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中国小说的成型,是话本和平话,而话本和平话来自说话人(评书艺人)的讲故事。先言而后文,可以概括这个小说的最大特色和民族传统。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二编《宋之话本》中写道:“宋都汴,民物康阜,游乐之事甚多,市井间有杂伎艺,其中有‘说话’,执此业者曰‘说话人’。……南渡以后,此风未改。”说话四家之一的小说分为三类:“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博拳提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鲁迅先生又写道:“说话之事,虽在说话人各运匠心,随时发生,而仍有底本以作凭据,是为‘话本’。”“后人目染,仿以为书,虽已非口谈,而犹存曩体。”鲁迅先生对仿说话体的作品评价很高:“宋一代文人之为志怪,既平实而乏文采,其传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闻,拟古且远不逮,更无独创之可言矣。然在市井间,则别有艺文兴起。即以俚语著书,叙述故事,谓之‘平话’,即今所谓‘白话小说’者是也。”宋元之拟话本的创作非常盛行,所以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专门为宋元之拟话本写了第十三编。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第四讲《宋人之“说话”及其影响》中写道:“宋人之‘说话’的影响是非常之大,后来的小说,十分之九是本于话本的。如一,后之小说如《今古奇观》等片段的叙述,即仿宋之‘小说’。二,后之章回小说如《三国志演义》等长篇的叙述,皆本于‘讲史’……作家之中,又出了一个著名人物,就是罗贯中。”鲁迅先生认为,罗贯中的四种小说“最盛行,而且最有势力的,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国小说于是进入大发展大繁荣的时期。明朝小说的两大主潮,一是讲神魔之争的,代表作是《西游记》,一是讲世情的,最著名的是《金瓶梅》,二流作品还有《平山冷燕》《好逑传》《玉娇梨》等。《好逑传》早有德、法文译本,为歌德推崇备至,赞叹不已。鲁迅先生将清朝小说分为四派:拟古派以《聊斋志异》为代表作,讽刺派以《儒林外史》为代表作,人情派以《红楼梦》为代表作,侠义派以《七侠五义》为代表作。《聊斋志异》风行约一百年,到乾隆末年,纪晓岚(昀)反《聊斋志异》而作《阅微草堂笔记》,艺术水平虽高,却因神道设教而价值大减。后来的文人只学他神道设教的一面,这派小说差不多变成了劝善书,也就自取灭亡了。吴敬梓之后的讽刺小说家,“描写社会的黑暗面,常常张大其词,又不能穿入隐微”,“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谴责小说的作者中,以《官场现形记》的作者李伯元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作者吴趼人最为著名,但也已经是《儒林外史》的等而下之之作。“其下者乃至丑诋私敌,等于谤书,又或有谩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则遂堕落而为‘黑幕小说’。”被鲁迅先生高度评价为“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的《红楼梦》,续作极多,无不狗尾。后来,更有皮毛模仿《红楼梦》笔调,大写优伶和妓女。写优伶有《品花宝鉴》。对于妓女的写法则有三变:《青楼梦》溢美,《海上花列传》近真,《九尾龟》溢恶。鲁迅先生贬之为“狭邪小说”,此后这类小说更变成污蔑、讹诈的工具,令人深恶痛绝。侠义小说代表作《七侠五义》,鲁迅先生认为发源于《水浒》,“本是茶馆中的说书,后来能文的人,把它写出来,就通行于社会了”。又经大学者俞曲园润色,遂成名著。其先之《施公案》,同时之《彭公案》,此后之《小五义》《英雄十八义》《七剑十三侠》……则“大抵千篇一律,语多不通”。
进入民国,直到全国解放前夕,通俗小说家的作品,仍然是清小说四派末流之继续,绝大多数都是文字垃圾。写这些小说的人,文品极差,只会迎合小市民的低级趣味。这些小说格调上鄙俗,艺术上低劣,毒害读者心灵,是对社会的精神污染,因而被历史所淘汰。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精神指引下,不少深入工农兵生活的作家,如赵树理,写出了《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柯蓝写出了《洋铁桶的故事》,邵子南写出了《李勇大摆地雷阵》,马烽和西戎写出了《吕梁英雄传》,孔厥和袁静写出了《新儿女英雄传》,王希坚写出了《地覆天翻记》……全国解放以后,又有曲波的《林海雪原》,刘流的《烈火金刚》,冯志的《敌后武工队》……这些小说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民族传统,又具有革命的思想内容,深受广大读者欢迎,发行量极大,奠定了社会主义大众小说的基础。我们今天的大众小说和大众小说作家,应该在这个根深蒂固的基础上,创造更为深广的新局面。
广大人民群众爱读具有中国特色,适合自己艺术欣赏习惯的文学作品,发展大众文学正是顺应民心。至今,轻视大众文学和大众文学作家的偏见,仍然严重存在。这是不对的。为人们大众所喜闻乐见,是中国小说的民族传统和革命传统,也正是小说创作的中国特色。这个传统必须保持和发扬,这个特色应该继承和发展。作家是人民的公仆,小说是人民的精神食粮,把小说写得雅俗共赏,是作家的本分。然而,我们某些作家的某些作品,不顾广大人民群众的艺术欣赏习惯,只愿供少数“高等华人”的赏玩,而为多数“凡夫俗子”所难以接受,走不出文人小圈子,却又得到言过其实的廉价吹捧,这种严重脱离群众、脱离国情的现象,是应该扭转和克服的。
当然,大众文学和大众文学作家,也应该自爱、自重和自强。时刻想到自己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建设者,时刻想到为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而写小说,大众小说的创作将会得到发展和提高,大众小说的作家将会自成一格,得到公认。看不起大众文学和大众文学作家的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崇洋思想严重,凡是外国的东西,哪怕是假、恶、丑的货色,他们都是为之倾倒,因而也就迷信外国小说,认为外国小说比中国小说高级。其实,这些人的病根子是无知,对中国小说和中国文学无知,对外国小说和外国文学也无知。另一种情况,是只看到大众小说中存在的缺陷和弊端,甚不以为然。他们的态度未免高傲,他们的意见却不无道理。
大众小说作家常有自卑感,这也是不对的。你写出了为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作品,人民大众看得起你,为什么要自认低人一等呢?然而,也确实有些人,在创作上胸无大志,不求上进,甘当“二流子”。他们的作品的两大致命伤,一个是格调不高,一个是粗制滥造。“二流子”的人品和文品,不会有严肃的创作态度和刻苦的艺术追求,又怎么能写出上乘的作品呢?
大众文学绝不是二等文学或低级文学,而是屹立于文学之林与“纯文学”平起平坐的一大文学品种。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创作方向,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合二而一便是大众文学。我们今天的大众文学作家,应该承继《三国演义》《水浒》《儒林外史》《红楼梦》之祖传而又有创新,决不能师法晚清直到解放前的无聊文人之作,或模仿港台的不伦不类的流行小说,甚至等而下之。我们要取法乎上,而不应取法乎下。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下岂不是只得其劣吗?
大众文学和大众文学作家,如何自爱、自重和自强呢?首先,要有志气,有骨气,胸怀大志写作,挺直傲骨做人。因而,必须提高思想水平和艺术功力,使大众文学与“纯文学”双峰并秀,各领风骚,不仅在拥有读者的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而且在艺术质量上至少不逊一筹。
大众文学中写历史题材的作品很多,但是能够写得符合历史真实,艺术地再现历史的佳作却极少。这是因为作者严重缺乏历史知识和史学及古典文学造诣所致。认为写的是历史题材,年代久远,为读者所不熟悉,可以任意胡编乱造,是造成这一类题材作品失败的致命伤。特别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对革命历史题材缺乏起码的革命责任感,歪曲和丑化了革命斗争和革命者的形象。因此,不甘下贱的大众文学作家们,要坚决反对、克服和扭转这种败坏大众文学声誉的不正之风。
大众文学作家很能编故事。但是,脱离塑造人物性格和形象的编故事,必然脱离生活。有悖情理,不能自圆其说。只要对这种主观随意性的故事的情节和细节进行反问和推敲,便会暴露破绽百出。而从塑造人物性格和形象出发所衍生的故事,是经得住生活和情理的检验的。文学是人学,大众文学也必须以写人为能事。要想提高大众文学的创作水平和艺术地位,非如此不可。
当前,我们更主张大众文学作品要转向反映现实生活。大众文学的艺术手法和形式,很能表现公安、司法、爱情、婚姻、家庭、社会伦理道德等领域的人物和故事。当然,必须严肃认真,而不要哗众取宠。
形式服务于内容,也必然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有所演变。大众文学不能旧瓶装老酒,也不能旧瓶装新酒,艺术手法和艺术形式都必须推陈出新。
我们主编“大众小说丛书”,正是为支持改革,提高、繁荣和发展大众文学创作,尽一点心力。大众文学大有可为,大有前途。
1987年3月
(注:此文作者署名是:马识途刘绍棠。此书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系列只出了一本即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