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追溯到我爷爷那辈,就说不清楚了。也就是说,我们祖上可能不是土生土长的桐城人,这是我不愿意证实的。没有来历的外来户,就像漂来的浮萍,生不了根,不仅没有地位,还会被人欺生。我很佩服我的奶奶,她一个妇道人家,硬是把家撑了起来,像山里的杜鹃,花开满天红。我很感谢朱老木匠,他在我心中是个神秘的人物,他帮助我们一家留了下来,我才会生在桐城,成了不折不扣的桐城人,这对我是多么重要!从此我的生命里流淌着桐城文化的血液,能做一个桐城人,是我一生的荣耀和自豪。
朱家老屋
蛇山村只有我家一户姓韩,还有两户姓杨,其余二十多户都姓朱——他们相信自己是朱元璋的后代,在此隐姓埋名,与世无争,自称“朱家老屋”。
听父亲说,他14岁那年,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前一年,我爷爷带着一家人从江南逃到这里,选择蛇山最南边的山坳处——离朱家老屋有点远的地方,搭草为棚,落户生根。最先发现我家的是一位常到外村做活的老木匠,姓朱。
有一天,不知怎么着,我爷爷和老木匠一起很晚回到村子,老木匠还到我爷爷家坐了会儿,后来,他们经常结伴回来,我爷爷也到老木匠家回访过,两家渐渐有了走动,老木匠家还时常接济我们家。老木匠的儿子朱小木匠,比我父亲大一岁,他们也开始熟悉起来。
有一天,老木匠一个人回村了,我爷爷没有回来。此后,老木匠一直一个人回村子,我爷爷还是没有回来。
老木匠对我奶奶说,我爷爷可能回不来了,让我父亲跟他一起去做小工吧——老木匠给人打家具,我父亲给他打下手,帮忙拿个什么递个什么的,得一些工钱帮着我奶奶一起养家。
父亲很聪明,跟着老木匠做事,又和小木匠在一起,很开心,学得也快,老木匠很是喜欢,想收他为徒,父亲因为置办不起一套昂贵的木匠工具,就改学瓦匠,只要有一把泥刀、一把砖刀、一片泥板、一盘卷尺即可。何况在农村盖房子,瓦匠和木匠都是一起请的,父亲仍然在老木匠的照顾下,和小木匠一起干活。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在农村,手艺人最吃香,最有出息。朱老木匠因为手艺好,为人好,在朱家老屋德高望重,说话有分量。得到朱老木匠认可,和朱家有了往来,我们韩家在村子里也有了合法地位,很快就被村民们接受了,成为朱家老屋的一员。
革命家庭
我爷爷一直没有回来,我奶奶就一直等着。我奶奶不相信我爷爷还会回来,但也没有绝望——总该有些消息吧,不能就这么没了。
奶奶本姓胡,嫁给爷爷后,就叫“韩胡氏”,村人都称韩嬷嬷。我奶奶和我爷爷育有五个孩子,第一个男孩、第二个女孩,因病都夭折了。我父亲排行老三,还有两个弟弟。我爷爷没有消息后,全靠我奶奶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着三个大小子,生活非常困难。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爷爷一直没有回来。又过了四五年光景,我父亲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大小伙了,也是小有名气的瓦匠师傅,可以帮我奶奶一起养家糊口了。我奶奶也习惯了,就快把我爷爷这事忘记了,就在这时,县里突然来了人。
来人自称是县人民武装部(简称人武部)的,来核实我爷爷的家庭信息,原来我爷爷瞒着家人参加了革命,不幸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由于部队从江北一路不停地打到江南,关于我爷爷的情况,直到最近部队普查时,信息才汇总到县里。
我奶奶一直不知道我爷爷参加革命队伍的事,现在突然成了烈士家属,不知所措。朱老木匠特意来看望,整个朱家老屋都为之轰动。政府对烈士家庭有特殊政策,我父亲被特招到县人武部工作,做了一名保卫干部,家里生活条件大为改善。
烈士家庭的光环带来全家生活的改变,但我爷爷的牺牲从此成了谜。六十年代中后期,风云又变,我奶奶突然被任命为生产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相当于大队书记),在县人武部做保卫干事的父亲提拔为保卫科长。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村里人也就见怪不怪了。母亲担任妇女队长,二叔参军成为解放军战士,小叔担任民兵队长。就连读小学的我,也承包了班长职务和“五好学生”(德、智、体、美、劳五个方面)的荣誉。在政治待遇与家庭出身密切相关的年代,我奶奶家从烈士家庭、军属家庭到干部家庭,成为远近闻名的革命家庭了。
童年地图
生在革命家庭的我,从小有一种优越感,那是从周围人的眼光里,慢慢习惯起来的优越感,也可以说是贯穿我童年生活的幸福感和自信感,这成为我一辈子的人生财富。
我出生在朱家老屋,喝过朱老木匠家媳妇的奶水,读过村子里朱老师家的“学前班”,上过龙眠乡的小学和中学。记忆中的童年,我的足迹正好呈椭圆形:蛇山(朱家老屋)—投子山(投子寺)—龙眠山(境主庙水库)—龙眠河(望夫台)—龙眠桥(紫来桥)—老街(东门街)—蛇山。在这个圈子里,有我生命之初的惊险,有我人生之初的艰难。如今这个圈子依旧在那里,除了朱家老屋因为县城建设而扩迁,其余都没有明显改变,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条河,桥还是那座桥,街还是那条街,模样都没有改变,它们静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经风雨见世面,又仿佛在向我召唤,随时欢迎我回到老家,回到它们身边,一起走进那历久弥新的童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