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文馆跟总理衙门一样,都是清朝同光新政的组成部分。后世一提起洋务运动,中央政府的改革,似乎也就是这两项内容。但是,跟总理衙门不一样的地方是,总理衙门的问世,被逼的成分多一点,办这个衙门,清朝政府方面,积极性有限。从形式到内容,都有糊弄鬼子的意思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对洋人讲,这就等于你们要的外交部,对国内人讲,看,我们总理各国的事务,还等于天下的老大。而且衙门里的人,一溜儿从总理衙门大臣,到办事的章京,都是从别的衙门临时凑来兼职的,等于偌大的一个机构,没有人员编制。安着心,等形势转好,不怕洋人的时候,就将这个衙门给撤了。
但是,同文馆稍有不同,这是所学校,学习西方学问的学校,聘请的教师都是洋人,筹办的时候,憋住了劲儿,要把西方富国强兵的学问,都掏过来,最初的打算,是办一所顶尖精英的学堂,学员从翰林院和其他衙门里正途出身的年轻人中挑选,也就是说,打算让中国当时科举制下的精英人士,一群年轻的科门高第,进士翰林来学的。主事的恭亲王奕,经过太平天国战争和英法联军的入侵,所得教训深刻,明白西方来的洋人非同小可,怎么也得跟人家学点什么,才能应付未来的变局。虽然打的是学习天文历算的招牌,实际上,就是学西学。西学是什么,奕他们当然不知道,但请来的洋教习应该知道。对奕来说,给洋人刀架脖子上建一个专门跟洋人打交道的机构,多少还是一种耻辱,但学人家东西,算是知己知彼,绝对有必要。让中央政府里的年轻精英来学,起点高,学生素质也高,可以立竿见影,速见功效。
同文馆旧址
然而,这样的如意算盘,却遭到一个人的强烈阻击,这个人就是倭仁。倭仁,蒙军旗人,科举出身,是当年旗人中少有的饱学之士,跟曾国藩一样,一路从翰林庶吉士、编修、侍讲、侍读、学士这样走过来,属于标准的词臣。也同曾国藩一样,是当时著名的理学家,讲究修身明性。以人品好,学问优长,领袖士林,比曾国藩名气还大。只是,在时代的大变局面前,曾国藩的选择是与时俱进,面对西方,而倭仁则抱残守缺,固守中国本位。出于对侵略者仇恨,他本人对洋人深恶痛绝,固执地把屁股对着西方。在同文馆酝酿期间,他是军机大臣,兼任同治皇帝的老师,深受东西两宫太后的信任。无疑,来自他的阻击,是来头挺大的,但阻击的子弹,却只是土枪里的铅沙。他说,中国人不需要学西洋的东西,我们的忠信仁义即可以为干戈舟楫。如果实在要学,也无需聘请洋人,因为中国地方大,人才多,找国产货即可。然而,奏章一上,马上有诏书说让他推荐这样的人才。其实,倭仁就是那么一说,自己夹袋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人才。没法子,只好不再做声。这时,上面又有旨意,说要倭仁随时留意,发现这样人才,即刻推荐。接着,最有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讨厌跟洋人打交道的倭仁,被任命为总理衙门大臣,作为众大臣之一,跟着奕和文祥,一起办洋务。有近代史论者,说他接到这个任命之后,故意从马上跌下,以足疾为由辞掉了差事,其实并不确切。当年的倭仁,的确差点从马上栽了下来,但绝非故意为之,而是真的郁闷生了病,所谓的痰厥之症,小中风了。这病说不准跟让他做总理衙门大臣有关,但并非故意装的。过了没几年,倭仁还真的因为这个病,一病不起。
同治年间顽固派首领倭仁。倭仁是晚清大臣,理学家,当过同治帝的老师。曾任工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后晋为文华殿大学士。
倭仁没有斗过奕,不止是两人地位上有差距,也是他的道理讲不过奕的道理。西太后虽然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却是个明白人,忠信仁义可以做干戈舟楫的鬼话,无论如何,没法让她相信。倭仁被任命为总理衙门大臣,有人说是奕戏弄倭仁,其实未必,要是倭仁真的上任,有这样一个同事,奕还真的很难受。当时奕是首席军机又兼议政王大臣,再出面张罗洋务,权势太大。对于这个对权术无师自通的太后来说,将两个立场根本对立的人放在一起共事,也许那个事儿办不好了,但她居中驾驭,却更方便了。也有可能,这样的任命,是西太后想要借倭仁牵制一下日渐“跋扈”的奕。
可惜,倭仁是个真性情的汉子,讨厌洋人,还真就身体力行,实践到底,硬是不肯沾洋务的边儿,顺便把自己气病了。只是,倭仁阻击失败了,但同文馆却也没有办好。当日倭仁的阻击,背后有强大的舆论支撑,京师上下,同文馆非议纷纷。揭帖(类似后来的大小字报)都贴在前门了,有俚语:“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也有文言:“未同而言,斯文将丧。”“孔门弟子,鬼谷先生”。翰林院加上各个衙门的精英,在舆论的强大压力下,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做“鬼谷先生”弟子的。一时间,跟洋人学习,成了大逆不道的事儿。一个个进士出身的“孔门弟子”,集体抵制同文馆。即使有个别想进的,在众口铄金的情况下,也只能缩了。
同文馆最后,只能做大幅度调整,强调“政治正确”,出身可靠,在贫苦旗人中选人。从这点看,同文馆的风波,背后有满人政治的因素。即使是皇家嫡系的恭亲王,面对旗人的七嘴八舌,也得让步。这一让,就把个学习西学的高级学堂,变成了旗人又一个吃闲饭的养成所。到后来,才逐步开放,允许民人报考。肯进同文馆的八旗子弟,多半是看在同文馆优厚的待遇才来的,管吃管住,山珍海味,每月还有若干两银子津贴。就这样,第一批,也仅仅只有70人报考。
同文馆于同治元年(1862)七月二十九日正式开学。学堂的课程,中西合璧,教洋文的教师一概都是外国人(后来教西学的也大部分是外国人),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上课绝对的“情景教学”。同文馆开始的时候设英、法、俄文三馆,随后又加了德文馆,1897年又设了东文(日文)馆。分前馆后馆(高年级和低年级),后馆比照西方的中学,前馆比照西方的专科,学制八年。学生初进馆,每月3两银子的补贴,以后陆续增加,最多可以达到每月12两,当时一个七品的翰林,每年俸禄不过45两。不仅补贴可观,而且管吃管住,除了衣服之外什么都管发,据进过馆里读书的著名戏剧理论家齐如山回忆,馆里的学生每六人一桌,每餐四大盘、六大碗,有鱼有肉有海鲜,夏天还有一个大海碗,放着水果莲藕什么的,冬天海碗改成火锅,什锦锅、白肉锅和羊肉锅任选。如果这些你都不乐意吃,那么可以另外随便点菜,如果学生来了客人,也可以随便要菜,一个子都不用花。就这样,同文馆的学生还动不动就嫌伙食不好,摔碗砸碟闹罢餐。
同文馆从小皇帝同治登基开始办(1862),一口气办了20年。转眼到了光绪年间,俄国人总是借勘界的机会,蚕食中国的领土,跟俄国人交涉成了大问题,总理衙门想起了同文馆,于是到馆里找人才。一下子从俄文馆找来了七八个学生,一个俄文学了13年,其余的也学了7年,结果呢,没有一个懂俄文的,成绩最好的一个刚刚能把俄文字母念上来,其余的连字母最多也不过认识一半。英文馆的状况稍好,而其中最好的张德彝,后来派到中国驻英国使馆做翻译,据严复讲,听力很差,连日常用语都翻错。张德彝后来做了清朝的外交官,在西方转了好些年,写的游记,居然纪录了大量西方的儿童游戏,没多少正经事。像张德彝这样出身同文馆的外交官,当年有一群,后来都做到参赞和公使。学外语的做外交官,在中国是个传统。其中最有名的是陆徵祥,此人出身基督徒家庭,原来外语基础就相当不错,在担任驻外使节期间,娶了一个比利时太太,进入民国,做到外交总长,算是同文馆毕业生中,官阶最高的一人。
这所西式的国立高等外语专科学校,虽然设施好,待遇优,但师资可是一般般,有学问的西方人,在那个时候没有多少人乐意来中国教书,即使有乐意来的,中国的官僚机构也请不到,所以,能请到的都是传教士。当然也有若干特别差的混子混了进来,自己连像样的文章都读不通,上课只好呀呀呜。好在从学校负责人到学生,对外国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判定人家是洋人,也就可以了。师资不咋样,管理更差,同文馆从开办那天起,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衙门,管理大臣外加提调、帮提调以及一群办事人员,除了公文往来,就是面上的安排,只要学校开张,课堂有人,其他的什么也不管,也管不了(还好,还没有假装懂行)。
同文馆的毕业生,就名头而言,最出息的一个,是齐如山,此人帮助梅兰芳策划了京剧的改革,使梅走向了世界。他在戏剧上的造诣,也许跟在同文馆上学,待遇过好,课程太松,有时间有精力和闲钱去泡戏院有点关系。
当然,要说同文馆一点成绩也没有,也不公平。同文馆的总教习美国传教士丁韪良,在主持同文馆期间,张罗翻译了《万国公法》,即国际法,并用在同文馆开设国际法课程。所以,凡是同文馆出身比较好的学生,都比较熟悉国际法,做外交官,至少不会说太多的外行话。作为一个被拉进西方世界体系的国家,学会人家的游戏规则,当然是件好事。
西方传教士与中国绅士,都是一个打扮。
同文馆的开办,成为那个时代中国政府办的西式学堂的标板,此后,上海开办了广方言学堂,广州开了同文馆,都是北京同文馆的复制。原本是要学西学的,后来都是在培养翻译。在一个急切需要西学知识的洋务时代,中国政府开办的学堂,居然都是在学外语,不能说是一种悲哀。
长江上的中国翻译
最后说一句,京师大学堂开办后,同文馆的大部分呀呀呜的外国教授,都进了大学堂,直到蔡元培时代才恨恨地走人。朝廷用重金请来外教,花大笔的银子办学,最后办成了这个样子,连所外文学校都资格不够,离奕当初的意图,差到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同文馆兴办之初的一场风波,还真的吹掉了这个中国第一所官办新式学堂,让它有名无实,直到最后并入京师大学堂。实际上,经过开办的那场风波之后,奕也没有心思操心这个学堂,一任其稀里糊涂,让旗人权贵在里面捣糨糊。把个中央级的洋务事业,办成了八旗子弟混吃混喝,谋出身的一个大福利。从同文馆的开办,也说明奕这样的人,的确没办法统领洋务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