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芸芸是我初一和初二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这也是史芸芸老师从县城下放到农村担任老师的全部时间。她是我记忆中最美的老师——美的舞蹈、美的歌声、美的书写、美的味道、美的心灵……她的美,让我懂得了还有一种美的情感叫思念。她是美的天使,让我的朦胧花季沐浴在她爱的芳香里。大爱无疆,小美无言,她是一首情诗,点亮我追求爱与美的文学人生。
跳舞的女孩
1975年春天,我作为“根红苗正”的“五好学生”(德智体美劳),被推荐升入龙眠中学读书。龙眠中学位于龙眠山脚下的龙眠公社,离我家有近十里的路程。
开学第一天,我早早来到龙眠中学,找到课桌上有自己的名字——第一排中间、紧对着讲台的位子坐下。
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走进教室,走上讲台。
“同学们好!”老师的声音清脆甜美,像个小女孩。
“老——师——好!”同学们齐声回答。
“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我姓史,叫史芸芸。”女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清秀有力的字:史芸芸。
可能是“史”和“死”在桐城方言里发一个音,班上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史——老——师——好!”
我突然发现眼前的女老师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我在脑海里快速地搜索着。
“下面我们互相认识一下,请点到名的同学站起来答‘到’。”老师开始点名。
“刘建国——”
“到!”
“张跃进——”
“到!”
…………
“韩大进——”
“到!”我站起身,大声答应着,看见老师对我一笑,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这不是那个跳舞的女孩吗?有一对浅浅的漂亮酒窝。
大约十天前,正月初四,县里一支宣传队在春节期间下乡演出。村里的稻场上搭起了高高的舞台,有一个《白毛女》插曲《北风吹》的歌舞节目最受欢迎,演喜儿的女孩,亭亭玉立,一身红妆——紧身红衣、红舞鞋、红头绳,长长的辫子,从左肩经胸前直到膝下,她可以用脚尖跳舞,舞步轻盈,飘然旋转,婀娜多姿,如仙如幻,把少女喜儿的清纯美和父女过年的亲情美,表达得淋漓尽致。演员曼妙的舞姿、少女的纯美、艺术的气质,打动了所有的观众,赢来经久不息的掌声。我清楚地记得,她在谢幕微笑时,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这一对浅浅的酒窝,在后面由她主唱的节目《闪闪的红星》插曲《映山红》中,得到了更完美地展现。她的歌声比电影里的原唱还要好听,少女银铃般清脆的声音里,饱含深情的倾诉和清纯稚嫩的童声,格外动听,而那一对浅浅的酒窝,随着歌唱表演若隐若现,像少女的歌声一样迷人。
眼前站在讲台上的史老师,可没有长发过膝的大辫子,只有两条麻花辫,自然地落在肩上;枣红色的碎花小袄,喜气又不张扬,映衬着稚气未脱的脸庞,白皙漂亮;柳叶弯眉下,杏眼明亮,微微上扬的嘴角,若隐若现的浅窝,始终甜美地微笑着。这种端庄清纯的静美和那种曼妙青春的舞美,正是天生丽质和艺术气质的美妙融合。直觉告诉我,史老师就是那个跳舞的女孩,这个发现,让我兴奋,一种似曾相识的喜悦在我心底涌动。
“下面我宣布临时班干部和课代表名单,试用期一个月。念到名字的同学,请上来站到黑板前。”
我低下头,用心听老师的声音。
“班长张跃进、副班长王红梅、学习委员汪朝霞、劳动委员李劲松……语文课代表韩大进……”
我站到黑板前,正好看到老师的侧影,颀长、曼妙、亭亭玉立,正是天生的舞者。
我们的秘密
有一天放学后,史老师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
办公室是一间大教室,所有老师都在一起办公。现在只有史老师一个人。老师的办公桌在南边靠窗的地方,温暖的阳光照进来,正好洒到桌子上的一盆水仙花。这也是办公室里唯一的绿植,仿佛展示着主人的喜爱和不一般。
老师让我坐下,问道:
“你记得叶泽民老师吗?”
我当然记得,马上好奇地问道:“老师,您也认识叶老师?”
“叶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老师有些自豪地说,“他是一位好老师,他经常对我说你‘人小鬼大’,聪明得很。”
没有想到叶老师这样评价我,我很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老师现在好吗?”
“还好!他很快要回到桐城中学教书了。他非常关心你,你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他。”老师看着我说。
“嗯。”我不敢看老师。
史老师告诉我,叶老师是她在桐城中学读书时的语文老师,因为出身问题,后来被迫回到家乡所在地龙眠小学任教。有人反映叶老师在小学教学中,有复古思想,经常用桐城古文教学生唱读***诗词和鲁迅文章。学校派人到叶老师原来工作的学校桐城中学去调查,接待的正好是史老师的父亲——桐城中学的史副校长。史副校长非常担心叶老师的处境,借新学年新生多教师少的机会,安排叶老师重新回到桐城中学教书。
原来史芸芸老师是桐城中学史校长的女儿!惊喜之余,我对史老师另眼相看,仿佛是天外来客、仙女下凡。史校长是桐城中学最开明的校长之一,在这样的文化家庭,史老师从小接受正规的教育训练,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在当时最好的学校,史老师在完整而完美的教育环境里,健康成长,琴棋书画,跳舞唱歌,吟诗作文,都很出色。1974年高中毕业后,她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龙眠公社插队落户。龙眠公社为发挥她知识分子的特长,将她分配到龙眠中学担任教师。我这个班也是史老师第一次当老师带的第一个班。
这一年,史老师才17岁。
我想到那个“跳舞的女孩”,怯怯地问:
“老师,您是跳舞的‘喜儿’吗?”
“你是说——”老师愣住了。
“是《白毛女》里的‘喜儿’。”
“哦,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呢?”
“老师,你到我们村演出,我看过。”我差一点说出“好漂亮”。
“哦,这样啊,跳得不好。”老师笑着说。
我看到一对浅浅的酒窝。
离开办公室前,老师特意对我说,今天我们说的——叶老师的事,她是史校长女儿的事——都要保密,只有我们知道,是属于我们俩的秘密。
我坚定地答应着,保证着,带着一种神秘的喜悦和意外的满足。
火红的杜鹃花
心中有了秘密,学习更有动力。不仅语文课用功,劳动也非常积极。
那时,学校上午上课,下午劳动。
龙眠中学建在龙眠山下一块狭小的平地上,三面是新建的一排平房,用来当作教室、办公室和老师的宿舍,东边学校的大门头上有“龙眠中学”四个大字。大门前就是一片坡地,坡地上有一些无名的坟茔。劳动课就是要将坡地连同坟地挖平,建一个属于学校的操场。
5月的一天,阳光明媚。全校师生都在工地上热火朝天地劳动。一会儿就浑身出汗,我把小棉袄脱下来,放到一处坟头上,就和同学们抬着畚箕去运土。
突然,听到有人喊:“这是谁的衣服?”
我连忙冲过去拿衣服。
同学举起的锄头来不及收起,“挖”到了我的脸上,我倒在地上,双手捂脸,鲜血从手中流了出来。大家一阵惊慌,校医匆忙包扎后,我被扶上自行车后座,赶快送往附近的医院。在路上,我无意中回头,看见身后有三四辆自行车紧跟而来,那情形仿佛是电影里的敌后武工队,把我乐坏了,一点也没有感到疼痛。
医生检查,我右脸颧骨和下巴之间的地方,被锄头“挖”到了,幸亏同学收得快,差一点就挖穿腮帮到嘴巴里了。医生清洗、消毒、缝针、包扎,为固定伤口,竟然用纱布在我头上包了个十字,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就像电影里在战场受伤的伤员,心中有了一种自豪感。
我被送回家里休养。父母被吓坏了,史老师连忙向父母说明情况,一再表示歉意。我发现老师的眼里红红的,心里突然难过起来。我告诉父母,和老师同学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冲过去才碰上的,老师和同学已经送我到医院看过了。父母没有怪罪任何人,连忙谢过老师和同学。
第二天,史老师又来看我,带来鸡蛋和红糖,给我做红糖蛋花,一勺一勺地喂我喝,喂前还将勺中的蛋花吹凉了,亲口试一试,生怕太热烫着我嘴里的伤口。一边喂,一边嘱咐我父母,如何做红糖蛋花。那时的鸡蛋和红糖都是非常昂贵的营养品,需要凭票才能买到。父母感动得不知所措,我也不敢看老师,机械地、乖乖地微微张开嘴,慢慢让红糖蛋花流到肚子里,心里无比甜蜜。这种甜蜜的味道,流到我的血液里,融到我的生命里。
以后每一天,史老师都安排同学将当天的课程和作业告诉我,在家里给我辅导,不让我耽误学习。一周时间艰难缓慢地过去了,我终于可以回到学校上课了。父亲给学校送来了红纸誊写的感谢信,学校将感谢信贴在大门口,成了轰动校园的“小事件”。我给史老师送来父亲花园里盛开的杜鹃花,老师高兴地将杜鹃花放到水仙花的旁边。看着火红的杜鹃花,我眼前浮现出老师一身红妆的“喜儿”,耳边响起老师甜美的《映山红》的歌声。
1977年初春,史老师落实知青政策,回到城里。我们师生再次见面时,已经是八年后的另一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