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前代,清朝是一个不喜欢变革的王朝。自打1644年入关以来,一直到太平天国出现,两百余年,我们找不到类似前朝变法、新政这样的事件。如果非要找的话,顶多也就是某项政策的变化,比如康熙朝的摊丁入亩,雍正朝的耗羡归公,另发养廉银之类。而且,这样的政策调整,也只能出于君主的主动。明朝尊崇理学,是摆样子,所以学者们很快就从理学变成了心学,进而随心所欲。但清朝皇帝尊崇理学,却是真刀实枪,严守程朱,不许逾矩半步。朝野上下,禁欲的味道很浓,官员和士大夫,都不许嫖娼。刻意建构一个严谨、有道学气的官场,这样的官场,跟一个立意保守的王朝,的确般配。
然而,这样一个保守的王朝,却碰上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西方人打上门来了,不到20年,两次入侵。打败了你,不要建立新朝,只要旧的王朝开放。而开放本身,则意味着伤筋动骨的变化。在这期间,还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造反,差一点就掀翻了整个王朝。内忧外患,只有一个指向,那就是变。但是,这个王朝并不想变,应付内忧,只是不得已打了一个补丁,湘淮军加上厘金,就应付过去,而对付外患,开放是开放了,但机构的变革,也是打了个补丁,加上了一个临时机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最先碰上洋人的道光皇帝,知道他家的房子已经破旧了,但却觉得,只要随时修缮一下,依旧是可以维持的。他的儿孙,一直在秉承他的旨意,修缮,抹一抹,补一补。其实,就是李鸿章说的,裱糊。砖木结构的房子破了,用漂亮的花纸,裱糊一下。
觐见中国皇帝的外国公使们无需下跪了
总理衙门的设置,是因为英法不肯同中国的礼部打交道,强按着头,逼着中国设置外交部。这个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从字面上讲,也勉强可以算是外交部,同时,让自己也有面子,假装总理了人家的事务。这个部,在咸丰皇帝来看,就是一个临时应付洋人、办理对外交涉的办公室。所以,这个衙门的所有成员,都是临时从各个部门抽调的,一个编制都没有。而整个机构,在大清会典上也没有反应。从咸丰到恭亲王奕的如意算盘,一旦外面的压力减小,就可以将之裁撤。原本不过用花纸做的裱糊补丁,当然没有人对此有长久的期待。
对于由于对付太平军形成的军政异变,以湘淮军为代表的勇营纵横下台,各地的督抚专权的局面。在刚刚打下南京,太平军余部和捻军尚在之时,这边朝廷就迫不及待要恢复旧观,裁撤勇营,收回地方权力。曾系湘军裁掉了还不过瘾,要把李鸿章的淮军也裁了。厘金的征收,中央政府舍不得停止开征,但也要求各地把此项税收上缴。朝廷的算盘打得很好,战争期间,军政结构发生的变化,汉重满轻,外重内轻,这回都要颠倒回来。
可惜,太平天国完了,但是天下并没有真的太平。就算剿灭了太平军余部,扫荡了捻军,打平了回民造反,天下依旧不太平。不仅边疆有事,洋人生乱、刁民闹事,也没完没了。八旗兵和绿营兵,别说对付少数民族骚乱与洋人的威胁,就连内地的乱民也对付不了。朝廷再霸道,你总得让地方督抚维持治安吧。已经散在地方的权力,硬收是收不回来的。非要弄强,闹出再一次大乱,朝廷首先经受不起。至于满汉的权力份额,本质上因为满人的无能,这种无能,不是靠嘉奖一个搭便车的满大人官文就能改变的。勇营裁不掉,因为绿营没用。但整顿绿营为练军,也只有曾国藩和李鸿章主掌的直隶有点效果,结果不过是把绿营整成了湘淮军那样的勇营。
至于临时机构总理衙门,能否真的临时,不取决于皇室的一厢情愿。只要开放,只要洋人进来,对外交涉,涉外事务就只能是越来越多。不仅外交官会来,洋兵会来,洋商回来,传教士也会成批地涌进,涉外事务,越来越事关朝廷的存废兴衰,没法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财政税收本是户部之事,但管理海关的总税务司,是总理衙门的附属机构,海关及其收入,只能由总理衙门管;教案本是刑政,但由于涉及外国人,也得总理衙门管;购买洋枪洋炮,本是兵部的事,但涉及对外,还是得总理衙门管。总理衙门管的事,涉及各个部门,各部的长官,都被拉来监管总理衙门之事,结果是必须上面架一个王大臣,统为协调。这个临时机构,越办,分量越重,机构越庞大。
在开放的大前提下,上有总理衙门,下有督抚专权,变革,必然要发生。变革只能指向两个字:洋务。
崛起的汉人士大夫,帮助满人的皇帝保住了天下,当然不可能缩回去做低眉顺眼的顺民,已经激发出来的修齐治平的雄心,不仅驱使他们保住了这个王朝,而且要使这个王朝自强,或者说,让中国自强。胡林翼在攻克安庆之后,看见长江上风驰电掣的外国轮船而当场晕倒的传说,昭示着这些中兴名臣的下一个目标:学习西方,图谋自强。
可怜的“鬼子六”恭亲王奕
不用说,督抚专权的政治格局,给了这些汉人士大夫实现自己设想的可能性。而总理衙门的存在,则让清朝皇室,始终感觉到西方的压力,也逼得保守的皇室,不得不容忍地方督抚的这种尝试。
辛酉政变之后,作为最高统治者的西太后那拉氏和恭亲王奕,其实在保守性上,跟咸丰没有本质区别。他并不想真正改弦易辙,刷新政治,对祖宗成法做根本性的修正。即使在西太后没有大权独揽,奕尚有作为之际,这个人称“鬼子六”的亲王,也不见得如某些人所说的那样开明而且明智。大乱甫平,西太后和奕,想的居然都是立马恢复旧观,回到从前。只是,天下已经变成了世界,复旧成为不可能的梦,总理衙门和督抚专权,才得以照旧。
在这种情况下,胸怀大志的曾、左、李们,想要追求真正的中兴,不可能从中央获得实质性的支持,只能自己动手。而中兴,唯一的途径,就是办洋务,从引进洋枪洋炮,到引进制器之具,开办工厂,兴办学堂。而洋务的大幅度进展,又使得总理衙门事务更加繁忙,触角伸得更长。地方倒逼中央,使得中央必须有所作为。即使是为了遏制汉人借洋务扩权,也得有点动作。洋务势在必行,皇室退而求其次,想要借机扩张满人的势力,无论练兵、留学、办学,都满人优先。然而,从奕、文祥开始,满人没这个心气,也没有这个精神。即使被优先了的满人,不久即自动退出。然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奕,却只弄出来一个不成器的同文馆。同文馆的满人优先,最后也不了了之。因为不招收汉人学生,培养不出哪怕稍微像样的翻译人才。
然而,洋务或者说自强运动一旦开展起来,尽管靠地方导向,但却一发不可收拾。兴学、开厂、开矿、买轮船、修铁路、练兵、办海军。洋务企业,从官办,到官督商办,事业越做越大。同光之际,整个国家的财源越来越广,海关收入和厘金收益,占国家财政的份额越来越高,但财政收入的分散化趋向,却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多增收部分的税收,借着洋务的名义,落到了地方督抚手里。随着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越来越多,尽管总理衙门是军机处的王大臣当家,但由于满人的无能和怯懦,碰上事儿,就往后躲。于是,这个衙门越来越被地方督抚支配,李鸿章以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的名义,不仅主导了中国的外交,而且主导了大半个洋务事业,实际上是情势使然。从某种意义上,总理衙门,已经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洋务机构。
时刻要有下人伺候的满人官员
当家的西太后那拉氏,做的最明智的一件事,就是她对于曾左李这样的中兴名臣,从来不给脸色,无论他们做了什么,只要不危及自己的统治,就都能优容。顶多,假借谏臣之口,做一点钳制。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洋务,就是一个不得已,但却是一个必要的不得已。
西太后那拉氏,虽然说在玩弄权术方面无师自通,的确比恭亲王奕高明,但她毕竟只是一个没受过教育、识字无多的女子。对于这样的女子,她的教育主要来自小渠道的小传统。她没有清朝其他皇帝那样底气,认为功臣的努力,都是理所应当。所以,她对曾左李们,以秉政的太后身份来说,相当谦恭,因为,她的教育告诉她,要知恩图报。然而,正是这份优容和谦恭,恰好与同光之际的政治格局对景。让她能够很从容地驾驭专权的督抚,平稳地渡过朝廷的危机。可以一边纵容清流放肆地抨击洋务,一边又让这些中兴名臣去办理她所不明白的洋务,办理日益复杂的对外交涉,让自己坐享居中驾驭之威势。同时,用洋务得来的好处,供养满人权贵,让他们无话可说。当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危机,尤其是涉外的危机被消除之后,她的权威跟着水涨船高。在同治皇帝死后,即使破例不给同治立嗣,拥立跟同治同辈的光绪,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但是,在此期间,尽管洋务的推进日甚一日,西太后那拉氏却始终没有明白洋务到底意味着什么。学习西方意味着什么,边界在哪儿,她都不知道。
日子,就这样挨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