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一阵子,陆先生就到钱老师这边来坐坐,给钱老师搭搭脉象,看看舌苔,再看看气色,或者开几贴清火解热的中药,也或者不开什么,只是和钱老师说说旧话。钱老师拿陆先生开的方子,并不一定把药配回来,或者有时觉得口腻舌厚,就叫正红去配回药来,钱老师自己煎了来吃,也是可有可无的样子。
钱老师和陆先生,已有好多年的交情了,那时候钱老师的母亲钱老太太风湿痛,去请医生来扎针,医生只来了一回,因为病人多,他很忙,走不开身,就叫学生意的三官来帮钱老太太扎针。三官跟先生已经跟了三年,先生的本事学了也有好几成了。三官来的时候,年纪很轻,大约有二十岁的样子,穿一件蓝竹布长衫,头发剪得很短,看上去很老实。钱老太太开始不相信三官,不要他扎针,三官就很尴尬,站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来大家劝了钱老太太,而且三官是很用心的,手也是软软的,扎针又轻又快,老太太后来就喜欢三官来扎针了。
三官那时候没有人叫他陆先生,大家叫他三官小先生,叫陆先生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陆先生现在常常来看钱老师,陆先生走的时候,钱老师要送他一段。这一段是一条备弄,很长,又窄,又很暗,老人在备弄里慢慢摸索着往前走。
有时候陆先生停下来,喘口气,说:“从前荷花,提着灯笼送我的。”陆先生说着,就叹了一口气。
钱老师听陆先生说荷花,也跟着叹息一声。
荷花是钱老师的太太带过来的丫头,虽是个小丫头,从小陪小姐在闺房里,细皮嫩肉,人又乖巧,荷花跟着小姐到钱家来,时间不长,钱家的人都看重她,反倒显得钱太太不如荷花有身份似的。钱老师那时候也是很喜欢荷花的,钱太太可能有点吃荷花的醋。
当年荷花给三官开门,开了门就说:“三官小先生来哉。”钱老师现在回想起来那声音仍然是很脆很甜的。
后来就有人说荷花送三官走备弄,三官拉着荷花的手,大家就有些议论。
钱老太太还是比较开通的,她想撮合这一对人的,可是钱太太作梗,叫娘家把荷花要回去。钱老太太虽然生气,但为了家庭的和睦,忍气吞声一回也是应该,荷花毕竟只是一个丫头。
现在钱老师叹着气对陆先生说:“荷花的事,也怪我的。”
钱老师说的是实话,当时钱老师没有阻止太太把荷花赶回去,钱老师那时候好像有一种想法,他不愿意荷花这么快就嫁人。钱老师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自私的。
陆先生听钱老师批评自己,他笑了起来:“从前的事情,不说了吧。”
钱老师说:“从前的事情,不说也罢。”
老人笑了一回,又慢慢地往前走,然后钱老师停下来说:“不过从前你可没有现在这样想得开的,是吧?你见不到荷花,很伤心的。”
陆先生说:“那是的。那时我不明白,怪钱老太太,怪你,背后还骂你们恶讼师。”
钱老师笑了笑。
陆先生说:“后来我先生跟我说,钱家是讼师人家,还是不攀亲的好。”
钱老师又笑笑。
钱老师家好几代人都是做讼师的。钱老师自己也不是做老师的,他在民国期间做过几年律师,也算是子承父业。后来大家叫他钱老师,也不知是怎么叫起来的,可能是因为没有别的更恰当的称呼,当然总是因为钱老师有学问才这么称呼的。倘若钱老师不是做的律师,而是做从前的讼师,别人恐怕不会叫他老师的,讼师和律师,是不一样的。在从前讼师不能算什么正式职业。做讼师的人在社会上不大被人看得起,认为讼师只是靠一张嘴皮子会说话,反正这世上的道理都不是绝对的,这样说那样说翻来翻去都有理,讼师就是利用这一点,钻空子,捞钱财;又觉得讼师多半是为了犯了罪的人说话,有些犯了罪的人确实是很坏的坏人,十恶不赦,但被讼师一张嘴一说,倒好像不是十恶不赦,居然也有一二可赦之处,这就难免觉得讼师多半是昧着良心说话的,为了拿钱,把坏人说成好人。当然讼师也不仅仅是为罪犯或被告说话,比如在唐朝宋朝的时候,倒是专门为原告说话的,也就是代替别人进行诉讼。讼师在为原告说话时,如果将被告的罪行夸大,与事实不符,凭着一张嘴,甚至将好人说成坏人,这同样是伤天害理的,以至于后来在吴地方言中有了一个众所周知的词叫作“恶讼师”。恶讼师的内涵无疑已经超出了讼师的范围,泛指一切刁蛮恶劣、阴险狡猾、专门帮别人出坏主意的人,比如有人帮某一个不得人心的人出坏点子,欺负人,压迫人,大家就说,“这个恶讼师!”这个人其实不是做讼师的。这是方言谚语的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功能。当然,如果把所有的讼师都称作恶讼师,那也是不对的,大家知道讼师里边也有积德行善、与人方便的讼师。
在从前讼师的社会地位不高,经济收入也不很好,这是不用怀疑的,但是钱家却有一定的家产。像钱家这样的讼师人家,恐怕也是讼师中的为数极少的出类拔萃者。别的许多做讼师的人,都没有这样的运气,捉襟见肘、勉强维持家小糊口的为多,或许连糊口也觉艰辛,以至做出一些下三滥的事情来。
现在钱老师送陆先生走出备弄,他们停下来,钱老师笑着说:“我小时候,最恨人家说恶讼师。”
陆先生说:“所以你不做讼师。”
其实钱老师不做讼师,倒不是因为讼师的名声怎么样。钱老师开始做事的时候,讼师这个称呼已经很少见了,钱老师做了律师。讼师和律师虽说有种种不同,但两者之间的延续性,却是不可否认的。所以说到底钱老师也还是子承父业了。
陆先生走了以后,钱老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看过往的人,有邻居过来说:“钱老师,出来走走啊?”
钱老师说:“出来走走。”
邻居说:“钱老师今年水仙头好不好,到时候还要讨几个呢。”
钱老师说:“到时候你来拿吧。”
邻居说:“已经立过冬了,也快了。”
钱老师说:“也快了。”
每年钱老师都要培育好多水仙头,等水仙头长到时候,钱老师细细地分好根茎,送给邻居和亲戚,钱老师对于花卉盆景,是很有造诣的。钱老师搞盆景的时间要牝他做律师的时候长得多。钱老师的律师其实只做了五六年,弄盆景倒弄了几十年。
钱老师从小聪明好学,志向远大,毕业于东吴大学法律系,又出洋留学,专攻法学,回国后很快成为当时律师界中年轻有为的律师。但是钱老师做律师未能做得长久,几年以后就惹了一场大祸。
一九四七年秋天钱老师受理了一桩案子,出庭辩护,被告是他的同事秦律师。秦律师擅长占卜休咎之术,尤长测字,但平时并不以此为生,偶而为朋友测字问卜。这一年春天,有一位政府要人不知怎么听说了秦律师能测字,其时这位要人正为太太的病发愁,便找上门来,秦律师再三推辞不成,只好起测。问其测什么字,那要人随口说,就测你的秦字。秦律师说,秦字从“夹”、“禾”二字,按字意看,不是佳兆,“夹”为春之首,“禾”为秋之傍,从春到秋,其时不长也。要人当时就面露愠色,秦律师再三说这只是儿戏,不必当真。哪知到了秋天,那太太果真一命呜呼。那位要人居然告秦律师用巫术害人性命。这种事本来是要被人嗤笑的,更不要说上法庭了,可是法院偏就受理了,要开庭审判。钱律师自告奋勇做了秦律师的辩护律师。
钱律师办过许多大案要案,对这个案子是不放在心上的,开庭时他三言两语就把诉方说得哑口无言。在第二次开庭之前,住在钱律师家隔壁的杨老先生带了厚礼上门来,虽然杨老先生闪烁其词,但钱律师一听就明白,杨老先生是来替政府方面说话的,意思是原告方面只是憋了一口气,也不是要取秦律师的性命,判个年把两年,让要人出出气就行了。钱律师严辞拒绝,一点面子也不给,而且在下一一次开庭时,将之公诸于众,最后以原告败诉,被告无罪结案。
从此钱律师就和政府方面一些官员结了怨。不久政府方面就找到一个报复的机会,指定钱律师为一个人赃俱在的湖匪辩护,一方面又收买了那个湖匪,要他向钱律师作伪供,大诉冤枉。钱律师不知有诈,为其作无罪辩护。与此同时他们又栽赃陷害,找人作伪证,指控钱律师通匪。遂到钱宅搜查,果真查出赃物若干。钱律师通匪罪成立,立即被捕判了两年。
两年以后,钱律师已经不再年轻气盛,退出律师界,在家中侍养花草遣日。好在钱家家底尚丰厚,不靠供奉也能维持。
一九四九年以后,钱律师在自己家中开辟花圃、苗木园,经营自给,一年以后受聘于一家新建的宾馆做园艺工作。
钱老师夫妇没有子嗣。钱老太太在一九五八年病故后钱老师和钱太太都觉得有些孤凄,到一九五九年就领养了一个女儿,取名钱独梓。
一九五九年钱独梓一周岁。
一九六七年钱独梓九周岁,其养母钱太太投水于万年桥下死。
钱老师于一九七九年退休,时年六十二岁。
钱老师退休后,又在家中开辟小花园,培育花卉盆景。
钱老师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养花弄草,所以现在年纪轻一点的人,多半不知道钱老师从前做过律师,就是知道,也是听陆先生这样的老人说的。
钱老师在门前站了一会,他看见九婶婶拎着菜篮走过,就说:“你歇歇吧。”
九婶婶笑笑说:“我歇的。”
钱老师说:“陆先生来过了。”
九婶婶说:“噢。”
钱老师看看九婶婶,他觉得九婶婶有点麻木了,大概是做得太凶了。钱老师看九婶婶的手,很粗糙,暴着青筋,九婶婶的脸,哪里还有荷花的样子!
荷花嫁的时候已经耽误到二十八岁,嫁给拉黄包车的夏九,以后就叫作九婶婶了。夏九没有文化,脾气也不好,在他们家里,只有夏九的场势,夏九骂人,夏九摔东西,从来听不见九婶婶回嘴的。早几年钱老师还到夏九那边去为九婶婶说说话,钱老师给夏九说说做人平等的道理,说说一个人要知书达理,人的素质就会改变等等。可是夏九这人是很粗俗的,他听不进钱老师的话,反过来却说,我夏九是拉黄包车的命,不想改变什么,荷花是你们钱家的丫头,你这么看重她,当初怎么不升她做太太呢?老古话说,只有丫头升太太,没有长工做老爷。钱老师听了这话很生气,以后就不再去跟夏九说什么了。钱老师跟夏九,原本是说不到一起去的。
九婶婶看钱老师有点发愣,就问他:“钱老师,你有什么事情要我相帮做做,你只管说好了。”
九婶婶现在也跟着大家叫钱老师。
钱老师说:“没有什么事情,有事情正红他们会做的,你省省心吧。”
九婶婶说:“我反正是歇不下来的,歇下来反倒不适意了。”
钱老师说:“你也是个劳碌命。”
他们说说话,钱老师的女婿正红下班回来了,见钱老师站在门口风头里说话,就叫钱老师回去,说小心受凉。钱老师就跟着女婿回去。
正红到家,开炉子弄饭,家里的事情,多半是正红做的,正红待老人也比较体贴,钱老师到老来有这样一个女婿,也算是可以了。可是女儿对正红不好,常常横挑鼻子竖挑眼,有时弄得正红很难堪。钱老师看不过去,说女儿几句,女儿就说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不要你管。钱老师想女儿这样说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他就尽量少插嘴,但是一看到女婿委屈的样子,他又忍不住要多嘴。女儿虽然是领养的,脾气却很像钱太太,很固执,有时有点蛮不讲理。照钱老师看起来,女婿和女儿大体上也算是般配的,既然大体上般配,还嫌什么呢。
正红忙了一阵,喝了口水,对钱老师说:“今天夜里我加班。”
钱老师说:“怪不得早回来呢。”
正红说:“我带点饭先走了,等会儿她回来,你跟她说一声。”
钱老师说:“这么急,还早呢,你不是加夜班么?等一等吧。”
正红说:“这几日她看见我有气,我还是避一避,也可能调几个夜班做。”
钱老师连忙说:“独梓的脾气,你知道的,气不长的,一两天就会好的,你不要去调夜班。”
正红说:“这一回她的气长了。”一边说一边就带了饭盒走了。
钱老师听正红在外面开自行车锁,然后推着自行车出去了,钱老师心里有点难过。
过一会儿外孙小强放学回来,再过一会女儿独梓也回来了。独梓进门就问:“他还没有回来?”
钱老师说:“回来过了,做好了饭,加夜班去了。”
独梓拉开碗橱看看,把正红烧好的菜端出来,说:“他躲开我。”
钱老师说:“你想得出的,正红为什么要躲开你,他加夜班。”
独梓“哼”了一声,叫小强洗了手来吃饭。小强说:“妈妈,你和爸爸,到底是谁躲谁呀?”
独梓说:“谁心虚就是谁躲谁。”
小强一笑说:“那肯定是爸爸心虚,爸爸为什么要心虚呢?”
独梓瞪了小强一眼,说:“吃饭!”
钱老师看看女儿的脸,女儿的脸绷紧了,和当年的钱太太真是很像。
小强吃了几口饭,又说:“据我了解,夫妇间出现矛盾,多半是有了第三者,对不对?”
独梓脸色一变,说:“你废话!”
小强说:“不是废话,是真理。只是不知道你们两方面,是哪一方面有了第三者,还是双方都有了第三者。”
钱老师听小强这样说话,他真是有点吃惊,不由得朝女儿看看。
独梓说:“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
小强吃完了饭,就去看电视。钱老师对独梓说:“你们要好好的,小孩子长大了,懂事了,你们做家长的,要有个好样子。”
独梓说:“他再乱说,我打死他。”
钱老师生气地说:“你这算什么?自己做得不对,反而怪孩子。”
独梓说:“我做得不对?我哪一点做得不对?”
钱老师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看你和正红之间,不应该有什么不可解决的矛盾,再说,正红的为人也不坏的。”
独梓说:“你是说我的为人不好?”
钱老师说:“你这个人就是多心,我没有说你为人不好,我只是觉得你的脾气不大好。”
独梓停了一会儿,忽然叹息了一下,说:“你是只看表面现象的。”
钱老师说:“我怎么只看表现现象?”
独梓说:“我不跟你说,你不懂。”
独梓收拾了碗筷到厨房去洗。
钱老师刚吃了饭胃有点胀,他出来在天井里站站,天还没有黑透,他看看自己的花草盆景,很有生机。
这天夜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钱老师从前带出来的徒弟,现在在万景山庄做园艺师的小王,另一个是万景山庄的张主任。他们是来向钱老师求助的。万景山庄近日失窃,几盆最名贵的树桩盆景被盗,偏巧遇上某外国代表团访问,要看万景山庄,山庄缺了那几盆东西,就撑不起场面来了。事情很急,想到钱老师这里有好货,连夜过来,想借几盆应付一下,用过即还。
张主任说:“听小王说起过钱老师的为人,我们只有求钱老师帮助了。”
小王说:“是呀,张主任一定把我拖来。”
钱老师说:“借就借几天吧。不过一定要小心,这些东西都是很娇贵的。”
张主任说:“钱老师你放心,我们都交给小王,小王是你的学生,你知道他的,是不是?”
钱老师点点头,又关照了小王几句,然后说:“你们怎么拿走呢?”
张主任说:“我们有车子来的。”
钱老师说:“你们倒断定我肯借的,一般人是不肯借的。”
张主任说:“钱老师的为人,大家都晓得的,所以就只找钱老师,不找别人。”
钱老师看他们把盆景搬出去,车子停在大门外,他们搬着盆景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备弄,钱老师不放心,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说:“小心,小心一点。”张主任和小王走了几个来回,终于把盆景全装好了,钱老师说:“路上小心车轮子硌了,要颠碎花盆的。我还以为你们是汽车呢,怎么弄一辆黄鱼车呢?”
张主任说:“我们会当心的,我们都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出了问题,我们也没法担当呵。”
钱老师看小王骑上车子,张主任坐在后边护住花盆,车子走远了,钱老师一颗心还是放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