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下):犯长安李傕听贾诩
蔡邕的死,必然要涉及董卓和王允。这两位,一为武将,一为文臣。蔡伯喈有一百个理由应当死在董卓手里,董卓也有过要杀他的意思。然而,杀人如麻的丘八,却对这位大师,表示出莫大尊敬和言听计从的气度;相反,同为知识阶层,文化精英的王允,却被女人般的嫉妒心所控制,对比他强出许多的同行,略无顾惜,毫不怜悯,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就下令将其缢死。
王允和蔡邕,同朝共事,互不相能,实因性格差异,形同水火久焉。王允做人,谨小慎微,爱惜羽毛,心胸狭隘,“刚棱疾恶”,因而活得有点累;蔡邕不同,性豁达,不拘泥,好交往,爱表现,拥有如桥玄、马日䃅、王朗、卢植、曹操等诸多朋友,活得自在,是一个思路开阔的性情中人。常有多血质的冲动,会“大叫欢喜,若对数十人”地不管不顾,活得极其轻松。王允除了身边的红颜知己,那位美女貂蝉外,别无可以倾诉衷肠的朋友,孤灯长夜,应该是相当苦闷的。
虽然,清人顾炎武不甚看好蔡邕:“东宋之末,节义衰而文章盛,自蔡邕始,其仕董卓,卓死,惊叹无识。观其集中滥作碑颂,则平日之为人可知矣。以其文采富而交游多,故后人为立佳传。嗟乎,士君子处于衰季之朝,常以负一世之名,而转移天下之风气者,视伯喈之为人,其戒之哉!”顾炎武有一种强迫症,常以自己为标杆,要求别人,这是不可取的。每个人有权选择自己的活法,活法的好坏,如鱼之于水,冷暖自知,旁人无权置喙。我觉得蔡伯喈这一辈子,大喊大叫,大哭大笑,为所欲为,痛快淋漓,岂不也是一生?他没有义务“转移天下之风气”,何愧之有?
董卓上台后,看到班子里动刀动枪者多,舞文弄墨者少,就要找一两个文人装点门面,蔡邕头大,先摸到他,一纸诏书,限期进京,为朝廷做事。
“中平六年,灵帝崩,董卓为司空,闻邕名高,辟之。”蔡邕怕董卓杀他,托辞不就。开始,竟敢拒绝,董卓威胁他:蔡先生,你要不来给我做事,“我力能族人”。什么叫“族”,就是满门抄斩,杀你一家。他一下腿软了,雇了一辆牛车,慌不迭地从杞县赶往洛阳报到。牛屁股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总算没误期限,战兢兢地上班以后,想不到颇受重用。“到,署祭酒,甚见敬重。”“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持书御史,迁尚书。三日之间,周历三台。迁巴郡太守,复留为侍中。”“卓重邕才学,厚相遇待,每集燕,辄令邕鼓琴赞事。”来了,就放手使用,这倒显出粗人的可爱了。老实讲,外行领导内行,固然弊端多多,但遇到似懂非懂而装懂,略知皮毛硬充行家里手,门窍不通却非常敢想敢干,甚至敢于蛮干的半瓶子醋的顶头上司,那好像麻烦更多。
董卓,作为屠夫,罪该万死,在肚脐上插一把灯草,点天灯,是他应得的下场。但是,作为对蔡邕破格相待的上司,没有知识分子的忸怩拿捏,酸文假醋,尽显老粗本色,确是倾心相待,我想,蔡邕作为被知遇之人,为这个坏蛋的下场,掉两滴泪,说两句话,不至于抓起来问罪吧?
门庭冷落的王允,与风头太足的蔡邕,这之间再夹杂着同是文人的相嫉情结,必然要渐渐发酵,慢慢变质,表面上似乎风平浪静,私底下则是互相较量。蔡邕是个于学无所不逮的大师,在文坛有较强发言权,一言九鼎,王允身为司徒级的朝廷大员,在政界足可以呼风唤雨。前者,片言只字,万人传读,后者,等因奉此,官样文章,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因而这种同类之间由外部的不协,到内心的不谐,从性格的歧分,到认识的差异,必然要产生出这种不良的结果。
世事难料,应该杀他,而且精于杀人之道的董卓,没有杀他;不应该杀他,而且说实在也不会杀人的王允,却找了个蹩脚理由将其处死。由此可见,文人要狠起来,有时候比武人更杀气腾腾。太尉马日䃅劝其刀下留人,不果,走出门来,仰天大叹:“王公其不长世乎!”果然,蔡邕被杀以后不久,王允也被董卓余部砍下了脑袋。公元192年,一个妒人的文人,和一个被妒的大师,就这样匆匆谢幕,走下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