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问心 第二章 保家护子

一九四三年,初春。那一年,娘三十六岁。

从老家到黑龙江省的宁安县世环镇,娘要投奔二爷爷的堂弟家。一路上要换乘五次火车,还要徒步走几十里地。顺当了,也得五六天。

火车站就在爹去药铺干活儿的那个城镇里,娘领着六个体弱的孩子走到那儿,起码要两三个小时。为了赶车,不等天亮娘就把孩子们都叫起来了。每个孩子喝了一碗粥,吃了一张煎饼。

“人家给的这点儿煎饼咱得带着路上吃,不能让你们吃饱啊!”娘如实地对孩子们说。

接下来,娘把能带走的铺盖、碗筷、衣物和粮食,按人头分份儿捆好。大安、三安、大妮、二妮和娘每人背一份儿,不到四岁的四安由大妮领着,一岁的五安娘自己抱着。天刚放亮,娘就带着孩子们起程了。因为有邻居和亲戚在大门口送行,本来想动手抢回三安的大爷,被人们拦住了,娘知道这是三爷爷的安排。只有爹,乖乖地站在大爷身后,没敢跟上来。

一路走去,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生活了十六七年的这栋草屋,看看天井里的那棵大枣树,看看大门前那条窄窄的小巷、那条通往田间的土坡路,还有树林边二安的安息地以及村子里那些熟悉的大瓦房、草屋,还有……

地里旱得没长一棵草。树也光秃秃的,没有树皮,更不见树叶,只有几枝干枯的树枝无力地指向昏暗的天空,似乎在诉说着悲哀。空气干得发辣,直呛嗓子。

村子里,往日早已缭绕的炊烟也断了痕迹。下地干活儿的人,也没了踪影。就连狗儿、鸡儿,也了无声息。往年的知了和春蚕也不知去了哪里。东倒西歪的房舍没有人修缮,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具饿殍一样的东西,横在残砖破瓦里。

到处是寂静和荒芜,令人毛骨悚然,透不过气来。

娘又望望山坡的西边,那里就是自己的出生地。自己的爹娘这时一定站在门前,在看着自己继续往前走吧?“爹、娘,女儿这一路走得好辛苦,但却不能停下脚步。如今,又踏上了一条更加曲折的路,去投奔那遥远的、充满朦胧和未知的北方,但愿这不是一条不归路。爹、娘,你们一定多保重啊,女儿对不住爹娘了。”

娘一路走,一路想,一路看。在自己曾经洒满汗水和心酸的路上,如今又增添了一层厚厚的苦难。

终于走到了火车站,这时离开车还不到半个时辰。孩子们疲惫地一下子都坐到了地上,个个累得说不出囫囵话来。娘把他们安顿好,嘱咐他们看好东西,自己带着识字的大安去买火车票。娘刚转身要走,就见远处跑来一个人。

“爹!爹!”三安眼快,先喊了起来。

“是啊,真是你爹!”只见爹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花瓶,这是娘的嫁妆,娘因为拿不动而没有带走。爹想:不能扔在这里,一定要带上它,也许孩子娘见了花瓶会谅解自己的软弱。

“你咋赶来了?你不是不走吗?”娘见到爹来了,有了帮手,嗔怪中不禁松了一口气。

原来,送行的亲戚见爹被大爷拦下了,就去告知爹的三爷爷。三爷爷很生气,他知道娘一个人带着那么多孩子闯关东可不行!于是立即来到大爷家,质问大爷为什么变卦,而且,他要在那里看着,让爹赶紧走。

爹直到见娘和孩子们真的走了,心里这才觉得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于是乘机背上大花瓶就跑出了家门,跑上了这条以前他不知走了多少遍的打工路。其实除了花瓶,家里再也没有可以带走的东西了。

车票买好后,娘担心大爷再追上来,来不及向爹问别的,就催促着孩子赶紧检票上了车。直到火车启动了,娘那颗紧张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一路,火车走得很慢,经常走走停停,换乘的车次也常常晚点,因为到处都在打仗。车站上持枪的军队不时出入,各车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从这里轰下去,又从那里挤上来。车厢里空气污浊,人声嘈杂。

火车刚一停下来,就有人上站台购物。吃的、喝的、用的,抱着、捧着、叫着、喊着。

站台上“嘀!嘀!”响着哨子声,还有“咕咚咕咚”的车轮声,与机车“呼哧呼哧”冒出的浓烟混杂在一起,一片战乱和困苦的景象。

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城市和农村、这么多高山、土地和河流,第一次与这么多陌生人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这些,对于爹娘与孩子们来说,既新鲜、又不安,既热闹、又恐怖。但是,这些却都大大缓解了不断来袭的阵阵饥饿感。

车上,只有爹和娘有座位。六个孩子,爹娘一人抱一个,一人身边挤一个,两个妮子有时站着,有时坐在爹娘腿前面的地上。

爹娘不时指着车外的山山水水给孩子们看,对他们说着、讲着。他们也好奇地不断地问这问那。尤其是当邻座的人都在吃东西时,爹娘总是把孩子们的注意力引向车外,要么领着他们去别的车厢找水喝,要么带着他们上厕所。

车上许多人一天要吃三顿饭。可是,爹和孩子们一天只能半饥不饱地吃上一顿饭,而娘和大妮连这一顿都舍不得吃。看见别人吃东西,孩子们饿得直咽口水。

火车越往北开,天气越冷,夜里更冷,娘把孩子们紧紧地搂在一起,互相取暖。

二妮冻得直流清鼻涕,大妮不断地给她擦拭,过了一会儿,二妮又咳嗽起来。娘摸摸她的额头,说:“有点儿烫。”就把她拉到身边,先给她搓手心、脚心,再搓后颈、后背,又用一块擦脸的布围在她的脖子上。爹找来了一点儿热水让她喝下去。折腾了好一会儿,她的额头才不那么烫了。

到了天津站已经入夜。本来只要等上一两个小时,换乘的火车就该来了,没想到火车晚点,晚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直等到凌晨。这一夜,虽是初春,却仍旧十分寒冷。西北风夹着雪花,扑打在爹娘和孩子们的脸上,格外凌厉。

五安因为没有奶水和米汤喝,又冷又饿,一直在哭。娘就把冷水含在自己的嘴里,含一会儿不那么凉了,再嘴对嘴地喂给五安喝下去。五安把娘的衣裳尿湿了,娘只是拧一拧衣裳上的尿水,仍旧紧紧地搂着他。

孩子们冻得直哆嗦,娘让他们挤在一个墙角背风,又叫大妮搂着感冒刚好的二妮。过了一会儿,孩子们不知怎么都坐下了,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娘十分担心,就喊道:

“他爹,你快去看看,别让孩子们睡着了。这么冷,睡着了会冻感冒的。”爹过去一看,果然都睡着了,就把他们喊了起来。不料,四安尿湿了裤子,“哇!哇!”地哭了起来。

“娘,裤子太凉,给我脱了吧?”

“脱了,你穿啥?孩子,没裤子换哪。就这两条,你都穿着呢。”娘给他脱下来拧了拧,搭在一个通风的铁栅栏上。脱下自己的上衣,把四安的下身包裹起来,也搂在自己的怀里。

不知道火车究竟什么时候能来,出站吧,担心来不及;在这儿等下去吧,又太冷。

“还是把被子拿出来给孩子们围上吧,别把他们冻着了。”娘叮嘱爹。

这是娘带来的唯一一条棉被,薄薄的,娘一直舍不得用。围上棉被,几个孩子这下乐了——娘一整天没看见孩子们有笑容了。

从天津再往北走,逃难的人少了,车厢过道上不那么拥挤难走了,四个大一点儿的孩子终于都能在座位上挤着坐了。可是车厢里却非常冷,没有热水喝,有时连冷水也喝不上。娘把带着的衣裳都拿出来,不管大小都给孩子们穿在身上。到了夜里,就围上棉被。

“可别冻着呀!冻着不行啊!”娘担心地说。

由于路上耽搁的时间太多,带来的煎饼只剩下十几张了,但起码还有三天的路程。那一天,爹、娘、大妮都说自己不饿,一整天没吃东西,只喝了一点儿水。大安吃了半张煎饼,也说不饿。二妮拿着半张煎饼,隔一会儿撕下一点儿来放在嘴里含着,舍不得咽下。直到晚上,她都睡着了,那半张煎饼还在手里拿着。

入夜后,火车到达沈阳站,停了快一个时辰才启动。这时,娘对面的座位上来了一对中年夫妇,都是日本人,不像是军人。他俩拿着车票给爹看,说孩子们坐的那两个座位是他俩的。爹看了看,没错,赶紧叫醒孩子让开,几个孩子只能围着爹娘挤坐在地上了。

三安和二妮坐在地上,很快就睡着了。娘把脚往后缩缩,让他俩把头伏在自己的腿上。他俩的头不一会儿就耷拉下去了,看着很不舒服。娘再往后缩缩脚,让膝盖更靠近他俩一点儿,并不断地用手扶住他俩的头,一直看着他俩睡。

“娘,我要尿尿。”四安喊道。

“快啊,快站起来!”娘见爹还在睡着,就一手抱着五安、一手领着四安去了厕所。娘回来后,二妮说:

“我也要尿尿。”

“你大了,自己去吧。”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二妮还是没动地方。

“你咋不去呀?”

“我腿麻了,站不起来。”

娘抱着五安俯下身去给二妮揉腿。二妮的腿冰凉冰凉的,还抽筋了。娘用手焐着二妮的腿,又揉了半天,二妮总算能动了。这时大妮也醒了,带着一瘸一拐的二妮去了厕所。

五安“吭吭唧唧”地一个劲儿闹。娘以为他是饿了,就打开包裹,撕下一点儿煎饼来喂五安。娘给他放进嘴里一点儿,他又吐了出来,而且咧着嘴,“吱吱哇哇”地直叫唤。娘看了看他的嘴里,说:

“咋起口疮了?疼啊,孩子,你是疼得没法吃煎饼啊!”

“我这有药,可以,给他吃吗?”对面座位上的日本女人一直在观察娘和孩子们,这时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问娘。

娘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她的先生也醒了,他俩用日语轻轻交流了几句。然后,她的先生对娘说:

“是维生素,用一点儿维生素就能好。吃不到蔬菜和水果,营养不良。”他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娘听明白了。

可是,娘虽然知道孩子们早就营养不良了,却不知道什么是维生素,就叫醒了爹。爹对西药也一无所知。爹娘不放心地同时摇了摇头,没敢让五安吃他们的维生素。

这对日本夫妇见状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一人拿出几粒放进自己的嘴里。爹娘明白了:那是说明维生素没有毒。五安吃了几粒维生素,好像很高兴,还想吃。

“不行,不能吃很多。”日本女人说着,又指指二妮,“她,可以吗?腿抽筋,也管用。”二妮也吃了几粒,说:“很甜。”爹娘和这对日本夫妇都笑了,气氛顿时融洽了许多。

只见他俩把手提箱里的糖果和饼干拿出来分给孩子一些,把手提箱放在地上,让孩子们坐在上面。

“别给他们呀,你们留着自己吃吧。”娘赶紧制止。

“没有关系,我们很快就回日本了。”几个孩子拿到糖和饼干,这可乐坏了。大安和大妮转过头去,悄悄地把一块糖放进嘴里。三安和四安拿着糖用舌头一点儿一点儿地舔着。二妮先把糖放进兜里,见哥哥和姐姐都在吃,于是又把糖拿出来想掰下一点儿来,没掰开。舍不得一下子都吃掉,就又放回兜里。重新拿出饼干来,掰了一点儿放进嘴里,慢慢品尝着。看着几个孩子吃糖和饼干的样子,这对夫妇被逗得直乐。于是,他们和爹娘攀谈起来。

原来,这对日本夫妇都是医生,女的叫樱子,是来中国寻亲的。他俩没有孩子,唯一的一个妹妹在沈阳生下孩子后就病故了。他俩拿着遗书到沈阳想把孩子带回日本抚养,可是那里的房子已经被炸平了。娘听着听着,禁不住陪着她一起流下了眼泪。他俩知道爹娘是带着孩子去逃难,十分同情。樱子对娘说,自己很想抱抱五安。

“可以吗?”

“行啊!只是他身上脏啊!”娘拍拍五安的衣裳。

“没有关系。小孩子,怎么样,都可爱!”她抱过五安来,左看看,右看看,亲亲额头,又贴贴脸。五安吃过了樱子给的糖,也不觉得生分了,看着她直乐。

“孩子们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娘自言自语地说。他俩都听见了,也知道这话里边的含意,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不便说,都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俩不时地把几个孩子拉在身边坐下,樱子还轻声哼唱歌曲给孩子们听。

傍晚时分,火车到达哈尔滨站。因为有人来接站,他俩不敢耽搁,但又对孩子们有点儿恋恋不舍,就把一袋糖果、一盒饼干还有那瓶维生素都一起留给娘。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含着眼泪目送他俩下车,自语道:“日本人也有好人啊!”从那时开始,娘一想起来就念叨。

爹娘随后也下了车,又转乘了两次火车,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到达目的地。爹娘投奔的地方当时叫世环镇,后来改为渤海镇。据说是远古时代一个京都的遗址,是远近闻名的古镇,隶属现今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宁安市。

“可算到地方了,快走啊!”娘说。

走出火车站,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就映入眼帘。几乎到处都是撂荒地,虽说还披着皑皑的白雪,但是向阳处冰雪已经渐渐融化,露出斑驳的黑土。一些无人收割的植物就站在雪地上,有干枯的玉米秸秆,有野蒿,还有低矮的茅草,借着春天的阳光在与寒风搏斗。

不远处横亘着这座古都——上京龙泉府外城东垣的遗址。高大的古榆树一字排列在城墙上,黑黑的,与皑皑白雪形成鲜明对比,更加彰显出这座古都昔日的雄伟风采。

脚下是一条不太宽敞的土路,中间坑坑洼洼的,两边是两条被铁轱辘车碾压出来的深深的车辙。乍暖还寒的初春,虽说还没到泥土路翻浆的时候,但因土地上的冰雪半化不化,一脚踩上去有点儿打滑,磕磕绊绊的,不太好走。

几个孩子饿着肚子走在娘的前边,跟在爹的后边。虽说对这么辽阔的北国雪景有点儿好奇,但却没有力气玩耍。只有三安,偶尔弯下腰去抓一把白雪放在嘴边舔舔,也许是渴了吧!

娘绾着发髻,白皙的面颊上微微透着健康的红色,只是瘦,瘦得略圆的脸上都凸起了颧骨,上身穿着自己纺线织染出来的蓝布褂子,下身是一条没有着色的半长夹裤,自己做的尖足布鞋已经打了补丁。娘穿得比谁都单薄,旅途上经常冻得发抖。可是,娘总是顽强地挺着,硬是没有倒下去。快到城门时,娘突然停下脚步,向前方不远处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大声喊道:

“快呀,快看!那边,那地里边好像有菜?是冻白菜吧?是不是?啊?他爹?”自从走下车来,娘一直不停地四处观望,为孩子们寻找食物,寻找生存的希望。这时似乎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并加快脚步走过去。“就是这个!是菜!大妮,大安,你们快过来,拔上几棵,晚上煮煮就能吃了。”

爹放下花瓶,和几个孩子一起跑了过去,东一棵、西一棵,不大工夫就拔了一袋子。两年多没见到蔬菜了,二妮和四安一人揪了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着。

“甜,娘,这菜还甜哪!”二妮说。

“这回可好了!我明天就出来捡菜。”娘说,“只要有吃的就不会挨饿了。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吃就饿不死人哪。”这可是娘带领全家千里逃难的唯一目的。

地里的确有些七零八落的冻白菜,那是上一年入冬之前,被丢在地里没长成的小白菜棵子。人们把成熟的大棵白菜收走了,这些连牲口都不爱吃的白菜帮子和小棵菜,就没人要了。冬天,被冰雪一冻,想烂都烂不了。

娘从这件事上似乎看到了希望:眼下地里就有吃的,这里没闹荒年,这里有这么多土地可以耕种。这里有生存的希望!娘的期望值并不高,这么辽阔的白山黑水,总能给自己的孩子们一点儿生机和活力吧!娘想。

不料,娘看到的只是短暂的希望。娘还不知道,这白皑皑的冰雪下面,这黑黝黝的冻土里边,潜藏的并不完全是希望。那里,正暗流滚滚,掺杂着许多艰险和苦痛。即使换了一个地方,在娘面前徐徐展开的,仍旧是一幅苦涩的人生画卷。

走进城门后,就到世环镇了,娘带着孩子们捧起地上的雪来洗了洗脸和手,拍打掉衣服上的尘土。这时,娘拿出了樱子给的糖果和饼干。孩子们一下子都围了过来,以为娘要分给他们吃。没想到,娘把糖果、饼干还有从老家带来的五丈新棉布单独包好。娘想,还是跟孩子们说明白好,别让他们惦记了。

“孩子啊,不是爹娘狠心不让你们吃。咱来这儿投奔救星,没啥好东西送给人家,就这点儿糖果还能拿得出手。糖果这东西等咱们站住脚了,自己挣来吃吧。”说到这儿,只见孩子们都睁大渴望的眼睛看着自己,娘心里不禁一阵酸楚,就抓出了六块糖,每个孩子给了一块,“一人吃块糖吧,饼干盒子打开就没法送人了。吃是吃,不过可要记着,这世界上人情大于王法啊!日本人的人情咱是够不着还了。以后咱身边够得着的人情,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还。”娘在管教孩子们的时候,总不忘把一些道理说给他们听。

城门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岗楼,爹见对面走过来一个人,就前去问路。路人说:

“啊,你问的那个铁匠炉不远,叫万泰炉,一直往前走,向右拐。”说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哎,老乡,是山东人吧?”

“是啊,山东闹旱灾,俺们逃荒来了。”

“听口音像,不过这地方也不太平。”说着他走过来小声对爹说,“老乡,那就是日本人的警察署,这里已经被日本人接管了,是满洲国,管事的有几个朝鲜族人,是汉奸。千万别惹着他们,他们跟鬼子一样坏。”爹娘听了,不由得心生恐惧。

爹娘投奔的这位本家远房亲戚那年五十岁,辈分不低,爹娘称他为老爷爷。他和老奶奶没有儿女,从本家亲戚中过继了一个儿子,结婚一年多,婆媳关系不和,分家单过。因为媳妇不生孩子,小两口总吵架。他们爷儿俩在镇北边分别经营着一个铁匠炉,雇了几个伙计,打造一些小农具和刀、剪之类的铁器出售,日子过得还挺宽绰。

下午时分,爹娘终于来到了老爷爷开的铁匠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老远就听见了。这位老爷爷说话还算和气,听说老家来人了,起先挺高兴。他叼着一个旱烟袋,一边解开干活儿扎在腰上的围裙,一边问:

“谁呀?是谁来了?”

“老掌柜的,你老家的。”一个伙计大声喊道。

老爷爷出门一看,不认识。可是爹娘和孩子们的打扮,却明确告诉他:是老家来的人,没错。爹娘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起给老爷爷跪下了。

“老爷爷,俺们逃难来了,你可要收留下俺们哪,让俺在你这干点啥活儿都行。”爹说。

“老爷爷,你可一定要收留俺们哪。在老家实在没办法,只好投奔你,你可要给你这些孙子们找条活路啊。”娘也恳求道。

“快起来说话!快,别跪着。”老爷爷叫伙计们扶起爹娘,又仔细看了堂兄亲笔写来的那封信。想了想,就叫伙计搬过一条长长的木头凳子,让大家先都在院里坐下。说:

“你们都累了,在这儿坐下歇歇。伙计,去给他们拿壶热水来喝,我过去商量商量。”他拿着信走进院子另一头的一间房子。

“老掌柜的问老太太去了,大事都得跟她商量。”一个伙计说着提来一铁壶热水,“你们路上走了好几天吧?可真是不容易,孩子还这么小,快喝点热水暖和暖和吧。”

“哎哟,有热水了,快喝点儿吧!”娘说。孩子们因为又冷又饿,肚子都麻木了。刚刚喝了点儿热水,肚子好像有了知觉,顿时饿得“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这时,娘最盼着的就是老爷爷能先让孩子们吃口热乎饭,哪怕能喝上一点儿热粥也行。可是又不能张嘴要,等等看吧,总不能老让俺在这门口坐着吧?

过了好一会儿,老爷爷才从那间房子里走出来,前言不搭后语地对爹娘说:

“屋里乱,没收拾,也不知道你们来。啊,天也不早了,一会儿让伙计带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晚上给你们送点儿吃的去。其他事,等明天再说。”

娘把包好的礼物拿出来交给老爷爷:

“俺也没啥好的孝敬您,这是……”老爷爷也没让娘再往下说,用手挡了回来:

“这个?明天再说,明天再说。”老爷爷也没让爹娘进屋,把一个伙计拉到一边去说了几句什么,这个伙计就带着爹娘找住处去了。

住处离这儿一二里地,在这个镇的东北角,那里有五栋破旧的茅草房。走到后边靠西的房子旁边时,伙计让爹娘停下来等等,自己走了进去。不大工夫,伙计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伙计指着那个男人给爹娘介绍说:

“大兄弟,他就是这栋房子的东家,是位出家人,都叫他德道士。”然后伙计又对德道士说:

“道士,这就是我们老掌柜的亲戚。老掌柜嘱咐说先让他们住你这儿,有什么事回头再商量。”

“啊,贫道明白,房子有人住才好,空房子容易损坏。”道士的话简洁而意味深长,语气又温和,他想让爹娘放宽心。接着,道士以礼相见,拱手给爹娘作了一个揖。娘因为抱着五安,只是点了点头,爹也拱手还礼。

“给道士添麻烦了。”爹娘一起答谢道。

随后,道士带着大伙儿走进了后边靠东的那栋房子。那里有一间卧室,半间厨房,院子不大,土围墙也坍塌了。

“好久没有人住了,门窗也都破了。”道士一边说着,一边拉开了房门。

“吱嘎……”房门歪歪扭扭,涩涩的,不太灵活。道士用手拨开一个很大的蜘蛛网,一些灰尘立即落在他的手上。他抖了抖手说:

“前些年,一些来寺庙上香的人都住在这里。自从前年寺庙被炸毁了以后,至今没有修缮,上香的人也就不来了。”

世环镇是唐代古都渤海国上京龙泉府的遗址。遗址面积很大,西南角是一座庙宇,俗称南大庙,有史以来从未断过香火,仅德道士就在这座寺院做事二十多年。近年来,寺院被战争所毁,几个僧人都已陆续离去,只有德道士留下来移居这里。道士经常去寺院收拾被损毁的物品,抄抄经书,有时也被人请去诵经或做法事,并看护着这里的两栋房子,好像身负重托,对这里始终不离不弃。

从寺院往北是一条长长的石板甬道,直通五凤楼。五凤楼再往北就是上京龙泉府的宫殿群、八宝琉璃井,以及望江亭等皇室建筑,如今只剩高高的宫殿地基和散落的砖石瓦块了。再往北是浩瀚的三陵大江,因三座皇陵而得名。

爹娘进屋一看,厨房里有一个大大的土灶台,上面还架着一口尽是红锈的大铁锅,盖着一块有窟窿眼儿的灰暗的木头板子。旁边有一个深灰色的用泥土烧成的大水缸、一个大泥瓦盆和几只破损的泥碗。卧室里有一铺大土炕,用高粱秸秆编成的炕席十分破旧,七零八落的罩在土炕上。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门窗一开,风吹进来,尘土飞扬,直眯眼睛。

“很久没人住了,很久没人住了。”道士的感叹中带有一些歉意。

“挺好啊!他爹,收拾收拾,孩子们能有个地方住就行啊!”娘说。

“大兄弟,你先去找点儿柴草烧烧炕,这炕不烧热乎了没法住。我去老掌柜家找东西来把门窗修一修,省得夜里往屋里灌风。”伙计对爹说完,又问:“道士那儿有没有能烧火的东西?”

“有啊,先到贫道那儿看看,总有些能用得上的东西。”道士带着伙计和爹一起走了。

娘把三个小孩子安顿在门口坐下,自己带着大安、大妮和三安一起动手打扫屋子。

不一会儿,爹就从道士那里抱回一些玉米秸秆,道士还给了一盒火柴。放下这些东西,爹又去道士那里取水桶挑水,洗涮许久不用的水缸、铁锅和那个大泥瓦盆。

灶火和炕很久不烧了,潮湿得很。柴火点着后,烟却不往里走,都倒了回来。满屋浓烟,呛得娘和大安、大妮一个劲儿地咳嗽、流眼泪。

“你俩快出去吧,这太呛了,我自己在这烧火就行了。”娘找了半截笤帚对着灶门口用力扇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烟才小一点儿了。屋子里虽然充满了泥土、烟尘和潮湿的气味,但是,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寒凉了。

“都进来吧,还是屋里头稍微暖和点儿。可别在炕上躺着,刚烧上火,潮气正往外走呢!”

炉上来的那个伙计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就自己掏钱买来两张糊窗户用的毛头纸,还拿了几块钉门用的小木板,让大安帮着,很快就把门窗弄囫囵了。这时,道士又抱来两件破棉衣和一条旧棉被,放在炕上说:

“这是以前香客留下的,贫道没扔。这年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了,就是有点儿脏。”娘见到又有了能取暖的东西,高兴得噙着泪水说:

“哎呀!谢谢你这么费心,俺这是又遇上好人了!”

道士走了之后,屋里的烟也渐渐少了。娘看看天色已晚,孩子们还都饿着肚子呢,就把路上捡的那一口袋冻白菜拿过来说:

“大妮来帮着把这菜择一择,趁着有热水烫一烫。”

天快黑时,那个伙计又来了。他一只手提着一个铁桶,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碗,大老远就高兴地喊道:

“孩子们,快来呀,快来吃饭!”他放下桶对爹娘说,“这是老掌柜让送来的,还有一碗咸菜。趁粥热,你们快吃,好好歇一夜,明天老掌柜让你们到炉上去一趟。”

“哎呀!可让俺这些孩子吃上顿粮食啦。”娘高兴得不得了。

说着,娘又叮嘱道:“都饿了,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今天就吃个饱吧,不让你们吃冻白菜了。不过,肚子空,可别一下子吃撑着了。”娘虽然担着一份心,却不忍心再说下去。

“他娘,你也吃吧!”爹说。

“不忙啊,我再等一会儿。”娘自己没有吃粥,只喝了一碗米汤,就着咸菜吃了一顿热水烫过的冻白菜。娘看见桶里还剩下一点儿粥,估计明天早晨掺上菜煮煮还够再吃一顿。想到这儿,娘心里挺欣慰。

这一夜,孩子们不仅用热水洗了脸和脚,还用热毛巾擦了身子,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的享受了。大伙儿很知足,躺在热炕上很快就进入梦乡。

“你也早点儿睡吧。”爹对娘说。这时娘比谁都疲劳,可是,娘知道自己不能睡觉。娘说:

“明天还要去见老爷爷、老奶奶,衣裳不整齐可也不能脏兮兮的。穷,那是没办法;懒,可不行。不能让人家笑话。”娘就用那个大泥瓦盆,把大伙脱下来的脏衣服,一件一件地洗干净,有的晾在屋外边,有的搭在灶台上。“明天可一定要干啊,要不孩子们就没有衣裳穿了。”娘念叨着,又把剩下的一点儿玉米秸秆摊开晾着,“干了,明天可烧炕呀!”娘又走过去挨个看了看孩子,给大安、三安盖盖被子,给四安垫垫枕头,又摸摸大妮和二妮的额头,没有发热,这才放下心来。

“好好睡吧,明天,爹娘找着活儿干,就饿不着你们了。”说着娘又看看五安,“这是吃饱了,没再闹啊。”后半夜了,娘才躺下眯了一会儿。天还没亮,娘惦记着衣裳,就起来了。摸了摸晾在外边的几件,念叨着:“倒是春天了,冻人不冻水呀,都半干了。”也许是屋里潮气重的缘故,灶台上的反倒没干,娘又拿到外边晾上。

上午十点来钟,爹娘带着孩子们来到老爷爷家。老奶奶盘腿坐在炕上看见了孩子们,十分惊讶地问老爷爷:“这是谁呀?咋这么一大帮?打哪儿来的?”

“这就是咱老家的亲戚呀,昨天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是咱大爷家的哥哥介绍来的。”

“啊?我咋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哥哥,我咋不知道还有这么多亲戚?以前我咋没听说过?”老奶奶说着,胖脸上的肉一横一横地直抖动。

“来,我给你介绍介绍:他叫旺子,这是旺子媳妇,这是他们的六个孩子。”

因为爹的名字叫仲旺,长辈们都叫爹“旺子”,叫娘“旺子媳妇”。这时,爹娘带着孩子一起给老爷爷、老奶奶跪下了。

“行了,快起来吧。”老爷爷说。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老奶奶对爹娘一点儿情面都没给。

爹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难过地低着头,几个孩子吓得都躲在爹娘的身后。

“走吧,在这儿也没法说话,咱到外边说去。”

“老爷爷,我还给俺老奶奶带点儿东西来。”娘说。

“行啊,你拿给她去吧。”

娘把五安交给大妮抱着,一个人拿着礼物又返回屋里,说:

“老奶奶,这是俺带给你的礼物,东西不多,只是一点儿心意罢了。”说着,娘打开包裹,“这是俺自己织的布,咱老家这布虽说不咋好看,可就是结实。等以后俺有了钱,再买好布来孝敬你。”

老奶奶看了看,啥也没说,拿过布来两手用力拽着。娘起先还挺高兴,以为她收下了,想试试这布结不结实,于是,娘又拿出饼干盒子来。说:

“这是火车上一个日本女人给孩子们的饼干和糖果。咱以前也没见过日本的东西,给你尝尝鲜吧。”说到这儿,娘高兴地抬起头来。不料,只见老奶奶没扯开那布,竟拿起剪刀把那块布剪了很多口子。娘不解地问道:

“你想给谁做衣裳?你拿衣裳样子来,我给你剪裁吧?”

老奶奶把剪刀扔到一边,“刺啦!刺啦!……”竟把那布一条一条地都撕成了碎片。娘吓呆了,又吃惊又心疼地问道:

“你这是……你是嫌这布不好啊?别撕坏了,我做成衣裳让他们干活儿穿吧,以后再给你买好的。”可是老奶奶仍旧没停手,气哼哼地把娘辛苦织染的五丈棉布全都撕成了片片,随手又把那饼干糖果都扔给围在她身边的三只哈巴狗。

娘怎么也没想到,这位老奶奶这么绝情,一瞬间就撕碎了娘那充满渴望的目光,撕碎了娘那颗怜爱儿女的心。

娘很生气,但只能强忍着,心想:这么好的东西,能穿的你扯了,能吃的你给狗了。行啊,反正你收下了,爱给谁就给谁吧!娘正想站起身来走时,老奶奶发话了:

“啊?还说没活路?这不,连日本人都勾搭上了?”

“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娘刚要解释,可是老奶奶不容插话,一时间竟两手拍着炕,胡言乱语地瞎说了起来:

“哎呀!可不得了了!俺这招了汉奸了,俺这来了胡子了,俺这来了土匪了!来吃俺们的,来抢俺们的,俺们没法过了……”听到这儿,突然“嗡”的一声,娘靠近老奶奶那边的那只耳朵顿时听不见声音了。

怒火攻心!本来,娘抱着挺大的希望,心想能帮着做做衣裳、鞋,或者做做豆腐、摊摊煎饼什么的。只要人家需要,什么活儿自己都能干。再说,自己是来找活儿干养活孩子的,又不是白吃白喝,总不至于把自己撵走吧。没想到,不仅遭到人家这么可怕的嫌弃,还招来这么恶毒的咒骂,比鞭子抽打一顿、直接撵走还难受。自己满怀希望投奔的救星竟是这般狠毒之人!娘感到天好像要塌下来一样:孩子们又没了希望?一家人又走上了绝路?想到这里,娘前后趔趄着,站立不稳,几乎摔倒在地上。

不,不能倒在这里!不能这样倒下去!一定要站稳,我的孩子还等着我呢!娘扶着门框,定了定神,泪流满面地走出了那间屋子,那间比黑夜还黑的屋子。从那以后,娘一辈子都没有再踏进那间屋子一步,那只耳朵的轰鸣声也一刻都没停止过,整整伴随娘过了一生。

老爷爷看见娘哭着出来,好像已经预料到了,不疼不痒地说:

“旺子媳妇,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那样,脑瓜儿不太清楚。”

孩子们一下子围拢过来,“娘!娘!”地喊着。娘两手拢过自己的孩子,一接触到他们那渴求的目光,忍不住眼泪又涌了出来。赶忙背过身去,用袖子抹去眼泪,带着疑问的眼光看着爹。

“旺子,和你媳妇商量商量吧,要是行呢就先按我刚才说的办。”说完老爷爷忙自己的去了。

按照老爷爷说的,就是爹和大安在炉上先做学徒,娘和大妮每天来做两顿饭、洗衣服、打扫屋里屋外、喂猪、喂鸡。一个礼拜做一次豆腐、摊两三次煎饼,可能临时还有一些其他的活儿也都得干。这四个人每天可以免费在这儿吃午饭和晚饭,但都不发工钱。

“早饭得咱自己想办法,还有那四个小一点儿的孩子,老爷爷不能管饭,说没有那么多粮食。”爹无奈地说道。

“打铁,要抡锤子,不吃早饭,哪来的力气?再说,大安还这么小,咋能拿动那大铁锤?”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爹搓着两只手,一副为难的样子。

“没有地种吗?”

“没有哇,这儿的土地都有主,荒地又不让开。咱们外来的人,还得去警察署报临时户口。人家让咱落脚,咱才能在这儿。要是不让落脚,咱还得走啊。”

“咋才能让落脚?”

“得老爷爷想办法给咱担保。”

“这还是离不开人家啊?”娘觉得眼前的路很窄,还是在人家的手掌心里觅生路,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怎么办呢?”爹娘商量来商量去,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先干着,看看再说吧。”娘只好这么说。

于是,爹去找来老爷爷,说明天就可以按老爷爷说的那样来干活儿了。现在,是不是请老爷爷先带着全家人去警察署报户口。

“外来的人,头两天必须报户口。过了第二天,挨骂不说,可能还不给办了。”说完老爷爷赶紧带着爹娘去警察署,幸好管事的小高丽还没走,说了半天好话,总算报上了临时户口。

这临时户口算是报上了。可是,那个小高丽一直盯着大安看,弄得娘心里很不安:

“你可小心点儿,再见着他,低下头,千万别惹着他。”说完娘领着孩子们要去地里捡冻菜,爹随老爷爷去了炉上拿镰刀割柴火。“明天往后就没有工夫了,”娘对孩子们说,“咱今天就是贪黑儿也得多捡点儿。”不大工夫,爹就赶过来了,乐呵呵地对娘说:

“给!昨天带咱来的那个伙计偷偷塞给我五个窝窝头,你分给孩子们吃吧。”

“是吗,那个伙计给的?真是个好人啊!”娘正犯愁孩子们的肚子饿呢,赶紧把窝头分给大家。爹吃一个,大安吃一个,其他孩子一人半个。大妮给娘掰了一点儿,二妮也掰下一点儿来给娘。娘又还给了她俩,说:

“我那孩子,你们吃吧,我还不饿呢。我和五安一块儿吃这半个就行呀。”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爹和四个大点儿的孩子一人扛上一捆蒿草,先往回走。娘抱着五安,扛着一袋冻白菜走在最后边。四安人小,就用两手抱着一小捆跟着娘走。高高低低的一帮外乡人,就这样结束了第一天的逃难生活,披着夜幕,回到了冰凉而又空旷的新家。娘到家时,大妮已经把锅里的水烧开了。一开门,一团蒸汽飘过来,屋子里有了一点儿暖意。

“快给四安一点儿水喝,他一路上老喊口渴。”娘跟大妮说。“喝热的吧,这儿的水比咱老家的水硬,喝凉水怕会闹肚子。”娘不放心。“三安呢?二妮呢?”娘突然发现少了两个孩子。

“他俩去房东头晾蒿子去了。”爹答道。娘走出去一看,他俩正把刚割来的蒿草一棵一棵地平摊在地上。见娘来了,高兴地说:

“娘,这样干得快,风一吹,明天烧火就不冒烟了。”二妮说。

“好啊,孩子,先进屋,娘给你们熬点儿粥喝吧。”

“是米粥吗?”三安问。

“没有那么多米呀。孩子,用高粱面煮冻白菜吃吧。等咱有了粮食,娘天天给你们做米饭吃。”娘想:就这样也只能凑合着吃三四顿了,过两天还不知吃啥呢。其实这一整天娘都在琢磨:明天,四个人来炉上干活儿,好歹有两顿饭吃。可是,三安、四安、五安和二妮咋办?实在不行的话,我那份给孩子们拿回来?大妮也能省出点儿来。

第二天一早,爹和大安就来到了炉上,正赶上伙计们吃饭。这些伙计都是外地人,住在炉上。一见爹和大安来了,昨天给爹窝头的那个伙计端着碗先站了起来。

“大安,快叫大爷。”爹指指那个伙计。

“我姓张,这里就我一个姓张的,以后你们就叫我张师傅吧。老掌柜让我给你俩当师傅,先学打马掌和马掌钉。今天大兄弟先学抡铁锤,大安先跟着拉风箱。拉风箱也是力气活,不能偷懒。要是风力跟不上,火就烧不旺,铁就烧不红。铁不红、不软就打不动。只有把铁烧软了,才能用锤子砸得它要扁就扁,要长就长。”张师傅比爹大两三岁,说话、办事都很明快,也很周到,几句话,说得爹和大安心里有了一点儿谱。

“那我去吃饭,你们爷儿俩先去炉棚看看。”爹和大安走进炉棚一看:呵,还真像个小铁工厂,很暖和。熔铁炉很大,炉火正压着,炉子后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木头风箱,连在熔铁炉上。两台砧板,一大一小,用来打制不同的铁器。大小铁锤、大小钳子,都竖在一边,很整齐。靠墙放着一排铁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铁制品:有锹、镐、锄、镰、叉、刀、剪、勺、马掌和马掌钉等等。据说,有一个伙计专门跑去乡下推销。

炉棚门口,有一个专给牛、马挂掌用的木质拴马桩,好像两个“井”字上下摞着一样。冬天地上都是冰雪,牛和马的蹄子上如果不钉上铁掌,很容易滑倒。

炉棚后边,是一大堆焦煤和废铁。

爹一边看,一边想:我什么时候也能开上一间铁匠炉就好了!大安看哪儿都新鲜,拉拉大风箱,又拎拎大铁锤,问东问西。

娘临出门时很不放心地一再叮嘱三安和二妮:

“你俩可别到外边去玩,在家看好他俩。五安要是哭了,就哄他睡觉,别忘了给他点儿水喝,别玩儿火。晌午我想法给你们送点儿吃的回来,二妮喂喂五安。”来到炉上后娘问老爷爷:

“做豆腐、摊煎饼,得提前泡豆子、泡米,你看哪天泡?还有,就是每顿做什么饭、做多少,都得您老吩咐我才行。”

“行啊,每天早晨来了就告诉你。明天做豆腐吧,得你们俩自己推磨。”

娘是干惯了活儿的人,听完这话心里就有数了,眼睛里都是活儿,拿起来就干。大妮捡碗筷、收拾桌椅、扫地。把院里、院外的零碎东西都归归堆,又去清干净灶灰、抱柴火。娘舀了一瓢麸子,掺上泔水搅匀,提起铁桶就去喂猪。猪还不大,“嗷!嗷”地叫着。

“别叫唤了,这就喂你。”娘说,“这猪吃的不比我和孩子们差。”娘当时很想抓把麸子煮煮吃,“可是不行啊,这不是咱自己的东西。”

中午要蒸窝头,炖萝卜土豆汤。娘和面,攥窝窝头,闻着玉米面那个香啊,“这可是纯粮食,一点儿糠皮都没有。我那孩子们要是每天都能有这东西吃,那俺就翻身了。”娘摸着玉米面,这样想想,好像挺开心。

土豆,好多年不见了。大妮拿着,像见了宝贝似的,不忍心用刀削掉土豆皮。

“娘,这土豆皮不是能吃吗?”

“孩子,这不比在咱家,薄着点儿削吧。”大妮削的那土豆皮,薄得就像剥掉的一层纸,一点儿白肉都不带。就这样,大妮还是舍不得把土豆皮倒进泔水桶里喂猪。眼看着土豆皮被一点儿一点儿地削进泔水桶里,她很心疼。大妮很老实,没敢想抓把土豆皮揣兜里。

中午,开饭了,爹和大安吃得很香,简直有点儿狼吞虎咽。大妮端着菜汤,拿着窝头,不敢吃。眼睛疑问地一会儿看看娘:是吃呢,还是给弟弟妹妹们留着?娘盛了碗汤,拿起一个窝头,掰下一点儿放进嘴里,嚼了半天也没咽下去。尽管肚子很饿,尽管早就盼着吃顿饱饭了,可就是咽不下去。一想到家里还有四个饿着肚子的孩子,娘怎么能咽下这口饭呢?

这些,都被老爷爷和那位张师傅看在眼里。他们先是看着,什么也没说。好像也想知道,这一家人面对吃饭这个大问题时,如何处理?

其实,娘的心思不难猜透。那是一颗天底下最珍贵的母爱之心:面对难得的饮食,娘一定是先让孩子们吃饱!生命攸关之时,娘一定是先让孩子们逃生!哪怕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

这时,只见张师傅在老爷爷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老爷爷站起身,走了过来,无奈地对娘说:

“旺子媳妇,不吃饭没法干活儿呀!我也知道,你还有几个孩子没吃的。这样吧,你们母女俩算个例外,一顿给你俩六个窝头,汤管够,窝头不吃可以带回去。晚饭,你要是愿意,也照着这样办。”

“哎哟,那可谢谢老爷爷,谢谢老爷爷……”娘高兴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两眼满含泪水。其实娘也是这样想的,可就是不知该怎么说出口。自己初来乍到,麻烦事多了,怕人家嫌弃,那时就无路可走了。

六个窝头,大妮吃一个,自己吃半个,还剩四个半,都带回去,三个大点儿的孩子一人一个,五安半个。最后一个,明早爹和大安一人半个,用带来的那点高粱米面做点儿菜粥就能凑合一顿。那点儿高粱面不多,得匀和着吃。娘心里这么盘算着,让大妮把窝头送回去。娘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爹乐了,张师傅好像也在悄悄地乐。

晚饭,一般都是大□子粥,爹和大安还是在炉上吃。娘和大妮那份,装在泥瓦盆里,夹上点儿咸菜,带回去和孩子们一起吃。

那天大安拉风箱手磨起了泡,娘看了心疼地说:

“咋弄成这样?很疼吧,明天敷上土豆片吧。”

“哥,我削土豆皮,明天给你弄点儿敷上吧?”大妮说。

“你咋没拿点儿回来?”

“那可不行!”娘说。其实,娘要是悄悄地弄出点儿粮食拿走,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娘没有那么做。娘对孩子们说:

“人家给咱多少,咱就吃多少。不够,咱自己想办法。咱不能明一份、暗一份,做人不能没有廉耻。记着,到什么时候,咱宁可吃点儿亏,也不能坑人家、骗人家。”

就这样,老爷爷很放心地让娘在炉上做事,有时候还主动让娘带点儿豆腐渣回去吃,娘很高兴。

不过,好日子刚过去三天。那天傍晚,警察署的那个小高丽就带着一个人来到炉上,让所有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儿,挨个儿看了看。看到张师傅时,另外一个人点了点头。这时,那个小高丽瞥了大安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当天夜里,那个小高丽到家里来,把大安叫了出去,让大安随时报告张师傅的情况,否则就要取消大安的户口。说完,还照着大安脑袋使劲打了一巴掌。

大安回到屋里,如实地告诉了正在担心的爹娘。爹说:

“这是让你告密呀,不知张师傅犯了啥事?”

“这事恐怕不简单,他爹,明天你还是把这事告诉张师傅,他不像是坏人,让他给拿个主意吧。”

“张师傅是不是他们说的‘抗联’啊?”大安问。

“别乱说!听见没有?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爹好像知道什么是“抗联”。

第二天,张师傅得知后,赞许地拍拍大安的肩膀,对爹说:

“谢谢大兄弟,没什么事,不用害怕。你们不要主动去找小高丽。他要是再找你们,你们什么都不说也不行,那会给你们添麻烦。一会儿还真有个人来找我,不如你们就说:‘一个人来买找他换镐头,添了点儿钱,换完拿着就走了。’”

那天下午,果真有一个人来换了一把镐头。晚上小高丽果然来找大安,大安就把张师傅教他的话说了一遍。小高丽不满意,追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又打了大安一巴掌。大安有点儿害怕,张师傅知道后,悄悄对大安说:

“孩子,以后我不会给你添乱了。明天早上,你去跟高丽说我不见了。”大安不解地看着张师傅。张师傅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没事,孩子,好好干活儿,总会有饭吃,说不定以后还能见着你。”当天夜里张师傅就跟老爷爷请假回老家了,还说,“有人要问,就说我老家在长春附近,别的你们不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说完,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大安按照张师傅说的做了。不料大安刚从警察署来到炉上,小高丽就带着上次来的那个人气急败坏地跑来,把老爷爷大骂一顿,然后照大安的脸就是一巴掌,又把大安的手按在烧热的钳子上,烫起了一大片血泡。爹过去拉大安,被小高丽打了个大跟头。

打那以后,不仅张师傅走了没再回来,连每天下乡推销的老刘也走了没再回来。留下的几个伙计好像知道他俩与“抗联”有点儿关系,但谁都不敢说,怕给自己惹麻烦。

这一天,五安因为拉肚子发烧,娘来得晚了一点儿。等娘背着五安来到炉上时,大安的手已经包扎好了。娘见大安的手都肿了,心疼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疼不?孩子……”这一夜,娘几乎没有睡觉。大安疼得直哼唧,娘听着,心里很难受。眯一会儿就醒,眯一会儿就醒,担心大安的胳膊会起“红线”。

娘不能再把五安放在家里,因为孩子们还都太小,不会照顾他,只好天天背着五安干活儿。老爷爷对此有点儿不太高兴,淡淡地说道:

“走了两个伙计,没那么多活儿了吧?”娘猜他的意思可能是不想让大妮来干活儿了,要不就是每顿减少两个窝窝头?果然第三天头上,老爷爷就不客气地对娘说:

“大妮就不用来了吧?你一个人要是忙不过来,不干也行。这点儿活我找个伙计干就行了。”娘听了,心里“咯噔”一声,马上说:

“老爷爷,这是要辞我呀?不行啊,辞了我,孩子们吃什么呀?”

“对了,你要不提起孩子,我还忘了。你那几个小的,听说这几天总来……”

“老爷爷,他们都是剜完野菜才来接我,没让他们进这院里,以后不让他们来就是了。”

“可是,光靠你拿回去几个窝窝头,也养活不了他们,你老奶奶也想着要给他们找个好人家,孩子们就不用跟着你受罪了。”娘一听,心想:这是什么话?哪有人说孩子跟着娘受罪的,没这个理啊!但又不敢反驳,只能央求道:

“老爷爷,可不能把孩子送人呀!”

“算了,今天就说到这儿,你再琢磨琢磨吧!”说完老爷爷抽身走了。

娘感到问题有点儿严重。心想:弄了半天,这还是嫌俺人多呀!晚上,娘把这事跟爹说了。爹不信:

“不会把孩子送人,是你想太多了。”

“不信,你就看着。反正我就一个主意:谁也别想把我的孩子领走!咱们千辛万苦逃到这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孩子嘛!有大人吃的,就有孩子吃的!没大人吃的,也要有孩子吃的!一块儿逃出来了,死活都要在一块儿!”

又过了几天,镇里摊派劳工去修路,大概三个月,爹娘心里不免紧张。可是,想躲也躲不过去。爹、大安还有一个伙计,被抓去当了劳工。因为怕大家逃跑,当天晚上没让回家,直接上了汽车。娘站在大门外,一个劲儿喊:

“他爹,你可好生照看大安呀,他手还没好利落!你也要当心,早点儿回来!”爹和大安走了,娘心里一下子塌了半边天:这可咋办?

炉上干活儿的伙计就剩两个了。娘明白:大妮是不能再去炉上了,明天就自己一个人去吧,能给两个窝头总比没有强。隔了两天早上,娘跟往常一样来炉上干活儿。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正在推磨的娘,好像听见大妮和二妮的叫喊声。娘起先以为又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就没有在意。可是,过了一会儿,还是听见有人喊:

“娘!”

“娘!”

喊声越来越大。娘放下磨杆,仔细听听,的确是大妮和二妮的声音。

“你俩是咋了?怎么上这儿来了?”

“娘,刚才,有三个人,去咱家,把三个弟弟抱走了。”大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原来,那天早上,娘刚走不一会儿,家里就来了三个人。一走进门,一个男的看了看大妮说:“对,就是这儿。”那个女的则对大妮说:“炉上说你们老家的人要看看你家这三个男孩子,让我们来带他们去。”说完她给每个孩子扔下一颗糖,抱起五安就往外走。那两个男的一个抱起四安,另一个领着三安就走了。

“都是谁呀?”

“不认识。”

“领哪儿去了?”

“不知道。”

“那你俩咋不问问?”

“俺问了,他们不说。”

“没领炉上来了吗?”大妮问娘。

“炉上?”娘觉得很奇怪,“不会呀?没听说呀?老家的人?”娘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你俩别走开,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说着,娘径直走进炉棚,只有一个伙计在那干活儿。老爷爷没在,另一个伙计也不在。娘不由得紧张起来,又来问大妮:

“那几个人,你一个也不认识?有没有这炉上的?”

“好像有。说话那个男的好像是这儿的伙计,好像……屋里黑,看不清楚,俺俩跟出来时他们都走挺远了。”

“三安他们没叫唤?”

“没有,他们吃着糖跟人家走了……”大妮越想越害怕,往下不知该咋说。

娘想了想,咬咬牙,转身去了老奶奶住的那个屋子的窗下。往里看了看,摇摇头,又走了回来:“没有呀?能去哪儿呢?”娘又返回炉棚,问正在干活儿的那个伙计:

“咋就你一个人?”

“啊,他们说有点儿事出去了。”伙计头也不抬地答道。

“那个伙计呢?”娘本想问老爷爷去哪儿了,可还是换了句话问道。

“啊,老掌柜打发他办什么事去了。”

“你知道干什么去了吗?”伙计听了很奇怪地抬起头来说: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有啥事吗?”

“大哥,俺求你了。听说,那个伙计带着人去把俺家的三个孩子抱走了……”说到这儿,娘只觉得脑袋瓜儿里一阵发蒙,顿时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

“那你赶紧去找啊!”

“去哪儿找啊?俺哪儿都不熟。”伙计想了想也是,摇了摇头说:

“这是咋说的!你先别着急,出去找找看。”接着,他看看周围没人,又想了想就走近娘小声说道:

“前几天,我听俺那伙计说过,好像老掌柜的两个朋友来找过炉上的老太太,提起要抱养孩子的事,好像还有这炉上的少掌柜。你去看看,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娘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也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拉起大妮和二妮,按照伙计的指点,连跑带颠地直奔少掌柜和另外两个人的家里去了。刚走几步,娘又转回身来:“不行,得先去那两个人家。不能让他们把孩子带到外地去,要不就没法找了。少掌柜这不怕,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就是与他们拼了,也得把俺那孩子找回来!”

果然,娘先在一家找到了五安。刚进屋,只见一个女人正高高兴兴地在外屋地上做饭呢。大妮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小声说:

“娘,就是她,她抱走了五安。”

娘也不跟她对话,直奔里屋。拉开门,一眼就见到了五安。五安怯生生地坐在炕里边,一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嘴里好像还含着糖,一个老太太正在哄他。

“五安,”娘喊道,“快跟娘走!”

“娘!”

娘爬上炕,拉过五安抱起就走。炕上的那个老太太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外屋的女人已经醒过味来,跑进屋里伸手就去抢五安。娘和那个女人撕扯起来,五安吓得哇哇直哭。

“真反天了!这还了得,竟敢大白天跑人家去偷孩子?!”娘义愤填膺。

“谁偷你的孩子了?你不是答应了吗?还收了俺送的礼。”

“什么?你说什么?谁答应了?谁收了你的礼?”这个女人听娘这么反问,不由得一愣:

“不是说你同意了吗?”

“谁说的?谁说的你找谁去呀?谁收了你的礼你就去抱谁家的孩子呀!”这时,一个男人听见了吵闹声走进来说:

“先不要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他弄明白是铁匠炉上的老太太背地里把亲戚家的孩子送给了自己时,也十分生气,还骂了一句。然后对娘说:“你就是孩子的娘?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既然是你的孩子,你就先抱走吧,回头我去找铁匠炉算账!”

娘二话没说,抱起五安就走。当娘来到另一个人家时,已经晌午了。娘见房门紧锁,就去问了一下邻居,先问问这是不是伙计说的那家人。

“没错,就是这儿。咱就在这儿等着吧。”娘带着三个孩子坐在门口,哪儿也不敢去,生怕见不着那家人回来。孩子都乏了,可又不敢让他们回家,怕再有人去家里领孩子。就这样在那儿等啊等,等了一个时辰又等了一个时辰。起风了,孩子们又饿又冷,娘带着她们挪到房山头背风处,一手抱着五安,一手揽过二妮,焦急地站在那儿。旁边一家人家的女人奇怪地出来看了两三回,问娘在这儿干什么,娘跟她说了以后,她很同情地说:

“我前两天就听说她能抱到孩子了,看来就是你家的?人家没同意怎么能抱走呢?”又过了一会儿,这个女人拿来两个苞米面贴饼子,对娘说:

“孩子都饿了吧?吃点儿锅贴吧?”娘高兴地接过来说:

“他婶子,谢谢你,能给俺这孩子一点儿水喝吗?”

“行!等着我去拿。”

孩子们吃了点儿锅贴,喝了口水,有了一点儿力气,可就是觉得冷。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有人回来,娘越来越担心了。

“该不是把俺那孩子弄到别处去了吧?大妮你去炉上找那个伙计,让他再帮咱问问!”半个时辰后大妮回来了。

“娘,两个伙计都在那儿,他俩嘀咕了半天,让我先回来,说一会儿他就来这儿找咱们。”

原来这个伙计知道情况后,就埋怨抱孩子的那个伙计:

“你怎么领人偷着把人家的孩子抱走了?”

“是老掌柜让我去的,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老掌柜说他家老太太都跟他们说好了。”

“这老掌柜也糊涂呀,咋这么顺着老太太?这孩子是活人呀,怎么说送人就送人呢!再说人家根本不知道!哎呀,这不是要把人给逼疯了吗?你快去帮人家把孩子要回来吧!”

“不行!那老掌柜还不撵我走?”

“哎!也是。是以前常来找老掌柜的那两家吧?”对方点点头。

“看吧,我猜得没错。我听他们话里话外的好像这么回事。唉,算了,那你告诉我地址,我去跟人家说。”不大工夫,这个伙计就匆匆忙忙走来了。

“别急了,大妹子,听说抱去她娘家了。”

“她娘家在哪儿?”

伙计指了指南边:

“那边再往右拐一个弯儿就到了。我不能领你去,我也怕老掌柜回头再找我麻烦。”说完他还塞给娘两个窝头,“给孩子们吃吧。”

“谢谢!谢谢!”娘来不及再说别的,带着孩子们急匆匆地走了。当娘找到那里时只见屋里有五六个人,好像有亲戚,还有邻居,正七言八语地夸四安呢。四安低着头,谁也不敢看,也不敢哭,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娘见四安在这儿,照直走进屋里。说话的几个人愣了一下,刚要问什么,只听娘大声喊道:

“四安,快来娘这儿!”

“娘!”四安见着娘,一下子哭出声来。

“啊?”屋里的人都傻了。娘怕再打起来,心想:咱得快走!

“什么?这就是孩子的娘?”

“不是同意送给你了吗?怎么,这是?”

娘不等他们再问什么,简单果断地对他们说道:

“我闯关东就是为了养活孩子,谁偷着把我的孩子送人你们就找谁去吧。”说完娘拉着四安就走。

屋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知道上了当。因为有邻居在场,主人也不好不讲理,只阻拦了一下就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这是咋说的?铁匠炉怎么偷着把人家的孩子送人?”

他们还要问什么,娘怕再惹出别的事来,听也不听拔脚就走。走出很远了,娘都不敢回头,只一个劲儿地催促孩子:“快呀!快走啊!咱可不在这儿了!”

这时已近午夜,只差三安没找着,虽说此时娘的心里已经踏实一些了,但是娘不愿意再等到明天。“走!找三安去!”可是走了好半天,还没找到少掌柜家。娘心里着急,加之一天一口东西都没吃,没有力气,脚也跟不上。这一路已经摔好几个跟头了,胳膊腿也磕破了好几处,这会儿娘又跌倒了。大妮过去扶着娘站起来,帮娘揉揉腿。

“娘,疼不?”

“不疼!咱得快走啊!”娘听说过少掌柜住的地方,可是没去过,都深夜了也没人可以打听。又走了两条街才见到少掌柜住的房子,本来这里离炉上不是很远,因为不是从炉上直接来的,又是摸黑儿走夜路,再加上心急如焚,走了不少冤枉路。

屋里没有灯光,黑乎乎的,可能人都睡了。娘顾不得这些,心想:我的孩子在这儿呢,可能还在哭吧?孩子该多么盼着娘来把他领走啊!

“咣!咣!咣!”娘推不开门,只好用力砸了。

“谁呀?”是少掌柜的声音。娘不敢答话,怕他不给开门,只是一个劲儿地砸。心想:都弄到这个份儿上了,这么欺负人,哪还有一点儿亲戚意思?得罪就得罪他们吧,找回孩子要紧。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少掌柜站在门前揉着眼睛说:“哎呀,这不是……”

“少掌柜你在家?好啊,在家就好,俺来找回俺那孩子!”娘没等他答话直奔里屋去了。

“娘!”三安根本没有睡着,心里正憋屈着呢,一下就听到了娘的声音。

“三安,快起来,跟娘走。”这时三安已经下了地。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同意了吗?”看来少掌柜也被他娘蒙骗了。

“问你娘去吧!俺从来没说把孩子送人。俺们一起逃到东北,活,在一块儿,就是死也要在一块儿!”娘没跟少掌柜客气,但也没说过分的话。估计少掌柜这会儿是明白了,只见他媳妇给三安拿过衣裳来说:“不管咋地,别光着,穿上衣裳再走。”

娘见少掌柜媳妇还通情达理,就哭了:

“俺啥也不知道,就偷着把俺三个孩子弄走了,这叫俺咋活啊?”

少掌柜媳妇低下头,没再说话。娘拉着孩子走出屋子后,只听屋里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两口子又吵了起来。

“走!咱快走啊!”娘催促着孩子们。可是刚走出没多远,看不清前面的路,娘又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很重,好半天娘才站起身来,额头都磕流血了。

这一夜,天黑、地黑,人心也黑,真是暗无天日呀!

连日来,娘又累、又饿、又气、又急,脚下怎么也站不稳,走起路来直打晃。娘强挺着,总算到了家。一进门,娘似乎还有点儿神情恍惚,反复数着自己的孩子:

“一、二、三、四、五。五个,是五个。”可是,忽然间,娘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咋只有五个呢?六个呀,应该是六个才对呀?”

“大哥不是当劳工去了吗?”大妮说。

“哦,是啊。”娘这时才松了一口气,“大安给抓去干活儿了,还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呢!那孩子的手也不知好没好一点儿!”接着,娘说道,“咱再也不去炉上干活儿了,说啥也不去了。不得了啊,他们要拆散咱们!”过了一会儿,娘又说,“可是,咱能去哪儿呢?咱们还是哪儿都不能去呀!咱得在这儿等着,等大安他们回来。咱要是走了,他们上哪儿找咱们去呀?可不能走……”

此时此刻,娘心里想的断断续续都说了出来。这里就大妮最大,她听了点点头,记住了娘的话。几个孩子这才敢哭。大妮、二妮哭了,三安、四安也哭了,五安更是不住声地哭。孩子们虽说回了家,虽说已经跟娘在一起了,可是仍旧心有余悸。一个个紧紧围着娘,拽着娘的衣裳啼哭不停。娘也用手揽着他们:

“不怕啊!我那孩子,不怕。娘不会把你们送人。娘咋舍得把你们送人呢!娘找不见你们都急坏了。娘也害怕呀!娘再也不离开你们了。”说着,娘也痛哭起来,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儿。

那一夜,娘刚躺下不一会儿天就亮了,娘和五个孩子谁都没睡好,心里怕着呢,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那一夜,娘不断地摸摸身边的孩子,心想:都在这儿,都在这儿呢!醒来后,娘觉得浑身酸疼。

“这身子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呀?头也昏昏的,还有点儿热。这是怎么了?可不能倒下呀!”娘这样想着,稍微镇静了一下,又数了数孩子:

“一、二、三、四、五,五个。对,是五个,都在这儿。大安,当劳工去了。”

白天,娘趔趔趄趄地站不稳,但还是强撑着给孩子们煮了顿菜粥,又带着孩子就近捡了点儿柴火抱回来。还找着一点儿野菜,又去弄来一点儿水。还没到晚上,娘就躺下了,娘再也站不住了。

“我这是怎么了?”娘迷迷糊糊地说,“大妮,锅里还有点儿菜粥,热一热你们几个分着吃啊。”大妮答应着,过来摸摸娘的额头,惊讶道:

“哎呀,这么烫!娘,娘,你发烧了!”

“啊,是吗?啊……天黑了,睡觉,插上门。五安呢,他还小啊,可别……”娘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她的心事,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冷得直抖。伸手拽拽衣裳,可是衣裳好像被风吹了起来,在空中飘啊飘,怎么也够不着。眼看就刮到远处去了,急得娘大声喊了起来:

“衣裳,快,帮我抓住那衣裳……”

“娘,娘,你要衣裳?你穿着衣裳呢。”大妮说。

“啊?我穿着衣裳?”娘摸了摸身上的衣裳,可是却觉得孩子们一个个都走了,好像被一阵狂风刮走了一样,一会儿工夫就都刮到河那边去了。那条河好宽、好宽,河水都漫到岸上来了,淹没了自己的脚,淹没了膝盖。好凉啊,腿都抽筋了。那也不行,说什么也得抓住自己的孩子,不能让他们掉进水里。娘一下子跳到河里,觉得自己好像被水托着,漂呀、漂呀……眼看就要够着孩子们了,可就是抓不着,急得娘一下子坐了起来:

“啊?我这是在哪儿?孩子们呢?我那孩子们……啊,都在这儿。”娘伸手摸摸五安,五安就在身边躺着,哼哼唧唧的。“可别把我的孩子弄没了!”

“娘,你说什么?”大妮听见娘的喊声急忙问道。

“孩子啊,我说,孩子……”娘觉得头很沉,昏昏沉沉的,坐也坐不住,又歪倒了。娘生病了,病得很重。

没想到,第二天、第三天,二妮、三安、四安、五安,陆陆续续都病倒了,而且都发烧。只有大妮还好一点儿,虽然也不舒服,但是没发烧。可怜的大妮,刚刚十二三岁,就跟着娘东奔西跑地干各种活儿、照顾弟弟妹妹,如今又一个人面对病倒了的一大家子人。

大妮,长得很聪慧,白白净净,大眼睛,性情温和,手脚勤快。可是家里人都生病了,而且都烧得直说胡话,大妮担心、着急又害怕,却又找不到人来帮忙,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先给娘和弟弟妹妹们端水喝,接着又弄几块破布蘸上凉水放在每个人的额头上,把仅有的一点儿野菜煮成汤给娘和弟弟妹妹们喝一口,末了涮涮锅、碗,自己就喝这点儿涮碗水。没有吃的、没有柴烧,水也不多了,没有药给娘和弟弟妹妹们医治,更没有钱……大妮心里很害怕,难过地哭啊哭啊,哭了好半天。这是怎么了?娘,你是怎么了?老天爷咋能让娘生病呢?没有娘,我可咋办呢?

第四天头上,德道士来了,他开开门,感到气氛不对,愣了一下:

“怎么?都在睡觉?”大妮听到动静,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来,看见是好心的道士,放声大哭了起来。

“大爷,俺娘他们都病了,都病好几天了。”

道士只知道爹和大安被抓劳工的事,却不知道孩子被送人和一家人都生病的事。

“病了?几天了?什么病?咋都病了?我说好几天没看见你家有人出入,正纳闷呢,幸亏我来看看。你没事吧?孩子,你怎么不去告诉我?”

“我,我不敢出去!”

“为什么不敢出去?”

“前几天,有人偷着把我三个弟弟都给领走了,我娘着急,连夜找了回来,就病倒了。我怕我不在屋,他们再来……”

“啊?还有这事?谁呀?”

“就是……”大妮如实说了。

道士听明白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是又不好对孩子说别的。他想了想,走近炕边,仔细一看:

“哎呀!不得了,这是患上伤寒了,这地方叫‘窝子病’,镇里好几家都染上这病了,前边那家人怕传染都搬走了。你们整天挨冻受饿,还生这么大的气,咋会不生病?”他又问了几句话后对大妮说:

“这样待下去可不行!得先让他们退烧,还得吃上点儿东西、多喝水才有抵抗力啊!孩子,你是没有办法,你在家等着,我来想办法。”道士很快就回来了,他拿来一点儿小米、一抱烧柴,嘱咐大妮说:

“我就这一点儿小米了,你先熬点儿米汤,每个人都喝一点儿,再把炕烧热,多给他们热水喝。”

大妮答应着,按着道士说的做了。炕一热,又喝了点儿热米汤和热水,娘先出了点儿汗。这时,好几天都说不出话来的娘,迷迷糊糊地说道:“我咋起……起不来呢?安、安、安……都上哪儿了?谁来扶我一把呀!”

“娘,你别动,安安他们都在家呢。”

傍晚,道士拿来了一大包草药、半袋玉米面,还有一些柴火。他亲手把草药煎好,喂给每个人喝了,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对大妮说:

“孩子,心地善良的人就有救星啊。你看你娘,虽说吃了很多苦,一家人都病倒了,可老天还是留下你来照顾他们。他们喝的是退烧的药,一会儿出点儿汗,再多喝点儿热水,今晚就能退烧了。明天早晨我再来看看,那药渣子再熬两三次给他们喝。这苞米面你熬点儿糊糊给他们吃。你娘刚才不是已经出汗了吗?喝上这药还能出点儿汗,她心里牵挂着你们,好得能快些。只要你娘好了,弟弟妹妹们就有办法了。”果然,那天夜里,娘烧得不那么厉害了,安安们和二妮的额头也不那么烫了。

第二天早上,道士又来煎了药,喂每个人喝下去,看看病情渐轻,就嘱咐大妮说:

“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在家照看他们,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好起来。我去化缘,能给你们弄点儿粮食回来。柴火和水,我找人给你们送点儿来,这儿还有一盒火柴和一点儿盐,给你先用着吧。”

又过了五六天,娘和几个孩子们都渐渐退烧了。

这一场大病,像一次大洗劫一样,把娘和孩子们本来就很虚弱的身体掏空了。娘,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一起来身子就打晃,坐不住,更站不稳。最先好起来的还是孩子们,可能因为年幼,生命力旺盛吧!孩子们渐渐都能坐起来了,围在娘的身边,娘好得也就快了。大约快到二十天的时候,那天早上大妮刚要起来,看见娘已经在烧火了。

“娘,你好了吗?你再躺两天吧!”

“我好了,可不躺了。这还得了,都小一个月了吧?试着这天不那么凉了呢?”

大妮见娘好了,弟弟妹妹也好了,一家人又能活动了,心里这个乐啊,瘦骨嶙峋的小脸蛋儿上又有了血色,娘很久没见着大妮这么高兴了。大妮把道士帮的忙都一一跟娘说了。娘说:

“过一会儿,都洗洗脸、喝口粥,咱得去给道士磕头,谢谢人家的大恩大德!不认不识的,人家这么帮咱们,咱一辈子都不能忘了人家啊!”

娘带着伤寒初愈的孩子们来到道士家,因为担心传染没敢进屋。道士见这家人都来了,非常高兴,急忙走出屋。见到德道士,娘满眼泪水,扶着墙,颤巍巍地跪下磕了一个头,感慨万千地说道:

“德道士真是大善人,是俺的大救星!得亏你帮助,俺才渡过了鬼门关。不然俺这一家人这回就真的没有了。”后来,又过了多少年,不论走到哪儿,娘都经常对孩子们念叨这句话。

道士摆摆手,示意让娘起来,并客气地说道:

“这都是你的造化,命不该绝。不过,以后还得多加小心才好。不知道你们日后打算怎么过活?”

“是啊,还不知道呢!”

“别着急,也别犯愁,总会找到办法的。实在不行,暂时先化缘。好在这地方近几年没闹天灾,多数人家都有粮食吃。”

娘明白道士这番话里的含意,点了点头,再次道了谢。说:

“我现在没法回报,只能永远记住您的大恩大德了。”说完,娘带着孩子们走了。道士双手合十,久久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祈祷上苍保佑娘和她的孩子们。

夏天来了,娘把门窗都打开,让屋子反复通了几次风。可是,孩子吃什么,日子怎么过呢?娘想来想去,恐怕只有道士说的化缘那条路可走了。在爹和大安回来之前,给孩子们讨饭吃吧!

从那天开始,娘就带着孩子们到处讨饭了。一个孩子不落全都带着,娘抱着五安、领着四安,不敢让他俩离开自己。布袋里装着几只碗,还拿着棍子防备狗咬。

世环镇不太大,谁家得了伤寒,一时间几乎全都知道了。娘和孩子们先就近来到一家,刚往门口一站,人家从窗户看见这一家瘦骨伶仃的人,就吓得挥着手喊道:

“去!去!去!远点儿去!别到这儿来!”

娘不敢说什么,带着孩子又到另一条街上去了,找了一家房子破点儿的,估计能有点儿同情心。可是,娘在大门口站了半天都没人理睬。兴许家里没有人,娘又不敢走进院里去看,只好再换一条街。在第三条街上,娘见到了那个抱走五安的女人。“啊,这是他们家,快走,咱不在这儿要。”娘想咱不能让人家笑话,更不能跟她要吃的,弄不好,她再来要孩子咋办?娘不敢停脚,带着孩子一连越过两条街。

在一个小路口,娘见到一个也是裹脚的女人,衣着有点儿破。她见到娘和孩子们的模样,好像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难过的样子,操着山东口音对娘说:

“老乡,你这样要不到吃的,这儿的人都怕染上病,躲还躲不及呢。除非到屯子里去,那儿的人不知道你是打哪儿来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谢谢你。”娘因为身体还很虚弱,已经走不动了。孩子们也不想再走了。就这样一连过了五六条街,都没要到一口吃的。娘想:今天要是吃不上点儿东西,明天就更没有力气走路了。不行!歇一会儿,咱歇一会儿再走。

快到中午时,娘来到了镇子西边的清真寺。这一天,寺院正有活动。娘看到出出进进的那么多人,就在门口停下了。不大工夫,一个人看了娘一眼,走进去又出来问娘:

“是不是想找点儿吃的?”

“是啊,是啊,孩子们饿得都走不动了。”娘一个劲儿点头。

“等着,我给你们弄点儿来。”只过了几分钟,那个人就端着一盆子大□子粥出来了。娘和孩子们见到粥,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快,有没有碗?拿过来,我给你们倒上,盆子还得用呢。”娘赶紧拿出碗来,每个碗都装得满满的。

“这粥还挺干,没有多少汤,吃了肯定扛饿。”娘说。

“不够再找我。”

“够了!够了!谢谢你!”娘把孩子领到离大门远一点儿的地方说:“这就不孬啊,咱不能太贪了!咱到一边吃去,别在这儿碍事。”娘没有力气,又咳嗽起来。

碗里的粥很快就吃光了,孩子们舔着碗,舍不得浪费一点儿汤汁。这时,那个人又来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赶上的人都有善缘,你们肯定没吃饱。这不,我跟管事的说了,他让我又给你们拿来几个窝头。”

娘已经感动得泪流满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接过窝头,轻声说道:

“这是佛祖菩萨在保佑咱啊!”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连五六天,娘带着孩子们把这个小镇基本上走遍了。前几天还要到一点儿吃的,后来就不好要了,有一天竟什么都没要到。还有一天,人家隔着窗户扔出来一个窝头,大妮和二妮抢着跑过去刚要捡起来,不料那家竟开门放出一只大狗,冲着大妮、二妮就咬。主人看着不管,还说:

“看你们还敢来不?”

幸好娘拿起棍子,一边使劲敲地一边喊,这才没被狗咬着。可是,二妮回头跑时却被一块石头绊倒了,膝盖磕在石头上直流血。

“得亏你俩一起去,狗没有专冲谁下口。要不,准得咬坏了。”娘不安地说,“二妮,快过来,我看看你那腿,疼吧?嗨……”娘用手按住伤口,“等会儿就不出血了。”

打那儿起,每到一处,娘都让孩子们先躲在一边,自己一个人前去敲门。

有一天,出门不久就下起了雨,还刮着风,衣裳又淋湿了很凉。娘怕孩子们再冻着,就领孩子们躲到一个厕所里,在厕所里躲了半天雨才停了。那天一直走到下午,才要到两块窝头和半碗粥。几个孩子都饿了,看着窝头想吃,可又下起了雨。娘想了想,只好带着孩子们躲在厕所里吃下了那点儿东西。

第二天一早,天就在下雨,孩子们都饿得没力气说话了,娘看了几次雨都不停。

“不行,再等下去天就过午了,你们在家里等着,我去要口吃的就回来。”说完,娘找了块破布裹在头上,拿起棍子顶着雨出了门。这可往哪儿走呢?就这东北角还有两家没去了,就去那儿看看吧。下这么大雨,路上坑坑洼洼的都是水。肚子饿得咕咕叫,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可是,一想起家里的孩子,娘说什么也想要口吃的再回来。娘拄着棍,深一脚、浅一脚,泥里、水里,不停地往前走。总算到了城墙角那家门口,娘敲敲门。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

“好像是要饭的。”屋里两人对话,一个男人还伸头从窗口往外看了一下。

“能给口吃的吗?家里好几个孩子都饿着呢!”娘有气无力地说着。

“给她一点儿吧?挺可怜的,还下这么大雨。”男的说。

“让她等会儿吧。”女人不耐烦地说道。

娘把头上的破布拿下来拧了拧水,又裹在头上。不料雨越下越大,大雨点子无情地打在娘的脸上,水花溅进眼睛里。娘伸手抹了一把,揉了揉眼睛,试着很凉很凉,娘禁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寒战。“不要紧,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能给了。”娘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等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娘只好又敲了敲门。

“她咋还没走?”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唉,给她一点儿打发她走吧。”

娘站在大雨里,足足过了快一个时辰,那家房门才打开,扔出来半个窝窝头。

“给你,拿着快走吧,别再来了!”

娘高兴地赶紧走过去,从泥水里捡起那半个窝窝头,用衣袖擦了擦,把头上遮雨的破布拿下来拧干,包起窝头夹在腋窝下,刚转过身来要走就滑倒摔了一个大跟头,身上沾满了泥。娘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那个男人正敲着玻璃向自己招手:

“要饭的,你过来,再给你一点儿。”这个人可能是看娘太可怜了,又给了半块窝头,没扔地上,放在外边的窗台上了。

见此情景,娘不禁鼻子一酸,眼里全是感动的泪水,蹚着泥水过去拿起干粮,又包在破布里。娘连声说着“谢谢!谢谢!”,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天下午,娘一连走了五家,滑倒了两次。末了那家,给娘往碗里倒了半碗大□子粥。

“你就站在这屋檐下喝了再走吧!”

“不行啊,家里还有好几个孩子都饿着呢。”说完,娘端着半碗粥就往家走。路滑,娘怕粥洒了,一会儿看看碗,一会儿又看看地。不大工夫粥碗里就接满了雨水,娘舍不得倒掉,满了就抿一小口碗边上的雨水。娘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泥水顺着娘的头发、脸颊不住地往下淌。一双破布鞋已经全是泥了,大脚趾还露在外边。

几个孩子见娘终于回来了,都高兴地凑了过来,大妮想帮娘把湿衣裳脱掉,娘用手挡住她说:

“我自己脱,你快打开这布,里边有干粮,别泡烂了,给他们分分吃,今天就要着这点儿。”

大妮打开湿布一看干粮都泡碎了,但是大家还是非常高兴,一人抓了两把,三两口就吃下肚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大妮给娘留的那一点儿,娘把它分给了四安和五安,说:

“就数他俩小了,让他俩多吃一口粮食,好快点儿长大啊!”娘自己只吃了一点儿野菜。

娘冒着雨一连出去了三天。那一天,天终于放晴了。可是,几天下来小镇里能去的地方差不多都去过了,只有高丽人住的地方没去,也不敢去。娘想起了那个裹脚女人的话,去屯子里试试吧!娘找到了刚来时走过的那条大道,顺路一直往西走,出去城墙路两边就有两个屯子。娘在屯边上看了一下,不敢去大院落人家,先奔一栋没有院墙的房子去了。

“这家好像没有狗?你们先别过去,我去看看。”娘背着五安,走过去敲了敲门,屋里走出一个衣着不太整齐的女人。她见娘背着孩子、拄着棍、拿着碗,后边还有好几个小孩儿,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去拿来一个贴饼子,说:

“山东来的吧?我家吃的也不多。”接着她又说,“屯边上这几家,你挨家走走?”

娘按照她的话又去了下一家,一连走了三家,每家都给了一个贴饼子,有一个还挺热乎。娘很高兴,领着孩子坐在路边,给每人掰了一块。

“吃吧,吃了才有力气再走啊。”娘喂着五安,自己也吃了一点儿。

这时屯子里走出来一个老头儿,他很同情地对娘说:

“这是个大屯子,有两个财主,你们千万别去那两家,就是屯中间有大石头墙的那两家。”说完他咳嗽着走开了。

“又遇到好人了。”娘感叹道。娘沿着屯边,大半天走了十几家,又要了半碗大□子饭、一碗小米粥、五六个窝头和贴饼子,还有一点儿咸菜酱。好久没见咸菜酱了,这是一个老太太给的。“唉,这么多孩子,咋熬过来的?拿去吃吧!”

娘和孩子们都很高兴,走出屯子找个干净地方坐下,一人分了点儿粥和干粮,一小块咸菜疙瘩大伙轮着咬一点儿含在嘴里,像吃糖一样,好半天还舍不得嚼碎咽下去。娘看着孩子,心里十分酸楚。

“不早了,到家也就黑了。剩下这点窝头,明天早上还能对付一顿。城墙边上要是有野菜,顺路剜一点儿回去吧。”娘说。

在城墙边上,大妮和二妮找到几棵小根蒜,不过都拔断了。三安过去用手往土里抠,还真抠出来几个小蒜头。接着又找到了几棵苦菜,刚出芽,很嫩。

“你看,只要动弹动弹,就能找到点儿吃的。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犯懒。明天,咱再去南边那个屯子。等以后咱有了,谁来要咱也要给别人。”娘语重心长地嘱咐孩子们。

“娘,咱要是没有呢?”四安问道。

“咱没有,就得求别人帮。”

“那咱有了为啥给别人?”二妮也问。

“跟咱一样,那些人也需要人帮扶呀。”

“连这都不懂,互相帮助呗,是不是?娘。”三安明白了。

“三安说得对,就是这个理。”

大病初愈后,孩子们还是第一次这么开心,在娘的身边围前围后地走着、说着,又恢复了以前的活力。看到孩子们开心,娘虽然挺高兴,但仔细想想又不能不犯愁。

“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呀,咱还得想办法干活儿挣饭吃。”

“娘,那咱什么时候干活儿去呀?”大妮问。

“现在还不知道呢,得等你爹他们回来再说。”

娘因为是小脚,别人一步能迈出半米,娘三步才走半米远。因此只能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走,比别人得多付出两三倍的力气。加上这场病对娘的伤害太大,娘总觉得有点儿力不从心。孩子们连跑带颠地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等娘一会儿,走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第二天又去了南边那个屯子,这个屯子人家不多,日子好像都挺紧巴。娘每到一家都先敲敲门,看到人家面有难色时就主动退回来,不再等。娘知道:当一个人面有难色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滋味,不好受,咱可不能难为别人。”娘退回来时对孩子们说。孩子们听了点点头,似乎也明白一点儿娘那句话里的含意。

跑了一天,只有中午勉强吃到一点儿东西。不过临回来时,最后去的那家给了五个苞米棒子,上面有黄澄澄的米粒,看着挺喜人。

“娘,咱也没有碾子推呀?”大妮拿着苞米棒子问。

“咱没有碾子压碎它,可只要有粮食就不愁吃不了啊!”娘领着孩子们一路走去,看到周围稀稀拉拉的有不少村落。

“咱也别管是哪个村了,挨着走吧,去哪儿多少都能要到一点儿。趁现在雨天还不多,你们说行不?”

“反正,只要和娘一起,去哪儿都行!”二妮第一个表态。

“娘天天都能带着我吗?”三安有点儿担心。

“反正、反正、反正我得跟娘去。”四安觉得自己最有理由跟着娘。

“那是啊,娘不带你带谁?除了五安数你最小了。”大妮说。

“行啊,都带着,一个都不落。走到哪儿我都领着你们,咱们得在一块儿啊!”

虽然没什么好吃的,而且每天都吃不饱肚子,可是只要有娘在身边,孩子们好像就不觉得那么饿。更重要的是,娘只有见到孩子,心里才踏实,才敢往远处走,才敢出去一整天。

“咱就挨着走,先走一圈,不行咱再走一圈。再说,野菜也越来越多了,路上咱还能剜点野菜回去。”

“再捡点儿柴火,我背着,我都找好绳子了。”三安觉得这里只有自己是男子汉,因此找点儿重活儿干,觉得挺有面子。

“是吗?你在哪儿找的?咋不给我找一根,我也能背柴火。”二妮说。

“你还是剜野菜吧,那才是你们小姑娘干的活儿。”

“行啊,你们谁能干啥就干啥。你们看大妮,捡柴也行、剜野菜也行,还帮我抱五安,回家还得帮我弄水,数她干活儿多。剩下就你俩大了,你俩也多干点儿吧,多剜点儿野菜、多捡点儿柴,多了不愁啊,咱大伙儿分着拿。”

“姐,你要是累了,就告诉我,我帮你。”二妮说。

“没事,我也没累着。”大妮从来都是任劳任怨。

“我,也剜菜,也捡柴。”见哥哥姐姐都说了,四安也抢着说。

“得了,你最笨,走道都跟不上趟。”每次他落后了,差不多都是三安去领他。

“娘,你看三哥,他说我笨。”

“行,你不笨。你说:‘我不是小嘛,长大了就不笨了。’”娘安慰他。

“嘿嘿!你不笨,告状不笨。”三安偷偷取笑他。

一连好几天下来,虽说饥一顿、饱一顿,也算熬过来了。孩子们不去多想,可是娘的心里愁啊。因此,一路上,娘不管见到什么都捡。比如能烧的、能挖土的、能装水的,只要有点儿用就捡回来。有时候讨不到饭,也向人家要点儿米糠、种子、菜子儿,还有人家用坏了的小铁铲、破镰刀头之类的东西。

“要这干啥呀?”

“咱乍来这儿,啥也没有,攒下点儿东西以后好种地呀。”娘觉得还是种地可靠,看着庄稼生长,心里就有希望。

“啊,种地……”孩子们东一句西一句问了半天,好像又明白了一点儿。

有一天,回来的路旁长着很多灰灰菜,娘上前去拔了几棵,看看还挺嫩,就说:

“这东西咱老家也有,咱吃过。”

“那咱多拔点儿呗?”

“行啊,挑那嫩的,不要根儿。”

三四个孩子一起去拔灰灰菜,不大工夫一人就拔了两大把。

“行了,够吃一顿的了。”当天晚上吃了灰灰菜粥,不料第二天早晨起来,一个个脸都胖了,涨乎乎的很难受,还有点儿腹泻。

“是了,这是灰灰菜的事,这东西碱性大。”娘看看几个孩子都捂着肚子,不愿意起来,就说:

“不得劲儿啊?知道这样不让你们吃了。唉!不行的话今天哪儿都不去了,缓一缓,可别弄重了?”

“啊?娘说今天不去了,听见了吗?”三安跟二妮说。

“听见了,可是我肚子疼。”二妮比三安多喝了半碗菜粥,三安比二妮多吃了一小块窝头,所以身体的反应不一样。

在这个家里,男孩子总是要比女孩子待遇好一点儿。尤其是大安,哪怕只有一个窝头,他也能分上小半个,跟爹的待遇差不多。对此,两个女孩子都习惯了。特别是大妮,总是自觉地像娘那样,先吃男孩子不爱吃的东西。二妮有时也学大妮,可是又不情愿,心里难免觉得委屈,因此常噘着嘴。她俩可能明白:女孩子长大了都是别人家的人。其实,娘的心里也不好受。“可是,男孩子将来得撑起一个家呀!”娘就是这样想的。

跑的地方多了,渐渐地娘听人说:“靠江边的屯子比较富裕,庄稼长得好,还有养奶牛、烧瓦盆、种水稻、打鱼卖鱼的,反正日子比这镇边上的好。”这一天,娘领着孩子们来到江边红岗村,十五六里地,晌午了才走到。老远就看见一大片砖窑冒着烟,一排排红砖整齐地排在那里。孩子们看了觉得很新鲜,一个劲儿地问东问西。娘也没见过这场面,就说:

“咱过去看看?那可就不能歇着了,咱还得赶回去呢。”

“行!”三安和二妮最积极。

娘先带着孩子在江水里洗洗脸和手,又捧了几口江水喝。

“真甜啊!”

“我也喝!”几个孩子抢着喝水,娘又捧了一口水给五安喝。这时烧砖的人也歇晌了,有两个人来江边洗脸、洗手。见到娘带着这么多孩子,一个人奇怪地问:

“老乡,干什么来了?”

“是来讨饭的吧?”另一个人问。

娘点了点头。

“看这些孩子,就知道,准是吃不上饭!”

“嗨,别走了,一会儿我给你们弄点儿东西吃。”说话的也是山东人,三十来岁,“我来这儿都三年了。”

“这儿还好混吧?”娘搭讪着。

“还行,比咱老家强,天灾少啊。你们先歇一会儿,我们吃完了指定有剩的,都给你们。”

果真,娘和孩子们没有白等。不大工夫那个人就端来两个盆子,一个装着白菜汤,另一个装着贴饼子,还有咸菜酱。

“快吃吧,我们今天少来了两个人,饭送多了。俺老板有钱,就是抠门儿。不给他剩回去,就说俺们干活儿的都吃了。”

他一边看着三安吃饭,一边问娘为什么一个人带孩子出来讨饭。娘看这个人挺实在,就把抓劳工、孩子被送人又患上伤寒的事都说与他听了。他同情地说道:

“哎!真没少遭罪呀!可讨饭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是啊,俺也这么想,看看等当劳工的回来能不能找个地方种地去?”这时娘还不知道,在炉上干活儿的那个张师傅就在这个砖厂。他老远就认出娘和孩子们了,只是自己不方便露面,就叫这个老乡过来跟娘搭话、把饭给娘送来,还让他顺便问问娘为啥出来讨饭。

娘和孩子们吃了一顿饱饭,走路也有了力气。在红岗村又要到一些吃的,回到家时天完全黑下来了。夜里又下起了雨,接连下了两天。看看天也不晴,娘很着急。

“二妮,你和三安一块儿找点儿秸棵,扎一个‘扫天夫’挂在外边,让他快点儿把云彩都扫走吧。天晴了,咱好出去呀。”

这是在老家时民间祈盼晴天的一种方式,据说最好由刚会说话的小孩子做才灵。悬挂时要念诵“一把扫帚转悠悠,明天晴天好日头”。

又过了一天,天才放晴,可是路不好走,泥泞得很。

“还是哪儿也去不了哇,”娘说,“大妮,咱俩到附近的地里找点儿野菜吧,这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也去!”二妮说。

“娘,还是我和二妮、三安一块儿去吧。”

“你仨去呀?也行,可别走远了,有没有的都快点儿回来!”

镇子周围,就剩土城村没去了,五六里地走小路很快就到了。可是转了大半天,只要到几块掰碎了的窝头。娘给孩子们分分吃了,自己饿着肚子,只要了口水喝。

“太阳都往下走了,咱回去吧,还从来的那条小道回去,好在道边上找点儿野菜。”

地里的庄稼刚长出来,都不太高,好像还没有铲过。二妮眼尖,看见地里好像长着几棵苋菜,拔腿就跑去了。

“看着点,别踩了人家的庄稼!”娘叮嘱她。四安也跑去了,他看那边好像有挺多菜,就去拔了几棵,站起身,大声问道:

“娘,你看这是不是野菜?”四安还小,不认识野菜,娘怕他拔了人家的庄稼,把五安交给大妮抱着,走过去看了看说:

“不行,你别拔了,这是庄稼。”

不料就在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胖子男人拿着鞭子很快走了过去。

“我让你拔!”他举起鞭子,照着四安就打。娘见势不好,赶紧用身子挡着四安:

“别打我那孩子呀!他太小,不认识野菜……”娘大声喊着。可是这个人却像丧失了理性的畜生一样,凶狠地挥着鞭子:

“他小,那就打你!看你们还敢上地里来不?”

那个人十分恶毒,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娘的身上、脸上、腿上。其他几个孩子吓得都哭喊了起来:

“别打我娘!别打我娘……”

此时,娘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很快就流血了。疼得娘一只手挡着脸,一只手挡着身后的四安,不敢走开,在那儿干挺着挨打。直到娘被打倒在地上,这个恶魔才停下手。

“快滚!臭要饭的,看你们还敢不敢进我的地里拔土豆苗?给我滚!”

原来这就是土城村臭名昭著的大地主,是这一带的大恶霸,谁都怕他。所以一般人谁都不愿意上这个村子来。娘也听人说起过,所以一直没敢来。这时娘已浑身是伤,伤口流着血,又沾满了泥土。

“娘……”

几个孩子又害怕、又心疼地看着娘,喊着娘,五安更是哭个不停。

“先看看四安啊,我见他也挨了一鞭子,伤着没有?”娘拉过四安来上下看了看。

“他小,鞭子抽到地上去了。”大妮说。

“啊,没打着四安就不要紧。别怕,孩子,咱快走吧,以后可不到这来了!”娘嘴里说着“走”,可是却疼得站不直身子。大妮、二妮、三安都来扶娘。

一家人又怕、又饿、又累,好不容易才回到家。娘浑身上下都是血和泥,碰到哪儿哪儿疼。大妮看看没有办法,想去找道士要点儿止血、止疼的东西来给娘敷上。娘也担心自己伤势重了走不了路,不能带孩子们出去,就同意了。

“哎呀,忘了告诉你们,去土城得绕到西边走大道。土城南边的地都是那个地主的,他腰里别着鞭子,见谁打谁,听说连牲口都不敢走他的地头。”道士叹息着说。可是他也没有什么药,就找了一块“马粪包”,让大妮拿回来给娘敷上,再缠上布。嘱咐道:

“可别沾水,沾水容易感染。”

大妮答应着,可是当时就已经沾满了泥水,所以很多伤口都感染了,过了很久很久,娘的伤才一点儿、一点儿地好起来。没办法,娘只能忍着疼痛,咬着牙,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坚持每天带孩子们出去讨饭。

那些日子,娘过得十分艰辛。看着瘦弱的娘,孩子们常常落泪。

“娘,咱今天就在这镇里走走吧?”大妮见娘每走一步都得忍受很大的痛苦,不忍心让娘远走。

“可是,这镇里要不着啊,远处又去不了。”娘很为难,“周围的十几个屯子都去过了,要不咱还是去那些屯子转转吧。不给的人家咱就不去了,别让人家讨厌。”

这样的苦日子又熬了十几天。那是一天夜里,娘和孩子们喝了点儿野菜粥就睡下了。娘因为有几处伤口化了脓,疼得睡不着,就起来擦拭脓血。突然,远处好像有人跑了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咚!咚!咚!”娘听见敲门声很急,不由得心头一阵紧张,“可别有坏人来啊!该不是小高丽吧?”娘担心地来到窗前仔细听着。

“咚!咚!咚!”还是有人敲门。

娘没敢吱声,走到门前,用那一只还能听清声音的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别敲门了,别吓着他们,你小声喊一喊你娘。”娘听到了爹的声音——“是他们,准是他们,他们回来了!”

“娘!”

“大安!”

屋里屋外几乎同时喊了起来,娘打开门,大安一个箭步就蹿了进来。

“娘!娘!”大安不停地喊着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像喊“娘”就能代表一切。

“哎哟!我那孩子,你们总算回来了!这可回来了!”

孩子们听到爹和大安的声音,一个个都兴奋地爬了起来。

“大安,快过来,我看看你的手,都好了吧?”娘还在惦记着大安手上的伤。可是,屋里黑看不清,娘就用手触摸着。

“哎,长是长上了,都落下疤痕了。在外边累吧?能吃饱吗?他们打你了吗?有老高丽吗?不用再去了吧……”一时间,娘也不知道先问什么才好。

爹和大安当时还看不清娘身上的伤。娘也不想先跟他们说这个,可是二妮憋不住了:

“你们咋不早点儿回来?要是早点儿回来娘就不会受伤了。”这一说开头就刹不住了,孩子们一个个说了自己被送人、得伤寒、挨饿、到处讨饭、挨地主鞭打……爹和大安听了,不由得痛哭起来,娘和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哭了。

“哎,行了,总算熬到你们回来了!看看咱今后的日子咋过吧?”娘抽泣着说。

这时,大安想起自己兜里还揣了四个窝头,赶紧拿出来给娘。

“娘,这是俺从干活儿那地方拿来的。”爹和大安听说当天晚上干完活就可以回家了,高兴得不得了。顾不上吃晚饭,只喝了一碗汤,揣上干粮就走了。

去当劳工的地方不算很远,四十多里地。天天挖土、搬石头,活儿很累,但还能吃上饭。爹的脸上晒得黑黑的,大安长高了,也壮实了,像个大人样了。

“我还打算明天就去老爷爷那炉上干活儿呢,看来那也去不得了。”爹说完,就和大安商量了起来,“明天,大安和我一起去找找大富,看他们那儿能不能让咱去干活儿。”

这个镇西边有个铁匠炉,大富就是那儿的伙计,这次也被抓了劳工,与爹和大安在一起修路。大富看爹和大安都很诚实,曾说过以后没地方去时就上他们那干活儿,他和那掌柜的是亲戚。

这一夜,除了几个孩子外,爹和娘都没有睡觉。他们睡不着啊,这么多愁人的事,要一件件商量、一个个解决。就是爹和大安有活儿干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挣回吃的来,能不能找到娘干的活儿,娘和孩子是不是还得到处去讨饭?

还好,大富说了说,东家就同意大安在那儿当学徒了。管吃管住,暂时没有工钱。因为夏天活儿不多,爹只能临时先在那儿干着,干一天在那儿吃一天,也是拿不着工钱。不过,东家答应先借一袋粮食给爹,五十斤玉米粒,由大富担保,从爹或大安以后的工钱里扣除。这对娘和孩子们来说,已经喜出望外了。为了能多维持几天,娘有时还得带着孩子出去讨饭。

夏天眼看就快过去了,一天傍晚娘出去讨饭刚刚回来,正给孩子们打扫身上的尘土时,家里来了一个人,三十多岁,问娘认不认识原来在炉上干活儿的张师傅,娘以为出了什么事,犹豫了一下,没敢直接回答。

“啊,是这样,我跟张师傅是朋友。你们前些日子到红岗村讨饭了吧?听说你们挺困难,张师傅就托人找我,让我来问问你们想不想到屯子里去种地?”

“种地?那可好了,去哪个屯子?有地种吗?”

“我姓付,叫付玉斌,住在江北范家屯,离这儿三十多里地。这不快立秋了吗,粮食眼看就下来了,你们去了,大伙儿先给你们凑点儿吃的。你们自己可以在那儿开点儿荒地,开春就能种上了。那好几家房子都挺宽敞,先跟他们凑合着住。山上到处是烧柴,砍下来就能烧,比你们在这儿讨饭强啊!”

娘听他说得很实在,很受感动。看看这个人也很善良,但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

“真的吗?大兄弟,能有这好事吗?”

“那样吧,你要是不信,我给你留个地址,你们先去看看再说。”

说话间爹回来了,爹晚饭没舍得吃,把两个窝头给孩子们拿回来了。那人见爹连晚饭都舍不得吃,满脸同情,就把刚才说过的话对爹又说了一遍。他以为爹娘都不相信他,所以末了又说:

“这镇上有人认得我,你们先打听打听也行,我不会诳你们的。”

“谢谢你,这么远还特意跑来找我们。”爹赶忙说,“一看你就是一个好人,咋能不信呢?我是怕这么一大家子人去了给你添麻烦,再回头的话也没地方可去了……”

“那倒不会,要不明天你先跟我去看看再决定?”

“那好,那好。”爹娘都认为这样最好,就答应了。那人走后,娘说:

“咱虽然不认识他,可是他说是张师傅关照咱,该不会有假。我说那回去红岗村,那儿的人怎么给孩子们那么些吃的?还一再打听咱们的事。看来这都是张师傅在背后帮忙,张师傅真是个好人啊!”

第二天,爹随付玉斌去了范家屯,回来后决定立即搬家。临走,娘说:

“咱们怎么也得去谢谢德道士,亏得人家留咱住在这儿,又给咱帮了那么多忙。要不是道士,那场伤寒这一家人就过不来了。”

为了赶路,那天一家人早早就起来了。爹娘把房子打扫干净,带着仅有的一点儿行李,领着所有的孩子,去向德道士道别。爹娘和孩子们一起恭恭敬敬地给道士磕了头,禁不住感激涕零。

道士听说爹娘要去种地,很高兴,连声说:

“好!好!有地种就有希望。善有善报!善有善报!”接着他又嘱咐道,“日后若有需要,再来找我,贫道一定尽力。”

道士轻轻扶起爹娘,口中念道:“苍天有眼,扶贫济困。我佛慈悲,广结善缘!”说完,拱手相送。爹娘都走出挺远了,道士还站在那里,也许是在为爹娘祈福吧。

这一路,爹、娘和孩子们,感恩戴德地一再回头,告别这逃难路上的第一个落脚之地,告别生命攸关之时那一只只救援之手。还有,带上那一片片难以忘怀的阳光、那一缕缕再生的希望,祝福德道士福慧双修,早成正果!

大安没有同去,只是去送行。娘说:

“大安,你留在镇里吧,好好学点儿手艺,将来自己成家就不愁了。”娘虽然这么说,可还是不放心,一路上念叨了好几次:“大安,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的,自己照顾好自己。娘不在身边了,啥事都得多当心,别伤着,别饿着,别得罪人。大富要是好人的话,遇事就多和他商量。实在不行,就来范家屯里找娘!”

范家屯在三陵江北岭东一片漫山坡的低洼处,屯子周围的山坡上长满了低矮的榛科植物和柳树条,可以砍来做烧柴、编筐篓。荒地里的蒿草有的可以做烧柴,有的可以编草鞋穿,荒地可以开起来耕种,爹娘看了都挺高兴。

付玉斌老家也是山东,爷爷那辈就来了东北,是这个屯里的老户,人缘不错,与屯长的关系也比较近。他不仅事先给爹娘找好了住处,而且开荒种地的事也说好了。爹娘到那时,天已经黑了,付玉斌领着先去他家吃了饭,是大□子豆粥,孩子们很高兴,饥肠辘辘的一家人又吃到一顿饱饭。善良的付玉斌看着孩子们吃得那么香,乐呵呵地说:

“只要勤奋,在这儿比在镇里强,地里长出粮食就饿不着人啊。”

付玉斌家人口较多,有老父亲、三个孩子,媳妇眼看又快生了。住处暂时就安排在邓家,邓家屋子大,邓家男人爽快地对爹说:

“大兄弟,我这房子闲着冬天也冷,你要是不嫌弃,就住这儿好了。”邓家三口人住南炕,爹娘和孩子住北炕。讲好了,等邓家儿子结婚时爹娘再搬走。

付玉斌给爹娘筹措了一点儿粮食、几件衣裳和一条旧被子。

“这个,你们先用着,山沟比镇里凉,别冻着。这点儿粮食够吃几天,新粮这就下来了,到时候我再给你们弄点儿新粮来,别让孩子们饿着。大哥可以先砍柴,出去卖了添置点儿生活用品。大嫂会摊煎饼、做豆腐,在这儿闲不着。抽空,你们再开点儿荒地,东北角的坡地都能开,开出来明年春天就能种了。种子先从我那儿拿,别犯愁。”爹娘听了后感动极了,从此爹娘就把付玉斌当成了恩人和亲人。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娘就对爹说:

“付家对咱这么好,咱可不能总靠人家帮啊。今天你就带着三安去砍柴吧,我和大妮到各家走走,有摊煎饼、做豆腐的,我就揽下来。你看行不?”

“行啊,就得这样。柴火得今天砍下来晒着,怎么也得晒一天才能去卖。”

“你去镇里卖柴时,可别忘了去看看大安!”

爹一连砍了十几天柴草,挑着去镇里卖了。因为路远,急着当天赶回来,所以价钱不高,差不多给钱就卖。镇里的人都知道爹卖的柴便宜,都抢着买,哪天都剩不下。卖的钱先后买了点儿盐、火柴。因为粮食贵,娘就让爹买点儿豆饼回来吃。

“能吃就行啊,二妮剜回这么多野菜,掺上点儿。剩下钱别忘了给付家媳妇买一块花布,再给老爷子买一斤酒。这人情太大,咱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上,就算先尽的一点儿心意吧!”娘对爹说。

晚上做饭时,娘把豆饼放在热锅台上烤了一会儿,又拿下来放在灶门口烤。直到烤软了,才把豆饼立在一块小木板上,娘跪在那儿,两腿夹着豆饼,用菜刀一片一片地往下切。

“趁着热乎好切呀,一凉就硬,硬了就切不动了。”

娘吃力地切豆饼,豆饼一片一片地掉下来,娘的汗珠也一滴一滴地砸在木板上。孩子们看了都很心疼,大妮就去找来一摞玉米叶子给娘垫在两个膝盖下面。

“挺好,这就不硌了。”娘挺高兴。

二妮闻着挺香,拿起一片豆饼掰了一点儿放进嘴里嚼着。

“娘,这样就能吃,不用掺别的东西了。”

“孩子,能吃是能吃,可是光吃这个咱吃不起呀。得把这个当粮食,掺上菜才能多吃几顿。”

娘拿出几片豆饼,先放在水里泡,等豆饼都泡涨了,涨得很大、很软,这才连豆饼带水一起倒进锅里,放上菜、放一点儿盐,煮熟了,既当饭又当菜。孩子们吃得挺香,总比吃糠强。糠太糙,不好下咽。

每天砍柴回来,爹都编草鞋。有的自家穿,有的送人情。还编了一些柳条筐、簸箕什么的,有时也拿去卖几个钱。

娘先给邻居邓家用碾子伐玉米,有毛驴拉磨。娘用爹编的簸箕簸了,喊大妮:

“拿笤帚来扫扫皮糠,人家不要了,咱捡回去还能吃。”

“嗯!”大妮轻轻地扫成堆,再用手一点儿一点儿地抓到袋子里。

干一天活儿,邓家就给娘两三斤粮食。娘给付家、邓家干活儿,什么都不要,而且总是主动问问:

“他婶子,有什么活儿没有?可吱声啊,我这儿闲着呢。”娘即使再忙,对付家、邓家也说自己“闲着”,为的是怕人家不好开口。而且,娘总是把这两家的活儿放在前边做。“累点儿不算啥,咱不能知恩不报啊!现在只能用力气还人情了。”娘对大妮说。

后来,娘又给别人摊煎饼、做豆腐,也有了豆腐渣吃。有时娘背着五安干活儿,或者把五安放在地上自己玩。这样二妮就能领着四安去地里捡点儿豆粒、高粱穗、谷穗、小玉米棒、白菜帮子什么的。捡秋、捡秋,反正遇到什么捡什么。

“不孬,能吃就行。咱得在这儿度过冬天,明年才有地种呢。”娘说,“记着,可别拿人家的,也别往远处去,别往没人的地方去。”娘不放心,每次夸二妮时都不忘叮嘱她。

二妮受到夸奖总是很高兴,第二天早早就领着四安走。四安有时不愿意去,二妮也不愿意带他,因为他总是落在后边,还得不断地回头去找他,耽误捡粮。那天早晨都要走了,四安还磨磨蹭蹭地不动地方。

“快走啊,四安。”二妮喊他。

“娘,我想跟你去,我能看五安。”四安站在娘身边,悄悄说。

“和你二姐去捡点儿粮食吧,咋又不去了?”

“我……我……我走不动。”娘常听四安说自己走不动,是不是腿有毛病啊?可是娘查看过几次,都是好好的。四安想留家,主要是因为他听二妮说“娘干活儿那家还能给点儿吃的”。

“今天就让你在家,你可得好好看五安啊?”

“嗯。”四安答应得很痛快。二妮最愿意让大妮跟她一起去,所以每天都怂恿大妮:

“姐,跟我去捡粮食呗?”

“不行,我得跟娘去拉磨。明天娘给人家摊煎饼,说不定能让我去捡粮。”第二天,果然娘让大妮和二妮一起去捡粮,把二妮乐得什么似的,带了袋子又带绳子。

“姐,听说地主走了,他家地里的庄稼收得不仔细,地边上落下一些小黄豆棵子。今天咱去那儿捡呗?”

一听说“地主”两字,娘就害怕:

“不行,你俩可别着惹地主,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娘,地主走了,听说家都搬了,只留下一些干活儿的人在这儿收粮食。”

“那咱也不去,地主的心狠着呢,专欺负咱穷人,还是离他们远点儿吧。听见了吗?”

“嗯。”大妮答应着,二妮没吱声。

二妮总在地里跑,知道哪儿是地主的地,可大妮不知道。二妮也不吭声,心想:在别的地里只能一粒一粒地在地上捡豆粒,半天才捡几粒,不如去地主的地里捡豆棵子快。这样想着,她就领大妮去了地主的地里。没想到,刚到那儿不一会儿,地里就来了好几个人,都是捡粮的。二妮拉着大妮赶紧往地边跑,也来不及揪豆角了,干脆折断它。一上午,她俩竟然捡了一大捆带秆的庄稼,里边有黄豆,还有谷子、苞米棒子和高粱穗。

娘看了虽然高兴,可还是不放心:

“你俩在哪儿捡这么多?不是拿人家的吧?”

“不是。”

“是刘老大的地吧?刘老大是这屯的大地主,儿子在外地当官,前几天就把家里人都接走了,只留下一些干活儿的人收粮食、看家护院。听说这屯不少人都去那儿捡粮了。”邓家婶婶说,“要不,你也去捡点儿?”

“别呀,我答应给你摊煎饼,就得把煎饼摊完,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

“娘?啥叫‘这山望着那山高’呀?”二妮悄悄地问娘。

“我以前听娘说过,就是要专心干好一件事,不能一心二用。是吧?娘。”大妮说。

“是啊,咱不能见到好事就上,把答应别人的事扔下不管,不能不仁不义。”

“啊?‘不仁’‘不义’。”二妮念叨着。

第三天早上,娘给邓家摊完煎饼、付家的□子也伐完了,娘背着五安也去了地里。四五天下来,还真没少捡:粮食、白菜、萝卜、土豆,都堆在院子里,看看还真是喜人。

“可是家里七口人吃饭呢,这点东西还真不当啥。”娘说。

“娘,明天我想和我姐去捡胡萝卜,行不?”二妮爱吃胡萝卜,对她来说,胡萝卜简直就是水果了。娘答应了,第二天姐儿俩早早就走了。中午两人一人背了半口袋回来,倒在地上一看,里边有好多小而细的胡萝卜,其余都是胡萝卜缨子。为了从土里往外抠胡萝卜,姐儿俩的手指都磨破了。娘看了有点儿心疼:

“手指头都破了,疼吧?”

“没事。娘,这些萝卜缨子能吃吗?”

“挺好,掺上豆饼、豆腐渣,做小豆腐吃不孬呀。”

“娘,我的手也磨破了。”三安说。

“啊?过来,让我看看。”

三安跟着爹割柴、开荒,手磨出了泡,又变成了茧子,已经不疼了,他只是在争宠。娘摸摸他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说:

“三安才十来岁,就当大人使唤了。手磨破了不要紧,还能长上,就是别累坏了身子骨,你还小,还得长啊!”

几个孩子中,就属四安不听话。干不了什么活儿不说,还总爱跟别人家的孩子打架。娘经常吓唬他:“你要是再不听话,看你爹打你不?”娘从来舍不得动手打孩子,气急了也就举起手来吓唬吓唬。爹也轻易不打孩子,只是在老家时大安逃学,爹拿起一根棍子想打他。可是棍子打在炕沿上,却一点儿都没碰着大安。大安却因此害怕了,孩子们都听说过这件事,所以做错事都怕被爹知道。

孩子们白天捡回粮食来,娘就在夜里把粮食一粒一粒从秸棵上弄下来。每次往下揉玉米粒,娘都把玉米棒尖上比较嫩的那一段也留下来。有时大妮也帮着一起揉玉米,娘就对大妮说:

“这段也能吃啊,别扔了,掺在粮食里磨碎了跟粮食一样啊。咱从老家来时,不是连这个也吃不上吗?”

谷穗、高粱穗上一粒粮食也不剩,都撸得干干净净。娘把黄豆角装在破袋子里,用一根棒子砸,再一点儿一点儿地用簸箕簸去皮。能吃的,装起来;能烧的,当柴火。

捡来的白菜、萝卜缨子还有挖来的野菜,都把菜根上的泥去掉,留着根一起晾干。

“他婶子,你咋不去掉根呢?”邓家媳妇问。

“晾干它冬天吃,到了冬天连菜根也找不到了。”娘说。

“唉,从大苦大难里过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因此,邻居看娘要是缺点儿什么,只要能帮的都愿意帮,有的给娘拿来破棉鞋,也有人给娘拿来破棉袄。

“拆开它,里边的棉花还能用。”娘很需要棉花,好和孩子们过冬啊。但是娘从来都不白要别人的东西,总是千方百计给人家干点儿活儿作为答谢。

“我也没啥给你,帮你纳双鞋底吧?”

“别了,你那么忙。”王家奶奶说。

“不忙,夜里抽空就纳了。”说是“抽空”,其实就是不睡觉娘也要给人家纳完。

“你们先睡吧,我再纳一会儿。答应了人家,就不能拖着,要不以后谁还相信你呀?”

有一次,付家婶婶让娘帮着给孩子裁两件衣裳,娘裁好后说:

“你要是不嫌弃,我抽空帮你做吧?”娘知道她没给孩子做过衣裳,手生。眼看天就冷了,帮忙还是帮到底吧。

这下可好了,邻居看到娘做的衣裳穿着这么可体,都来找娘帮着裁剪,不然那一秋天娘还能和孩子们出去多捡点儿粮食。但是娘也没白帮忙,邻居们有的给旧衣裳、旧鞋、破棉帽子,有的给点儿咸菜、酱,也有的给点儿新粮。

那一年秋天,除了爹砍柴卖钱买点吃的以外,娘领着几个孩子一边给邻居干活儿换粮食,一边去地里捡粮食、捡菜,凑合着一冬天没怎么饿着。

可就是冷啊,娘在老家可没见过这么冷的天。尤其是三九天,一场大雪挨着一场大雪,漫山遍野雪白一片。低矮的茅草房覆盖着厚厚的白雪,被困在山坡中间,已经难分彼此。若遇上西北风一刮,那雪、那风,搅和在一起,一团一团叽里咕噜地四处翻滚。那场景,已经不再是雪花飞舞,而是雪风、雪团、雪墙,铺天盖地向你撞来,真可谓满目苍龙、冰雪世界。这时倘若外出,必是前不见山、后不见屋,稍不留神,就会被埋在雪里,成了雪人。那风雪,打在脸上像刀割,落在手上像猫咬,不知不觉之间就被冻僵了。

爹、娘和孩子看到这场景,惊呆了,也吓呆了,谁也不敢贸然出门。

“咱幸亏搬到这屯里来。这要是在镇子里,没吃、没穿、没烧的,一天也活不了啊!”娘感叹道。

邻居们给的一件破棉衣、两双破草鞋、一顶破帽子,娘拆巴拆巴洗一洗,再重新做起来。先给爹做了一套厚实一点儿的衣裤,又把破帽子补一补,在那双最大的草鞋底上钉上一点儿破猪皮,再用破麻袋片缝在上面,里边絮上东北特有的乌拉草。

“你爹要出去砍柴进城卖,不多穿点儿可不行。”娘说。娘又把一些破烂东西拼凑着做了一件孩子们穿的衣裳。

“这件厚实点儿,还有这双破草鞋,谁出去谁穿着,在屋里就穿老家那薄的。”

好在有柴烧,炕不太凉,这一冬总算有那么一点儿防寒的东西才没把人冻坏。可是爹在山上砍柴,西北风刮着,雪打在脸上、身上,一会儿就冻透了,手也冻僵了。爹把手放在嘴边,哈出热气暖暖手,再搓一搓、跺跺脚。

三九第一天,天气冷得出奇,爹吃了一点儿窝头就上山了。风雪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又疼又冷,不大工夫手脚就都冻木了,僵硬僵硬。爹滑倒了再站起来,可是又滑倒了,坐在雪窝里好半天都没站起来。想想自己自幼没有爹娘,受尽苦难,来东北前后又遭了这么多的罪,今天恐怕回不了家了,禁不住放声哭了起来。爹哭得非常伤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都哭成了泪人儿。不久一辆马车从路上走过,车老板远远看见雪窝里一个人,就大声喊了一嗓子,还走过去把爹拉起来。

“老乡,这可不得了,一会儿就冻僵了!快上车,我送你回去。”回到家后,爹冻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娘赶紧帮爹把外衣和鞋都脱下来,让孩子们一起帮爹搓手、搓脚,上炕暖和。好半天,爹才流着眼泪说出话来。见爹这样,孩子们也哭了,全家人坐在一起又哭了一场。

“罢,罢,慢慢就好了。苦日子再熬一熬,明年能种上地咱就不愁了。”娘安慰大家说。

差不多每天早晨,娘都是第一个起床。娘要先把凉透了的屋子烧暖,再叫孩子们起来穿衣。娘没有厚衣裳可穿,只能穿着从老家带来的薄冬衣,一边咳嗽一边去灶前点火。可是,灶火经常倒烟。那一天早晨,娘连房门都推不开了。

“这是咋了?门咋推不开?”

“准是夜里这场大风雪把房门堵住了。”邓家媳妇躺在炕上说,“咱们弄不了,等一会儿都起来了,让他们男人弄吧。”

“啊,听别人说‘大雪封门’‘大雪封门’,这就是大雪封门哪。”

“没见过吧?雪地上得好几天才能蹚出条道来呢。”

“那就不能出去砍柴了?”

“去不了。不光是雪大去不了,大雪封山,野牲口没吃的还会下山来呢。”邓家男人也醒了,大声说道。

爹听说不能去砍柴了,有点儿着急,就穿衣起来了。

“有两家要柴火,我都答应今天给送去了,这可咋办?”

“答应也没用,你出去看看,根本走不了路。”邓家男人说,“你等我穿上衣裳,咱俩先把门口的雪弄了,好打开房门。”

屋里冷,外边更冷,孩子们没有厚衣裳,都缩在被窝里不敢起来。

过了四五天,听说去镇里的路能走了,爹赶紧收拾好柴火,天还没放亮就挑着柴火上路了。路上都是雪,走一步退半步。“这还幸亏早点儿出门,要不一上午还走不到呢。”爹念叨着,走了半个时辰还没走出多远。“那也得去呀,下雪天说不定柴价能贵一点儿呢?”爹这样想着,也不抬头,一个劲儿往前走。突然间,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吱嘎吱嘎”地直往耳朵里钻。爹冷不丁一抬头,吓了一跳,旁边不远处,一头野牲口耷拉着长长的舌头正从山上下来,往这条路上走呢!

爹愣了愣神儿,一下站住了。看着那野兽,心想:“不是虎,也不是豹,比狼大,是什么呢?”爹从腰上抽出镰刀来,又抽出扁担,拿在手里站在那儿不敢走动。可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往后退。

那头野兽看到爹以后,先是站住不动,后来又跟着爹慢慢往前移动。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僵持着、移动着,都快移动到屯边上时,那头野兽突然跑了,它好像直奔屯边上的一个猪圈去了。

“啊!”爹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刚下过雪,野兽没吃的就下山了。”爹想起了房东说的话。爹想回家,可是又舍不得那担柴火。再说,也不能一下雪就不砍柴、不卖柴了?爹一边想一边站那儿等,终于等来了一辆马车,爹赶紧挑起柴火跟着走。那一天,爹卖的柴火最值钱,大伙儿一见到柴火都抢着买,出的价钱一个比一个高。可是那以后,娘不敢让爹再起早上山砍柴了。

孩子们都起来以后,娘在豆饼里放点儿苞米面和冻白菜,“小豆腐”也做好了,领着孩子们在北炕上吃,这时邓家在南炕也摆上了饭桌。

“快点儿吃!”娘催促着孩子们,不让孩子们往南炕那边看。因为邓家吃的都是粮食,娘不想让孩子们看着眼馋。孩子们也都习惯了,知道自己家里没有那么多粮食吃。因此都低着头端着自己的碗吃。反正肚子早都饿了,填饱就行了。只有四安端着碗偷偷看人家一眼,三安就用筷子捅他一下:

“干啥呢?还不快吃!”

“是啊,快点儿吃吧,吃了饭还得推碾子呢。”娘说,“一会儿大妮去帮我推碾子,二妮在这炕上看五安,三安你俩也别出去跑。”娘怕孩子们出去冻着。

娘把能穿的衣裳给大妮穿上,自己只穿了那件在老家时穿的薄棉袄,外面又套上一件人家给的破夹袄,还是穿着那条逃难时穿的半截薄棉裤。穿着草鞋,脚脖子上缠着一块破布,腿就不那么冷了。头上围着一条破毛巾,用来挡风。

碾子就在院里的草棚子里,草棚子四面透风,像个冰窖。门窗都是柳条编的,为了透点儿亮,都留着缝隙。

这一天是给邓家伐高粱,邓家没有毛驴,娘只能和大妮一块儿推碾子,大妮冷得直打冷战。娘心疼地说:

“要不,你进屋暖和暖和再来吧。”

“不用,娘,推一会儿就不冷了。”

“这碾子太沉了,我一个人推不动啊。三安又太小,还没有多少力气。”娘说。

“没事,娘,我能推。”大妮从来不让娘为难。

推了不一会儿,娘的脚就冻木了,不太听使唤。走着走着,趔趄了好几下,差一点儿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娘,你咋了?”大妮担心地问道。

“不咋啊,一会儿就好了。”

“娘,要不我自己推吧?”

“你自己可推不动,孩子,这可不是那小家把式。”

一上午终于都推出来了,下午就剩簸了,娘就把大妮留在了屋里。

“娘,下午不用我了,这件厚点儿的棉衣裳你就穿上吧!”

“别啊,搁屋里,你们谁要是上个厕所可穿啊,我不冷。”娘已经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干惯了。在孩子们眼里,最苦最累的事都是娘来做。因此,只要有娘在,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娘把高粱米簸出来,邓家媳妇给娘舀了两小碗,把高粱糠也送给娘。有时候娘给人家摊煎饼,人家也给娘十来张,不过孩子们可吃不着。娘说:“煎饼得给你爹吃,他吃了可上山砍柴啊!”因此,孩子们见着人家给煎饼、窝头什么的,都知道这是给爹的,不去看它。只有四安偷偷地去看一眼、看一眼。有一次,四安偷偷去找煎饼,正好碰上二妮也在那儿。

“你干啥来了?”

“那,你干啥来了?”二妮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把脸都憋红了。末了,他俩谁也没吱声,都悄悄跑开了。

那一冬,孩子们没冻着,可是把娘冻坏了。脚上生了冻疮,脚趾头、脚后跟到处都有。手也都冻裂了,每个手指头上都裂开很大的血口子。晚上烧炕时,娘就把锅里的热水舀出来,给孩子们烫烫脚,为的是让孩子们的气血能通畅一点儿别闹毛病,自己也就着那点儿热水烫烫手。一个大泥瓦盆放在炕上,舀上热水,几个孩子围坐一圈,都把脚伸到盆里。

“娘,快来烫手啊,一会儿水就凉了!”大妮喊道。娘来了,也把手伸到盆里。娘想用手给孩子们搓脚,可是谁都不愿意。

“我不要娘搓,娘的手扎人。”四安喊道。

“哦,我的手裂了,扎得疼。好,你们自己洗。”娘烫完手,再去灶前烤一烤。

“他婶子,看你那手都裂成啥样子了?这要是有点儿蛤蜊油什么的,抹上还能软和点儿。”邓家媳妇说。

“唉,咱上哪儿去弄那东西?”说着,娘叹了口气,“不要紧哪,开春就好了。”

其实,蛤蜊油就是用蛤蜊壳装上一点儿凡士林软膏,才五分钱一个。可是娘没有钱,也舍不得买。忍耐,几乎是娘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一天后半夜,屋子冷了,炕也凉了。娘起夜时看到孩子们冻得都缩成了一个团,就把孩子们的衣裳重新在被子上压好,又把自己的衣裳也压到孩子们的被子上。娘躺下后,冻得就是睡不着,翻了好几次身。天快亮时,迷迷瞪瞪的,娘睡了一会儿。可是,不大工夫,娘就嚷了起来:

“哎哟!哎哟!快来帮帮我,好疼啊!”没有人理会。大妮听见了,还以为娘在说梦话呢。

“哎哟!哎哟!好疼啊……”大妮伸手拉了拉娘的胳膊:不得了,娘的胳膊咋这么硬?抽筋了?

“娘,娘,你是不是抽筋了?”

“是啊!快一点儿,大妮,快帮我抻开呀!先抻开我的手指头。”大妮用尽全身的力气,可就是掰不开娘的手。

“娘,你的手抽得太紧了。”大妮又急、又怕,都要哭出声来了。

“快叫你爹呀!”

“爹!爹!爹!”爹正在熟睡中,听到了大妮的喊叫声。

“咋了?大妮?”

“爹,你快来。俺娘抽筋了,手脚都抽了。”大妮哭着说。

“啊?咋弄的?快让我看看!”爹一看,娘的胳膊、腿都抽直了。“这可咋办?大妮,你给你娘搓胳膊,用点儿劲,搓热它。”爹先搓娘的手,接着,又掐神门、委中、承筋、承山、阳陵泉和阴陵泉这些穴位,爹毕竟在药铺干过,懂一点儿。可是腿刚刚松快一点儿,很快又抽了起来。这时,孩子们一个个都醒了,南炕的邓家人也都惊醒了。

“这是怎么了?没见过抽筋抽得这么厉害的!”邓家媳妇说。

“这都是冻的,没有厚棉衣穿,还得天天在冰冷的屋子里干活,连壮实小伙子都受不了,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整天吃糠咽菜的。”邓家男人说话了。爹听后很难过,知道这是自己没能耐。“大兄弟,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人穷啊,没办法,这都是让‘穷’给闹的。”邓家男人拍了拍爹的肩膀,把话又收回来一半。接着,他又对媳妇说:

“快,你去帮着揉腿,你们都是女人,能插上手。”

“哎呀,他婶子,这该多疼啊!你可真遭罪啊!”邓家媳妇一边帮娘揉腿,一边感叹道。

“来,孩子们,你们都来,快点儿!帮你娘搓手心、搓脚。你们是她的孩子,孩子和娘心连心,娘一试出孩子的心来,说不定自己就放松一点儿了。”邓家媳妇又说。于是全屋的人都过来忙活了:搓胳膊、搓腿、揉脚、掰手指头。邓家媳妇这招还真有点儿用,娘的胳膊不那么僵硬了。

“哎,等等,三安,手指头可不能硬掰,硬掰就掰坏了!你用力搓就行。”爹看三安弄得不对急忙说道。接着又回过头来吩咐大妮:

“大妮,你去点着灶火吧,炕热了,屋里暖和了,你娘也就能暖和过来了。要不,她刚松快一点儿,一着凉就又抽了。”好一通忙活,忙了快一个时辰,娘才一点儿一点儿地缓过来了。

“好疼啊!”娘揉着自己的手说,“咋就抽得这么厉害呢?前几天也抽过,可是揉揉就过来了。今天,我也想自己揉揉就好了,可是越揉越抽,全身都抽了。”

“以后啊,你就多穿一点儿吧,别总顾着孩子。他们冷就在屋里待着呗。”邓家媳妇劝娘。

“大兄弟,别怪我多话,你再去卖柴火,先买回一斤棉花,让这天天在外边干活儿的穿厚实点儿。”邓家男人说着看了爹一眼,“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是啊!以前我也说要买,可是她不让。她总说‘得先填饱孩子们的肚子’。”爹又转过头来对娘说,“明天我就去买,买来你可得给自己做呀!”

第二天,爹果真买回一斤棉花,高兴地递给娘:

“你看,这棉花多好,快做上穿吧。”娘拿过来看了看,又比量了比量,可最终还是没舍得给自己做。娘把大伙儿的公用棉衣拆了,用这新棉花给每个孩子做了一条小棉裤,只把自己的棉裤接长了一点儿,絮上了置换出来的旧棉花。“这就不孬啊,暖和就行呗!”娘很知足。

“真暖和。”几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棉裤,都像过年似的那么高兴。

那之后,娘的腿脚又抽过几次,有时轻、有时重。

冬天总算熬过去了。一天邓家男人对爹说:

“你要种地的话,光你开的那点儿地可不行。一是荒地头一年不打粮,二是才二分地,你这一大家子人也不够吃啊。我告诉你一个地场有一晌来地,不是荒地,但一直没人拾掇。半个多月你就能拾掇出来,种上它准能打粮。”

爹按着邓家男人说的先去看了看,觉得不错。一连干了二十多天,拾掇出来,就等播种了,于是就开始张罗种子。付家叔叔听说后要去看看再帮爹弄种子,可是还没等付家叔叔弄来种子,那块地就被这屯里的二地主霸占了。二地主刁钻油滑,长工少,对这块地有心无力。当他听说一个外来户把那块地拾掇出来了,心里乐开了花,赶着马拉犁杖就去种上了。爹找去时还挨了他一顿骂,他挥起棍子要打爹,爹赶紧往后退。一想自己刚来还没站住脚,再被撵走就糟了,没敢再说什么,回来跟付家叔叔和邓家男人一说,他俩也都气坏了。

这一年,爹只能种那二分地了。爹种完了地,又去山底下开出几块小荒地,怕瞎了种子当年没敢种,之后就不断上山砍柴卖。娘还照旧给邻里推碾子、干杂活。一家人将就着总算熬过了这一年。

第二年,爹开出来的几块小荒地刚种上不久,范家屯就遇上了摊劳工的事。爹是外来户,自然躲不过去。爹去当劳工一走就是四个多月,娘和孩子们的日子又开始吃紧。其实,要是能这样平静地度过三四个月也行,不料屯里又闹开了土匪。

那一年夏天,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土匪,一拨接着一拨。有的来了还不走,在屯里一住就是好几天。这些土匪进屯就到各家抢东西,粮食、油盐、鸡鸭,见啥拿啥。

各家都怕土匪糟蹋人,尤其是女孩子更怕。所以一听说要来土匪了,各家都带着孩子和能带走的东西,躲到屯外的庄稼地里去。邓家的地多,在地里搭了一个小草棚,以前是用来看庄稼的,这回可派上用场了,全家人都躲了进去。

娘和孩子们没地方躲藏。“这可咋办?”娘急得团团转。“人家都走了,咱也得快着点儿啊。二妮,你把那点儿谷糠藏到锅底下去,这点儿盐你也拿着。”大妮和三安按照娘说的去割了一些蒿草,背到自家那点儿苞米地里围起来,娘领着孩子们就躲到那儿去了。

“娘,这里蚊子太多了。你看,都给我咬了这么多包了。”二妮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挠。

“我也是,我这脖子上都是包,可痒痒了,娘。”四安也在叫苦。

“不躲在蒿子里咱没处去呀?白天还好说,夜里刮起风来怕受风啊。”娘无奈地说道,“在这儿躲两天吧,土匪走了咱就回去。”娘一边往外轰蚊子,一边给四安、五安抓痒痒。夜里,当空升起一轮圆月,天空湛蓝湛蓝,一点儿云彩都没有。

“俗话说‘万里无云下大雨’,这两天可能就要下雨了。”娘说。

“娘,没有云彩咋还下大雨呢?”三安不解地问道。

“这都是老一辈人的经验啊。”

“准吗?”

“准着哪!不信你等着看啊。”

“下雨,咱在这儿还不得挨浇啊?”

“是啊,在野外就怕下雨刮风的。”

“娘,这野外会不会有狼啊?”

“该不会吧?有狼也不怕,咱这么多人呢。”娘这么说是为了给孩子们壮胆。其实娘也在担着心,“要是真有狼可咋办?孩子们还都这么小。”“娘,我害怕!”四安使劲往娘身上靠。

“别啊,看你都要把娘挤倒了。”三安推了四安一把。

“不怕,不怕啊!”说着,娘指指天空,“快看月亮。”娘设法转移孩子们的注意力,“月亮上边有山,山下有一棵大树。那棵树好大、好大。”

“哪儿呢?我咋没看见?”三安问。

“月亮上边暗一点儿的地方就是那山吧?”大妮问。

“是啊,就是那儿,山下边那棵大树上还蹲着一只大白兔。你们看,嫦娥正站在树下,手里还拿着一棵白菜喂兔子呢。”

“是兔子,我看见了,耳朵还动呢!”

“得了吧,说风就是雨,我连兔子都没看见,你还能看见耳朵?”三安瞥了四安一眼。

“真的,我真看见耳朵了,不信你往那儿看啊?”

“都别吵了,还是听娘说吧。”

“这只兔子叫玉兔,是嫦娥抱到月亮上去的。”

“谁是‘嫦娥’?”

“嫦娥是咱们民间的一个姑娘,人长得好看,心地又善良。”

“那她住在哪儿?娘,你认识她吗?”

“娘一定认识,要不娘咋知道她上月亮上去了呢?”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弄得娘没法顺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也好,只要孩子们不害怕了就好。再说,平常还真没这闲工夫领着孩子们看月亮呢。”娘这样想着,就给孩子们讲起了故事。

“老一辈人常说‘嫦娥奔月’‘嫦娥奔月’的,说的就是她的事。不过,那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了。……”

娘讲嫦娥奔月的故事,五安听不懂躺在娘的怀里睡着了。别的孩子可还精神着呢,圆睁着大眼睛,望着那遥不可及、充满幻想的神秘天空,坠入了美好的想象之中。

“你们再往那儿看,那是北斗七星,七颗星连起来像一把勺子。‘北斗星’‘北斗星’,说的就是它。它是星星,可也像人一样,是个大好人,专门给人照亮、给人指引方向。夜里谁要是迷了路,只要抬头看看它就明白了。它在的那个方向永远是北方,所以它叫‘北斗星’。”

“北斗星,北斗星,我也记住你了。”二妮说。

“你们再看那一条长长的、宽宽的、白白的、一闪一闪的,那是银河,里边有好多好多、数也数不清的星星。”

“银河?是河吗?”

“有水吗?”

“那它淌下来的是水,还是星星呀?”

“银河,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聚在一起,那里边的星星就像河水一样多。人们都把它叫银河。你们看,河的上边是不是有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

“嗯,是,我看见了,它还冲我眨眼睛哪!”

“我也看见了,它还冲我笑哪!”四安就是爱和二妮争。

“这颗星星叫织女星,她是王母娘娘的一个女儿,自己偷着从天上下凡来到人间。后来王母娘娘知道了,很生气,又派人把她抓到天上去了。”

“那她咋不快点儿藏起来?”

“四安真傻,谁能藏过王母娘娘呀!是吧?娘。”

“你们再看银河的下边,也有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它的两边还有两颗小星星,这颗星星叫牛郎星,它两边那两颗小星星就是牛郎和织女生的两个小孩儿。那一天,牛郎从田里干活儿回来,一看织女被抓走了很着急,就把两个孩子放在两只筐篓里,挑起来就去追赶织女。眼看就要追上了,这时被王母娘娘看见了。王母娘娘生气地说:‘这还了得!’她伸出手去,在织女和牛郎两人中间一划,就划出来一条又宽又长的银河,把他俩给隔开了。”

“那牛郎咋不快点儿跑呢?”

“再快,他也快不过织女呀!别忘了,他还挑着两个小孩儿呢!”三安驳斥四安。

“后来,王母娘娘看两个小孩儿可怜,就让他俩一年见一次面。这就叫‘七夕会’,就是每年七月初七这一天,人间的喜鹊都飞到天上去,在银河上给他俩搭桥,他俩就能在银河的中间见面了。”

“那两个小孩儿,一年才见一次娘,多可怜呀!”四安说着又往娘的身边蹭了蹭。

“你们没注意,每年一到七月初七这一天,不光是喜鹊,连小麻雀都飞到天上去帮着搭桥了。”

“银河里那一闪一闪的,是不是也有喜鹊呀?”

“一定有喜鹊,还有麻雀。”

“可能还有别的星星吧?”

“一定有,那些善良的星星一定会去帮忙!”

接着,娘又给孩子们讲了紫微星、天王星、大熊星,还有那最亮、最亮的金星和木星的故事。娘说:

“以前听你们姥娘讲过:有一个皇帝,一天晚上从宫殿里出来,也站在台阶上观天象、看星星。这时,正好宫廷里的天官在另一边给一个弟子讲天象。他突然对弟子说道:‘快看紫微星,紫微星也出来了。今晚,皇帝也出来看天象了。’”

“他咋知道的?”

“紫微星就是皇帝呀。这就是说,这个天官是真懂天象啊。皇帝在这一边听了,点点头,笑着进宫了。第二天,皇帝上朝,对这个天官重重地奖赏了一番。”

……

孩子们有的听懂了,有的没听懂。虽然似懂非懂,可是都很愿意听。因此,孩子们要娘讲了一个又一个,只是静静地、静静地听着,听得那么入神、那么投入。没有人打瞌睡,也不再发问了。因为要问的东西太多了,都不知该先问什么好了。一个个静静地望着天空,望着那无边无际、深邃而又遥远的天空。觉得那里既神奇又神秘,不由得陷在沉思之中。好像自己也变成了光闪闪的小行星,飞了起来,飞向高高的天空,飞进银河里,飞到了月亮的身边。

接连躲藏了两天两夜,带来的那点儿吃的东西很快就都吃没了。孩子们有的喊饿,有的喊渴。

“给我碗,我去水,我知道哪儿有水。”关键时候二妮最仗义。

“不行,你别去,还是我去吧,我也能找着。”大妮不敢让二妮去,怕她碰上土匪。

“你俩谁都别去,还是我去吧。”娘更不敢放两个女孩子出去。

“娘,把碗给我,还是我去吧。”三安夺过碗就走了。

“你可看着点儿,别远走,快点回来!”娘喊道。不大工夫,三安就端回一碗水来。大妮和二妮在附近又剜了一点儿野菜,就用碗里的水洗了洗,大伙就开始吃起野菜来。生野菜,吃几口还可以,可是要吃饱肚子还真不容易,尤其是孩子们。三安和四安吃了两口就不吃了,二妮也是只嚼不咽,只有娘和大妮还在吃。

“二妮,你不是带着盐吗?拿出来,一人咬一点儿盐吧。”娘突然想起了盐。这下可好了,有了盐,孩子们又吃了一些野菜。

“明天就三天了,土匪也该走了,咱要是能回去就好了。”娘安慰孩子们。夜里,月亮突然不见了。“哦,可别下雨呀,咱没处避雨去呀。”娘看了看天,“大妮,是阴天了吧?”

“是,阴天了,你看那云彩,正往咱这边走呢。”二妮抢着说。

“三安,咱们把这蒿子捆一下,这么头对头地斜着搭起来,咱躲在里边就能避雨了。”娘和三安一起搭起了一个很窄小的“厦子”,还留下一捆蒿子坐着,怕下雨时地上会淌水。天还没亮,就下起了雨,而且一阵比一阵大。娘赶紧脱下一件衣裳,钻出来把衣裳搭在蒿子上边,然后又从里边一点儿一点儿地把衣裳掖在蒿子的缝隙里,怕风把衣裳刮跑。大风刮着雨,雨水斜着倾泻在衣裳和蒿子上面,然后顺着衣裳和蒿子都流到了地里,娘用手紧紧地揽着几个孩子。突然,一道白光,是闪电。紧接着,就轰隆隆地打起了雷。娘不禁担心起来:

“在这野地里,可别被雷电击着啊?”娘正这样念叨着,一个好大的霹雳就在屯子上空炸开了。接着又“呱啦啦!呱啦啦!”一连打了好几个霹雳。

“这是屯子里有坏东西呀。你们听,这霹雳老围着屯子转,就是不肯走。”娘说。

“娘,那坏东西不会到咱这儿来吧?”

“不会!”

“那,老天爷咋知道屯子里有坏东西呀?”

“头上三尺有神明啊!孩子,谁干好事、坏事,神都知道啊。”孩子们都吓得紧紧地依偎着娘,谁也不敢吭声。“你们可要记着:人活着,不管咋样都不能干坏事,谁要是干了坏事,连老天爷都不会原谅他。”幸好,雷声过后,大雨又下了一会儿,云彩就被风给吹散了。

“夏天啊,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娘伸头看了看天空,“不要紧了,我出去看看,你们先别动。”凌晨,娘站在凄风苦雨里,身后边就是自己日夜看护着的孩子们。

“大妮,你来看看,那是不是烟啊?”

大妮腿都坐麻了,一瘸一拐地钻了出来。

“是,娘,好像是谁家冒烟了。”说着,大妮又转过身去,往屯西边看,“那边还有冒烟的,好像是谁家在做饭吧?”

“再看看,要是有人回去了,咱也回去。”说着,娘叫三安把蒿子都打开了。

“不冷了,都出来吧,也好放下这蒿子草晾一晾。土匪要是没走,咱晚上还得在这儿住呢。”不一会儿大妮就喊开了:

“娘,那里有人!你看那屯边上,有人正往前走呢。”

“是人,我也看见了,好像有高个儿的也有矮个儿的,是小孩儿吧?”

“是小孩儿,二妮眼睛就是好使。”娘又仔细看了看,确认后,叹了口气,“唉,总算能领着孩子们回家了。”进屯后听说土匪昨晚就走了,因为他们怕被大雨隔在山下。一看天阴了,拿着能拿的东西,滴里嘟噜地都跑了。

没过几天屯里又来了土匪,这回人不多,提前知道的人家都躲了起来。等娘和孩子们知道时,土匪已经进屯了。

“这可咋办?”娘急忙让大妮蹲在草垛边上,拿了两捆草把她掩盖了起来。“二妮呢?”娘找不到二妮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大声喊,这时一个土匪已经闯进前屋去了。娘回到屋里一看,二妮正蹲在灶前往里弄什么东西呢。

“二妮,你快点儿躲起来呀!”正说着,闯进前屋的这个土匪过来了。他倒背着枪,还端着一个碗,一进屋就四处张望:

“有没有瓶子?快点拿来!”

“你要瓶子干啥?”娘尽量平静地问道。

“装豆油。”娘想赶紧打发他走,就给他找了一个空瓶子。他接过瓶子,想把豆油倒进去。可是比量了半天,一倒就洒。

“我给你倒吧。”娘把两个手指头贴在碗边上,油从两个指头尖的缝隙中都流到瓶子里去了。土匪见了挺高兴,急匆匆地拿着瓶子就走。可是,临出门他好像还有点儿不甘心。又回过头来,满屋子看了看,伸手就把绳子上的一条毛巾拽下来揣进兜里,跑了出去。

娘为二妮捏着一把汗,见土匪真的走了,一颗悬起来的心这才放松下来。问二妮:

“你蹲在灶前干啥?知道土匪来了,还不快点儿躲起来?!”

“娘,我刚想躲起来,一看咱家的盐还在外边,就把它藏到灶底下去了。”

“哎呀,可不是,还有咸盐呢!我都忘了,光担心大妮你俩了。”

这一阵子,土匪接二连三地来洗劫。后来看看没多少油水就不来了,屯里稍微平静了一些,人们也试探着开始下地干活儿了。可是屯外还有土匪站岗,往山上送抢到手的东西。

那天早晨娘和大妮去铲地,让二妮带着四安在家照看五安。天很热,二妮带着四安和五安一直在树下玩,晌午还看着五安睡了一会儿。傍晚太阳快要下山了,五安哭着要找娘。

“别哭了,我带你去找。”二妮领着五安往屯边走。“四安,你在家,别跟来,那儿有土匪。”二妮本来是想吓唬四安的,没想到刚到屯边,真的看见一个土匪端着枪正站在山坡下边呢。吓得二妮领着五安躲在一棵大树底下,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往后退。又怕五安哭,心里很着急。就在这时,二妮看见一个人扛着锄头、头上扎着草圈从地边上往屯里走。这个人走得很快,一会儿工夫就翻过土城墙进屯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二妮才看见娘扛着锄头,正从道上往屯里走。土匪看见有人走来,就端起了枪,瞄着娘。娘也看见土匪了,稍微停了一下又接着往前走。吓得二妮直哆嗦,想喊娘,可又不敢喊。

“这可咋办?娘,有土匪!土匪拿着枪呢。娘!你可快点儿走啊!快点儿走啊,娘……”二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紧紧地拽着五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不料,那个土匪瞄了一会儿,看着娘从自己的眼皮底下走过去,不仅没有开枪,而且还冲着娘摆了摆手。那意思好像是:“你快点儿走吧!”

娘看见二妮和五安在这儿,赶紧摆摆手,叫二妮带着五安快往屯里去,谁也没敢说话。又走了一段路,娘看看离土匪远了,这才叫二妮站住。

“你咋来了?多吓人呢,那土匪还拿着枪。”

“五安哭着要找娘,我不知道有土匪,来了才看见,可是又不敢走。”二妮委屈地说。

“行了,下次可不能乱跑了,这可不得了!”

“娘,那个土匪瞄了你半天呢。我都吓坏了,就怕他开枪,老想喊你快点儿走。”

“是啊,我也看见土匪了,可是没别的办法。他要是想打你,那枪子儿还不比人跑得快?”

“那,我姐呢?”

“我让她从地里先回来了,给她头上扎了一个草圈,土匪远看就认不出是男是女了。”

“啊,那人就是我姐呀?连我都没认出来。”二妮很佩服娘,“娘,你真有办法。那你咋不走地里呢?也好离土匪远一点儿?”

“我这脚不行呀,你没看我走这大道还这么慢呢。”

其实,娘也很奇怪:“为什么那个土匪没开枪呢?他会不会就是来抢豆油、找瓶子的那个土匪?或者是看出我这肚子大了?”二妮还不知道,这时娘正怀着六安呢。

那一年,不仅有土匪,还来了“老毛子”,就是苏联红军,说是来帮着中国人打日本鬼子,可是,他们也糟蹋中国人。为了防备他们,女孩子都把锅底灰涂在脸上,叫他们看不出是女人。幸好,刚立秋不久,就传来了好消息:日本鬼子投降了!范家屯有一个会算卦的王先生,平时不大爱说话,有一天他却突然对大家说:

“据我推算,咱屯去当劳工的人这两天就能回来了。”

这两条消息,都给范家屯带来不小的震动。人们高兴地在各家串来串去,传递着这消息,等待着劳工回来的那一刻。很多人都去找王先生算卦,娘也跟了去,站在后边听。

“现在正在路上往家走呢。不出意外的话,大后天就能到家。”王先生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外边大声喊道:

“快走啊!都到庄稼地里去!飞机扔炸弹来了!”

娘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飞来一架飞机。来不及走了,娘赶紧带着孩子们蹲在炕沿底下。

“咔咔咔!”一排机关枪扫射,打得路上的石头直冒火星,接着就是巨大的爆炸声响,炸弹碎片飞进窗户,窗台上的玻璃瓶子被击得粉碎。飞机绕着屯子转了两圈,扔下三颗炸弹后飞走了。

娘领着孩子们又蹲了几分钟,听听飞机好像飞到后山去了,这才站起身来。

“三安,快出去打听打听,看飞机还来不?就在这近处问问,可别走远了!”

“娘,屯里人说,这是老毛子的飞机,是来轰炸小日本和土匪的,屯长让各家都到庄稼地里去过夜。”三安回来说。

这一夜,飞机没有来。天虽然亮了,可是谁都不敢回家,都躲在地里等消息。到了中午,有人按捺不住开始走动了,往屯子去的路上也开始有了人影。

“三安,你走得快,跟着别人回去看你爹回来没有?”说完,娘又叮嘱他,“人家走,你就走;人家回来,你也快点回来。别往头里抢,听明白没有?”

三安答应着,加快脚步奔屯里去了。果然,爹回来了,爹低着头,正坐在炕边上纳闷呢:“这人都上哪儿去了?”

三安回到家,一看见爹,忍不住哭了起来。爹伸手给他擦去眼泪,自己也忍不住一阵心酸。

“你娘他们呢?”

“在后边,娘走得慢。”

等娘走到家时,三安做的糠菜粥都快熟了。爹从来没做过饭,只是看着三安做。娘见爹回来了,很高兴。

“咋去这么多日子?”

“八路军打赢了,日本投降了,这才让俺们这些劳工都回家的。”

“这屯里也说日本投降了,那以后就不打仗了吧?”

“都‘土改’了,可能不打了吧?”

“啥?啥叫‘土改’?”

“就是土地改革,听说是把地主的地分给穷人。”

“那谁敢要啊,地主可狠着呢。”停了一下娘又说,“还好,总算回来了。你不知道,俺们这心里可怕着呢!”说着娘接过勺子来在锅里搅拌了一下,“不孬,三安会熬粥了,饿不着了。”

爹知道娘很惦记他,也想知道都去哪儿了,干啥活了,累不累。于是,不等娘问就主动说了起来。“修公路,天天抬石头、挖土。那地方离这儿有四五十里地,我从早晨走,晌午多就到家了。”说着爹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还背回来一个大铁桶,留着以后咱们有了地种,好装粮食。”

“从哪儿弄来的?”

“就在俺干活儿那儿附近,前几天闹‘土改’、斗地主,把地主家的东西都给捣腾出来了。什么都有:金条、银元、大头票子,还有女人用的簪子、绸缎……”

“人家让拿吗?”

“乱着呢,没人管,不少人都往自己兜里揣金条和银元。他们拿了金条和银元不敢回家来,不知都躲到哪儿去了。我看了看,没敢拿,还是先回家好。再说,万一地主哪天再反攻倒算咋办?我在地主院里看见一个大铁桶,心想就是地主反攻倒算,拿一个铁桶也犯不到哪儿去,不行就还给他呗。”

“大兄弟,没人管你还不拿?光靠干活儿能挣来啥?再说,地主那儿的东西还不都是剥削穷人的。”邓家男人说。

“可那也成了人家的东西了。”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

“要是我,怎么也得装上一桶粮食背回来,让老婆孩子吃顿饱饭。”

“粮食太沉了,背不了多少。不如拿上一匹布,回来做衣裳穿,卖钱也行啊!”

“那还不如干脆拿金条呢!拿一根金条还不够你吃两年的?”

“唉,大兄弟就是胆小,白瞎了这机会。”邓家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对爹的胆小表示不理解。

“嗨,就数他胆小了,这些年来就是这样子。有一点儿吃一点儿,没有了,人家给也不敢要。”娘给爹解围,“算了,咱也不贪那些金呀银的。只要人好好地回来比啥都强!”

“就是啊,我也这么想。”爹说。

“那倒是,等孩子都大了,自己慢慢挣吧。”邓家媳妇打了个圆场。

那一年,爹开荒种的那几分地没有肥料,苞米长得又矮又小。有的没结棒,有的棒上没长米粒,几乎全是青棵子。但是,娘却收得很仔细,不愿意丢下每一棵。无论大小,连根带叶几乎全都收回家来了。邓家媳妇看了,感到很奇怪,就问娘:

“他婶子,你这是要晒干了当烧柴啊?”

“不是的,庄稼没长出粮食来,俺就当菜掺和着吃吧。你看这青棒棒,生着吃就行。还有甜味呢,总比饿着强啊。趁着新鲜先吃这个,留着那点粮食过些日子再吃吧。”嫩的玉米秸棵和玉米叶子,娘就把它们捣碎了,掺在米糊糊里吃。孩子们实在吃不下去时,娘就把野菜撒上点儿盐,给孩子们当咸菜。又过了一段时间,娘把那点儿杂粮连皮一起都磨成面子,再给孩子们煮粥吃。

不久六安就出生了,六安又出生在娘推碾子的磨道上,刚生下来时,很瘦小。付家叔叔就打发他家孩子给娘端来小米粥,让娘喂六安。后来又让二妮去端小米粥。

“娘,付叔叔不在家,付婶婶光给盛的米汤。”

“傻孩子,这米汤可有养分了,这是你付婶婶向着咱们呢。”娘总是让孩子们往好处去想别人。

很快,范家屯也开始“土改”了。一天上午,“土改”工作队把各家男人都叫到一起开会,说是要给各家评定阶级成分。一连开了两三天,总算有了结果。付家和邓家都被评为下中农,爹被评为贫农。又过了两天的一个晚上,“土改”工作队一个女队员来到家里。她先跟娘和孩子们聊了一会儿,然后动员爹娘斗争地主分土地。爹娘怕地主反攻倒算,不敢要。她就盘腿坐在炕上,苦口婆心跟爹娘谈了整整一个晚上。末了又问爹娘:

“你们是不是认识铁匠炉上的一个张师傅?”

“是镇里的铁匠炉吗?”

“是啊。”

“那个张师傅?认识啊。”爹说。

“他可是个大好人,俺得亏他了。要不还来不了这里,还得在镇里要饭吃。”娘补充道。

“他现在就是咱这一片‘土改’工作队的副队长。上次我们开会时,他还特意提到你们,让我们能帮你们时就帮你们一把。”

爹娘听说是张师傅领着“土改”,这才答应要土地了。爹分得一亩一分地,六分好一点儿、近一点儿,另外五分地差一点儿,也远一点儿。付家叔叔为这事也来过两次,对爹娘说:

“张师傅捎信儿来,让我告诉你‘不要地可不行’。他还说:‘不要怕,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反攻倒算,那都是地主散布的谣言。’”爹娘听了后,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儿。“抽空先去看看地,也好准备种子。今年都分地,种子用量大,得早下手。”付家叔叔又说。

“行啊,我再砍点儿柴,卖了好买种子。”爹在镇里找到大安,说了家里分地的事。大安听说分地了,非常高兴。大安还让爹告诉娘:

“镇北边土城村打娘的那个地主,在斗争会上被穷人打折了腿和肋条,脑袋也打坏了,要不是工作队看着早就没命了。”

“这就是‘恶有恶报’啊,那地主可太坏了,该打!”娘对孩子们说。

从镇里回来后,爹有了精神,先后去地里看了两次,和娘一起盘算着怎么种地。

那年临近新年时,邓家儿子要娶媳妇,爹娘得搬出来了。先后换了两个地方,最后还是付家叔叔帮忙搬到了他的一个亲戚家。

快过年时大安回来了,买回来一块布,说是让娘给弟弟妹妹做件衣裳。娘看他买了二十多尺布,有点儿心疼钱,就说了他几句:

“挣得不多也是钱呀,你可别乱花。俺们天天干活儿,不露着就行呗。比不得你在镇里,见的人多,得穿体面点儿,要不给你做了吧?”

“我不要,你以前做的衣裳我还没穿坏呢。”大安觉得挺委屈。可仔细想想也是,弟弟妹妹连饭都吃不上,咋就有钱穿新衣裳了?“错了,我应该买点儿粮食。”

“你呀,先别买东买西了。你都快二十了,也该成家了。你看这家里能有钱给娶媳妇吗?你得自己攒点儿钱,有了钱,才能有人跟你。没有钱,人家就是跟了你,你不是也得受气吗?”娘也怕大安一个人在外边学坏了,“你要是攒不住,拿回来我给你攒着,可就是不能乱花。”

大安走后,娘把那二十多尺布分成了三份,作为还人家的人情,趁着过年,分别送给了付家、邓家和现在的房东。从那以后,大安也没再往回买东西,开始给自己攒钱准备娶媳妇了。

一九四六年,爹娘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终于真正种上地了。

“咱今年可有盼头了。我那孩子,盼着吧,夏天有了青苞米吃,就饿不着了。等秋粮一下来,咱这一年就不用发愁了。”娘一下地干活儿,就说这句话。其实,娘也在用这句话给自己鼓劲。毕竟天天吃糠咽菜,这肚子每天都饿得叽里咕噜响。

终于盼来了秋天。那一年,庄稼长得格外好,家家都打了不少粮食。当娘掰下第一穗苞米时,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这回,咱可有粮食吃了,孩子们可吃几天饱饭吧!”娘在地里念叨,在家里也念叨,对孩子们念叨,对邻居也念叨。

房东大娘看娘站在院里,把一穗一穗苞米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就是喜欢不够的那个劲儿,都感动地流了泪。

“他婶子,你倒是遭了多少罪呀?你倒是多少年没见着自己有粮食了?看把你乐的!哎哟,看来你可真是饿怕了。”

“就是啊。他大娘,你可不知道,不光是俺挨饿呀,俺看着孩子们饿得大的哭、小的叫,当娘的那颗心呀,都恨不能掏出来喂喂孩子。每天睁开眼睛一想到没吃的就犯愁,心里那个怕啊……”

那年冬天,娘是多年来第一次给自己家推碾子。每年推碾子,只盼着人家给点苞米皮子拿家给孩子们吃,现在自己家吃的粮食也可以去皮了,娘能不乐吗?

“娘,这糠咱还得留着吧?”大妮把娘簸出来的苞米□子装到口袋里问道。

“可是得留着,孩子。这才头一年啊,今年有粮食了,还不知道明年咋样呢。咱啥也不能扔。”

娘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又怀上了我。每天都格外辛苦地怀着我下地干活儿,累得趔趔趄趄。开始有土地种的第二年,我就出生了,那时正是盛夏的三伏天。

因为女孩子排行我第三,所以就叫我三妮。反正是个女孩子,谁也没把我当回事。只有二姐,她说我虽然很瘦,但是很白净,所以有空就来逗我笑一笑。

娘生下我第二天,就下地干活儿了。房东大娘看娘还很虚弱,就劝娘再歇一天。

“我不能歇着啊。嫂子,苞米地里的草都长挺高了,他爹忙不过来,我得去铲铲草、拾掇拾掇地,秋天好打粮食呀。你没见俺这一家人都指望着它呢!”娘喘息着说,“再说,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都惯了。比不得你们,生下孩子还能‘坐月子’。”

“唉,真是苦啊!”房东大娘很是同情。

一开始,娘还想背着我下地。可是实在没有力气,而且还得带着六安。没办法,只好狠狠心,把我一个人放家了。

“你把三妮就放那窗户下边啊?”房东大娘问。

“那,放哪儿好啊?”娘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放我。

“我是说,这窗户进风啊,别吹着孩子。”

“今天刮南风,放南窗户下面风吹不着。等刮北风时,再放北窗户下面。你这窗户高,孩子在窗台下面还能背背风。”

中午,娘自己走不动,就打发大妮回来喂我一点儿米汤喝。晚上干活儿回来,大伙又饿又累,也就大妮或二妮过来看我一眼。

“娘,三妮还活着呢!”二妮兴奋地说。

“啊,随她吧,命大就能活下去。”娘无奈地答道。

大妮过来帮我擦一擦,或者给我点儿水喝。后来听二姐说,我一喝下水,就看着大姐和二姐笑,或者哼哼两声蹬蹬腿,算是感谢了。娘直到把这一家人吃的东西忙活完了,才能有空照顾我。

有一段时间,我被蚊子叮得满头大包,自己用手乱抓,都抓破了直流血,后来又感染化脓变成了黄水疮。头上尽是脓血,好长时间都不愈合。房东大娘见了觉得实在可怜,就帮着访听来一个偏方,说是用锅底灰涂抹上就能好。娘就照着偏方做了,不料黄水疮不仅没好,反倒泛滥得满头都是脓血,整个头皮都溃疡了。娘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每天干活儿回来只能给我擦一擦,或者哄哄我。看着,看着,娘不由得担心起来:

“女孩子家,这以后要是不长头发了可咋办?”娘念叨着,大妮听见后难过地哭了。

“谁不长头发了?”五安捂着鼻子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是三妮吗?”他明知故问。四安则站在门口不住嘴地嚷嚷:“臭三妮、臭……”

“四安,不许胡说!那不是你妹妹吗!”娘申斥道。

晚上睡觉,谁都不愿意挨着我,娘就把我放在墙边,自己用身子把我跟他们隔开。为了防备我自己抓头,每天早晨娘总是用布把我的头包裹上。晚上回来时脓血湿透了布,又粘在头皮上,娘就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布揭下来洗洗、晾上,再换上一块布。这样过了足足两个月,天气转凉了我的头皮才渐渐好起来。

初秋的一天晚上,爹从镇里回来小声对娘说:

“大安今天说有人要给咱家大妮做媒,问我行不行。”

“给大妮做媒?是谁家呀?”

“听说是他们一块干活儿的一个伙计,今年二十四岁,也是咱老家那儿的人,来这儿六七年了。”

“家里呢?家里都有什么人?”

“他爹刚来两年就没了,现在家里只有一个娘和两个弟弟,大弟弟在外地工作刚结婚,小弟弟正上学。他家就住在镇里南街上,听说家里虽不富裕可也不算困难。”

“大安没说那人咋样?”

“说了,说是老实巴交的,没有多少话,整天就知道干活儿。”

“大妮要是能给镇里的手艺人可不错,可就是她年龄还不大呀,现在才十六岁。”

“你定吧。”爹说。

“大安说的应该不会有错,找个咱那儿的人比找这儿当地人好啊,他不会嫌弃咱山东人。再说,那个人要是人老实、能干活儿、家里人口也不多,大妮进门应该不会遭罪。”娘犹豫再三,“要不咱就答应了?”当娘跟大妮说这件事时,大妮是一百个不愿意。她哭着对娘说:

“娘,我不去!娘,你别把我给人,我不去!”

“孩子,娘也不想这么早就把你给了人,可是仔细想想,这是早晚的事啊。”

“娘,那就晚点儿吧,让我在家再待几年行吗?”

“数你在这个家吃的苦最多,干的活儿也最多,没过着一天好日子呀。娘想想都觉得对不住你。生下你来,让你跟着娘遭了这么多罪。这才有了地种、有了粮食吃,你要是在家多住上些日子,娘心里头也好受一些。可是,又有人来提亲,你又得走了。”说着说着,娘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娘,跟着你就是遭罪,我也愿意。我要是走了,家里这么多弟弟、妹妹,家里、地里这么多活儿,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呀!”

“忙不过来也不能耽误了你呀。”娘擦擦眼泪接着说,“是你哥看好的人,听说那人家还行,在镇里头比在这村里强啊,跟着个手艺人比种地强啊,旱涝都不怕,先说饿不着你。”

“娘,我就是不想去……”

“大妮,听说那人不嫌咱穷,说是不用陪嫁。可是,娘想着咋也得给你做身新衣裳穿啊。还得快些纳双鞋底,好做双新鞋。你都多少年没捞着新的穿了,天天都是这么补丁摞补丁的。唉!孩子,以后你就不用再跟着娘遭罪了。”说着,娘和大妮又都哭了起来。就这样,那年秋天,可怜的大妮,在我刚刚出生两个多月时就出嫁,离开了这个家。

送大妮出嫁的那天,二妮他们也都不愿意让大妮走,扯着大妮的衣裳不撒手:

“大姐,你啥时候才能回来呀?

“大姐,我不让你走。”

“大姐……”

我的大姐,走几步就回回头看看,走几步又回回头看看。她多希望娘突然叫住她,让她转身回来呀!她也想把娘和弟弟、妹妹都记在心里,把这个家、这个充满苦难和亲情的家永远记在心里。

可是,每回她回头看到的都是:娘在冲着自己摆摆手,弟弟妹妹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大姐”,还有那个家更是默默无语地在给自己送行。

大妮嫁人后,年前回来过两次。娘看着她好像一次不如一次,又黄又瘦、无精打采,每次都好像是受了委屈、哭过了才回来的。

“咋地了?他欺负你了?”

“没有,娘,他没欺负我。”

“那,你是咋了?看着气色可不好。”

“没咋地,娘,我就是想家,想回家,天天都想回家来。”

入冬后,大姐没再回来。娘说:

“下雪了,路不好走啊,你大姐有两个月没回来了,住惯了就不那么想家了。”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大安回来了,他低着头,坐在爹娘的中间小声说着什么。原来是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就是大富的妹妹。大富和他妹妹都看上大安了,可是大安有点儿犹豫,拿不定主意。

“她长得不好看,黑。”

“心眼儿好不好?”

“大富说他妹妹心眼儿好、能干活儿,就是厉害。”

“他家老人咋说?”

“他没妈,就一个爹,他爹嫌咱家穷不太愿意。”

“她本人呢?”

“哼,她可是愿意了,见我就笑,还老是让大富把我的衣裳拿回去她给洗。”

“她家是干啥的?”

“他爹是赶马车的,家里养着几匹马,一挂胶皮轱辘车,经常给人家拉活儿,还跑火车站接人,家里不缺钱。她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

娘想知道得多一点儿,可是大安不痛快,像挤牙膏似的,问一句才说一句。沉闷了好一会儿,爹才对娘说:

“看他自己的意思吧?”

“我,我,我……”大安“我”了半天,也没说明白,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可咋办?要不我去看看?心里没底啊。”

“你咋去?这么冷的天。你走到那儿还不冻僵了?”爹反对。

“娘,路上雪可厚了,你走不了。”

“大安,那姑娘愿意,没说为什么?她就不嫌你穷?”

“她说我长得好,人老实,现在穷不要紧,只要能干活儿以后还能老穷啊?”

“这话倒也对,可是她家老人没看上咱她咋还愿意?”

“都是她哥给传话,说她爹看她那么愿意就不阻拦了。”

“那,照你这么说,你也愿意呗?”

“我看,谁都差不多。”大安说。

“你要是愿意,我也不拦着。可是,你不是说她厉害吗?你现在要是娶了她,大富让你们先住她家,你要是受气咋办?”

“不能,她就能给大安气受了?”爹说。

“咋不能!两个小姨子、两个小舅子,他们要是欺负大安,你想挡都挡不住。”

“他们能咋欺负我?他们要是打我,我就躲了呗。”

听大安这么说,娘知道他是愿意了。但是自己还是放心不下,这一夜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怕大安被人家看不起、在别人家里受气,但又别无他法。

因为大安是家里的长子,这次也是家里娶的第一房媳妇,因此娘尽其所能地做了准备:给大安做了两床新被褥,一身新棉衣,一双新鞋子,还买了毛巾、袜子。

“娘,我干活儿挣的钱都留着呢,你不让我乱买东西,我没敢花。”

“你挣的那点儿钱可要攒起来,以后好买房子搬出去单过呀。”

娘本想让大安过年时回家来结婚,可是对方不同意,说年前就在镇里给办了。大安结婚后,第一个年就没回来。那之后,爹一连去了十几次镇里,每次回来不是说“大安瘦了”就是“大安看着没精神,不愿意说话”,再不就是“听说吵架了”。

“为什么呀?”

“大安不是不会说本地话吗?他总说山东话,她全家都烦山东口音。”

“那找大安的时候大安不也是说山东话吗?咋,现在嫌弃了?”

“唉,还是看不起咱们,听说都叫大安‘山东棒子’,也不叫名。”

“媳妇也那么叫?”

“可能吧!主要是他的小姨子,还说他‘啥也不会干,就会吃饭’。”

“这不是给他气受吗?”

“唉,能咋着?他愿意的。”

“让他大舅哥给说说呀!”

“这就是听大富说的,大富说‘没啥大事,吵着玩儿呗’。”事虽不大,可因为是宝贝儿子大安的事,娘的心里放不下。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听爹娘说话的二妮,悄悄过去附在娘的耳边说:

“娘,那回我姐回来时跟我说,她在那儿也受气,她婆婆老打她。”娘听了,大吃一惊:

“啥?你说啥?你姐挨她婆婆打?你咋不早跟我说?”

“我姐不让说,她说她婆婆不让她回来,她都是偷着跑出来的。路过大江时都在江边站半天,想跳进江里,可又舍不得娘。”

“啊?这还了得!那,她说没说倒是因为啥?”

“没说。”

“嗨!这咋行!你早说,我去看看啊!这下大雪了,想去也去不了,这不是干着急吗?”

“你也不用着急,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说不定现在好了呢?”爹安慰娘。

“要是能好就好了,她还是偷着跑回来的,回去还不是更得挨打?”

二妮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对娘说这事,看娘生气她也害怕了。

“这倒是咋地了?咋两个孩子都上别人家遭罪去了呢?”娘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咋也想不出个原因来。

“不行,等开春道好走了,咋说我也得去一趟,看看这两个孩子倒是怎么了。”对娘来说,家里的孩子饿不着了,可是出去的孩子却遭罪了。这颗心又开始日夜悬挂着,怎么也放不下来了。

“那依你咋办?”爹听烦了就问道。

“依我呀?我要是你,去镇里一次就找他们一次,凭啥给气受呀?”

爹不吱声了,找人家讲理是爹最不愿意做的事,爹比较愿意顺情说好话。想来想去,想了一些日子,娘终于想出办法来了。

“不行,咱得走,回镇里去!咱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咱不能就这么等着,让两个孩子在外边受气!”

“回镇里?去那儿靠啥生活?”爹反问娘。

“大安不是说镇里也快‘土改’了吗?咱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能分到一点儿土地呢?”

“这事得问问大安再说,要真能赶得上‘土改’也行,我就怕来回折腾。”“‘土改’了,咋也不会到处要饭吃了吧?不行的话,就让‘土改’队帮咱找个活儿干。”

“再说吧,后天我又得去卖柴了,去时跟大安再商量商量。”爹模棱两可地说。

“再说,也得让三安他们念点儿书啊,念了书,就不会受人欺负了。这屯里也没有学校,三安都十二三岁了,早点儿去说不定还能念上两年。”

爹想了想:可也是,孩子们还得念书呢!

付家叔叔听说爹娘要搬回镇里,起先不太赞成,可是商量了半天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说:

“哎,那么着吧,你们先在那找找活儿,这边也别把话说死。就说临时去看看孩子,还可能回来,也好把地给你们留着。”

“能那样可就太好了。”

“这得费点儿事,等开会时我帮你们说说,努力争取吧。”

“可是,你们去了住哪儿呢?”

“大安打听了一下,说是镇子里有两排空房子,以前住过日本人。工作队来后把房子清理出来了,再消消毒就安排没房子的人住进去。”“啊,那你们就先准备准备,我问问哪天有进城拉东西的车,就把你们捎过去。”

不久,大富和大安一起跟他们掌柜的说了说,同意让爹暂时先在那儿干着。

就这样,一九四八年春节前正好有车进城卖东西、拉年货,就把爹娘和孩子们一起送到了镇里。

娘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范家屯。临走娘把两垛柴草分别给了付家和房东家,算是答谢人情。

“大兄弟真是俺的亲人啊……”娘高兴地说。

“再找到这样的朋友可不容易呀!”后来娘不止一次地这样说,“咱到啥时候都不能忘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