢拿掉。“万一夜里再下起来,拽过来就淋不着了。”说完,娘很快睡着了。一点多钟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小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娘压根儿就没听见,只是梦见了下雨,雨点打在身上、脸上,凉飕飕的。三点多钟,娘一觉醒来时,这才发现身上都湿了,鞋也湿了。
“这是怎么了?咋都湿了呢?”娘又看看柜子和地上,这才发现下雨了。“幸亏没下大,这是老天有眼,没下大雨,让我把这房子弄上啊。”娘洗洗脸,立即烧火做饭。
二十多天后,新房子的房顶和外墙都弄好了,墙的下半截都是石头。上半截有窗户的地方是砖墙,没有窗户的地方是土坯子墙,两家共用一个烟筒,房门都开在南侧把角处。剩下的活,大安就不管了。他说:
“自己住的屋里,愿意咋弄就咋弄吧。”
大安那头又盖了一个小棚子,室内铺了地板。
娘这头只有四面墙和一铺炕,就把七安叫回来,在室内隔断处钉上了木板墙,屋里都是土地,高低不平,也没垫垫。
等我接到信回家时,都快立冬了。我一到家,就看见娘正在院里晾白菜呢。那是一些还没长成的白菜,大部分没有菜心。
“娘,这是你买的呀?没菜心还能吃吗?”
“能啊,这里也有二十几棵好一点儿的,晾一晾,留着炖菜。没心儿的都冻上,冬天弄点儿豆面来做小豆腐吃,都瞎不了。”
“咋不买点儿好的呢?”
“今年白菜好的不多,还都挺贵。我一个人吃,这样的就行。”我帮娘把菜都摊开晾上。
“这样就行,日头落了再堆起来盖上草帘子,夜里就不怕冻了。”跟娘说话的时候,我看到娘比以前瘦了好多。
“娘,你太累了吧?咋瘦成这样了?”
“瘦点儿不要紧,那些日子能不累吗?一个多月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都是十一二点钟才躺下,三四点钟就起来做饭。主要是这脚,它是钻心的疼啊。”听娘这样说,我的心都疼了。“现在不那么疼了,走道少了。”
“哎!”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跟娘在屋里住了一宿,感觉屋里还是有湿气。
“住住就好了,咱以前在范家屯住那房子比这可湿多了,不也过来了吗?”
我又看了看屋里屋外,虽然地场小了很多,但是还挺齐整,娘生活也方便,因此也就放下心来。
春节前我再回家时,娘正拿着一把菜刀站在院里,不断张望门外那条南北大道。我奇怪地问道:
“娘,你站在这儿干啥?”
“啊,你刚下车啊?我在等你大姐夫,让他给我磨磨菜刀。过年了,不磨磨没法使了。”
“我六嫂不是在车间磨刀吗?咋不让她给你磨?”
“我跟她说过,可是她一直也没来拿。我见她这几天总是几把几把地拿来拿去,估计都是给别人磨的。不能再等了,后天就过年了。”六安媳妇总是这样,不敢冷落别人,就是不怕冷落娘。
“我大姐夫说来了吗?”
“我昨天就在这儿等了一会儿了,我寻思快过年了,他们还能不上街去买东西啊?他们上街里不都是从这儿走吗。”
“那你进屋去,我在这儿等着。”
“你可别在这儿等,不行就明天再说。”娘还真没说错,不大工夫大姐夫真的走过来了。
“大姐夫!”我赶紧到大门外边喊他。
“我还寻思,得给你磨磨菜刀了,我看她磨的那些里没有你这把。”大姐夫对娘说,他跟六安媳妇在同一个车间干活儿。
六安也给娘搭起了一个小棚子,就在大门里边。小棚子里放了一个木板柜,娘打开板柜对我说:
“这里还有一把菜刀和一把斧头,你回去时拿着。是开炉那时候自己做的,钢多,比买的好使。”
“我不要,我在食堂吃饭用不着啊。”
“‘斧、斧’,就是‘福、福’,特意给你留的。还给你留着一个小缸、一个小坛子、一把水舀子,先放着也行,等你自己过日子时拿了去。”
“嗯。”听娘说得这么恳切,那缸和坛子又是娘用过的东西,我就高兴地答应了。
小棚子北墙那儿,砌了一个很小的鸡窝,堆放着一点儿煤和柴草,旁边有一平方米左右的一点儿地场,娘用小木条夹着杖子。娘说:
“来年春天在这儿种点儿小白菜,再栽上两棵茄子和葱。”
仔细看看,东西两头都有地场种菜,娘住在中间,除去通往大门的一条道,基本上就没地场了。但不管怎样,娘比之前气色好了一点儿,脸上不那么沧桑、憔悴了。“娘,你的脚好点儿没有?”
“好些了,这往后没啥大活儿就累不着脚了。孩子也少了,四安家就君好还天天往这儿送,六安家君林也不用抱着了,大安家君祥搬这儿住了,他那个小的刚两三岁,有时候过来玩。”
说着话就进了屋。屋里君和、君好和君林正玩扑克牌呢,吵吵嚷嚷的,好像在争抢几个瓜子。看见我回来了,机灵的君好赶紧站起来说:
“哦,不要了,不要了,小姑回来了!”
“小姑姑!”
“小姑,我估计你今天得回来。”君和大一点儿了,笑呵呵地说。
“看你小姑回来了吧?前几天他们还问:‘还有几天小姑才回来?’”听娘说,他们这样问了一遍又一遍。
为此,每年回家前,我都先把给小侄子们吃的糖果等东西买好。然后盘算着给娘带点儿什么东西:红肠是少不了的,娘喜欢吃,又能放很长时间。还有娘用的头发网、尖足鞋袜,这些东西家乡买不到。再就是常用药,我能想到的就带点儿回去,我怕娘万一用着时没有人给她买。我想给娘带的东西太多了,只好再拿出一点儿来,一般都拿出我自己的衣裳,只穿一身衣裳回去,否则超过三十斤我就拿不动了。
家里没有人去车站接我,为了能抢上接站的汽车,我都提前到车门口等着。列车员一开门,我总是第一个跳下火车,背着沉重的旅行包跑向汽车。如果去晚了,不是上不去车,就是车上没了座位。我也曾因没抢上汽车,而不得不背着二三十斤重的包裹,在漆黑的路上往家走。那时候,心里还真害怕。
“来,我给你们三个分面包,一人一个。”
“啊!吃面包了。”他们又嚷嚷起来。我问君和:
“你大哥家的孩子没来呀?”
“他们都去我大爷家了。”
“常去你大爷家吗?”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顺口又问了一句。不料,却问出一点儿事来。
“也不常去,有时我大妈来他家。那天我大妈还来过。”说到这儿他停下来放低了声音,“小姑,你过来,我跟你说……”
“啥事?”我看君和神神秘秘的,就低下头去听他说。
“我大妈那天来这儿跟我奶奶说:‘你大孙媳妇住这儿,你可好了,以后看病方便了。’我回家把这话跟我妈说了。我妈说:‘这不是咒你奶奶吗?’小姑,你说她咋这么坏呢?”君和能听出好赖话了,我听了也很生气。娘见我有点儿不高兴,就问君和:
“怎么了?你跟你小姑说什么呢?”
“没事。”我回答。
君祥媳妇虽然当老师,却也略懂一点儿中医,她妹妹又在医院工作,所以大安家谁闹毛病都问她俩。
我想:娘跟这些儿媳妇们在一起真难啊!可是娘却从不跟她们计较。大安媳妇说的这话,娘听了一定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娘一遇到这类事就说:“爱说啥说啥吧,人和人还能一样吗?你又不能去堵她的嘴。过去那老人都说:‘咒一咒,十年寿!’这么想就行。”想到这儿,我的心情又平静下来了。
我看卧室门口有个小暖气,摸了一下,温温的。
“这是从哪儿烧热的?”
“六安弄的,他在灶火边砌了一个小炉子,点着火,这暖气一会儿就热了,没承想它还是好东西呢,君和的鞋垫也不用放锅台上熥了。”我知道,君和在娘这儿住,每天晚上娘都把他的鞋垫放锅台上熥干了,第二天早晨再给他垫在鞋里,还把他的衣裳放被褥底下热乎着。娘可疼他了。
我看了看厨房,自来水还没接过来。但是锅盖变样了,橘红色,锃亮锃亮的。早就听娘说四安、五安家都有这种锅盖,又干净、又好看还好擦,自己也想弄一个。
“娘,这锅盖是你自己弄的?”
“啊,锅盖是七安回来做的,我炸了点儿辣椒油,油了好几遍,才有了点红色儿。”
六安用木板做墙把坑围起来,间壁出厨房和北阁。小北阁放着粮食、白菜、咸菜坛子、酱坛子、十几棵葱和几头大蒜,还有半袋喂鸡的糠,窗台上放着一碗黄豆粒。娘说:
“那是前些日子趁礼拜天小孩儿不来,我去东城墙外捡的。豆子一晒就炸开了,豆粒都掉在地上,没人捡,都嫌费事。就我一个人在那儿一粒一粒地捡,一头晌就捡了半小碗,去了三回就捡了一大碗。后来这两个礼拜天又下雨、又下雪的,就不能捡了。明年有空,我还去捡。捡点儿,过年就能吃着豆腐。”
听娘这么说,我能想象出来,娘一定是因为无法蹲着,只好撅着捡的。因为娘是小脚,只有脚后跟吃力,蹲不住。在野地里,见到一粒弯一次腰,又累又头晕,我就受不了,可是娘还觉得很高兴。
火炕上也糊上了牛皮纸,刷上亮漆,拿抹布一擦,又光滑、又洁净。那个大木板柜还在炕上,里面盛衣物,顶上放被褥。爹用过的地桌和木凳,也都还在那儿。娘用几块旧白布拼了一个窗帘,两头缝着两根红色小布条,素气之中略显喜兴。娘还用旧花布给自己缝了一个小棉垫子。
“哎,我也享受享受了,她们都让我做个垫子,说这炕不烧火太凉。可不,有了这个垫子可好多了。”
我拿起一个巴掌大的灰色棉垫,问娘:
“这是干啥用的?”
“这个啊,这是我夜里睡觉戴在头顶上的。头发都快掉光了,睡觉头冷,把它绑在头顶上就不冷了。”晚上,娘把它从头顶绑到下颏底下,勒得很不舒服。
“娘,你看过年还想买点儿啥?我去买。”
“得买点儿肉,豆腐用那碗豆子换就行。油豆腐、油豆腐,就是‘有福’‘有福’。面和豆油我都领了,这两个月没吃,我都攒着等你回来过年吃。”
我那时候回家,只知道吃家里的,好像从没想过:娘的东西是有数的,不仅仅是钱少,而且都是凭人口供应。娘才一个人,能供应多少东西呢?我吃了,娘就没有了。
早饭后,我按照娘说的去买回一个肘子、三斤肉。娘看着肘子说:
“不孬,这是后腿,骨头还少点儿。要买着那前肘子,去了皮都是骨头。哎,也不知咋地,这回过年就想吃点儿肘子。”
那年过年,是那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娘给自己准备过年吃的东西,也是第一次那么平静、安稳、轻松地过了一个年。
尤其是看到娘搬过木头凳子,坐在火炉前,往小锅里倒上一点儿油,把切成大片的豆腐,一片一片地煎了这面、又煎那面。偶尔还用筷子夹下一点儿来放进嘴里,香甜地品尝着,我的心里不知有多欣慰了。
这时,六安也在娘和他的房子中间拉上了一根电线,点上一个小灯泡,院子里亮亮的,很有过年的气氛。
快黑天时,大妮来了,她戴着大棉布手套,挎着一只大水桶,进来对娘说:
“这是四安媳妇让我给她做的一座豆腐,让她来这儿取,我还得赶回去,就不给她送了。”
“你快进来暖和暖和你的手吧。”说着,娘就把大妮的手套拽了下来。大妮的手比以前还糟,青里透黑,僵硬僵硬的。
“哎哟!大姐,快到大医院去治一治吧!”
“跟厂里说了,到现在也没答应我。”
“那就自己去吧,让元洪领你去。”
“哎,他还得有工夫啊!”刚说两句话,大妮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戴上手套说:
“不行,我得快走了。”说完,大妮呼哧气喘地急忙走了。
“你大姐就是忙啊,不站脚地忙。在厂子干一天活儿回到家,还得连夜给她们推磨、做豆腐。五安媳妇那座豆腐前天刚做完,昨天又给四安做。自己家还有那么多活儿,都靠她一个人。她自家的活儿做得晚一点儿了,她家那老太太又不满意。她是咋累也不吭一声,一个劲儿地做就是了。”
“不是能拿豆子换豆腐吗?咋还让我大姐给她们做?”
“唉,她们跟你大姐说,她做的豆腐比换的那个好吃。好吃是好吃啊,可是换一座豆腐也得添上不少钱呢。我可舍不得使唤她。”
“她们也太不把使唤我大姐当回事了!年年给她们做,手都这样了还不放过。不让她给她们做不行吗?”
“你大姐还得听啊。我说她:‘你要是做不过来就跟她们说吧,要不我替你跟她们说?’可是她却说:‘算了,娘,都答应她们了。你再一说,就又得罪她们了,也就熬两夜,挨点儿累呗。’她总是这么说,你说可咋整?”
“我大姐就是太老实!”我又气愤又难过,可是娘却不让我吱声。娘虽然心疼大妮,却也很无奈。
煎完豆腐,娘又把早晨泡上的肘子收拾好,煮到锅里去了。
“煮一个钟头就行啊。煮熟它,再炖菜时放上一点儿,就算吃肉了。”肘子煮好后,娘把它捞出来,拆下骨头问我:
“你啃啃这骨头吧,骨头肉香啊!”
“娘,你吃吧,我在外边经常吃肉。”
“哪能呢?才挣那么一点儿钱,就能总买肉吃?”
“是真的,不用自己买。俺们上哪儿去采访,人家都招待,能没肉吃吗?”
“是吗?那你这工作还不错啊。”
其实,我只去知青点采访过两次,但两次都有肉菜,平时在市内采访都回食堂吃饭。我跟娘这么说,是想让娘多吃点儿,因为娘难得吃肉。娘听我这么说,就把骨头肉拆下来,只放自己嘴里一点点儿。
“行啊,留着炖菜放上,就借这么个味吧,光吃肉能吃得起吗?”
快吃晚饭时,二妮又托人捎来一条鱼。
“你二姐好不容易弄两条鱼,还拿这儿一条,也舍不得让孩子们吃。”那是一条鲤鱼,很漂亮。“还冻着呢,慢慢解冻吧,咱也‘年年有余’了。”娘说。
“娘,等秧歌到这门口时,你也出去看一会儿吧?”娘答应了,我很欣慰。
娘都多少年没穿新棉衣了,那一年也还穿着以前的旧棉袄、旧棉裤,都打着补丁,里面的棉花也是弹了一遍又一遍,还舍不得扔掉。所以,当扭秧歌的锣鼓响声越来越大的时候,我扶着娘在大门外刚看了一会儿,娘就说:
“这天太冷了,不看了,不看了,我要回屋去了。”我忙把大围巾给娘围上,说:
“娘,听说后边还有耍龙灯和摆旱船的。”
“啥也不看了,感冒了可不合适。你快把围巾戴上吧,我这儿有帽子。”娘戴的帽子,是那种专给老太太做的大绒面棉帽子。还是前些年三安从市里给娘买回来的,洗了好几水,头心处都透亮了,只能盖到耳朵,能不冷吗?
我和娘回屋后,娘先找出来换好的零钱,说:
“今年孩子多了,能来的都算上,有十五六个。”说着娘就挨个儿数了起来,如数家珍:“大安家三个小的得来、四安家五个都来、五安家四个也都来,六安家现在就一个,君祥家还有两个呢。再就是你大姐家那个小闺女能来,她大哥也有孩子了能抱来。你二姐家大闺女也有一个孩子,也许能来。多了没有,一个孩子还是给两毛钱压岁钱,就那么个意思吧。”说完,娘把菜墩搬到屋里,说:
“就在这屋里剁馅儿吧,这屋还暖和点儿,厨房不烧火就凉了。”我刚开始剁白菜,就听见君林哭着进来了,原来是他爸爸抱他去看秧歌被冻哭了。
“快上炕去暖和暖和吧。”娘赶紧把他抱到炕头上,又给他焐手、又给他焐脚。
第二天,家里该来的人都来了。只是爹不在了,尤其是爹没住上新房子,这个家就显得不完整了。因为客人来来往往的,中午也没正常吃饭,晚上,都回自家去了。娘说:
“这么晚了,不会再有人来了,咱也做饭吧,炖上鱼。”
“少焖点儿饭就行,还有一碗剩饺子,一会儿我吃。”
“哦,对了,你爱吃剩饺子,可也别凉着吃,吃凉的对胃不好。”
娘不知道我爱吃的就是家里的凉饺子。也许是因为那些年生活贫困,饺子是家里唯一的美食吧,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且,只有凉饺子,才能吃出来白菜馅儿的清脆和淡淡的葱油香味,那是只有娘才能做出来的特有香味。多少年来,那种味道一直吸引着我,在我的心目中无可取代。
鱼炖好后,娘先给六安盛了半条:
“你给他端去吧,他们今年没买鱼,六安又爱吃鱼。鱼大、刺儿少,君林也能吃。”
初二早饭,娘炖了白菜豆腐,放了一点儿肘子肉。我给娘多盛了一点儿肉和油豆腐,娘拿筷子一夹,说:
“嗨,就这点儿东西,咋都盛我碗里来了?”说着,娘就用筷子往我的碗里拨肉和油豆腐。我急忙端起碗说:
“我在外边总吃啊,你过年才吃这么一回,你就多吃一点儿吧。”
“哎,能吗?我也不信啊。你来家不吃,走了我心里可不好受了。”
“真的,娘,我吃的可比你多多了。”我又把肉给娘拨了回去,只把那点儿肥的留下,放到一只空碗里说,“吃肥的不好。”
“你不吃呀?别扔了,还是我吃吧。”娘又把肥肉夹回去,说:
“不要紧啊,这辈子也没吃着一些肉啊。”娘吃那油豆腐时,我看着真香。
“这豆腐就是吃不够啊,啥时候都爱吃。”娘很知足地说。
因为初四就得上班,初三那天趁着家里没外人来,我拿过小铁锹和垃圾桶,把灶底下的柴灰和炉下的煤灰都清理干净,按娘的习惯都垫到大门外边马路上的低洼处。接着又拿进几块只能烧火的木头来,劈成几寸长的小劈柴,整整齐齐地码菜墩下面放柴草的空当处,摆得满满的。又找来一块带油的松木,也都劈成小细条,用来引火。这样,娘早起点炉子时就不用劈柴火了。不然,娘就得拿斧子撅着劈柴火,很遭罪。我想帮娘干点活,让娘稍微方便一点儿。可是想来想去,也就能帮娘做这么一丁点儿事。
那之后不久,七安就调来京东林业局工作了,家也搬来暂时和娘住在一起。七安媳妇长得好,不工作,在家相夫教子。七安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君瑜,大大的眼睛,有点儿愣,性情也很急躁,动不动就大吵大嚷的。七安不喜欢他,经常打他。娘最不喜欢七安打孩子:
“他还小啊,长大了就好了,你别老打他呀!”
“打他还不听呢?”七安拿着一根小木棍,一听见君瑜喊叫就想打他。
因为家里人多,所以我很长时间没回家。后来听说七安租房搬出去住了,我才回了一趟家。
我这次回家,是跟娘说自己要结婚的事,那年,我二十九岁。对方是我高中的同学,工农兵大学生,毕业被分配到外地工作。娘非常高兴,简单地问了一下他家的情况之后,就说:
“只要人好就行。别的咱不图,就图对你好,能好好过日子。”娘高兴得一时竟忘了该干什么了,在地上转悠了半天,才问我:
“你也知道,咱这家里没啥给你的。以前我让你买两个被面,要是买了我就去买几斤棉花给你絮两床被褥。”那天晚上娘又给了我三十块钱,说:
“以前不是买了一个人造革的箱子吗?拿这钱去再买一个,就是一对,上人家去也好看一点儿。”
“不用,娘,不用给我了,需要啥我挣钱现买就行。”
“给你就拿着,你不拿我这心里不好受。”娘说不下去了。听娘这么说,我心里也酸酸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一周后,娘把被褥都做好了。娘高兴地对我说:
“供销社还来了长绒棉,都多少年没见着了。又买了三十尺白布,你拿回去做被衬。”
买这些东西,娘得花好几十块钱,一定是跟谁借的,可是娘好像只有这样才高兴。
那天,四个嫂子一家给了我一样东西,总共两个褥单、两对枕套,六安媳妇给的枕套上面还有被雨水淋过的一片痕迹,我当然不能说“不好”。七安不在家,三口人都去了娘家。
可是,刚结婚不久我就离婚了。因为他在外地工作,跟我结婚之前已经有了孩子,我被他家蒙骗了。
办完手续后,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知道自己的生活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一想到二十多年来,我一心一意地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好好待人,怎么会遇到这种问题受到这么大伤害?想来想去,只觉得心里很难受、很窝囊、很痛苦。我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从下午六七点钟一直哭到半夜,哭得我头昏脑涨、手脚麻木、浑身发烫。
办公室的小王一直在身边陪着我。她同情我、劝说我,陪着我掉眼泪。后来,她不断地摸摸我的额头,担心我会哭坏身体,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再哭了。她给我倒了半盆热水,拿毛巾蘸着水给我擦脸、擦手,温和地说:
“不哭了,啊,咱不哭了!他家要知道你这么伤心,该偷着乐了。你家人要知道你这么痛苦,该多难受啊!咱不能让他们高兴、让自己家人难受。再说,你要是哭坏了身体咋办?不为别人着想,你还不为你娘和你自己着想吗?”
没想到,这个问题会严重刺伤我的内心,使我失去了对家庭生活的兴趣,也成为我日后生活道路上的一大障碍。从那以后,我不敢再轻易相信男人,不敢再考虑个人问题,不敢再建立家庭。
刚过新年就开始“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了。我只想报考北大中文系,可是省里规定:读过中师的只能报考省内师范院校,因为师资严重不足。
那时,娘对我的事还一无所知,甚至以为我的日子过得很好。高考后的一天,我收到六安的来信,信上说:
“娘很高兴你有了自己的家,天快暖和了,娘想去看看你,也认识一下他家的人。娘买了二十斤大鲤鱼,都冻上了,冻鱼好带。娘问你啥时候不出差,来个信,娘说去就去了。”
看了信,我吓了一跳:告不告诉娘,咋跟娘说?可别吓着娘!琢磨了两三天,我给六安写了回信,只说:
“先不要让娘来,我已经离婚了,因为他在外边还有女人。”娘知道后大吃一惊:
“离婚?不会呀,咋能呢,这才几天啊。倒是为啥呀,他外边还有人?”六安来信说:“娘翻来覆去琢磨这件事,一连好几天都不能入睡。”
可我不敢回去当面对娘讲。不久我就收到了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因为心情不好,我推迟了半个多月才去报到。当我报到时,本市一个新生早已把我的离婚问题公之于众,并添枝加叶地胡说,而我还把她当作好人。
半个月后我才写信告诉娘我正在读大学,没想到六安回信说:
“娘病倒了,因为天天着急上火,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患上了急性肝炎。可是家里还弄不到药治疗,连输液用的葡萄糖都买不到。”见信后,我顿时傻了眼:这都是我给害的,我没法坐在课堂上继续念书,只好请假回家。
当时,我还以为家里人都在为娘的病着急,没想到他们还都照样上班,没有人想办法给娘买药治病。只是因为怕被传染,都让孩子在院里玩。就连以前晚饭后常带着孩子来娘这儿坐坐、消消食的四安媳妇,也好些日子不来了。娘经常一个人站在屋里往外张望,看着马路上来往的熟人,很想出去打个招呼、说说话,却又不敢,怕被嫌弃。
六安媳妇来得也少了,每天送孩子都让六安来,六安放下孩子还要嘱咐娘一句:
“可别给她吃东西啊。”言外之意也是怕传染。
孩子们来后,就在院里跑来跑去的淘气,娘惦记他们:既怕渴了,又怕饿了,一再对他们说:
“渴了、饿了,就进屋来呀,我自己用的碗筷都单搁着呢,碗柜里是给你们预备的,我用的毛巾和脸盆也都放北阁了,你们不用怕啊。”
“知道了,奶奶,渴了我就进屋。”君好答应着。要不咋说君好机灵呢!他理解娘,也知道心疼娘、安慰娘。
君林饿了,则回家拿个凉馒头,一边啃一边玩。君瑜家离这儿远,都是吃完了再来。有一天下午玩过点儿了,娘就开门喊他们:
“你们不饿呀?五点了,是回去吃,还是在这儿喝甜粥啊?”
“在这儿喝粥!”
“我也在这儿喝粥!”
娘听了很高兴,熬好粥盛上几碗晾着。孩子们进屋就伸手去拿勺子,娘赶紧喊他们:
“不行啊,孩子,都得洗洗手再吃。用你们使的盆洗,这是你们的手巾。”
“太奶,我妈让我使我自己的碗吃饭。”君祥家的天天说。
“哦,你拿着碗呢?来,天天,我用你的碗盛。”
君好刚吃几口,四安来了,机灵的君好一看见他爸爸,立即撂下碗就走了出去。嘴里还故意说着:
“爸爸,我回家吃饭去了。”四安见君好走了,转身也没进屋就回去了。
“他这是干啥来了?”娘不解地看着四安的背影,“哦,是来找孩子啊。”
君好在大门口迎面碰上七安,七安问君好:
“君瑜在那儿吗?”
“可能在吧,我没注意。”
娘看到七安后,就问君瑜:
“你爸爸是不是也来找你啊?”
“来就来呗,我吃完了再走。”
“他要是叫你走,你就快点走,可别让他打你。”娘叮嘱君瑜。
“没事。”君瑜喝了一大口,大喘着气说。果然,七安进屋二话不说,夺下君瑜手里的碗,拽着君瑜就往外走。
“都啥时候了,还不回家?到处找你!”
“不是还没黑天吗?”君瑜就爱顶嘴,所以又挨了他爸爸一脚。天天见状啥也没说,哧溜一下从门缝里钻了出去,刚出门又回来拿碗:
“我也得回去了,要不我奶奶又该来说我了。”
娘看看几个孩子把碗扔得七倒八歪,粥也洒了,勺子也掉到了地上,一边收拾一边难过地说:
“他们这还是怕我这点儿毛病呀?君瑜没吃完粥还挨了他爸爸一脚。这不都怨我吗?”
到家后听娘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到了关键时候,都离娘远远的。
说完这些,娘又想到了我的事,流着泪一连问了我好几个问题:
“咋就离了呢?将就着过不行吗?他外边咋还有人?你以前就没打听过吗?他家咋说着?也愿意你们离啊……一想到你,我就成宿成宿地不能合眼啊!”娘把这些日子以来昼思夜想的问题,都说了出来。
这时,我才觉得我应该早点儿回来,把事情跟娘说清楚,而不该不敢回来,让娘如此牵肠挂肚。我真是罪过,害了自己,也害了娘。
娘只是担心,并没有责怪我,因此我也就更加自责。
可是几个哥哥却对我非常不满,他们的媳妇言谈话语里也充满了嘲讽。我无言以对。
对我最不满的是大安。当天晚上他进屋一见着我,手就举了起来,如果不是娘瞪了他一眼,他那一巴掌就打在我的脸上了。那一巴掌一定很狠,他很不情愿地把手放下了,临出门还恨恨地训斥我:
“都是你的事,一点儿忙帮不上,还净给家里添乱!”
我低着头,默默地流着泪,心境十分惨然,暗想:要是没有娘,这家我是不能回来了。又镇静了一会儿,我问娘:
“倒是啥病?治没治?”
“他们说:‘没有药治啊。’就君祥媳妇她妹妹拿来几支药,每天晚上给我打一针,也没看出咋样来。唉!我还跟六安说别告诉你。”
“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需要啥药,我买了好带回来呀!”
晚上,君祥媳妇对我说:
“医院说是急性肝炎,现在还没控制住,因为没有药,就弄到几支‘肝宁’打了打。”
“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按理说是传染的。可是咱家也没人得啊,没有外人来,我奶奶又不出屋。听医院说着急上火、劳累和营养不良也容易引发肝病。”
“这么说,看来的确与我有关了。”我想,“能治好吧?”
“得抓紧治了,听我妹妹说变成迁延性的就不好治了。”
“那得用什么药?让你妹妹开个单子,都写上,明天我就去找,有什么就买什么。买回药来,就得让你和你妹妹多操点儿心了,及时给你奶奶用药,早点儿治好她。”
“那还用说了。”
第二天,我去市里找到几个熟人,买了两样药,但还是弄不到输液用的葡萄糖。在医院工作的一个同学建议我去部队、传染病或精神病医院找找。
幸亏她提醒我,第二天就返回县里,坐汽车去了地区精神病院。找到我师范的一个同学,她父亲是那儿的院长。可是我去时他不在,说去地区开会晚上才能回来。我只好在招待所住下了。第二天一早,我同学就跑来告诉我:
“我爸爸说,他们这里也很紧张,但是,他答应给你开十五支葡萄糖液,一会儿上班我领你去医院取。”
“太好了!谢谢你,也谢谢你父亲!”
那天,我先乘汽车又换乘火车,到家时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还没进屋,就看见几个孩子正围坐在邻居家的一个稻草垛上。有四安家的君好、六安家的君林、七安家的君瑜,还有君祥的儿子小天天。奇怪:他们几个干什么呢?都挤在一起!
幸亏我走过去看了看,原来他们正坐在草垛上划火柴点稻草玩呢。这可把我气坏了。大声喊道:
“干什么呢?你们想放火呀,快把火弄灭了,都下来!”君好最机灵,一翻身就滑下来了,见机行事地为自己开脱:
“小姑,我告诉你,是君瑜带的火柴。我说不行,他不听,非要点火。”
那三个小一点儿的都慌了神,东看看,西看看,谁也下不来了。我只好先把十五瓶葡萄糖水和药放在杖子边,转回身把他们仨都拽下来。又爬上草垛,把他们点着的那点稻草都弄到地上。说:
“你们谁也不许走,不说明白是谁点的,就都别回家!”
他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不说,是吧?那就在这儿等着,等你爸你妈来接你们时,跟他们说!”
“姑奶奶,告诉你吧,火不是我点的,是君好让君瑜点的。他还让我们都在那儿看,谁也不许下来。”天天人虽小,主意却很正,不愿意吃亏,走过来声音很小地对我说。
“君好,你这么大了,不领着他们几个好好玩,反倒唆使他们干坏事,在草垛上点火是好玩的吗?把草垛点着了,烧了房子怎么办?不说让你奶奶省点儿心,还净给你奶奶惹事?做了坏事还撒谎!跟谁学的?”我急不择言地说了他几句。这时,邻居徐家女人在门口看见了,也走过来说他们:
“刚才我就看他们几个上草垛,不知想干什么?这还得了!在那顶上点火,草垛要是着火了,咱这儿谁家也好不了,是得好好管教管教!”
“听见没有?今天你们回家自己跟爹妈说你们今天干什么了。要不,我跟他们说。”我刚说到这儿,他们就嚷了起来:
“小姑,你别跟我爸说,我以后不敢了。”
“也别跟我爸说,我也不敢了。”
……
看来,他们都怕爸爸。算了,我说完他们,拿起背包进了屋,把小孩玩火的事简单跟娘说了一遍,说重了怕娘担心,不说又怕娘忽视了小孩玩火的事。
“这些孩子,就是不听话啊,一会儿工夫不见就去惹事。”
“娘,君祥媳妇开的药差不多都买了,晚上我跟她说,尽快给你打点滴,那样好得能快一点儿。再有,听人家说,你得注意营养,多吃点儿好的。”
我知道,自己等于说了一句废话。因为娘没有钱买好东西吃,再说这些孩子天天在这儿,即使有点儿好的娘也吃不到自己嘴里。他们一看见娘做点儿什么吃的,谁都不想走,即使他们不伸手要,娘也总是先分给他们吃。
“让他们吃吧,他们吃了可快点长啊!”娘总是这么说。从爹还在的时候,从看第一个孩子小芳开始,十几年过去了,娘还是这句话。所以,我这次回来也没给娘买点心和肉制品。其实,听说患肝炎的人嘴馋,爱吃鱼呀肉的。可是如果买了,娘也吃不上两三口,就都给孩子们分了。想到这儿,我只给娘买了两瓶麦乳精,因为娘不喝奶粉,她说有膻味。
“这麦乳精,你可要自己冲水喝,别给那些孩子们!”
“啊,这个不膻,还有一股香味呢,是麦子的香味。”娘闻了闻说。
我给娘冲了一杯,看着娘喝下去了。我见君林站在一边看,就嘱咐他:
“这是给奶奶治病喝的,你帮我看着,只让奶奶喝,别人谁都不让喝。行吗?”
“嗯,我知道,那是给奶奶喝的。”君林跟六安不一样,性子慢,就爱顺情说好话。
可是这个东西不顶饿呀,娘又没胃口,吃不上饭。家里也没有多少细粮,除了苞米面就是大□子,我看着心里也犯愁。
那天晚上,我把药交给君祥媳妇,嘱咐她一定尽心把娘的病治好,需要什么及时给我写信。君祥媳妇人很踏实,虽说是孙子辈的人,在那儿住时对娘的事还挺上心。直到她一一答应了,我才放下心来,第二天就回学校去了。
快放假时,同学们都在准备回家,我却很彷徨。因为自己没了家,也没了工作单位,学校放假,离开学校,只能回娘那里去了。
我非常想回去,可是又怕大安他们不高兴。于是我给六安写了一封信,六安很快回信了,说:“娘的病基本上好了,只是身体还很虚弱,没有力气。”六安还告诉我:“娘说了,不管谁不高兴,娘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想回来就回来。”
看完信,我眼里充满了泪水。心想:不管啥时候,还是得有娘啊!
为了给娘增加一点儿营养,我特意跟学校食堂商量,买了五斤红肠,又买了两瓶麦乳精。回到家一看,娘还是那么瘦,面色发黄,我心里很不安。可是娘却说:
“没事了,就是没力气,再养养就好了。”说着娘拿起麦乳精看了看,问我:
“又买这个了?上回你买的还没喝完呢。”
“那都多长时间了,咋还没喝完?”
“喝不上啊,不喝还能吃点儿饭,喝了它就更不想吃饭了。”娘拿来上次买的那瓶麦乳精,我一看,里面都生虫子了。可是娘却说:
“不要紧,用开水一冲,虫子烫死就沉下去了,喝不着它。”
我也有点儿舍不得扔掉,因为我当时仍旧没有钱,于是就看着娘把那生了虫子的麦乳精,用开水冲了一碗喝下去了。后来一想起这事就后悔:咋一定让娘喝生了虫子的麦乳精呢!幸亏买了红肠,娘很高兴,能多吃两口饭了,我心里还算是有了一点儿安慰。
在家那二十多天,娘好像有什么事要问我,却又一直没问,估计是关于我的个人生活问题。
我读大二时,娘的身体逐渐好起来了,终于忍不住让六安给我写信说:
“娘嘱咐你在学校多留意点儿,有合适的该考虑就考虑,别再耽误自己了。”
一想到早有人给我做了反面宣传,我又不能到处去解释。所以,我整天坐在大教室或图书馆看书,一点儿作为都没有。但是我又不能跟娘细说,只好回信安慰娘。
给娘寄出信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收到家里的来信,我以为没啥事,也就不那么惦记了。却不知道,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事,是娘不让六安写信告诉我。
原来娘烧的锯末都堆在小胡同里,从地面一直堆到房顶,娘从底下一点儿一点儿地掏着烧。六安看见下面的烧没了,就拿钩子把上面的钩下来。一天傍晚,娘看看实在够不着了,就自己站在板凳上往下钩。忽然听见房角上有点儿奇怪的动静,不小心板凳就翻了,小腿骨折站不起来了。娘好不容易爬到屋里,疼得直冒汗。
这时,六安的女儿小雨也醒了,在摇车里面一个劲儿地哭。好不容易等到君好和君林来,娘就叫君林悠摇车,叫君好去厂里找六安。六安他们把娘送到一个私人接骨诊所,接上后又打了石膏,不能走动了。
为了照顾娘的饮食起居,当天晚上六安又去通知了大安。大安听了皱皱眉头,无奈地跟他媳妇说:
“你去吧。你是大嫂,去给她们安排安排,四个儿媳妇轮流值班。你身体不好不用值班,就说我说的。”
四个儿媳接到通知都来了,大安媳妇一进门就问娘:
“六安不是住这儿吗?咋还让你自己往下钩锯末呢?”
“唉,以前都是他弄啊,这几天他忙忘了。”娘叹着气说。
“哎,别说了,大嫂,再咋说他奶奶也还是心疼小儿子。”五安媳妇说。
“疼是行啊,可是出了事不还得大伙儿跟着挨累吗?”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老六顶他爷爷的班进厂工作,可最后还不是咱大伙儿拿钱养活老人吗?”
“哎,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他奶奶今年还不到七十岁,以后……”四安媳妇的话还没说完,见六安媳妇、七安媳妇进来,马上改了口:
“都来了,大嫂有啥话你就说吧!”
娘听她们杂七杂八地说三道四,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又不能说什么,只好不跟她们计较。
“不是我有话说,是你大哥让你们‘轮流值班,伺候他奶奶’。你大哥说,我就不算在里面了。”
“大嫂身体不好就不用来了。可是,在这儿值班都得干些什么呀?他奶奶不用咱们抱着吧?”五安媳妇实际上是对大安媳妇不把自己算上不满意。
“要抱也得你来抱,俺可没你壮实,抱不动。”六安媳妇小声说。
“你呀,是没我壮实,可是你帮着往下钩锯末总行吧?那也就不用俺大伙儿来轮流伺候了。”五安媳妇毫不留情地回了她一句。
“这都多长时间了,不都是俺给往下钩吗?”六安媳妇也不会看火候,还想和大伙儿争辩。
“你不是住得最近嘛,再说他六叔也是顶的班,这要是换成我、就天天给往下钩锯末子。”
这时,娘就躺在旁边的炕上,见几个儿媳满脸的不高兴,可自己能怎么办呢?不吃不喝三两天还行,时间长了……娘不由得发起愁来:
“嗨,都怨我这条腿,都怨我自己没能耐!你们这么忙,还给你们添乱。”娘一个劲儿地给几个儿媳道歉。
几个儿媳都强调困难,都想挑星期天来——不扣工资啊!大安媳妇见状就想:算了,我还不管了呢,谁爱哪天就哪天,反正又不是伺候我妈。想到这儿,她抬腿想走。
娘见几个儿媳都怕耽误工作,又都有小孩儿,这几天又不能往这儿送。于是马上说:
“你们不用在这儿值班啊,也就这几天不能下地做饭,你们谁家做好了饭给我端一口来就行了。我这儿有粮食你们拿了去,帮我煮熟了就行。我这儿有咸菜酱,你们也不用给我拿菜来。家里都有孩子,不早了,该回去就早点儿回去吧。”
听娘这么说,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四安媳妇明天休息,于是抢先说:
“行了,明天我先来伺候你。”
接下来,老五、老六、老七这三个儿媳确认了自己的时间后,又戗戗了一会儿,都惦记着自己的孩子,一个跟一个都走了。
可是,谁也没问当天夜里怎么办,娘还一口饭没吃呢!炕也没烧火,冰凉冰凉的。娘想尝试着自己下地,可是腿刚一挪动就钻心地疼。算了,饿就饿着吧。大夫不是说“不能碰着腿”吗?要是再弄坏了,就更麻烦了。
娘看了看钟,都九点多了,睡吧,明天再说。于是娘连衣服都没脱,也够不着柜子上面的被子,只好打开柜门拿出棉袄,盖在身上就睡了。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六安哄俩孩子睡下,这才想起娘来。于是,赶紧过来看一看。他见娘的屋里没点灯,也没拉上窗帘。推了推门,门也没插上。来到里屋,没有动静,只好轻轻地喊了一声:
“娘?”
没听见回答。
他仔细往炕上看了看,见娘已经睡下了,就没再吱声。
后半夜,娘突然醒了,想起来解手,好不容易挪到炕边上,可就是下不了地。这咋整?也没喝水呀?从下午到现在一口水也没敢喝,咋还要上厕所呢?是不是一躺下就爱上厕所?干脆坐着吧。娘又挪到柜边,靠着柜子坐着睡觉,不大工夫,又憋醒了。看看闹钟才两点半,离天亮还早着呢,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娘只好硬憋着,一直坚持到天亮。娘想:等六安起来了,让他拿进尿罐,再去叫君祥媳妇来帮一把。
正在这时,挂在大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几声。娘以为是六安起来了,往窗外一看,娘可高兴了:是大妮!哎呀,她咋来了?
大妮来到屋里,仔细看着娘的腿,心疼地问道:
“娘,疼坏了吧?也没个人在这儿照顾你呀?我也出不来,就想着今天可早点儿起来,先来这儿看看。”
“你可来了!快去帮我拿进尿罐来吧,我都憋了半宿了。”大妮一听吓得不得了,赶紧拿进尿罐来。折腾了半天,疼得娘额头上直冒汗,好不容易才解了一次手。这时娘才轻松了一点儿,娘就此有了教训,就是:不喝水,不喝粥,一口稀的也不吃,连菜都不吃。
大妮又给娘拿进脸盆和毛巾,倒上水,让娘洗了手和脸。娘高兴地说:
“洗一洗,可轻快轻快吧。”大妮听说娘昨晚就一点儿东西都没吃,不安地说道:
“你看,我光想早点儿来看看,一点儿吃的都没拿。你等着,我这就回去给你拿。”
“不用了,四安媳妇一会儿就来了。你别来回折腾了,你那老太太找不见你,还不得又急了?你快回去吧,我解了手就不怕了。”
大妮看了看钟点,不由得也着急了。只好点了点头,可又放不下心来,倒退着身子走了出去,说:
“那你自己可小心点儿啊,我抽空再来看你。”大妮走了之后,六安起来了,先过来看了一下。娘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哎哟,我一直觉得有点儿什么事,刚想起来。我那鸡呀!你快帮我看看,那三只小鸡在院里没有?昨天晚上忙得也没喂食、也没圈起来,可别让它们跑了。”
“咯咯咯”,六安叫着小鸡。过了一会儿他进来说:
“都找到了,鸡食在哪儿?”
“在北阁还有点儿糠和苞米面,你抓上两把,用水和一和。应该给它们剁上点儿冻白菜,今早就罢了,你们都挺忙的,晚上再剁吧。我这也动弹不了,小鸡得天天喂呀。”
“那我来喂吧,一天喂两回就行吧?”
“你能喂可好了,也不能让她们来给我喂鸡啊。”六安答应了,娘才放下心来。
快到八点钟的时候,四安媳妇拿着两个白面掺苞米面蒸的干粮,君和端着一碗小米粥,君好端着一碟咸菜,三个人一块儿进来了。
“快给你奶奶吃吧,要不还能早点儿来。都怨他爸爸,一大早就跟厂里一个人抓鱼去了。我自己也忙不过来,俺刚刚撂下筷子就来了。”
“这也不晚啊!我光等着吃饭,还有早晚啊?”
“都怨我妈,先给我奶奶送来多好。”君好说。
君和则坐在炕沿边上,轻轻地抚摸着娘打着石膏的腿,心疼地问道:
“奶奶,还疼吗?”
“疼啊,咋也得疼几天,要是不疼可好了。不要紧,忍几天就过去了。”
四安媳妇把干粮拿出来,又说:
“也没做菜,早晨你就先这么吃吧,晌午炒点儿菜再给你送来。”
“早晨炒点儿多好,咱家院里那小白菜都长一拃高了,要不我现在去拔点儿来?”君好说。
“不去吧,晌午也不用给我做菜,这两个干粮连晌午就够了。有活儿,你就忙去吧,不用在这儿待着。”娘没说自己不敢喝粥的事,怕四安媳妇嫌自己事多。娘想:饿不着就行了,还是各人忙各人的好,谁的人情我也不想欠啊!
“那仨孩子还在家,我先回去了。有啥事,让君和去叫我。”
她走后,娘吃了一个干粮,只夹了一丝咸菜放进嘴里,又就着米汤吃了两片止疼药。剩下的,叫君和都放进锅里去了,娘怕吃咸了喝水。
“你看,剩下这些晌午也吃不了,可别再送了。”娘想:一天吃两顿饭就行,吃多了再解大手,可咋办?
快十点时,五安媳妇来了。她想看看四安媳妇送的啥饭,自己好比照着做。
“哟,我四嫂咋没在这儿呀?”
“她刚才还在这儿,这会儿出去了,可能有点儿什么事?”
“来这儿值班还到处跑?给你送饭了,送的啥?”
娘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还让她揭开锅看看。因为娘既怕说送多了,她再比着多送;又怕说送少了,以为自己不满意。所以最后又加了一句:
“你们谁也别送这么多。你们想想,我又不下地,消化不动,哪能吃得了那么多呀!有个干粮就行,别的都不用送。”
她还想说什么,见俩孩子都在这儿,就改口说:
“妈,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愿意吃啥?你愿意吃啥我就做啥。你可别跟我客气,跟我客气你可吃亏呀。”她想了想又说:
“她做的我就不做了,她没炒菜,你不是愿意吃菠菜豆腐吗?我给你炒。干粮我就不蒸了,给你贴锅贴,刚从我妈那拿来的新苞米面,吃着甜丝丝的。”
五安媳妇为什么要炒豆腐呢?前几天她曾跟娘说:“年前过了油的豆腐还有几块,天暖和了,再不吃就放坏了。”
“不用费事啊,你们吃啥送点儿啥就行。”
“你就别管了,等着吧,我得回去给孩子做饭了。”说完就走了。
娘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还能吃你们多少啊?就这么丁点儿事动这么多心思,值吗?唉!不是咱自己的孩子倒是不行呀。
这一天一宿,娘一点儿便意都没有。不用上厕所,娘挺高兴:还行,没给她们添麻烦。
星期一早晨刚七点钟,五安媳妇就来了,她的确按照自己答应的送来了饭菜:两个贴饼子,都很小巧。一小盘菠菜炒豆腐,那盘子浅得直流汤,娘本想分成两顿吃,可是刚夹了两三筷子就见到盘底了。
“这个贴饼子留晚上吃吧,晌午就不用送了。”娘为了少解手,决心少吃、少喝了。
就这样,一连过去了两天,谁都没问问娘要不要上厕所,炕,还是六安来烧的。六安又喂鸡又烧炕,媳妇不高兴了。
星期二早上,六安媳妇拿着一个馒头、一碟咸菜往炕上一放,话也没说,抬腿就走了,好像是在跟谁赌气。娘对她这样子已经见惯了,所以也没说什么。自己拿过馒头掰下半个,就那么干着吃了。过了一会儿六安进来说:
“我给你倒水吃药吧?”
“你又惹着她了?看着不高兴。是不是你来这儿干活儿多了?不行的话,这炕就不用烧了。”
“也就烧烧炕、喂喂鸡,她就说我替值班的干活儿了。又嫌小雨没人看,她一天还得跑回来好几趟。”
“不行的话,你就抱过来,放摇车里我悠着她。”
“那不行,她们几个还不得说闲话呀。让她们来照顾你,你再给我看小雨?你不用管了,我一会儿喂上鸡就走。”
这时,大妮又来了。
“娘,你咋样?我这两天也没过来。”娘一见大妮非常高兴,赶紧说:
“你可来了,快,先帮我解个手吧。”大姐帮娘解完手后,待了不到半分钟,就匆忙上班去了。大妮刚走,大安媳妇就来了,她是想去君祥家,大安让她顺便过来看看有没有人在这儿。她不高兴地说:
“她们值班,还得我去看着啊?”
“你……”她见大安有点儿不高兴,就讪不搭地来了。
“哟,这是谁送来的饭?”
“那屋。”娘指的是六安家。
“咋就只有干粮和咸菜,吃完也没收拾收拾?”
“她们要留下来,我都撵她们去上班了。在这儿也没啥事,净耽误她们那工夫。”
“这两天都来了吗?”
“来了,来了,一个也没落下。”
她跟娘向来就没有几句话说,于是无目的地左右看了看,说:
“那行吧,你歇着,我到君祥那屋去瞧瞧。”君祥家只有天天在屋玩,一见他奶奶来了,就说:
“我都听见你说话了,你跟我太奶说‘没给收拾收拾’,对不对?”
娘和君祥两家的间壁墙很薄,娘耳背,听不见君祥家说话。可是君祥家却能听清娘这边的动静。这几天,娘这屋谁来、谁去,谁说什么、送什么,天天全都跟他奶奶说了。
大安媳妇听后,对天天笑了笑,心想:让你给她们看孩子!咋样?你有事可没人管。晚上她又添油加醋地对大安学了一遍,大安听后立刻沉下脸,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仅对几个弟媳不满,更对娘不满。
“还给她们看孩子?啥东西都分给那些孩子吃,哼……快吃饭,一会儿过去看看。”
晚上他来时,君瑜刚从娘这屋出去,他妈打发他来问问明天送什么饭,大安见到君瑜,不太认识。刚要走过去,君瑜喊了一声:
“大爷!”
“啊?你是……谁家的?”
“我是……我是我爸爸家的。”他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知道你是你爸爸家的,你爸爸是谁?”
“我爸爸就是……啊?啊,他是七安。”君瑜对外人能连名带姓地说出爸爸是谁,可是对自己家人,还是第一次说,何况他对他大爷总感到很畏惧。
大安本意是来发泄不满情绪的,却被君瑜的天真给逗乐了。
“你干什么来了?没吃饭,来这儿找吃的吧?”
“不是,我妈让我来问问送什么饭。”
“那还用问,啥好吃就送啥!”说完,大安没再理君瑜,开门进屋了。
“听说她们一个都不在这儿,送点儿干粮来了就走?你就这么惯着她们吧。”
“谁说的?不是她们要走,是我让她们走的。你不想想:在这儿待着也没啥事,请一天假就得扣一天工资,我有口吃的就行了。再说,这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好的事,天天在这儿,时间长了能行吗?”娘的话大安一点儿不入耳,继续说他的:
“以后别给她们看孩子了,天天他奶奶就不给看孩子,不是也行嘛!”
“我跟她能一样吗?再说那时候要是不看孩子……”娘想说的是:那时候要是不看孩子,连吃饭钱都没有啊。可是娘没有往下说,娘不想刺激大安。
“哼!你爱咋地就咋地吧,我也不管了。”大安扔下这么一句话,抬腿就走了。
“哎,这是咋地了?来这儿对我使厉害。”娘心里不痛快。
不知君瑜回家怎么跟他妈说的,第二天早晨还不到八点钟,七安媳妇就背着小璐,端着小米粥,君瑜拎着刚烙好的春饼、一饭盒芹菜炒土豆丝,娘儿仨都来了。
“妈,他爸爸昨晚没回来,俺也没吃饭,来这儿和你一块儿吃,等俺在家吃完再来就凉了。”七安媳妇做活儿干净、利落,拿来碗筷把菜分开了。
“你也不搁肉?炒上点儿肉多好吃啊!”君瑜不满地瞪了他妈一眼。
“哪儿来的肉?你爸爸不在家,也没人去买。”娘看见土豆丝,高兴地说:
“我还就愿意吃这口,土豆不是水性菜,吃点儿行啊。”
“咋?你不愿意吃水分大的菜啊?”
“不是啊,吃了还得解手。”至此,七安媳妇也没想到帮娘解解手的事。说完,娘就拿饼卷上一点儿土豆丝,乐呵呵地和他们一块儿吃了起来。之后,又借着米汤把止疼药吞了下去。“这就不用喝水了。”娘说。
几天来,娘第一次吃得这么顺口。可就是有点儿憋得慌,娘很想解手,见七安媳妇包好孩子要走,寻思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帮我解解手再回去吧,都好几天不解了。”
“哎哟,你咋不早说?她们都不帮你啊?”
“我没好意思跟他们说,也不敢喝水。”
“我说呢,你咋把粥都剩下了?记得你爱喝粥啊!”
娘解完小手,又很想解大手,可是只有便意,肚子却不走动。算了,拖一天算一天吧。反正这几天也没咋吃东西。为了减少大便,中午娘照例不吃饭。
晚上,七安媳妇又让君瑜送来一饭盒苞米面面条,还放上一点儿小白菜叶。娘把面条捞出来吃了一半,说:“剩下这个明早吃吧,告诉你四大妈:明早就不用送了。”
四安媳妇知道后挺高兴,第二天中午只打发孩子送来两个干粮和一碗小米粥。可是一直到晚上,娘一口饭都没吃,娘肚子不舒服。六安来烧炕时问娘:
“你咋不吃饭呢?”
“不饿啊。”
“晌午不吃,晚上还不吃,咋能不饿呢?”正说着,六安媳妇来喊六安:
“你还要不要自己家了?替这个烧火,又替那个热饭、喂鸡。告诉你:我不做饭了,我可忙不过来。小雨还老是哭,你也不管。”
“去吧,你快去吧。”他走后,娘想:不吃饭,这肚子还胀乎乎的,时间长了能行吗?六安在这干点儿活儿,媳妇又那么不高兴。还有大安他们,这个埋怨我、那个怕误工……娘翻来覆去地想这些事,一宿没咋睡。第二天早晨,六安来见娘脸色不好看,就去把君祥媳妇叫过来。
“奶奶,你咋了?脸色咋这么暗呢?”
“我这肚子……”
“哎呀,”君祥媳妇明白了,“这都多少天了?今天都七天了,不大便咋行?会中毒的。再说吃不上饭营养跟不上,骨头也长不好。快,我去给你找点儿药来吃上,排出便来就好了。”
娘拿着药没敢吃,还是怕排便。想来想去,只好让六安叫二妮家来个闺女了。既能帮着自己做饭、解手,又能减轻几个儿媳和六安的负担。
二妮接到信儿后,连夜找车把十六七岁的女儿小凤送来了。小凤还在林业医院买来一个便盆,因为她曾在医院照顾过别人。
娘见到她后,立即喝水多服了两粒通便的药。不到晚上,娘终于解了大手,这才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小凤来了之后,娘的饮食起居基本上没啥大问题了。但还是不敢喝稀的,娘也不愿意给小凤添麻烦。
小凤刚来第二天,娘就又开始张罗给四安和五安媳妇纳鞋底。
“袼褙、麻绳都打好了,就把鞋底给她们纳出来吧。你递给我,还有锥子,都在柜底下放着呢。”娘跟小凤说。
“姥姥,她们都不帮你,你还这么惦记她们?好好歇歇吧。”
“唉,孩子,人跟人不能都一样啊,我能干一点儿就干一点儿吧。”
晚上,小凤的几个舅妈前脚跟后脚陆续都来了。四安媳妇一进门就说:
“就盼着你呢,你可是‘专业护士’啊,多住些日子吧。”小凤看着她,吃惊地想:咋突然对我这么热情呢?
“哎哟,这下行了,你来了不就解放她们了吗?”小凤听大安媳妇那语气,好像并不愿意“解放”别人。
“你倒是早点儿来呀,我还寻思明天又是我的班了,这回用不着我了。”五安媳妇就会装好人!
就这样,刚过去一个多月,石膏就拆下去了。娘开始试着自己下地,可是仍旧很疼,不敢走。
“姥姥,你别着急,我先不回去,等你能走了我再回去。”
“我也得锻炼锻炼啊,不能光靠你。”
娘让小凤找来一根棍子,横着钉上一段木头,缠上破布,娘就用它来支撑身体。小凤看不见时,娘就下地来走走。
偏偏就那年暑假,我以为家里没事,就没回家,想留在学校多看点书。放寒假时,我又先去一个同学家住了五六天。回家那天,房门开着往外冒烟,娘正在厨房里烧火。
“咋这么多烟呢?”我见卧室和北阁都笼罩在烟里,奇怪地问娘。
“灶火不好烧啊,这两家用一个烟囱就是不行,他家先烧火,我这儿就不好烧,这会儿他家的烟也窜过来了。”上次回来,就听娘说过这烟囱的事,看来一直都没解决。
“娘,你的脸咋肿了呢?”
“又感冒了,这一冬三天两头就感冒。”我摸了摸暖气也不热。
“没点炉子啊?”
“点了,也不爱着火。今冬太冷的关系,好些年没冻着脚了,今年还把脚冻了。”
“脚都冻了?那这屋里也太冷了。”过了不大工夫我也感到冷了,赶紧又穿上了大棉袄。“那就多烧点儿吧?”我拎起桶去取煤,这才发现,娘今年又没买煤,还是盖房子时剩的那点儿陈煤。
“现在煤贵了,买一吨得六七十块钱,还得雇车、管饭,都算上得百十块钱。我寻思烧完这点儿再买吧,谁知道剩下这点儿煤就是不爱着火。”娘总是舍不得多烧,年年省下一点儿,都成了陈煤。我回去了,娘稍微多烧了一点儿,晚上屋里才有点儿暖意。
“娘,你烫烫脚吧?”我每次回来,娘都想烫脚。烫了,我好帮她倒水。娘自己则戴上老花镜,坐在灯下,用剪子剪掉脚底下厚厚的茧子。而且,每次娘还都想让我帮她用热水擦擦后背。
“行啊,我还留了点儿茄子叶,也泡上,茄子叶治冻疮。”娘烫脚时,我才知道她骨折的事。“好了,现在都好了,折腾了三四个月呀。”
“咋就不告诉我呢?上课时不能回来,放暑假我能回来呀!在家干点儿活儿,你也能把腿好好养一养!”
“知道你没回来就是学校有事,你们该忙就忙吧,不能老围着我转啊!”娘反倒这样安慰我。
不大工夫,君林就过来了,拿着啃了一半的凉馒头直掉渣,鼻孔里淌着黄鼻涕。他妹妹小雨跟在他后边,刚会走道,不太稳当,里倒外斜的。
“君林怎么了?也不擤擤鼻涕。”
“感冒了。”君林鼻音很重地说,把馒头放在炕沿上,身子一横就躺下了。
“吃没吃药?”
“他不吃。”小雨说。
“是你妈不给你吃,还是你不愿意吃?”
“太苦了。”
“苦点儿怕什么,一口就咽下去了。”
“他馋,想喝糖水,我妈不给他弄。”
“谁说的?你想喝吧?”君林不好意思地反驳道。
“来,来!快起来把药喝了。”这时,娘已经端着半杯温水、拿着药片进来了。
君林坐起来,接过杯子尝了尝,乐了。可是他不会吞药片,水都喝光了,药片还在嘴里。
“你用水涮药片,那能不苦吗?张大喉咙,咕咚一口就咽下去了。你等着,我再去给你倒点儿水。”说着,娘拿过水杯又去了厨房。
这时,小雨一直看着他哥哥,馋得直往下咽口水。娘再进来时,先把水杯递给君林,说:
“这回可得把药咽下去了。”然后,娘又拉过小雨,“张开嘴。”说着就把一撮儿白糖放进小雨的嘴里,小雨也乐了。
“啊,原来你俩是来跟你奶奶要糖水喝呀?”
“嗨,这还是你二姐来时买的一斤白糖。她那孩子要吃糖饼,烙了几张,还剩下点儿糖。君林一感冒就给他抓上点儿,有点儿糖水他就能把药吃了,要不一天他也不吃。他妈也不管他,就让他那么拖着,黄鼻涕一淌就是好几天,也不爱吃饭。”
“小雨也跟着来蹭点儿糖吃?”小雨听我说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也不说话,那点儿糖还含在嘴里溶化着,没舍得一下子都咽下去。
晚上,君和来抱他的被子回家去住。
“你愿意在这儿就在这儿吧?”我想:君和跟娘在这做个伴也挺好。
“不用了,我回去也行,等你走了我再来。”
“等等啊,拿着你那鞋垫。”娘赶紧去厨房把两双厚鞋垫给君和拿过来。
“你摸摸,都干了,还是得放灶台上。回家去了可想着,每天自己烤鞋垫?”娘心甘情愿地照顾她的孙子。
“君和,先别走,给你几块糖吃。”我把给娘买的红肠单独留下,拿过背包来,抓出一大把糖块分给君和、君林和小雨。
第二天,君和、君好、君瑜还有小天天,他们也都来了,给他们分了糖后,听说我昨天给君林讲了故事,谁也不走了。都抢着拿过自己的小板凳,五六个孩子围坐在我的周围,不讲不行。
我每次回来都给他们讲故事,差不多都是一边编、一边讲,有关于老虎和狗熊的、星星和月亮的、老奶奶和小孙子的、神仙和穷人及富人的等。从来不讲恐怖的东西,我自己也不喜欢。其实,通过讲故事,给他们灌输一点儿人文地理知识也挺好。他们每次都听得很入神,娘坐在一边纳鞋底或缝衣裳,虽然听不清我在说什么,但是光在旁边看着,脸上就有笑容,这也是我最希望见到的。
“讲吧,你就讲吧,我保证不再淘气了。”君瑜央求我说。
“我也保证每天做完作业再玩还不行吗?姑奶奶,快讲吧。”天天也说。
“还有你,君好,听说你期末考试成绩不太好,那可不行。”我刚说到这儿,君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我立刻打住不说了,再说下去恐怕他就得哭了。
“好了,我不是光说君好,你们每一个人都得好好学习,好好写假期作业,听见没有?”
“听见了!”几个孩子几乎同时喊道。
“姑奶奶,我可写作业了,我都写到下个星期、又下个星期的了。”几个孩子中,只有天天爱学习。
“好吧,今天就给你们讲三个故事,讲完故事,咱们一块儿写作业。”
可是讲了三个,他们还是缠着我不放,我只好又讲了两个。讲完后,我在地桌上摊开了日语书,几个孩子也都稀里哗啦地抢着找地场、拿书包,和我一起写作业。
“哟,我说咋一下子安静了呢?都写作业呢。不孬!”说着,娘端了一小盆刚蒸熟的面瓜条进来了,一个孩子先给了一根儿,其他的都放在我面前。
“这是你二姐家小凤拿来的,她家种了好些面瓜,吃不了就都晒上了,留冬天吃。”娘曾经给这些孩子蒸过,都抢着吃,因此特意给我留了一些。
吃晚饭时四安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空碗,嘻嘻嘻地笑着跟娘说:
“听说你那‘臭豆腐’做好了,我想吃一点儿。”
“你不说我还忘了,也没搛上一点儿来。”说着,娘赶紧到北阁去拿过一个碗来,多半碗臭豆腐,金黄色,黏黏的。娘用筷子把上面那层薄“衣”拨到旁边,给四安往碗里夹了两大块。只剩下一半了,可是四安还嫌不够:
“再来一点儿,她也爱吃。”
“是啊,君和他妈也爱吃,那天还问来的。”我在一边看着都有点儿心疼,这是娘一粒一粒从地里捡来的豆子,只换了这点儿豆腐。四安走后,我说:
“你自己费了半天劲才剩下这么点儿,一会儿六安来要你咋整?”
“他准得来,他也爱吃这口儿,来要就给他。就是没捡着多少豆子,还留下一点儿豆子等年下再换两块豆腐。”说着,娘搛出一点儿来,“你尝尝,好吃啊,买的那个可不如自己做的。”
我尝了一点儿,的确很好吃,可是我没舍得再动筷。娘就这么一点儿下饭的东西,还是留着给娘吃吧。娘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又去厨房拿来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小半瓶花椒粒。
“我还有这个呢,这是你老杨大娘回山东带回来的花椒,给了我这半瓶。我都腌上了,嘴里没滋味时,就嚼上一粒,能多吃两口饭。咱在关里家就常吃这个,家里有花椒树,收了花椒腌上一些,那时候还能腌上点儿姜。姜和花椒都挺贵,指望买可不行。”
听着娘津津有味地讲这些,我心里一阵阵地难过:我回来了,娘这才做点儿白菜或萝卜汤,平时都是窝窝头加咸菜酱。自己也没能耐改善娘的生活,只能眼看着娘以苦为乐。
正说着,小雨来了,眼睛上还挂着两颗眼泪,憋憋屈屈地说:
“我爸爸不给我买瓜子。”
“别哭了,等会儿我说他。”说完,娘又指指北阁对我说,“你去吧,窗台上有一小碗,还是秋天在地里捡的一个葵花头,她一闹就抓几个来嗑给她吃。”
小雨一见瓜子,乐了,自己爬上炕沿儿,一只手捏着一颗,一只眼睛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坐那儿看着娘给她嗑瓜子。
晚上,娘去煤棚拿来一小串冻白菜。
“搁这儿解冻了给小鸡剁一点儿,今秋没捡多少,那好一点儿的还想留着人吃。这些菜帮子我也都洗干净了,鸡吃这个就行。”
“鸡吃还得洗啊?”
“还是洗洗好啊,放着也干净,鸡吃干净东西不爱闹毛病,下的蛋个头儿也大。你没见这鸡下出蛋来好看着哪,大伙都抢着买。”娘很高兴地说。接着就搬进一个裂了口子的旧菜墩搁地上,又拿进一把小菜刀要剁菜。
“给我剁吧。”娘没和我争,把刀交给我,说:
“不用剁太细了。”说完娘又拿着鸡食盆去舀了一碗糠,掺上剁好的菜,拌匀和了,说:
“明天一天还吃不了,留下这一半,后天再喂。”
到了年三十晚上,娘跟我说:
“吃了饭你还去你大姐家住吧。我那天跟她说了,就在那儿住一夜,明天一早,你起来就回来。”
这已经是娘第二次让我去大妮家住了,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为啥非得出去住啊?”
“以前老人们都说:‘出了门的闺女,年三十不能看娘家的灯。’虽说现在也不兴这个了,可还是忌讳一点儿好。”娘的那颗心,啥时候也放不下。
初一早晨天还没亮,我就急忙起来往家走。大妮站在厨房对我说:
“唉,知道你也不能在这儿吃饭,那就快回去吧。”
我刚出门,就看见大妮家的老太太正站在雪地里,说不定是想看我拿没拿她家的东西吧?反正我两手空空,也就没去理她。因为太早了,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远远就看见家里已经亮灯了。
“估计你得早回来,路上听没听见鸡鸣狗叫的?”娘问我。
“好像没有,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那就好,初一早晨安安静静的好,是个太平年啊!”
这时,娘已经在放菜墩的那块隔板上供上了香火,还有几块糖和两个苹果。这香火以前都是爹来供,那时上面都摆放着牌位,有神明,也有列祖列宗。爹走了之后,娘才开始供香火,比爹那时简单多了,也没摆放牌位,估计娘只是在敬奉诸佛菩萨神明,为儿女祈福吧?
“面我都和好了,包下来再供上一碗饺子就行了。”饺子煮好后,娘先捞出一碗,递给我说:
“先拿到院里供老天爷爷,保佑今年风调雨顺。”接着娘又捞了一碗,放在香炉边供奉神明。
“也就这么个心意吧,心到佛知。”娘说。我突然想起以前娘常叮嘱我们:
“头上三尺有神明啊,什么时候都不能做坏事,做坏事就要受惩罚。”
过了十五,我就得回学校了。临走前我领着君林和小雨给娘劈柴火,也告诉他俩要学着关心奶奶、孝顺奶奶。我劈好了他俩捡,都整整齐齐地码在菜墩底下那块空地上。我对他俩说:
“在外边见到柴火,就给奶奶捡回来放在这儿,奶奶把屋子烧热了,你俩也就不挨冻了。”
一想到明天我就要走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总想再帮娘干点儿什么。
“娘,我给你洗洗衣裳吧?”娘拍了拍自己的衣裳说:
“还不脏啊?哎,你要洗就洗吧,你洗了我就少洗一回。在这家里忙活,咋也干净不了,光这炉灶里的灰吧,一天也不少。我再往锅里添点儿水,一会儿就不那么凉了,你好洗。”
“娘,那柜底下好像还有两件衣裳,你也拿给我一块儿洗吧。”
“啊?有吗?我都忘了。”娘伸手从柜底下拽出衣裳来一看:
“啊,这是我那背心、裤衩,还有这绑腿,昨天换下来,搁那儿等我自己洗吧。”说着,娘又卷了起来要拿走。
“给我洗吧,揉几下就洗出来了。”
“那就光洗背心吧,裤衩我自己洗。”
“嗨,都给我洗了吧。”娘很不情愿地把它塞到了水盆里。又说:
“这个搓两下就行,常洗。”
我一边往上打肥皂,一边在洗衣板上揉搓,这才注意到:娘的每一件衣裳上都有补丁。背心是用一块靠蓝色的平纹布做的,好像是拆下来的棉袄里子,上面有一条一条磨得发白了的折痕。就连裤衩都不是咱们穿的那种软和布,而是用拆下来的旧衣裳布拼凑起来的,很硬。绑腿上也打着两片补丁。
“娘,你这衣裳没有一件整齐的,都有补丁了。”
“穿这个就行啊,还想穿啥?再说我也不出远门。”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地酸楚。心想:等我毕业工作了,一定给娘买两件好衣裳穿。
我洗完衣裳要去倒水,娘赶紧拿进泔水桶,帮我把大洗衣盆里的水倒进桶里。
“我去倒吧,你那手湿,风一吹容易裂啊。”
“没事,还是我去倒。”娘看抢不过我,只好递给我毛巾,说,“那就好好擦擦手再出去,外边冷着呢。”
说完,娘就去给我开门,又说:
“我都是倒厕所里,有点儿远,你就倒门口咱这水沟里吧。可别倒大道上,别让人家在咱门口滑倒了。”
“我知道。”我出去后,娘关上门,然后还站在门口等着,等我进来时再给我开门。
后来听说大安媳妇去世了。大安不给她买棺木,偏要用给娘准备的那口好寿材。那是用最好的红松木做的,一个疖子都没有,还是二妮的女婿在林场时特意为娘选做的。
“这个好,先给她用吧,以后再做。”大安厚着脸皮说。娘能说什么呢?只能答应。
大安把媳妇送走后,不吃不喝,几乎天天到娘这屋来躺着。娘看着他这个样子,十分心疼,就去邻居家赊了一盆鸡蛋来做给他吃。娘自言自语地说:
“他从小就爱吃水塌鸡蛋,去了两家才赊到这些,还不是鸡下蛋的时候啊,等我这鸡下了蛋就都还上了。”
娘炝上锅,放一点儿水烧开了,打上五六个鸡蛋,大安一次都能吃下去,一点儿不剩。有两天都过十二点了,大安还没来,娘有点儿不放心,一会儿去窗前看看,一会儿又去窗前看看。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来,娘就去大门口往马路两头张望,就像在等以前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但却始终不见人影。
“去哪儿了?也不知吃没吃点儿饭?吃不上饭,时间长了身体扛不住啊!”娘一边念叨着,一边着急地去君祥家问天天:
“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在不在家?吃没吃饭?”天天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说,“哦,太奶,我想起来了。我妈说我爷爷……我爷爷……啊?她说我爷爷什么来的?好像是说我爷爷哭了。”
“这孩子!啥时候的事?”
“昨天吧?啊,不是!好像是前天。”
“唉,这半天了,他那边的孩子一个过来的都没有。”娘想了一下又说,“实在不行,我去看看?”娘刚说完,大安就开门进来了。娘一见大安,立刻站起来,关切地看着他的脸问道:
“今天咋来这么晚?吃点儿饭没有?早点儿过来吃上一口,再去忙活别的事啊!”大安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就坐下了。
娘立即去点火,拿鸡蛋,切葱花,舀水。不大工夫,一大碗热乎乎的水塌鸡蛋就做好了。这样一连吃了十来天,一盆鸡蛋一个没剩。娘只赚了半盆鸡蛋壳,还挺高兴地念叨说:
“都留着,等鸡下蛋了喂上点儿蛋壳,鸡就不爱下软皮蛋了。”接下来,大安又是两三天没来。
“这两天咋没过来呢?该能吃上点儿饭了吧?”娘念叨着又去窗前张望,天都黑了,大安才来。
“这么晚才来?吃点儿东西没有?”
“吃了,跟别人在饭店吃的。”大安无精打采地说。看着大安总是这样,娘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劝大安说:
“你这样不行啊,别老懊糟自己。想开点儿,还有好几个孩子呢!你这样,他们咋办?”
“唉!”大安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
“明天我就得上班去了。”说完就出去了。
“你去上班?能行吗?”娘跟出去连声问道,他也不回答,径直走了。
“能去上班,倒也行,周围人多了,心里也许就能敞亮一点儿了。”娘念叨着。
不久,娘听说有不少人给大安说亲,可不知为什么,大安一直拖着,对谁都没点头。
“早点儿定下一个吧,可别错了主意,要那心眼儿好、会过日子的,能给你洗洗涮涮啊。”娘多次开导他。
据说,大安占用了娘的寿材这事,引起其他兄嫂的不满,他们并不是为娘着想,而是不想让大安占便宜。大安好像早就忘了一样,听说后先是一愣,后来又过了半年左右,他才给娘弄了一口木质很差的寿材。对此人们颇有微词,但是娘却对他们解释说:
“你大哥说现在林场管得很严,好木材弄不下山来,能弄到这样的也不易了。再说埋进土里还不都一样,老家那些故去的老人一辈子能混上口寿材就不错了。”娘心里虽然也不太满意,但她总能找到平衡点,更不想为难儿子。
我大学毕业时,因为十年“文革”大学生严重匮乏,各机关都到大学来招人。我有机会在省报当了记者,报到后我就能拿到五十多元的工资了,我立即给娘写了封信。可是娘在回信中却说:
“钱挣多少都不要紧,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找个人,都三十四五岁了,不能总是一个人,一个人还算人吗?老了咋办?”
那之后三四个月内我又接连收到两封信,一封是二妮的,她在信中对我说:“娘到处求人给你介绍,还捎信来让你二姐夫给你介绍,这里的人都是伐木工人,不行。你现在工作稳定了,别再让娘伤神了。”
另一封是我一个同学写来的,她告诉我:“上个星期天,你娘还用手绢兜着一些樱桃大老远捧到我家,求我妈和我帮你介绍对象。你呀,就听听老人的话,别再耽误自己了。”看完这封信,我想象着娘那双小脚从镇东头走到镇西头,还要打听我同学家的住处。想到那情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我在信里又说不明白,心想:还是等休假回去当面说吧。
休假之前我出差去了一趟北戴河,返回时买了一筐很好的鲜桃想给娘送回去。不料在火车上遇到了那个大学同学,他们一家七口人乘车去旅游,以前过年时我曾在她家住过几天,他们对我都挺好。我顿时想到拿桃给他们吃,当时我也想到了给娘留出一些,可是想了半天都没好意思开这个口。
她家比较富裕,根本不把花钱当回事,吃什么都不在意。我不行,但我还打肿脸充胖子。他们跟我也不客气,很高兴地把一筐桃都拿下来,连吃带糟蹋,不到半天,一筐桃就所剩无几。看着他们那么糟害大桃,我很心疼。就这样,那一筐桃,娘一个也没吃到。后来我都不愿意回忆这件事,一想起来就觉得惭愧,对不起娘,回到家连提也没敢提。
我到家那天,娘正坐在院子里择菠菜。一大捆开了花的菠菜,娘一根一根地掐掉菠菜根,却舍不得扔掉菜花。我拿起娘择好的菠菜看了看,担心地问道:
“娘,这上边都生虫子了,也不仔细择择就吃!”我没考虑娘的眼力已经很差了,根本看不清。“这花上有蜜虫,这菜叶上一个一个鼓包里都是小虫子。”
“唉,俺都吃了好几天了,现在就数菠菜便宜,一毛五分钱就买这一大捆,能吃两三天。”
“人家都不吃的东西,你也别吃了,买点儿别的菜吃呗?”
“别的都贵着呢,前几天就想吃点儿韭菜。去菜市场看了几趟,一直不落价,狠狠心花四毛钱买了四斤。要是光我自己买半斤也就够了,可不是还有那几个孩子吗?再说还有六安他们,咋能光我自己吃呢?拿回家来,咋想咋心疼:四毛钱吃一顿就没了,要是买菠菜,能吃一星期。寻思了半天,又把那捆韭菜拿出去卖了。用那四毛钱买菠菜,到现在还没吃完呢。”
听娘这么说,我心里别提多难过了。那筐桃六毛一斤,花了十块钱,娘却连见都没见到。
我帮娘择好菠菜后,娘拿来一个煤油炉烧水烫菠菜。
“哪儿来的?以前咋没见过?”我问娘。
“这是你大姐让元洪他妹夫给我捎来的,没承想这东西还真挺好,烧一点儿煤油就行了,又省事又省柴。可就是没处去弄煤油!这还是拿炉子来时给了我一小桶油,说烧完了再给我。我都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娘,你没钱买菜吃,他们现在不给你钱了?”
“给呀,一个月还是那二十块钱。可是这两年我借了那么多,还有赊给大安吃的那些鸡蛋。我这鸡也不爱下蛋,还不上人家,只好给人家钱了。”说到这,娘想起来一件事:
“忘了告诉你,大安又找了一个人。”
“啥时候的事?”
“还不到两个月呢。”
我不关心这事,知道一下也就行了,可是娘说的下一件事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娘说:
“人咋样?咱还说不上来,听他那些孩子来这儿说‘就是懒,不爱干活儿’。孩子们的衣裳穿破了她也不给缝补,大安的衣裳袖子开了线,还是来这儿我给他缝上的。她和孩子们合不来,就让君祥搬回去,他俩搬来这儿住了。那天我跟她说了大安的生日,别忘了给大安过。你们十个在家谁也没过着,我都给记着呢,有了家自己过吧。”
“娘,你和我爹也没过生日呀?”
“我们不用过,没条件呀。”接着娘又说:
“这说起他来了,前些日子大安的三个朋友从山东来找他办事,大安要领回家去吃饭,他媳妇不同意,就都领我这儿来了,说是人住旅馆,在我这儿吃饭。吃就吃吧,我每天给他们蒸馒头,又买菜、买肉、打酒的,一连吃了七八天,我借了好几次钱,总共花去四十六块多,走了后听说连个信儿都没来。”
“那就是我大哥的不对了,不管公事私事,他都不该让你给做饭招待客人啊?”
“别人也都这么说,可是他都领来了,你说我还能给撵出去啊。我寻思也就挨点儿累呗,大安总算找上个人,别为这事再闹别扭。还有他那些孩子来这儿说三道四的,我也都劝他们:‘别呀,有这么个人照顾你爸爸,你们不也就省心了吗?’我这不都是为着大安好吗?”
“他知道你给他花了那么多钱吗?”
“我这寻思他得问啊,可是到现在他一个字也没提,该不会忘啊?”
“那等他来时,我问他吧?”
“你可别问,这家里的事你都别管。不管还好点儿,一管非得出事不可。”听娘这么说,我估计这家里已经不太平了。
“娘,你借了多少钱?我来给你还吧。”我想:说不定这里还有我结婚时娘借的钱,至今也没还上。
“没了,都还得差不多了。”
“娘,我现在挣得多了,要不我就把钱给你,你拿去还人家。”说着,我从兜里掏出四十块钱来,留下十块买回去的车票,把那三十块交给娘,可是娘说啥也不要。
“不用啊,钱的事不用你管,你就早点儿找上个人比啥都强。”又是这个话题,为了让娘宽心,我只好说:
“娘,不是我不想找,我现在这种情况不太好找。再说又刚到一个新单位,人家还得了解了解我不是?也有人给介绍的,都有孩子,年龄也都比我大十几岁,我看着也不行。这事你别老是催我,早晚能找上就行呗。可是这钱你得拿着,要是借的钱都还上了,你就留着自己花,别再买这些别人都不吃的菜了。”
娘想了想说:
“那我就留下十块吧,这二十块你拿回去别枉花了,用着时不为难啊!”说着,娘看了我一眼,“看你穿的?你再看看别人穿的,自己挣钱,别难为自己呀!”说着娘把那二十块钱又塞回我的兜里。
“不行,咋也得留下。”我又掏出来交给娘。就这样,娘才勉强留了三十块钱。
其实,我每次回家都想帮娘多干点儿活,但是穿好衣裳干活儿不方便,再说娘穿得那么破,我咋好意思穿好衣裳呢?没想到,娘会以为我舍不得给自己买衣裳。也可能是嫂子们说我什么,让娘觉得脸上无光了?那么多年来,娘从来没见过我穿很体面的衣裳。后来想想这事,还真是后悔呀!
“你自己的事也别寻思还‘早啊、晚的’,你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岁数了?七安都两个孩子了,你那几个同学也都两三个孩子了。最不济的刘平自己不能生,也抱养了一个,现在都五六岁了,她妈帮着带。她们一见了我就问你,问得我都没话说。”
“行,我知道了,我回去就找人帮忙。”可是,回去后我还是没把这事放在心里。
当时新闻工作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整天忙于采访、发稿,很快成了知名记者,还当上了处级干部,分到了一居室住房。
我本来想把娘接到我那儿去住的。可是,娘坚决不去。娘曾说:“邻居李大娘去了城里儿子家,整天憋闷得慌,不久就去世了。”再说,我又住在七层楼上,没有电梯,娘上下楼很困难。因此,我就放弃了把娘接去的想法,以为娘跟儿孙们在一起,能多一点儿快乐。
那几年,因为工作太忙,又没有好消息告诉娘,因此回家的次数也少了。有一次路过家门口,只在车上远远地向家张望,却没有回家。娘知道后很难过,听说我不回家是怕娘总说我,娘就让六安给我写信:
“娘说:‘你回来吧,以后不说你了。’”
那之后,我又开始抽空回去看望娘了。除了给娘买点儿东西外,也给娘留点儿钱。可是每次娘顶多留二三十块,平均一个月也就十几块钱。但是,在那很长很长时间里,娘一次都没有说我。可我知道,对我的个人生活问题,娘仍旧十分惦记。几乎每次回去,我都看到娘一个人坐在炕沿边上,十指相对,望望窗外,又看看我,不断地叹着气,欲言又止。
有一次我从深圳出差后回家,谁都想不到我给娘拿去了什么,拿了一大兜子鸡蛋壳。因为我听说娘养的小鸡总下软壳蛋,没有蛋壳喂小鸡。娘见我还想着这件事,连兜子一块儿拿了起来,高兴得什么似的:
“打哪儿弄来这么多蛋壳?”
“捡的。”我脱口而出,其实,那是我自己吃鸡蛋时留着的。单位分给我十斤鸡蛋,可我没对娘说实话。因为小时候娘给我们分鸡蛋不公平,从那儿开始我就不吃鸡蛋。这几年才渐渐开始吃了,只是还不想让娘知道,既不愿意回忆那件事,也不想让娘给我做鸡蛋吃,娘自己都舍不得吃。
“这可好了,小鸡吃上这些鸡蛋壳,就不会下软蛋了。”这时娘才问我小时候那件事:
“那年五月节,给你那几个鸡蛋比六安、七安的小一点儿,打那儿你就不吃鸡蛋了,是这么回事吧?”
都过去二十年了,娘才问我这件事。我心里一酸,那年那些委屈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我赶紧转过头去,否认道:
“不是,没有,有时候也吃。”
“唉!那时候家里穷啊。”说着,娘就拿着蛋壳出去了。不大工夫,娘给我端来一大盘子煎鸡蛋,足有七八个。“快吃吧,你不是说也吃鸡蛋了吗?这些年也没给你做一次,把这些都吃了吧。”
看着那一大盘子油汪汪的鸡蛋,我还真有点儿吃不下。但是为了不伤娘的心,也为了表明我已经不把小时候的事放在心里了,于是我就吃了起来。虽然尽力了,可还是没法吃下那么多。
我又把去深圳在沙头角买的东西拿出来,大部分都是给小孩买的,本来想给娘买一套丝绸衣裳,反复看了半天,怕娘穿着不合适,又怕娘觉得它太扎眼,就没买。娘看了看,似乎有点儿失望地说:
“啊,都是给这些孩子的,明天他们就来了,你拿给他们吧。也没少花钱吧?”
“就这件皮夹克贵。”
“娘,那儿有一套老太太穿的黑色丝绸衣裳,夏天穿着凉快,我想给你买,看了半天没敢买。”
“啊,她们跟我说:你去那地方离香港近,东西好,还便宜。那地方的老年人净穿丝绸衣裳,说不定你能给我买。”
听娘这么说,我还真后悔了:早知道娘惦记着,咋也得给娘买呀。真是的!
我把上次娘让我给她开的“鸡眼膏”拿出来,说:
“忘了开新的,这还是以前开的,都不太黏了,怕是粘不住。”
“行啊,这脚上的茧子再不弄下来就没法走道了,疼啊。”听娘这么说,我又后悔了:咋不去小药店买两盒呢?娘很少要东西,就这么一点儿玩意儿还对付娘。
晚上,娘只熬了一碗粥端给我说:
“你自己吃吧,我这些日子晚上都不吃饭了。”
“怎么了?”
“消化不动了,吃一点儿就胀肚,有一天差点儿没胀死。不敢吃了,一天就两顿饭。”
听娘这么说,我顿时没了胃口。
“那得去看看啊?”
“看啥了?都这么大岁数了,再去看还不让人家笑话呀。就她们几个吧,还不得说我贪生?”
我突然想起来:娘消化不好,会不会和牙齿有关?因为早就听娘说“没牙了,都掉净了,只剩下两颗对头牙了”。娘说了几次,我听了也就只是劝娘去镶牙,却没给她钱。这时我才知道,娘去打听了一下:镶满口牙最少也得五十块钱。
“那也得镶上啊,我这儿有钱,你去镶上吧?”
“不镶了……”娘没往下说,看那意思还是怕儿媳妇说自己贪生。
“娘,你管别人干啥?自己能吃上饭,身体才能好啊。”
“就是没有劲啊,吃啥也不长力气。”接下来,娘就转移了话题,“前几天,七安领我去市里买助听器来的。”
“买了吗?”
“没买,戴上也听不清,还是‘嗡、嗡、嗡’的。等你回去吧,回去问问这‘聋’能不能治?”
我虽然答应了,但是我知道可能性不大,因为一直没听说哪里能治耳聋。
“一点儿也听不见。他们在这儿说话,我干坐着,可闷得慌了。听不清说啥,也不敢插话,一张嘴就打岔。”说着,娘又问我,“你这回回来能多住两天吗?”
“有事啊?”
“明天要是不走,就去给我买点儿布,我想做衣裳。”
“行,买啥布?”
“不买那好的,买点黄布和蓝布就行,都买平纹的士林布,再买点儿棉花。鞋,我都做好了。”
我又问了一遍,才知道:娘要给自己做“装老衣裳”。我的心顿时就像坠落了一样,别提多难过了。
“娘,你别瞎想,我住的那地方,有两个人都九十多岁了,每天还都出去溜达呢。”
“不能比呀,人家那是补养得好。我这亏欠得太多了,补不上了。生了你们十个,没吃着一个鸡蛋,有时候连米汤都弄不到,除了糠,就是野菜。”
第二天上午,我按照娘的要求去买回布来。一进屋,看见君瑜低着头坐在小板凳上。娘正在说他:
“快回去吧!一会儿你爸爸找不见你,又得打你。”
“嗯,我再坐一小会儿。”君瑜两手托着腮,还是舍不得离开。
“怎么了?君瑜?”我奇怪地问道,他不吱声。
“啊,去吧,以后再来玩。等有空了,我兴许还去你们那儿呢?”
“奶奶,那你可得去啊?”君瑜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娘,又看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走了。
“嗨,他还小呀,心里有话说不出。”
“君瑜要上哪儿去?”
“七安今天搬家,说是车都来了。”
“搬哪儿去?”
“他们林业局给他分宿舍了。”
我知道七安工作能力很强,但就是有点儿不驯服,总觉得领导不如他。
不过,七安对娘倒还孝顺。自他回来后,先后给娘买毛线织了毛衣、毛背心;还给娘买了的确良衣裤,又买了一顶新棉帽子。加上我给娘买的衣裳,娘这时已经不大穿带补丁的衣裳了。生活条件好一点儿了,可就是身体却不如从前了,而且儿女们还都让娘不省心,尤其是我。
家里净是些不愉快的事,我的心情不免有些压抑。“唉!”我叹着气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娘,我帮你把那衣裳做了啊?”
“那可不用你,你也不会做。搁那儿吧,等我抽空就做了。那衣裳好做,不用细针细线的,缝上就行。谁还指望真穿它啊!”娘不像我,好像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说得很轻松。
那天晚上快要睡觉时,突然传来“咣!咣!咣!”的声音。我仔细听了一下,是隔壁大安家。
“他们干什么呢?这么晚了……”我不解地问娘。
“是他们,这又是给鸡剁菜呢。”
“咋这么大动静?”
“他们就爱在地板上剁,地板下面是空的,响声就大。”
“这咋睡觉啊。他们得剁多长时间?”
“唉,都是剁一会儿、歇一会儿,说不定啥时候又拿起刀来剁两下。”
“咋不为别人想想呢?”
“唉,睡吧,不去听也就听不见了。”娘可能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这么说的。
可我怎么努力也抵挡不住,那声音直往耳朵里钻。即使偶尔不剁了,还能听到她哼哼小曲儿的声音,真是糟透了。“这房子咋住啊?”我自言自语地说,好不容易盼到天亮,我叹着气离开了家。
我坐在火车上,远远地望着家的方向,心里很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在心里不断地说着:娘,不管咋样,你可都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我可再回来看你啊!
入冬之后不久,家里就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大安把六安给打了,打得很重。据说,六安的脸被打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住了院。可把娘气坏了。
起因就是大安续弦的那个女人。几个儿媳传说那个女人在村里口碑不好,结果传到了六安媳妇的耳朵里。六安媳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专爱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还管不住自己的嘴,很快就被那个女人知道了。那个女人不仅添油加醋地跟大安说,还偷偷地关闭自来水截门。因为自来水截门在她家,她一关,娘和六安家都没水吃,只好自己去挑水。
那天六安媳妇挑完水,把水桶往院子里一扔,杂七杂八地嘟囔着,也不把小雨接回去。眼看天就要黑了,娘拧拧水龙头还是不出水,只好说:
“君林在家看着小雨,我去后屋挑点儿水就回来。”娘两只小脚,担着两只水桶来到后屋徐家接水。徐家老少看了都不忍,抢着要帮娘挑。娘忙说:
“我总来接水就够麻烦的了,怎么还能让你们给我挑?”
不料,娘刚把水挑回家,就听六安媳妇站在院里骂:
“天天停水!天天停水!停吧,把水都灌到自己肚子里,也不怕变成水鳖?”
大安媳妇听到这话,就像火上浇了油一样,“噌”的一声就蹿了过来,撕扯着六安媳妇的头发,两人就地滚成了一团。娘上去拉架,反倒被推了一个跟头。娘顺手拿起一根棍子,敲着墙说:
“不得了了,这家里还要反天了不成!我越忍,你们还越来劲。走!动手打人就上公安局。”左邻右舍来了好几个人,总算把她俩拉开了。
娘先数落了六安媳妇几句,接着娘又转向大安媳妇说:
“你是当大的,也不谦让着点儿,怎么跟小的一般见识?再说,水电费你们两家都不交,我替你们交也行,谁让我养活儿子了?可再怎么说也不该天天这么停水呀?”
不料,大安媳妇不仅不听劝,反而倒打一耙:
“你老太太偏心,我这后进门的亏吃大了。没人给看家,也没人给看孩子……”
娘觉得这个人怎么不识劝呀,竟拿着“不是”当理说,就回了一句:
“那你也生啊,你能生我就能看。”
“啊?你这老太太也欺负我,那我就停水,看你能怎么着!”
因为正是下班时间,六安和大安也都回来了。大安媳妇一见到大安,就故意威胁说:
“你这家我可不能待了,你要是再不管,现在我就走!”说完,就要进屋去收拾东西。大安信以为真:
“谁说我不管?”大安抡起拳头本想打六安媳妇,没敢,结果照着六安的脸狠狠地砸了下去。这一拳下去,打得六安几乎摔倒在地上,脸立刻肿了起来,被打掉了两颗牙,眼睛也睁不开了,头昏昏的,站都站不稳。
娘心疼地看了六安一眼,也气急了,把六安推到大安面前,并把自己手里的那根木棍塞给大安说:
“给你,你打吧,你不是有本事吗?那你就打死他吧。你有本事连我也打呀!谁让我生了你们这些不孝的儿子!”
大安见娘这样,意识到自己可能做过头了,回头就走。
娘一把没扯住大安,就追了上去。娘是小脚,怎么能追得上大安?大安前边跑,娘在后边追,雪地又滑,娘好几次都几乎摔倒。大安跑几步还停下来看看,见娘还在追,等娘快追上时,他又跑。路人见了就问他:
“你,这是怎么了?”
“我娘要打我。”他还笑嘻嘻地跟人说。
“你娘打你?她还能打动你?你就等着让她打两下吧,别跑了,路这么滑,她摔倒了咋办?”
大安已经神魂颠倒了,心里只有媳妇,早就忘了娘。见娘追来了,回头又跑。
不料,这时娘一下子滑倒了,摔得好半天都没站起来,幸好没摔坏啊。路人赶紧把娘扶起来,大安见状,立即拐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打小都没人捅你一指头,你这么大了,开始学着打你弟弟了。谁教你的?你倒是说说,谁教你的?我都没打过他们,要你来打他们?”
娘一边数落,一边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大安的踪影,只好转身往回走。
一路走,娘一路伤心地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娘虽然没摔坏,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了,连站都站不稳,一走一滑,好不容易才回到家。
六安也在家哭,被打的那半边脸肿胀得都变形了,鼻血流个不止。
“哎呀,咋把你打成这样啊?快去医院吧。”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六安弄到医院,医生看了,不相信似的说:
“你大哥打的?不会吧,什么事值得往死里打你啊?”
医生说完就让六安住了院。娘去医院时,只见看六安整个脑袋都被纱布包得紧紧的,只露着一只眼睛,还睁不开,耳朵也“嗡嗡嗡”地听不见声音,正躺在那儿输液。这可把娘吓坏了、气坏了,也把娘心疼坏了,娘难过得大声哭了起来。
六安也不知道是谁来了,直到娘哆哆嗦嗦地拉着他的手,他才知道是娘来了,顿时也痛哭失声。六安媳妇还有两个孩子也在那儿哭,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泣不成声。
那天快半夜了,娘才领着两个孩子一起回来,只觉得头昏昏的,可又睡不着。娘坐在那儿,突然觉得这家好像不是自己的家了,等回过味来后,娘禁不住心里又抽泣起来。
第二天,大安两口子早晨喂完鸡,锁上门就走了,一连三天不见人影。
第四天,六安出院回家来了。
“哎哟,好一点儿了吗?看着咋还那么肿呢?还疼不疼?”娘开着门,让六安先进屋。
“不……疼……了。”六安的嘴肿得说不出话来。
“大夫说得慢慢消肿,不用输液了,在家吃药就行。”
我知道这事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因为去市里采访,顺路回家看看,这时才知道娘一直自己挑水吃。
听说左邻右舍见娘自己挑水,说啥的都有:
“有八十了吧?还是小脚,那水桶她都挑不起来,不是前桶蹭地,就是后桶蹭地,真可怜啊。”
“小儿子不懂事,大儿子都当爷爷了,还当着官儿,咋也不懂事?”
“不是还有几个儿子吗……”
听邻居这样说,我又心痛又气愤,无颜面对。见到君好后,我问他:
“你奶奶自己挑水,你知道吗?”
“知道,小姑,我还帮我奶奶去接水来的。”
“你爸爸也知道吗?”
“我跟他说来的,可我妈说:‘你六叔不住那儿吗?你爸爸去帮着挑水,你六叔面子往哪儿搁?’”君好似乎有话没说完,脸都红了。
“你五叔知道不知道?”
“我五叔呀,知道吧?我也是听我妈说的。那回我五婶儿碰见我妈了,就跟我妈说:‘老大和老六打架,打得老人没水吃。反正现在也没人找咱们,咱就当不知道,谁也不得罪。’”君好可能怕我再问他什么,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跟娘说:
“你就去我那儿吧!这回你跟我一起走,把门锁上,啥都不用带,我那儿都有卖的。”
“我不去呀!有这么多儿子,住闺女家,不让人笑话吗?”
“谁笑话呀?现在不都愿意住闺女家吗?”
“那我也不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到时候你一个人咋整?”
娘说啥也不去,我还真放心不下。没办法,我只好和娘商量怎么把两家的矛盾解决一下,可是,我刚一提起这事,就看到娘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咋解决呢?”娘说,“两家还都在生着气。”
“问问四安和五安?”
“他们不给开大门。”这时,站在旁边的君林气愤地说。
“什么叫‘不开大门’?”我不解地问君林。
“就是那几天,我奶奶让我去叫我四大爷和五大爷。我先到我四大爷家,他家的大门关着。我在外边喊了半天,二哥君和出来问:‘什么事?’我说是奶奶让我来叫四大爷过去一下。二哥进屋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家没人,去不了,你走吧。’”
“是君和说的?”我半信半疑地问。
“嗯!”
“你奶奶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敢跟奶奶说,怕奶奶生气。”君林懂事了。
“你五大爷家呢?”
“他家也锁着大门,我敲了半天,屋里不知是谁说:‘敲什么,真烦人!’我说奶奶让我叫五大爷现在过去呢。这时候我都看见君亮哥的脸了,他趴在窗户上问我:‘过去干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等了半天,君亮哥又问:‘找四大爷了吗?’我说找了,他家没人去。‘他家没人去,我家也没人去。’说完君亮哥从窗户那儿离开了。”
“太不像话了!”我听了也很生气。
“现在都不敢露面了,好几天没有人来这儿了。”娘叹了一口气,“你还是直接去找大安他们来吧。”
就这样,第二天早上,我把几个哥哥都请到了娘的身边。
娘的房间不大,一下子来了五六个人,屋里顿时显得十分拥挤,六安只好拿个小板凳坐在门边。
看到大伙儿都来了,我突然有一种人多势众的感觉。从小一起玩耍的哥哥,如今都已成家立业,每人身后都站立着自家的一队人马,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听从娘的呼唤吗?我一个人多年在外,兄妹之间早已生疏多于尊重。因此,尽管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生怕他们再次争吵,更怕稍有不慎,反倒惹娘生气。看着大安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更觉得这个小屋里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
气氛虽然紧张,但是娘却像平时一样,先是把烟叶和卷烟用的纸递给每个人,然后让我拿杯子给他们倒水。四安和五安对我客气地说:
“我们自己来吧。”气氛多少有点儿缓和。
估计这事他们在家里不知议论过多少遍了,而且,每个人的想法恐怕也都不只代表本人了。起码四安和五安现在是中间派立场,谁也不想得罪。
主持这个会,我不知娘将怎样开头,在自己家我没见过这阵势。
“我算了一下,到今年为止,咱家从山东逃难来这儿已经四十四年了。这些年,咱家没少遭罪。遭罪是遭罪,可是娘不后悔呀!娘有你们这些儿孙,金子、银子我都不换呀!如今,你们一个个都长大、离开了娘的身边。可是,今天娘能把你们叫来,就说明你们还认我这个娘。”娘就这样平静地开了头。
“有些话本来我不想多说。可是我等了一个月了,越等越僵。我弄不明白,我以前那些听话的孩子哪儿去了?咱从山东刚来时,投靠你们那远房爷爷家,没承想刚到这儿,人家就悄悄地把你们一个个都送了人。我一家一家地找上门去,把你们一个一个要了回来。”听娘说到这儿,谁也不讲话,全都低下了头。
“讨饭吃那会儿,我谁也没有丢下,我要半碗饭也分给你们每个孩子吃一口。咱全家得伤寒那会儿,我也没把谁扔下不管。我是舀起一瓢凉水,也要给你们每人喂上一口。小日本儿轰炸那会儿,我领着大的、抱着小的,日夜躲在苞米地里守着,唯恐伤着哪一个。那年月,邻居都夸咱家,谁也不如咱家团结。你们弟兄之间也是这样,大的帮娘照顾小的,我没看谁捅谁一指头。现在这是怎么了?你们都长了本事,用不着娘了,哥哥弟弟谁也不需要谁了。你爹去世了,这个家难道还要散了不成!”我递给娘一杯水,娘接过去没喝,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这时,我看到六安在用手擦眼泪。
“你们可能都觉得自己有理,但是现在谁也不要讲自己的理。不打架,谁都可以讲理。打了架,就谁都没了理。现在最大的理是:当娘的要教育教育自己的儿子,就是政府也没权说‘不行’!”娘说话真有分量,我感到一阵庄严和振奋。
“娘与儿是亲子,王法都不否认。兄与弟是手足,天经地义。这个事实,谁都改变不了。虽说在一些事情上有是、有非,但是靠打架能解决是非吗?”说到这儿,娘看看大安,又说:
“在家,弟兄里数你年长,你觉得可以打兄弟。在你单位数你官大,你可以打下属吗?在家和在单位道理是一样的。媳妇们都是外姓人,她们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长大的,她们也不知道你们兄弟之间、咱们母子之间那种患难关系。她们咋说、咋做,有对的,也有错的。你们要能看懂、听清才行。”娘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你们本是弟兄七个,老二早早就会坐了,左邻右舍谁看了都喜欢。可是没承想他刚会说话不长时间就被那场大火给收走了。后来我一做梦就梦见他,他捎话给我让我不要难过,也不要总去坟上看他。还说以后我会有好多个儿孙。可我还是忍不住去坟上给他送点儿吃的,或烧点儿纸钱。再后来,我一去就看到他坐在坟头上向我摆手。这样过了四五回,我就不敢再去了。打那儿以后,我每年都是在最冷最冷的时候去泰山上香,就靠我这两只脚,起早贪黑儿地走。一辈子尽可能地多做一些好事、善事。为着什么呀?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能够平平安安的。”
我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哥哥的事,十分惊奇。哥哥们好像也都不知道这事似的,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娘。几十年都过去了,娘还想着有过那么一个孩子,真是每个孩子都是娘身上的肉啊!娘讲自己为了儿女而作出的努力和牺牲,这故事那么美丽动人,我好像终于明白了娘为什么一生都要与人为善。
“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娘看到我们一个个都听走神儿了,没再往下说,而是转了话题,“大安,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姥娘最疼你了,一有空就教你读书识字。弟兄几个当中也数你脾气最好。现在你是老大了,有这么多弟弟妹妹,他们都尊你为大哥,你说你怎么舍得动手打你六弟?这些年来,你也做过错事,你爹碰过你一指头吗?没有!我碰过你一指头吗?也没有!你们谁听见我和你爹骂过你们?没有!我们家就是不兴打架骂人!你是不是当了厂长就忘了自己是谁了?本来你还占点儿理。可是现在,你一拳打没了道理,一拳打没了当哥哥的颜面!”
可也是,我们家虽然贫穷,但是贫穷并非不文明的伴侣。这么多年来,爹娘在家从不呼三喝四的、动辄打孩子,更没听见过谁说粗话、讲脏话。
“还有六安,长嫂若母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后大嫂也是大嫂,有什么毛病自己会思量,轮得着你们说吗?再者,她数落我,说明她不懂老少尊卑,我不跟她一般见识,还不是为了你大哥呀?”
真没想到,娘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讲出这么多富于哲理和思辨的话来。我对娘依恋之余又增加了许多崇敬之情。
“你们现在也都为人父母了,在大是大非面前没有勇气、没有正义、没有相互之间的关心和帮助,让你们的子女向你们学些什么呢?我相信我的孙子都是好孙子,他们谁都不愿意看着父母出事,也都不会愿意看着他们的奶奶受罪。可是他们还都是孩子,他们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呀。做娘的哪一个不希望儿女家庭和睦呢。所以,我今天不责怪你们的媳妇,更不责怪你们的儿女,因为不是还有你们在吗?管理你们自己的家,还轮不着我说话。我就不相信,我一手养大的儿女没有能力解决自己的家庭问题。”
娘这一番话真是句句在理,有些话的言外之意谁也都明白,不需要再说了。大安喝了一口水,镇定了一下情绪。说:
“我没当好大哥,辜负了爹娘,这几个月的水电费我补上。”六安马上接过话来说:
“水电费我出一半。”
一直愿意随大溜的五安,今天特别有积极性,不等四安说话他先开了口:
“现在大哥和六弟都跟咱娘住在一块儿,哪家有点儿事都牵扯到咱娘,咱娘的事就是咱们大家的事。依我看,还是找人把自来水管道接到各家去吧,电表也一家安一块,谁想用多少就用多少。不知这样行不行?”
四安这时已经显得十分被动了,我知道他是在考虑钱的问题。果然他冲我开了口:
“咱们哥儿几个办这么一点儿事,按理说也不难,电表好安。可是埋自来水管道得挖这屋里的地,得花钱。再说,他小姑也在这儿,是不是也听听她的意见?”
“我没意见。这些年来,咱爹、咱娘全靠哥哥们了,我没有尽力。这回花多少钱,都由我来出!”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可是六安不同意我的意见,他坚持不让我出钱。
儿女们的心思,娘一清二楚。因此,娘静静地听着大家的议论,什么话都没有说。我知道,在娘的心里,只要能化解儿女之间的心结,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她自己,儿女有心为她做什么就做,如果没有那份心,她也不要求。
几个哥哥议论了半天,最后留了个悬念:就是拿钱的事还得回家商量,都怕媳妇之间互相攀比,所以,才转弯抹角地商量了这么长时间。
在大家商量事的时候,外面不知不觉地下起了雪。没有风,雪花很大,飘落在窗台、房门玻璃、劈柴和煤堆上。火炉里已经加了几次煤,我又提起空桶去取煤。按照娘说的,先烧去年剩下的那点儿碎煤,今年只买了半吨新煤,最好留到过年时再烧。
推开门,一股十分清新的冷空气扑面而来。除了雪花之外,似乎都能看得见空气的颗粒,一片片,晶莹剔透。天地浑然一体,安谧祥和。没有阳光,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明亮明亮的雪花和甘甜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
雪花满天飘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我伸出舌头接到一片雪花,甜甜的。这使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六安、七安一起,把还没有煮开花的饭豆从大□粥里挑出来,用线穿成一串,埋进雪里。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各自去找出自己的那串饭豆,一粒粒都冻硬了,当水果一样吃在嘴里,很凉快、很香甜。如果看到马车装满甜菜疙瘩从门前经过,很希望能掉下一个来,捡回去煮到饭里,那样冻出来的饭豆才真叫甜呢。
提回煤来,我又往火炉里添了两铲。这时,哥哥们都站起来,要回家跟媳妇商量去了。临出门,娘叮嘱他们:
“家里不同意就算没说,可不许为这事闹意见。”
我和君林帮娘清理了炉灶里的煤渣,清扫了院子里的雪,又劈了一堆劈柴。君林帮我把劈柴码在炉子边,留着给娘早晨用来点炉子。我对君林说:
“你看快烧没了时,就告诉你爸爸,再给奶奶劈一些。”君林非常听话,也非常愿意帮奶奶做事,忙站起来说:
“现在我就跟爸爸说去。”
“别呀,这么早说完他该忘了。”
“嗯!”君林点点头笑了。
直到这时,我才重新感到哥哥和我们还是一家人。但是,娘却没有这么乐观,我从娘的目光里隐约感到,似乎有一种难言的孤独和无力,正在娘的心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滋长着。
果然,几个哥哥回家去商量了一天,谁都没有拿钱来。后来听说电表的事很快就解决了,只是水的事解决不了。因为要改水,必须另外铺设管道,需要二三百块钱。六安是不想在这儿住了,所以不愿意拿这个钱。娘又拿不出这么多钱。大安虽然答应不给断水了,可是他媳妇不甘心,还是动不动就偷着给娘和六安家停水。
那之后,因为不放心,总想再回家去看看。回到家我突然发现:娘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那天我见到娘时,娘正弯腰坐在炕沿边上。
娘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壮实了,尤其后背弯曲得厉害,人也显得弱小了。不过两只手还和从前一样,十指相对,好像在数数,又好像在祈祷。娘总是力求十指整齐相对,可能是想让心里放不下的那些事,都能够完美实现吧?
“娘!”
“啊,你这是才下车啊,我这正寻思往后去哪儿呢,寻思了一圈,还是没处去呀。他们几个那儿都不能去,不能掉在她们手里,掉进去就有罪受了。你爹以前也问过我——他没了那天问我去哪儿,他也说不能去儿子家。可是,去你大姐那儿?她家还有老太太,再说你大姐身体又不好,我不能再拖累她了。去你二姐那儿,他俩还是动不动就吵架,也不能去。你那儿呢,又是一个人,还住那么高的楼,还不常在家。这还真应了老人那句话,‘十个儿女不嫌多,一个老的没地儿搁’呀。”
“你就去我那儿吧,要不就从家里再带一个人过去,我不在家时就让她陪着你?”
“带谁呀?”
“问问我二姐家那几个闺女?”
“她那儿倒是有好几个闺女,可是两个大的都出去了,几个小的还在上学,咱也不能耽误了人家上学呀。”
“要是能转学就好了,可是得有那儿的户口。”
“不行啊,人家的孩子咱能说带就带走啊?”娘摩挲了一把脸,“再说吧,以后再说吧。”
不知为什么,这次回家我还特意带了照相机。那时候虽然都是黑白卷,但总算留下了一些娘的生活照。那一天,娘走到哪儿,我就照到哪儿。娘最不喜欢照相,因此总是摆摆手说:
“罢了,罢了,照一些相干什么?”
“不嘛,奶奶,再照几张。”君好拉着娘不撒手,要不就跟在身边,不断让娘做这做那,然后笑着看我,等我拍照。
那一天,君好、君林、君瑜、小雨,甚至还有君祥家的天天都在娘那儿。他们都跟君好学,高兴地围着娘转来转去,我就把他们和娘在一起的场景尽量都拍了下来。大部分都是活动中的照片,很自然。有娘端着鸡食盆喂鸡的,有搂锯末的,有撮煤的,有娘拉着风箱往灶火里添锯末烧火的,还有她跟孙子们在一起说说笑笑的。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就提出来和娘商量:
“娘,要不,先把这房子卖了吧?省下以后他们再为这房子打架。问问我那几个哥哥谁要,谁要谁拿钱。说好了,房子你先住着,等你不住了再给他。”
娘想了一下,竟然也痛快地答应了。
“也行啊。咋说‘也行’呢?反正谁也不能回来跟我住了,这房子早晚都是他们的。再说,我还能住几年呀。现在,大安、四安和六安,都有自己的房子了。就剩五安还住着公房,没帮他弄上自己的地场。兴许他能要?他要是要了最好,我也就省心了。”
“娘,你看多少钱合适?”
“多少钱啊?要是他们谁要了,钱不钱的都行啊。”
“不要钱,就该有人眼红了。”
“可也是。那谁要就让他看着拿吧。”
我和娘都简单想了一下:两千块呢?怕是谁也舍不得拿。几百块呢,太便宜,又该争着要了。最后,就定了一千块。娘先问了六安。
“我不要,我这房子还不想住了呢,哪天我卖了房子也搬走,不跟他们在这儿生气了。”
娘又问了四安。四安琢磨了半天,才说:
“我这就回去商量一下。”不大工夫,四安回来说:
“我有房子住,等君和结婚时我在院里再盖,问他们别人吧。”
“兴许是都怕大安媳妇不好处,怕停水再闹纠纷吧?”娘说,娘在大门口问了大安。大安冷冷地说道:
“我要房子干啥?我又不是没地场住。”娘进屋跟我说:
“‘不要’正好啊,我还怕你再抢着要呢。”于是,那天晚上,娘让我去找五安:
“你去找他来吧,夜长梦多啊,明天说不定谁又想要就不好办了。今天定下来,明天再想要也晚了。”
五安和他媳妇一起来了,他媳妇抢着说:
“我要!不就一千块钱嘛!多咱拿?明天?行,明天我就拿来。我才不怕她呢,敢给我停水?也不问问我是谁?我还没怕过谁呢。”停水的事轮到她自己头上了,她就来本事了。第二天一早,她把钱拿来了,进屋就笑嘻嘻地说:
“这房子咋好像就是给我准备的?我这正愁君明结婚没地儿住呢。这回可好了,君明结婚就有房子了。”
我看了看她拿来的钱,心想: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拿来十元的票呢,只有这回拿的钱面值稍大一点儿,不像以前那样,每月给娘拿五块钱都是一元、五角、一角凑着拿来,以此证明自己没钱,还得哭上半天穷,让娘不忍心花她那五块钱。
房子的事按娘的意思:因为是自己的孩子,就没写文书、没画押。口头协议:把钱先给娘,房子让娘先住着。等娘啥时候不住了,也就是娘不在了那天,五安才可以动这房子。五安和他媳妇当场都痛快地答应下来。
这次我从家走,是那么多年以来最不放心的一次。我往车站走去,不断地回头看着。有时候还倒着走,把目光投向家的地方,想象着娘在做什么,心里不断地祈祷:
“娘,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呀……”我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怕被别人看见,只好再转过头去走。
没想到,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回到那个家,也是我单独和娘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我走后不久,七安来看娘。据说,七安来时,娘正开着房门往外放烟。那是大安家窜过来的烟,浓浓的黄色,一股刺鼻的煤烟味,熏得娘直恶心,还咳嗽。
“妈,你又感冒了?脸都肿了。”
“不要紧,岁数大了,就爱感冒。”
“他们咋不把灶火好好修一修,老这么冒烟?我回来一回碰上一回,是不是天天都这样啊?”
“嗨,快别说了,进屋吧。”娘打开里屋门,里面也是烟。
“不行,还得等一会儿,多放出点儿烟来,屋里就不呛了。”七安进屋一看,娘的炉子和灶火也没点火,屋子里冰凉。
“妈,你咋没点炉子呢?多冷啊?”
“早晨起来就有点儿头晕,寻思多躺一会儿就好了,没承想被烟呛得躺不住了。”
“那也没吃饭?”
“不觉饿呀。”
七安里屋看看、外屋看看,见娘那儿也没啥吃的,烧的也不多,娘在屋里还得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戴着棉帽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回过头来对娘说:
“妈,你别在这儿住了,跟我走吧。去我那儿,现在收拾收拾就走!”
“我不去啊,我哪儿也不去!”
“咋就不去?先把这房门锁上,你啥时候不愿意在我那儿住了再回来,还不行吗?”
“我不想去,你三姐让我去她那儿,我都没去。”
说着,七安已经打开柜门往外拿东西了。娘见拗不过他,只好说:
“你让我去,君瑜他妈知道吗?”
“她知不知道都没事,都愿意让你去。还有君瑜和小璐,早就盼着你去呢。”
“那就拿两件换洗衣裳吧,别的就别拿了,我去住几天就回来。”说到这,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停下手,“不行,我还有几只鸡呢,也不能带着,扔在家没人喂咋行?”
“那就先让我六哥给喂着。”七安见娘有点儿为难,又说,“你先收拾东西吧,等一会儿我去跟他说。”
就这样,那一天,娘就像被绑架了一样,稀里糊涂就跟着七安走了。几天后,七安也没和娘商量,自己又回来把娘的被褥也都拿去了。
我得到信后,知道娘去七安那儿了,心里还挺踏实。因此,都快一年了,才抽空到七安家里去看娘。
七安所在的林业局那个分场倒也不算远,只是房子不太宽敞:两个卧室,一大一小,厨房也不大。院子里能种一点儿菜。娘就和君瑜住在小卧室里,炕很小,也就能睡两个人。因为我去了,君瑜只好上他爹妈那屋挤去了。
娘在自己家里时,每天有早起的习惯,起床后,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梳头、洗脸,都是在一间比较大的房间里进行,很宽敞、很自由,也很方便。可是,在七安家就不一样了。为了不惊醒还在熟睡的他们,娘早起后,不能在厨房或院子里走动,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
洗脸、梳头的事,也得排班。等孩子们洗完之后,娘才拿起空闲下来的脸盘,到厨房里舀上一点儿水,再拿回自己屋里,放在炕沿上洗脸、梳头。水滴溅到炕上,或者几根头发掉到炕上了,娘都捡起来,再用抹布擦干净。娘虽然没有白头发,但是头发已经很稀少了,都露着头皮。小璐和君瑜站在一边看娘梳头,梳完头发,娘把掉下来的几根头发绾了绾,交给小璐:
“给你,拿去扔垃圾桶里。”
“哦,奶奶,你不用说,我知道。”
“她可愿意去了,你没见她在这儿等着吗?”小璐抢着帮娘往垃圾桶里扔那一小团头发,也给娘添了一点儿乐趣。
娘自己的事情基本上都在自己的小屋里进行。虽然谁都没有这样要求娘,但是,娘非常自觉,从不给儿女添乱。我想再买一个盆,给娘自己洗脸用。娘说:
“不用啊,好像咱们嫌弃别人似的。再说房间又小,也没地场放。”
因为我去了,早饭,七安媳妇特意炒了一盘大柿子椒,焖了半锅大米饭,还把我拿去的那只烧鸡端上了桌子。
娘因为胃不好,从来不吃大米饭,一年四季都以面食为主。这时,我见娘端着碗,把还不满一小碗的米饭又拨出一半,想倒点儿菜汤泡饭,可是菜盘子里没有汤。娘指指暖水壶对我说:
“你去吧,把暖壶拿来给我倒上一点儿水。”
“哎呀,我忘了,菜里多留点儿汤好了。这扯不扯?”七安媳妇说着,就把暖壶拿过去了。
七安说:“他奶奶就爱吃汤泡饭,你也不是不知道。”
听七安也这么说,我心里酸酸的。其实娘是因为没有面食吃,不得不吃点儿米饭罢了。
“我妈啥都爱忘,老是忘了给我奶奶多留点儿菜汤。”从君瑜的话里我猜想到,娘可能总是用白开水泡饭吃。
“行啊,又吃不多少,泡点儿水就行。不泡水,我就咽不下去,不是没有牙嚼它吗?”
“妈,你咋不吃菜呢?给你,吃这大辣椒,可脆生呢。”七安媳妇特意夹了两片放在娘的碗里。
娘夹起一片来,犹豫着放进嘴里。可是,嘴动了半天,怎么也嚼不着它,又不好吐出来,只能囫囵半片地吞了下去。
“这一片我没动,你吃了它吧,别糟践了。”娘把那一片辣椒夹给我。
“妈,我想吃烧鸡。”小璐咬着筷子、噘着嘴嘟囔着。
“你看,我都忙忘了。妈这就给你撕烧鸡,也给你奶奶撕下一块。”
“也给我撕一块。”君瑜嚷道。
“给你们,都给你们,你小姑买来就是给你们吃的。”她还笑着看了我一眼。
我啥也没说,就想看看娘在那儿住心里到底舒不舒坦,饭后我问娘:
“你能吃饱吗?”
“行啊,饿不着就行啊。”
“要不我跟他们说:给你蒸馒头吃吧,你现在的口粮不都是细粮吗?”
“不用啊,看谁再说咱挑食。前两年,这上了七十岁的老人就都供应细粮了,大米有数,白面随便。前几天七安又去那儿,给我领回一袋子白面来,他两个月去领一回,都是领白面。可是,咱也不能要求着吃啊。你也别说,说了就是事,就随着他们吃吧。”过了一会儿,娘又对我说:
“就那回,小璐她妈让我给小璐炒油茶面,炒了一小盆,闻着那个香啊,又不用牙咬,我真想也给自己泡上一碗。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吧,好像咱和孩子争嘴似的。”
娘第一次对我说她想吃的东西,我本来对娘的事也非常细心,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就没想着给娘买点儿油茶面带回去,我很后悔。
七安匆匆忙忙吃完饭就走了。不知怎么回事,我这次见到七安,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对娘也不太上心,对我更是冷冷的,没有什么话可说。也许是怕我妨碍他的生活?
“我得去单位了,今天有点儿活儿。”他走后,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七安在单位干什么活儿?”
“嘿嘿,他呀,哪儿有活儿就去哪儿。有时候就在这山下,有时候也去山上。不知道今天他去哪儿。”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七安干什么活儿。而且七安媳妇说话时冷笑着,似乎还有点儿别的意思。
这时我才知道,娘在这儿住还是啥也吃不到自己嘴里。因为没有人那么在意娘的饮食起居,只是让她住那儿就是了。
刚放下碗,娘就出去了,好半天都没回来。我就到大门口去找娘,还是想让娘去我那儿。走到大门口,我看见娘正扶着邻居家的杖子,从坡下一步一步往家里走来,似乎有点儿吃力。
“娘,你去哪儿了?”
“我去厕所啊!”
“院里不是有厕所吗?”
“去那公厕了,也出去活动活动。”我当时还不知道,娘经常饭后呕吐,怕在家被人发现,就去公厕吐。娘一直没跟他们说。后来,七安也是偶然发现的。
我走过去后又劝娘去我那儿,可是娘还是不愿意去。从娘的话里我得知:娘在七安家从来不闲着。春天,提着小筐,到附近的野地里挖点儿野菜。夏天,到自家菜园子里,采摘西红柿、茄子、辣椒,或者拔拔杂草。秋天,去庄稼地里捡拾黄豆粒、玉米棒、稻谷穗儿,人不能吃的就喂鸡鸭。
中午,我把拿来的五支“胸腺五肽”交给七安,让他找大夫按时给娘注射。告诉他这药能提高免疫力,减少感冒,老年人打最好。后来听说那药都打上了,娘也很少感冒了。
那次回去时,我还不知道,娘没离开七安那儿,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对七安不放心。
晚上下班后,七安领回来一个客人,七安简单把我介绍给她之后,俩人直接去了他们住的那屋。七安媳妇赶紧端着茶水也进去了。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一起走出来。
“你可别去找啊,别给自己惹麻烦。”七安媳妇不放心地叮嘱七安。
七安出去送客人时,我问娘:
“她是谁呀?”
“她呀,她是七安的一个朋友。”娘很淡漠地说道。
“妈,你说七安傻不傻?人家跟领导打架,来找他去帮忙,他就答应人家。我咋阻拦他也不听,还说:‘那个主任就是混蛋,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弄得我这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这可咋整?”七安媳妇说。
“那可不行,他那领导再找他麻烦可咋办?”
“就是说啊。这都一年多没给他安排好活儿了,刚才听说又要把他弄到林场去。”
原来,刚才来的客人是七安初中的同学,当时俩人挺要好。七安来之前,单位主任见她长得好,就死气白赖地一直纠缠不休。七安来后,又看不起那个主任。因此,她就把主任的劣行都对七安说了,七安就打抱不平,动不动就跟主任过不去。
我听后,也觉得七安傻,很想劝他理智一点儿,别弄出不好的事来,否则娘在这可要遭罪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七安媳妇不让我劝。她说:
“三姐,你可别吱声,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他一再嘱咐我,不让我跟你说。”
娘也叹着气说:
“唉,咋弄呢?咱的话,他现在听不进去呀。”
那天晚上吃饭时,七安动手摆桌子,还给娘倒了一小盅酒,让娘一口都喝下去。
“不行啊,辣呀。”娘又对我说,“这是七安特意给我弄的药酒,每天就喝半小盅。”
“这不算喝酒,都快一年了,咱俩才喝了三瓶。”说着,他给娘夹了一点儿辣椒炒鸡蛋。娘又把鸡蛋夹给小璐,说:
“让孩子们吃吧,他们吃了可长啊。”
这时,七安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我还是想劝他两句,可又不知该从哪儿说起。饭桌上顿时安静起来,谁也不讲话。最后,还是我忍不住了,想了想,只好转弯抹角地说:“这话,我也不知该不该说,咱娘今年八十岁了,不容易。住你们这儿,你们就得挨累了。咱娘也不挑剔,吃好吃赖都不要紧,就是别让她太担心了。”
七安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不高兴地说:
“三姐,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那倒不是,我只是不想让娘过得不安生。”
“怕不安生可以走啊?你看不过去也可以走。这是我家,我又没请你来。”
不知为什么,七安对我总是不满意。
“要不是娘在这儿,你请我来恐怕我还不来呢。”我也回了一句狠话。没想到,那几句话竟成了我俩的诀别之语。
娘见我俩一副要吵架的样子,赶紧劝说:
“罢,罢,都少说一句。”接着,娘话里有话地说我:
“你跟着掺和什么?人家的事,你又弄不明白,就当作没看见不行吗?”我没再说话,进小屋去了。
“今晚我不回来住了。”七安对他媳妇说完转身出去了。
“三姐,你别管他了,谁说他也听不进去。”
“谁也没法管啊,只能看着他别出啥大事就行。”娘说。
“娘,你在这儿能看住他吗?他这样下去,非得弄出大事来不可。”说完之后,我又觉得娘也确实没别的办法,只是不放心罢了。
第二天临走前,我又对娘说:
“娘,你还是上我那儿去吧,今天就和我一块儿走。”
“奶奶,你要去哪儿?你要去我小姑那儿,对不?你去我也去。”小璐机灵地说道。
“行啊,要不就把小璐带着。正好她还没上学,到那儿跟你做伴。”我没想到,娘犹豫了一下竟然同意了。我很高兴,看看时间不早了,赶紧对娘说:
“娘,你要带啥,快找找吧,送站的汽车一会儿该来了!”娘转头看了一下时钟,说:
“可不是,都快十一点了,咋这么快呢?”娘拿出衣裳来折叠着。不料,娘正在折叠衣裳的手渐渐停了下来,说:
“不行,我还是不去吧。”
“咋又不去了?不是都说好了吗?去住几天看看,如果不行,我再送你们回来。”
“不行啊,不去吧。”
“为什么呀?”
“为什么不去了?奶奶?”小璐闻讯也跑了过来。
“不为什么,就是不去了。”说着,娘又把衣裳放回了原处。
那之后,娘始终没说她为什么又突然决定不去了。
我一个人回去之后,七安媳妇给我写信说:
“妈前一段时间经常胃疼,先后也吃了一些药,最近用了日本产的‘胃必治’后,已经好多了。只是‘胃必治’在这儿不太好买,咱妈让我问问你那儿好买吗?”
我见信后,立即去医院开了一些,又去开了一些别的胃药邮回去,以为这样娘的胃疼就能治好了。那时,根本就没想到娘会患上胃癌。再说,那时候也很少听说有得那种病的。后来听娘说:
“那时候吃完饭就吐,怕他们看见,吐了就用土先埋起来,再清扫出去。都过好长时间了,他们才知道,这才给我弄药吃。”
娘为什么不对七安说自己生病了呢?为什么不要求治疗呢?我为什么就没再回去看看呢?我真后悔呀!
再后来,娘因为一再呕吐,七安带娘去医院检查时说是因机器坏了,他就把娘送到了六安新搬的家里去了,说“等抽时间再来领娘去检查”。
不料,七安还没来得及与单位主任吵架,就被主任弄到林场去干活儿。在他去林场第二天就出了事故,七安没再回来。
六安和大安打架,惹不起他们,赌气搬了家,把原来的房子出租了。六安新买的这个房子在古镇的北边,一个大院子可以种菜,阳面房间里一铺大炕,娘、六安他俩还有小雨都住这里,阴面房间给君林搭了一张床。只是原来的房子还没卖掉,多年的积蓄没剩多少。
那以后,六安每每说到大安时,都是“老大”“老大”的,不说“大安”,更不叫“大哥”,互相总躲着不照面。六安和大安两家一直没有和解,直到六安辞世。
七安出事后,六安来信说:
“这件事一直没敢告诉娘。可是娘似乎有感应,毕竟母子连心呀。就在那一天,娘突然觉得心里很闹腾,屋里屋外地走来走去,午饭一口也没吃。娘自己也说:‘我这是怎么了?咋这么不得劲?是不是哪个孩子出事了?’俺们大伙儿就一起安慰她,还让君林和小雨陪着她在院子里坐了好半天。过了一个月后,娘见七安总也没来接她,心里挺难过的,就说:‘七安咋也不来接我了?这是不想让我去他家了?’那些日子,娘总站在窗前往七安家那边张望,要不就到门口去往大道上看,盼望着七安能来接她。为了安慰娘,只好跟她说:七安被派到国外干活儿去了,派去了不少人,得去一两年呢。娘听了,想了一会儿,可能觉得这样七安就不会惹事了,因此也没再说什么。后来娘又想回自己那老房子住,可是五安已经把房子改造了,给君明住着呢。娘更加难过了,常常念叨:‘咋就把我那房子给我卖了呢?弄得我没地方去,连个家都没了。’”
到这时,我才想到,娘不去我那儿,只有两种原因:一是,可能娘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对七安不放心;二是,娘想到自己经常呕吐,怕患上了什么大毛病,会给我增加负担。
这就是娘,不管什么时候,心里都只有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