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杨湾在一九七二年冬至一九七三年春发生了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这其实很平常。在南方农村和城市连接的地方这样的小镇本该是很多的。或者说就像一大片海滩上零乱散布的卵石一样。那么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像那许多粗粗细细的沙子一样。这个比方也许很蹩脚,旨在说明一九七二年冬至一九七三年春发生在杨湾的事情是多么的细小而平凡。
当然杨湾和别的小镇也许略有不同。首先杨湾不是一座新兴的商业小镇,杨湾是一块古地,这就决定了杨湾的性质。很自然杨湾肯定出过一些名人。杨湾政府有厚厚的一套人物志,专门记载杨湾籍名人的轶事。弄得好像一部野史,修志的任先生,从前做旧政府税务局的税务员,他对此类事极有兴趣。
不过在一九七二年冬至一九七三年春或者更长一点的日子里,任先生一直没有修志。
现在来回忆一九七二年冬天的气候和温度,对修志是不是有一些帮助呢?
事实上一九七二年冬天是一个十分温暖的冬天。老百姓把农历一年内两次交春的现象叫做“一年两头春”,逢上“一年两头春”的年头,冬天必定暖和,但来年的收成必定不好。所以这句话完整起来是这样的:一年两头春,饿死经济人。这是题外话。
一九七二年冬天开始的时候,陈小马正在为一条湖蓝色的腈纶围巾伤脑筋,她已经到百货店看了五次,围巾的价格是五块,而她正好有五块钱。如果陈小马没有五块钱,她就不会来看这条湖蓝色的围巾,但问题在于这五块钱是家里给她的一个月的零花钱,倘若买下这条围巾,整一个月就没有钱花,所以陈小马是应该好好考虑的。
陈小马家里并不穷。请注意事情发生在一九七二年冬天。陈小马那时候是中学生,一九七二年冬天杨湾小镇的中学生每月有五块钱零花,这也是说得过去了。当然陈小马家里也不富。
陈小马的爸爸陈四柱,是县人武部的副部长。当时他的级别大概在十六级至十四级之间,月工资相应在一百三十元至一百五十元之间,这在一九七二年南方小镇甚至在县城里都属于高工资无疑,问题是陈小马的爸爸妈妈曾经在八年之内生了五个孩子,这样就把陈部长的家庭经济水平从高工资阶层拉到了中层的水平。
陈小马兄弟姐妹排列状况是这样的:大哥陈小虎二哥陈小龙三妹陈小马四妹陈小羊五弟陈小弟。陈部长的四个孩子都以生肖属相为名,属虎的叫虎,属龙的叫龙,这和陈部长的文化水平多少是有一点关系的。据说陈部长有了第一个孩子一直没有起名,就按当地的习惯叫做小毛头,但小毛头这样的名字是不能报户口的,不报户口就领不到口粮。陈部长的家属催陈部长,多少有点埋怨,陈部长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好名字,后来说,他属虎,就叫小虎,以后大了再改嘛。后来陈小虎长大了,不仅没有改成陈大虎或陈其他什么,而且连他的弟弟妹妹也都受了他的影响,被叫做小龙小马小羊。陈部长最小的儿子属鸡,本意也是要跟着哥哥姐姐叫小鸡的,可是遭到丈人丈母以及老婆的一致反对,小鸡这样的名字以后会被人家篡改成“小鸡巴”或者“小×”之类的绰号,小马小羊什么的,已经给人家笑够了,这一次决不妥协,连帮人家倒马桶的刘阿姨还给儿子起“建国”、“为民”这样的名字等等,听起来确实对陈部长有点意见。陈部长哈哈大笑,说不叫小鸡就不叫小鸡,叫什么你们定吧。但麻烦的是他们为这个最小的孩子起了一百多个名字,还是决定不了用哪一个,最后丈母娘说,先叫小弟吧,长大了再改。据说陈部长听说小弟,哈哈大笑,说小弟和小鸡,不是差不离嘛。当然陈小弟长大以后也仍然叫做陈小弟,这是否该称作习惯势力。
这一切和陈小马的湖蓝色腈纶围巾没有直接的关系,只是说明一下陈部长家因为子女多,家庭经济就不能太尽人意;在这同时是不是也顺带着传达了另外的一些信息,比如陈部长脾气不腻,极爽快,比如陈部长不是知识分子型的军队干部等等。
陈部长无疑是北方人,确切地说是北方农民,虽然不是很北,但对南方小镇杨湾来说,他是绝对的侉子。陈部长渡江南下,跟着部队开到南方的一个县城以后就驻扎下来。陈部长是带着北方农民老婆孩子热炕头春耕秋收二亩地的理想当兵的,那时候他必定不会想到以后他连自己的根都移到南方来了。
陈部长的婚姻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回头弹这个老调会使人厌烦,要说的是高中生陈小马的事情,而不是填写人武部副部长的履历。但是这里边就有一个问题,陈小马既然是陈部长的女儿,她怎么会在小镇杨湾念中学,为什么她不跟父亲一起住在县城呢。
事实上住在杨湾的不只是陈小马,还有陈小虎陈小龙陈小羊陈小弟以及他们的母亲王丽芳。
倘若追溯到当初是谁提出把家安在小镇杨湾而不是在县城的,推想起来一定是王丽芳,她是独女,无疑她负有赡养照顾父母的义务。陈四柱部长大概不会有疑义。在北方农民看来,南方的县城和南方的小镇是一样的,她们都是美的,但又都不属于自己。
在一九七二年冬天,陈小虎陈小龙插队在农村,陈小弟则在一年以前当了小兵,到部队去了,所以一九七二年冬天在杨湾的只有王丽芳和她的两个女儿陈小马陈小羊。
就王丽芳本人来说她没有经济收入,她是家庭妇女。但她并不是天生的家庭妇女,她曾经在县城的女师读书(用不着怀疑陈部长就是那时候认识了她的),以后王丽芳又在家乡杨湾的小学教书,她是在生了五个孩子以后才退职,专心做家庭妇女,所以她随时都可以抱怨陈部长和三个孩子,她说是他们毁了她的大半生,这话好像有点骇人听闻,但细想起来并不过分。在进入一九七二年冬天的时候,陈小马和陈小羊都觉得母亲的怨气日甚一日,弄得陈小马陈小羊不胜负担。
进入一九七二年冬天的时候,陈小马看中了一条湖蓝色的腈纶围巾。这时候舒波也走进百货店。舒波是陈小马的同班同学,她走进店堂以后,在陈小马后背上拍了一下,说:“买吧买吧。”
陈小马说:“我再看看。”
舒波说:“不买就走。”她拉了陈小马往外走,一边凑在陈小马耳朵边上说:“我问你一件事。”
女中学生走出店堂,走到小街拐角上停下来,有几个过路的人朝她们看,他们是看舒波的,舒波走到哪里都有人看。陈小马不由得也朝舒波看看,舒波的脸有点红,陈小马感觉出舒波确实是有什么心思了。
舒波说:“征兵了,今年杨湾有一个女兵,是不是?”
如果说这句话是一九七二年冬天的一个雷听起来确实过分确实夸张了一些,但是陈小马听舒波说“女兵”,她的心就乱跳起来这却是事实。在一九七二年冬天这样的时候,南方小镇杨湾的女中学生倘若有兴致谈论日后的婚姻大事,最理想的爱人非军官莫属,这毫无疑问,女兵在一九七二年冬天的气氛中,无疑具有女王般的吸引力,所以也就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样可望而不可即。
据有关人等回忆,在一九七二年冬天这样的时候,平均一个县至少要隔两年才能轮到一个女兵名额,每个县又至少有十个像杨湾这样的小镇。在每年征招大量男兵的情况的对比之下,女兵实在如凤毛麟角一样稀少而珍贵。
所以当女兵这样的愿望连人武部长的女儿陈小马也是不敢随随便便奢望的。
可是现在这片云居然飘过来了,伸手抓住它,陈小马这样想,舒波也这样想,在一九七二年冬天南方小镇杨湾的女中学生们都会这样想。
舒波的话可靠吗,这样的消息怎么会首先从舒波那里传出来呢,有关部队方面的所有一切,应该是陈小马最有发言权。
舒波盯住陈小马,问:“是不是,是不是今年轮到杨湾一个名额?”
陈小马说:“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晓得。”
舒波的脸就拉下来,不高兴地说:“你保密啊,招女兵总归是你啦,谁抢得过你呀,也用不着这样保密呀。”
陈小马说:“我真的不晓得,骗你是小狗。”
舒波笑起来,说:“你们家反正都是狗呀猪呀。”
陈小马也笑了。
舒波突然又叹口气。
陈小马说:“到我家去玩。”
舒波摇摇头,说:“不去了。”
然后她们就在拐弯的地方分手,舒波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先要体检的。”
陈小马说:“是要体检的。”
舒波说:“那条围巾你不去买了?”
陈小马说:“我不买了。”
舒波说:“你要去当兵了。”
陈小马笑笑,她看舒波的脸又红了,就说:“也不一定轮到我,人多呢。”
一九七二年冬天在南方小镇杨湾适龄女青年中到底有多少人将参加这一个名额的角逐呢。
还是说陈小马吧。
陈小马急急匆匆跑回家,看见妹妹小羊和她的同学在桌上摆弄刻纸,陈小马心里有点蔑视她们,她问小羊:“妈妈呢?”
小羊说:“在里边,高家里女人在跟她说话。”
陈小马走进里屋,听高家里女人说:“骚货呀,我看见的。”
陈小马看母亲一脸恼怒,不说话。
高家里女人又说:“你不要讲出去是我告诉你的啊。”
妈妈说:“晓得了。”然后就送高家里女人出去,回头看见陈小马,劈头就说:“你到哪里去了,不回来,刚才你们那个同学,舒波,来找你,等了半天,坐在这里,我看见她就烦,小妖精的样子,还问你爸爸有没有回来,我们家的事要她问什么,我就看出来,不正经的货色,和她娘一样的腔调,那个老妖精,你爸爸每次回来,她到我们家门口转来转去,呸,下作,嫁了三个男人还不够。”
陈小马看了小羊的同学一眼,说:“妈妈,你怎么说这种话呀。”
王丽芳说:“你嫌我的话不好听,得罪谁啦,你们长大了,手臂拐子都朝外面翻了。”
陈小马说:“哎呀,不要烦了,人家有要紧事问你,上星期爸爸回来,有没有跟你说招女兵的事。”
旁边陈小羊跳起来,说:“招女兵,招什么女兵。”
陈小马说:“今年杨湾有一个女兵名额。”
陈小羊跳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发嗲说:“妈妈跟爸爸说,我要去,让我去。”
陈小马“哼”了一声,说:“你不要激动,有条件的,你不够,要应届高中毕业生,你还差两年呢。”
陈小羊放开母亲的手,愣了一会,抽一抽鼻子,说;“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陈小马也愣了一下,追到母亲身边,问:“妈妈,你说,这个名额是不是该我去?”
王丽芳说:“烦死了,烦死了,你们走开。”
陈小羊得意地一笑,说:“你们那一届,梁宇红呢,邱薇呢,还有杨玲玲呢,你比得过她们?”
陈小马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她狠狠地看了小羊一眼,说:“军装呢,说借两天,几天了?还给我。”
陈小羊支吾了一下。
陈小马说:“你拿出来,不要赖皮。”
陈小羊指指她的同学,说:“我借给刘萍,穿两天,就还你。”
陈小马看刘萍尴尬的样子,心软了,说:“穿一天,不要弄脏了。”
陈小羊朝刘萍眨眨眼,两个人一起走出去,她们走到门外就放肆大笑,陈小马听她们那样笑,恨不得追出去收回那句话。
母亲拦住她,说:“小马,我跟你说,是有一个女兵名额给杨湾中学,不过你不能去。”
陈小马心里一沉,问:“为什么?”
母亲说:“你爸爸回来,我们商量过了,今年重点要解决小虎小龙中的一个,他们下去三年多了。”
陈小马说:“他们是男兵,我是女兵。”
母亲说:“你不懂事,一家人家一年出去两个,要被人家说话的。”
陈小马要哭出来了:“我不管,我要去。”
母亲板了脸,说:“你不听话,就算你不为你哥考虑,你也不一定能去,小羊的话是有道理的,梁字红那几个人,你也不是不晓得,都是有路子的,你爸爸,现在又不吃香,你也不是不晓得,像他这样资格的,人家都提到分区去了,他在县里还是个副的,副的里头还轮不到他作主呢,今年能把小虎小龙里弄走一个,就是好事了,你不要想入非非了,再说,你马上要毕业,分配工作是笃定的。”
陈小马哭起来。
母亲说:“你好好想想。”
这是一九七二年冬天一个晴暖的中午。
下午学校还有课,所以陈小马没有敢痛痛快快地哭,她怕眼睛哭肿了,不好见人,她已经是高中生了,应该有一定的克制能力。
在去学校的路上,陈小马好像受了惯性的支使,又绕到百货店门前,她站在门口朝那个熟悉的位置望去,心里突地一跳,她熟悉的湖蓝色消失了。
营业员认识她,见她站在门口发愣,笑起来,说:“跟你说好看的好看的,叫你买你不买,被你的同学买去了。”
陈小马问:“是舒波吧?”
营业员说是的,又说虽然舒波长得漂亮,但她围那种湖蓝色并不是很好看,还不如陈小马围着好。
陈小马“唉”了一声,朝柜台里看看,问“没有啦?一条也没有啦?”
营业员说:“没有啦,叫你买你不买,这种颜色最好卖了。”她看陈小马失望的样子,又说:“你要是存心买,过日到仓库帮你翻翻,不过要等面上这批卖掉,我们有规矩的,老货不出柜,新货不出台的。”
这对陈小马来说应该是一个好消息,湖蓝色的围巾肯定还有,可问题是舒波已经买了。并不是说舒波买过的东西别人就不能再买,问题是到时候围出来,人家眼里自然只有舒波的那一条,不会有陈小马的这一条,可事实上是陈小马先看中的。
但是陈小马毕竟已经懂事,所以在能不能当女兵这样一个重大的主题之下,湖蓝色围巾给她带来的烦恼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了。
招女兵的事情无疑已经在学校传开。不管陈小马的父母有什么样的想法,不管陈小马自己有什么样的想法,陈小马在这个事件中,必定是主角,这一点,在她踏进教室的时候,就已经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