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七二年冬天杨湾小镇上,说参军是一场过五关斩六将的激战,看起来并不过分。即使体检本身,也完全可以说是一次过五关斩六将的战斗。
身高、体重、内科、外科、血压、心脏,陈小马一关一关地闯过来,舒波也一关一关地闯过来,紧紧跟在陈小马后面,或者应该说是陈小马紧紧地跟在舒波后面。每过一关,陈小马在增添一份希望的同时也增加一份失望,而舒波当然不同,她每过一关,离她的目的就走近一步。
最后一扇门是五官科。
在走进这扇门之后,陈小马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宁愿自己通不过这最后的一扇门,陈小马相信舒波会很顺利地走出来。如果陈小马和舒波一起通过体检,最后被淘汰的一定是陈小马,与其那样,不如在体检上就被淘汰,虽然这由不得她自己,但陈小马在走进五官科的时候,确实已经灰心到了极点。
舒波却相反,她这时候越来越自信,她的视力、听力都不会有问题,舒波因为激动,面孔通红。
就这样陈小马和舒波一起推开了五官科的那扇门。
五官科有两个医生,一个负责查眼睛,另一个管鼻、耳、口腔,因为五官科要看视力和听力,不能有噪声,所以一次只能进两个人,这两个人正好是陈小马和舒波,她们始终排在一起,一个紧跟另一个。
进门以后,舒波抢先走到眼科医生那边,她知道在五官科最关键的是眼睛,是视力,如果这一关过了,其他就不会有大问题。
陈小马先查鼻、耳、口腔。
眼科医生果然对舒波的眼睛十分满意。然后两个人交换,陈小马查眼睛,舒波过来查鼻、耳、口腔。
悲剧常常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的。
悲剧开始的时候,人们并不知道这是一个悲剧。
陈小马正在查视力,就听见那边查耳朵的医生大声说:“你这个小姑娘,不好啊,你们家不好啊。”
无疑是在说舒波。
因为室内很静,声音听上去特别尖利,这边的眼科医生和陈小马同时回过头去。
陈小马看见那个医生正捏住舒波的耳朵,好像在用劲,舒波裂着嘴在喊痛。
医生说:“你还喊痛,你这样,不能参军的。”
舒波的脸变得惨白,她没有问为什么。
医生又说:“你们家里,唉。”然后她叫眼科医生:“哎,你过来看看。”
眼科医生走过来,看看,说:“喔哟,我当什么事,油耳朵。”
陈小马不知道什么叫油耳朵,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医生看看她,说:“就是猪狗臭呀,狐臭,懂不懂,有这种毛病的人,不好当兵的。”
舒波惨白的脸上挂下两行眼泪。
医生说:“唉呀,你怎么哭呢,哭有什么用呀,这种事情,自己不好作主的,是爹娘遗传下来的,要怪只好怪爹娘。”
这是一九七二年冬末的一个下午,陈小马的心情很难说出是什么样子,她和舒波一起拉开五官科的门走出来,门口的护士看舒波在哭,“咦”了一声,她是她们同班同学杨玲玲的姐姐,认识陈小马,也认识舒波,所以她问:“舒波怎么啦?”
舒波不说话,陈小马也没有开口,护士就走进五官科去。
陈小马和舒波走出医院大门,陈小马很想和舒波说几句话,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这时候太阳正在落山,恰有一抹余晖从哪个墙角钻出来,照在舒波的脸上,舒波把脸扭过来,看了陈小马一眼,默默地走了。
陈小马一个人回家。
在这以后的十几个小时里,陈小马很少说话,家里人问她体检情况,她推说不清楚,体检表不给本人看的。陈小马表现得很冷静,但她心里无疑正在酝酿着一场大的风暴。舒波被淘汰了,被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原因淘汰了。如果一定说陈小马在这个时候的心情,那只能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了。
陈小马是不是一个毫无心肝的女孩子呢,当然不是,所以在这时候,她眼前老是晃动着舒波那张惨白的脸,脸上还有一抹余辉。
舒波曾经不择手段地要把陈小马压下去,现在舒波由于自身的原因自己下去了,并不是陈小马做了什么手脚,与陈小马没有丝毫关系。陈小马完全不必为自己即将取代舒波参军而不安。
可是陈小马确实不安,在应该欣喜若狂的时候,她的内心好像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陈小马不得而知。这天夜里她睡得很不稳,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她都对自己说,你胜利了,你要去当女兵了,你多么幸福啊。她独自品尝幸福的味道,却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半夜里她想起有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已经得到的幸福并不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幸福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
第二天早上陈小马到学校去。这是大考前的最后一次集中复习,老师会出一些复习提纲和练习题,其中有一部分题目会和试卷上的题目相差无几,学生对这一类课总是最感兴趣的。陈小马到的时候,同学几乎都到了。
陈小马踏进教室,就看见一大半的女生围在一起,她听邱薇说:“怪不得,到夏天我总是恶心,难闻死了,我问你们,你们还闻不出,说不晓得呢,原来是她。”
陈小马大吃一惊,连忙看舒波,舒波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两眼下垂,一动不动。
另外一个女生说:“我听我外婆说,越是漂亮的人,这种毛病越多。”
这时候她们看见陈小马站在教室门口,立即喊起来:“陈小马,你过来。”
陈小马走过去的时候又瞥了舒波一眼,舒波正好抬起眼睛看她。她从舒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艾怨,看到了伤心和绝望。陈小马心里抖了一下。
女生过来围住了陈小马,正要说话,上课铃响了。
第一堂是语文课,课上了一会儿,陈小马收到一张纸条,展开来一看,是邱薇的字,上面写着:试题:一,名词解释:①油耳朵……
陈小马正在看纸条,被老师发现了,走过来把纸条拿去一看,很生气,说:“什么意思,什么油耳朵……”
女生们立即尖声笑起来,邱薇说:“油耳朵就是猪狗臭。”
老师更加生气,说:“你们不好好温习,太不像话。”
女生叽叽喳喳地笑,有几个男生也交头接耳的。
陈小马心虚地看看舒波,舒波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大家闹,两眼直盯盯地看着黑板,陈小马松了一口气。
到语文课下课,舒波背了书包就走。陈小马说:“哎,舒波,下一堂是数学复习。”
舒波没有回头,走了。
谢红芳对邱薇说:“你们几个太过分了。”
注意这里第一次出现了谢红芳的名字,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谢红芳在班级里算不了什么,她爸爸在镇机关食堂里烧饭。谢红芳家里兄弟姐妹很多,都是很邋遢很穷酸的样子,他们家里是苏北人,说话苏北口音很重,所以谢红芳也常常要被女生嘲笑,学她的苏北口音。
谢红芳这时候敢于出来帮舒波说话,是不是可以证明谢红芳并不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呢。
邱薇当然不服气,她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一向很是傲气,以前还有个梁宇红和她抗衡,现在梁宇红下去了,她就是金鸡独立,她怎么能受谢红芳的批评呢,邱薇说:“喔哟,要你这样帮她呀,你马屁拍在马脚上,帮她的人多的是,轮不到你呀。”
谢红芳说:“随便你怎么说,我是看不过去,人家心里已经很难过了,你们还要这样挖苦人家,我是看不过去的,不公平的事,我就要说。”
谢红芳的正义,使陈小马无比羞愧,而谢红芳的命运也正是从这时开始走进一种规定性。
邱薇说:“你思想这样好,可以入团了。”
谢红芳说:“我的思想是比你好,你这个团员不如我这个非团员,你自己参不了军,就嫉妒人家,这算什么?”
邱薇说:“我参不了军是因为身体条件不够,没有话说的,你呢,你身体条件不是很好的吗,你为什么不去参军呀,你思想又好,这个女兵应该你去呀,你为什么不去,这不是不公平吗?不公平的事,你去说呀。谅你也没有这个胆量,没有这点本事。”
谢红芳张了张嘴,居然不再说话了。
邱薇的论断是不是下得太早了一点呢。
一个上午过去,陈小马回家吃午饭,快到家的时候,迎面碰上几个神色慌忙的人,一边奔跑,一边说:“塔上,塔上。”
陈小马连忙问:“什么塔上?”
他们惊恐万状,说:“自杀,塔上跳下来了。”
陈小马双腿一软,她心底深处模模糊糊的恐惧,一下子清晰明显了,她猜到是谁了。
陈小马艰难地问了一句:“是谁?”
舒老师的女儿。
果然是舒波。
陈小马跟着他们一起跑,她一点也跑不动,两条腿抖得控制不住,心也在抖,浑身都在抖。
后来陈小马终于跑到那个地方,人已经不在了,送医院了。
几个目睹惨状的人在向后来的人讲述,陈小马不敢听,地转身想往医院去,突然觉得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了,她“哎呀”了一声,就瘫倒在地上。
几个邻居把她搀回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一定都去看舒波了。一九七二年冬末杨湾小镇上的人都去看舒波了,但是他们再也看不到一个漂亮文静、懂礼貌的女中学生向他们微笑了。
陈小马终于没有能最后见舒波一面,她的腿一时站不起来,也许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阻止她去看舒波。
先是母亲和小羊回来,母亲失魂落魄,小羊则像一只惊弓之鸟,然后是小虎回来,面色如灰,不断地叹气。
最后是小龙。
小龙脸色铁青,一进家门,看见小马坐着,冲上来一把揪住小马的头发,厉声说:“她有那种毛病,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小马的心又抖起来,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
小龙又扯了她一把,说:“不是你是谁,体检的时候,那里面只有你们两个人,不是你是谁,你还要赖。”
小马流下眼泪,确实不是她,她确实是想把舒波有狐臭这件事告诉别人的,但她没有来得及,在她想说的时候,人家却已经知道了,她哭着说:“不是我,是杨玲玲的姐姐说的,她是护士,她在场,她……”但是小马的这些辩解,却被小龙吼叫压了下去,小龙一边骂她“婊子”,一边说:“你这个害人精,是你害死了舒波。”到小虎和母亲一起把小龙拉开,小马的神态已经迷迷糊糊了,她坐在那里,不哭也不闹。后来小羊烧了饭,招呼大家吃饭,陈小马突然哈哈大笑,说:“吃饭啦,我等舒波来,我约好她来吃饭的,我要等她来……”
王丽芳吓坏了。拼命喊小马,小马听不见,她回头骂小虎:“你个死人,快送医院去啊。”
小虎过去拉小马,小马站不起来,两条腿看上去像两团棉花。小龙在旁边“哼”了一声,说:“装什么腔。”
王丽芳回手打了小龙一个耳光,骂:“你个畜牲,你滚!”
小虎伸手捏捏小马的腿,用劲捏,一点反应也没有,大家都慌了。
陈小马癔瘫,两腿不能动了。医生说这种病是精神因素引起的,治愈的希望要靠药物,也要靠精神因素,可是舒波死了,再也不可能活了,难道要陈小马的两条腿和舒波一起死去吗。
陈小龙去看小马,他见小马躺在病床上很安详,就说:“小马,我错怪你了。”
小马眼睛定定地看着陈小龙,后来她尖声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把她推下去,我没有把她推下去。”
小龙说:“我没有说你,你不要叫,我没有说你。”
小马并不听他的话,还是连声尖叫:“我没有把她推下去。”
小龙说:“小马,你安静点,早一点养好病。”
小马眼睛一瞪,说:“兵,什么兵,女兵啊,我不要当女兵,我不要当女兵,我不要……”
这时候陈小龙哭了起来。这是一九七二年冬末,这一天正好是冬至夜,杨湾小镇上的人合聚团圆喝冬酿酒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说一说舒波,说一说陈小马,大家都觉得这一个冬至夜特别冷,空气都像要结冰了。其实一九七二年的冬天,是历史上少有的一个暖冬。
就在陈小马住院期间,杨湾小镇上又出了一件事情,杨湾小学的舒老师杀人未遂,被公安局逮捕了。
舒老师要杀的人是她的第三个丈夫。他没有被杀死。他是一个男人,舒老师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要想杀一个男人,不从后面进攻是很难杀死的。舒老师没有从后面进攻,她是从正面进攻的,她拿着菜刀扑过去砍了他一刀,砍在他脸上,他逃跑了。
舒老师为什么要杀她的男人。在出这件事情之前,杨湾小镇上的人都认为舒老师是很喜欢这个男人的,传说很多。当然,如果把舒波的死,以及舒波铁了心要当女兵的事同舒老师杀人的事连起来想一想,也许不难猜出一点什么来,但是即使猜出来,又怎么样呢。舒波人死不能复生,舒老师犯法伏法。
舒老师的罪定得不重,判了两年徒刑,在舒老师抓进去以后,她的男人留下一份离婚协议书就离开了杨湾小镇,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杨湾小镇上的人都不知道,舒老师也不知道。他还有一个老娘在杨湾,但他一直没有写信给她,也没有回来看她。后来老娘过世的时候,只有邻居相帮料理了一下后事。
以后舒老师出来了,过了一年,就和任先生结婚了。这桩婚姻在杨湾小镇也是一桩奇闻。这两个人不仅年龄、相貌、性格都不相称,就以前大家一致的看法,舒老师比较喜欢年纪轻的男人,而任先生平时很少搭理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两个人做了夫妻,是大家想不到的。当然这应该是杨湾小镇另外的一个故事,在此不赘。
还是回头说一说我们的主角陈小马吧。现在陈小马退出了她的角色,陈小马面前再也没有什么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了,但陈小马癔瘫。虽然这个病并不是没有好转的希望,而且事实上,到来年春天,她就站起来了。但现在在一九七二年冬末,陈小马已经不能唱主角了。
如果在一九七二年冬末的时候,陈小马没有癔瘫,而舒波死了,那么陈小马会去当兵吗,这个问题,恐怕不好回答,好在现在用不着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事实上在一九七二年冬末的时候,陈小马瘫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