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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开 §童年女友

我的童年女友,自然是朱春花。她是朱老木匠的大孙女儿,比我大两个月,我叫她春花姐姐。我是吃她妈妈的奶水长大的,两家也有因此结为亲家的意思。朱家对我们韩家有恩,韩家也没有忘记朱家的恩情,两家相互关照,像一家人。天有不测风云,小学四年级那年,朱家遭遇巨大不幸,一个好端端的大家庭,突然就塌下来了,两年后,春花姐姐又永远地离开了……

陀螺比赛

在四只“小老虎”中,朱春花二月出生,排行老大。她生在木匠世家,爷爷是朱老木匠,父亲是小朱木匠,哥哥又子承父业,是朱家老屋生活条件最好的家庭,她的个头比同龄人要高出一个拳头。她喜欢把乌黑的长发披到肩上,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几处淡淡的若隐若现的雀斑,反衬托出白里透红的脸蛋,多了一种女孩神秘的美丽。

朱老木匠治家严谨,乐善好施,村里人有什么难事都喜欢请朱家帮忙,朱家总是有求必应,尽力而为,不仅大人们喜欢到朱家串门聊天,孩子们也喜欢到朱家玩耍。

朱家是一套独立的四合院,院子中心宽敞明亮,是孩子们一起跳房子、跳绳子、滚铁环、抽陀螺的好地方。因为是木匠世家,院子里有各式各样的桌椅板凳,适合孩子们一起学习做作业。春花爷爷还给我们每人做了一模一样的铁环和陀螺,我们滚着一样的铁环上学,在学校操场上抽着一样的陀螺,别提有多神气。大伙对春花姐姐多了一份特殊的情感,大家选她做“路队长”,负责朱家老屋学生上学放学路上的安全,大家在她家集中上学,在她家集中放学。

上学路上,我们很少规规矩矩地排队走路,总是喜欢打打闹闹,动手动脚。有一段时间,我们玩陀螺入迷,对抽陀螺的鞭子有了兴趣,一边走一边对着路边的树枝、花草,练起了神鞭,看谁又准又快又多地将枝叶、花草一鞭子抽下来。

一天,我们比赛着鞭子功夫,来到一块油菜田边,看着满田金黄的油菜花,正是比赛神鞭的好战场,我毫不犹豫,扬起鞭子,朝着油菜花头一路横扫过去,春花姐姐还没有来得及制止,我已经在一片金黄的油菜田里扫出了一条通道。

我被村民抓住扭送到了学校。学校撤了我的班长职务,取消了我的“五好学生”称号。春花姐姐也受到牵连,暂停“路队长”,由朱卫星代理。我们姐弟有好多天不再来往。

我以为油菜花也和父亲花园里的月月红一样,“抽”掉以后还会重新开出一样金黄的花。

父在母先亡

朱老木匠突然病倒了。

那是1973年的四五月间,正直梅雨季节,连阴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没有一点儿放晴的样子。一天夜里,更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山洪即将爆发。朱老木匠连忙披衣下床,想去看看房前屋后的水情。没想到脚下打滑,从床上栽到地上,后脑勺重重地砸在床沿上,昏迷过去。

小朱木匠冒雨跑到我家敲门,父亲赶过去,将竹床翻过来,铺上被褥,将朱老木匠小心地放到竹床里,在竹床两头拴上绳子,用一根粗木棍穿起绳子,和小朱木匠抬起来赶往医院。

说也奇怪,暴雨突然停了。朱老木匠被送进急救室,因为颅内大出血,抢救失败,永远地走了。噩耗传开,没有人不悲痛万分,村里以最庄严肃穆的仪式安葬了朱老木匠。

祸不单行。朱老太太受到突如其来的打击,一病不起,时常胡言乱语,要随朱老木匠而去。看了最好的医院,请了最好的医生,始终不见好转。有人说老太太是受了惊,丢魂失魄,需要用民间的土方子来医治。小朱木匠是个孝子,刚刚失去父亲,又怎么忍心看着母亲神志不清,生不如死,便到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

一日村里来了一位算命先生,自称能算人前世今生,消灾救命。小朱木匠恭敬地把他请到家中,关门闭窗,虔诚求教。算命先生说了一句“父在母先亡”,让家人大吃一惊,算命先生怎么知道他的父亲已经在母亲之前“走”了呢?佩服得五体投地,深信不疑,询问可有破解拯救之术。算命先生说,命也,母亲也将追随父亲而去,更让一家人惶恐而至于绝望。

春花姐姐告诉我算命的预言,我们都不相信,压根儿就不迷信,明明知道算命先生是胡说蒙人,可又无法辩驳。我们商量去请教叶泽民老师,他是公认的最有学问的人。叶老师告诉我们,算命先生耍的是文字游戏。

“父在母先亡”有两种含义,一是“父在,母先亡”,父亲还在,母亲先走了;一是“父在母先亡”,父亲在母亲之前走了,母亲还在。事实上,父亲母亲总会有一人“先亡”,不论谁“先亡”,这句话都没有错,就看当事人如何理解了。当事人习惯从自身的情况去理解,有心理暗示,对号入座,不论自身什么情况,这句话都是对的,所以,“父在母先亡”是一句有歧义的话,适合一切情况,其实是一句废话。就像“母亲也将追随父亲而去”一样,父亲已经走了,母亲总会要走的,母亲不论什么时候走,既然父亲在先,母亲也就只有“追随父亲而去”了。

听叶老师这么解释,我们心里豁然开朗,心头的阴影消散了,也认清了算命先生的本事,莫过于揣摩当事人的心理,借常识来诱导人们思维的方向,给人灵验的错觉。

不管我们信不信算命先生的胡说,那年秋天,朱老太太真的追随朱老木匠仙逝了。

那年朱老木匠69岁,朱老太太67岁。

败血症

一年内,两位受人尊敬、和谐可亲、相敬相爱的健康老人突然离去,彻底打乱了朱家平静的生活,整个朱家老屋都笼罩在巨大的悲哀里。春花姐姐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爷爷,怎么摔一跤就没了?多么慈祥安静的奶奶,怎么会发疯,疯到自残的地步?春花姐姐没法接受,所有人都接受不了。

那一年,我们念小学四年级,很少见到春花姐姐笑过,似乎是在哭中过来的,她哭,我也跟着哭,是她的爷爷奶奶,也是我的爷爷奶奶,我们的感情是一样的。朱家对我们韩家有恩,我和春花姐姐是吃着一个奶头长大的,长辈们都心照不宣,等我们长大了,结为儿女亲家,两家世代友好下去。

一向活泼爱笑的春花姐姐变得安静沉默了。怕她回到自己家里,适应不了家里气氛的巨大变化,两家大人商量,让春花姐姐住到我家,我们正好一起上学,一起做作业。春花姐姐偷偷告诉我,她不想回家,很怕回家,怕回家见不到爷爷奶奶,怕一个人在家会胡思乱想。我安慰不了她,只好整天跟着她,连“姐姐”也不敢大声叫。那时我们开始讨论,人怎么会死呢?爷爷奶奶不死该有多好!我们也会死吗?我们还这么小啊!我们好像这时才发现一个残酷的现实,人总是要死的,什么时候死,却无法预知。

我们还这么小,死亡的事实却毫不留情地来到面前,我们真的希望人死后有灵魂,这样爷爷和奶奶就可以在天堂相爱了,所有相亲的人死后都可以重逢,那死亡就不可怕了。

可怕的是,死神并没有走远。

五年级开学不久,春花姐姐突然在课堂上晕了过去,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是败血性休克,需要马上住院治疗。医生说,幸亏送医及时,不然就生命难保了。

春花姐姐得了败血症!犹如晴天霹雳,怎么可能?只是晕了会儿,就这么严重?想起半年多来,春花姐姐时常脸色苍白,听她说头晕眼花、浑身无力,我们都以为是她悲伤过度,思念爷爷奶奶,情绪和健康受到影响,休息休息就会好了,没有想过,她会得这么重的病。

春花姐姐休学在家养病。缺下的课程,我每天放学后给她补上,我们一起做作业,她的作业本我代交给老师,她的成绩比上课的同学还要好,大家都很欣慰。

五年级下学期,春花姐姐的病情稳定了,基本恢复了健康,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又回到学校跟班上课,只是不能和我们一起参加学校宣传队的文艺演出,她为此暗自落泪。她是很文艺的女孩,她喜欢唱歌跳舞,舍不得离开宣传队,在演出队排练的时候,她会默默地来看,又默默地走开。看着她的背影,仿佛看见她眼里的泪花,她是多么想能够像过去一样,和同学们一起唱歌跳舞啊!

还有两周,我们就小学毕业了,同学们一边准备毕业汇报演出,一边憧憬着到龙眠中学上初中的新生活。就在这时,春花姐姐又在学校里晕倒了,送到医院急救,春花妈妈给女儿输了好多好多血,直到第二天,春花姐姐才苏醒过来。她靠着被子,脸色苍白,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张望着眼前的人,像是在寻找什么。她看到了我,用眼神招呼我,我走到她身边,对她说,姐姐好好休息,缺的课我帮你补上。她点点头,眼里闪过一道光彩,又慢慢闭上了,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我扭头走出病房,心在疼,眼泪夺眶而出,逃到病房后边的假山边,偷偷哭泣。

过两天就是农历腊月二十三了,桐城民俗的小年,春花姐姐不能出院回家,我就到医院来陪她,给她讲学校里发生的事。医院同意给春花姐姐三天的“病假”,回家过大年,腊月二十九回家,正月初二回到医院。家人团圆的春节,给这个突遭变故的家庭带来了久违的欢乐。

过年后,我们已经14虚岁了,我们都被推荐到龙眠中学上学,春花姐姐可以继续休学,所缺的课程,仍然由我给她补上。这段时间,春花姐姐的病情,时好时坏,极不稳定。农历三月初九,是春花姐姐14岁的生日,正好星期日,我到医院看她,给她买了最喜欢吃的鸡蛋糕,还特意在父亲的花园里,剪下两枝含苞欲放的杜鹃花,插到瓶子里,放到她的床头柜上,告诉她春天到了,杜鹃花开了。

春花姐姐从瓶中拿出一支杜鹃花,自言自语地说:“多好的花儿,开了多美呀,我要是走了,你就把我埋在有杜鹃花的地方。”我愣住了,惊慌失措,不知道说什么。医生已经告诉我们残酷的现实和未来,但这个最忌讳的话题,谁都不想提,现在春花姐姐自己说了,悲哀吞噬着我的心,眼睛红了。

我慢慢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从她手中拿过杜鹃花,说:“姐姐,你别胡说!你不是好起来了吗?”

“随便说说。”春花姐姐看着我,强作欢笑地说。

我握着她的手,谁都没有说话,任凭眼泪在流……

大约一周后,父亲突然来到龙眠中学,叫我马上赶到医院。父亲路上告诉我,春花姐姐要见我,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非常紧张。

我赶到病房里,春花姐姐坐在床头,脸色好看了很多,她正看着床头边的杜鹃花呢。一周不见,花苞儿正在张开一层层鲜嫩的花瓣,迫不及待地竞相开放。大人们都退了出去,春花姐姐紧盯着我,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我突然发现,她白里透红的脸上,洋溢着青春少女的美丽;过去一头披肩的长发,不知何时剪成了齐耳短发,越发清纯精神。洁白的床单、杜鹃花开的床头和如花似玉的少女,这是一幅多么圣洁的图画啊!

“我们来唱《映山红》吧。”春花姐姐对我说着,自个儿轻声地唱了起来,“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她的声音轻缓舒畅,特别清晰,她唱得特别用心,又若有所思,我听得入迷,心在流泪。

她见我没有跟唱,也停下来,招呼我走到床头,看着枕边的书对我说:“这些书你拿去吧,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拿过那些整齐放在她枕边的书——她的初一语文、数学和英语课本,还有我给她抄的课堂笔记。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呆呆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眼里有说不完的话。我感觉那眼光忽明忽亮,那里有生命的火花在顽强地扑闪,我突然怕起来,低下头,不敢看她直勾勾的眼神。我记不清是怎么走出病房的,隐约记得医生来看她,我匆忙地和她道别,在出门的瞬间,我回头看她,她的那双大眼睛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看过来,那是令我终生难忘的眼光,陪伴我一辈子的眼神,眼神里有着无尽的温柔和无比的绝望……

映山红

那天夜里,春花姐姐走了,据说在睡梦中走的,走得安详,带着灿烂的笑容。家人以为她睡着了,医生说出了事实。

没有人告诉我春花姐姐走了。我从同学们交头接耳的神秘中感觉到了。我跑回家里,父母告诉我,待在家里,不许乱跑,更不许去春花姐姐家。按照农村的风俗,在医院去世的人,不能再进自家的门,只能在院子里搭一间灵屋,将春花姐姐停放在那里,选好黄道吉日安葬。

原来,那天夜里春花姐姐走后,就请了当地有名的道士,根据春花姐姐的生日和忌日推算出最吉利的安葬时辰。道士说了一段美丽的故事。

去年端午节那天正午,春风和煦,骄阳似火。王母娘娘正驾着祥云巡视人间,要为玉皇大帝的御花园选两名童男童女作为花童,发现在田间劳动的春花姐姐,冰清玉洁,貌美如花,王母娘娘心中喜欢,选作花童。所以春花姐姐走时,没有痛苦,依然花容月貌,微笑而去。

春花姐姐走后,家里人把她用过的东西,都烧给了她,其中有我帮她做作业的书本,书本上都写着我的名字,母亲特别担心,书上的名字会不会给我带来麻烦,和春花姐姐一样被招了去,在御花园里做一对花童。

春花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很担心,他们商量好,让母亲把我看在家里,不让我出门,不让我去告别,不让我参加送葬的队伍,不让我知道春花姐姐的墓地。我告诉母亲,春花姐姐说过,要把她埋在杜鹃花盛开的山坡上。母亲哭着说,孩子,已经选好了地方,就在龙眠山投子寺的旁边,那里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杜鹃花。春儿是玉皇大帝的花童,她是花仙子,是花神,只有春儿才配住在那里。

谢谢母亲。我仿佛眼前有一片花海,春花姐姐正在花丛中对我笑呢。

1976年清明节,我独自一人来到龙眠山投子寺,想来看看春花姐姐。翻过一道山冈,是一片开阔地,那是投子寺的原址,投子寺明代奉旨拆毁后,一直没有重建。开阔地的对面是投子山的最高峰凤凰顶,投子山原名凤凰山,因其山形如凤而得名。

我想起父母唱的黄梅调:“四月春风绿龙眠,杜鹃花开红满天。”再看龙眠山中的凤凰山,重峦叠嶂,姹紫嫣红,像一个大花园。大自然是伟大神奇的魔术师,每年这个时节,都把凤凰山装扮得分外妖娆。走进山中,杜鹃花像地毯般,从山脚铺向山顶,挺拔的松树笔直地刺向空中,像鲁迅《秋夜》笔下的枣树,顽强而坚韧。这些松树仿佛约好了似的,大约在四五米高处,一同张开树枝,相互拥抱,手牵手般搭起一层空中屋顶,阳光穿过树屋,碎银般泻到盛开的杜鹃花上,格外鲜艳耀眼,像无数小精灵在花丛间跳跃。

待我走进花和树的深处时,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不知道春花姐姐的具体位置,只在这一片花海里,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地寻觅过去,从这个山坡,走过那个山坳,再到那个山坡,俯瞰一座又一座坟茔的碑文,就是没有找到春花姐姐那一座。山风吹来,和着松涛,像是大自然在为我上演一场大合唱,我分明听见那悠远绵长的歌声,正是春花姐姐在医院唱的《映山红》——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

我笑了,整座凤凰山,都是花的山。母亲说过,春花姐姐是天宫御花园的花童,应该就是人间的花神吧!杜鹃花开的地方,就有她的精灵,我又何必一定要找到她的坟茔呢?我仿佛看见春花姐姐在御花园里护花浇水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