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欢笑有泪,痛苦有泪,激动有泪……
有语道:男人有泪不轻弹。汉子,是更具男人气的男人,或者说是男人中的男人。那么,这山一般汉子的泪,又是什么样的泪呢?
一
我不知道,我们这个拥有5000多万名党员的中国共产党,到底有多少个党支部书记?
我不知道,在这千千万万的支部书记中,到底有多少个农村支部书记?有多少个贫困农村的支部书记?
在这几个月的贫困地区的采访中,我强烈地感觉到,当好一个农村党支部书记不易,当好一个贫困农村的党支部书记则更难!他们中的不少人,为了使党的方针政策在分散偏僻的农村贯彻落实,数十年如一日地任劳任怨地工作着,有些把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
1997年冬天,我应邀到台湾访问。在一次文艺团体组织的座谈会上,一位山东籍的诗人十分感慨地说道:“我曾是国民党部队的一名军人。我们是从大陆边打边撤到台湾来的。和日本人打了8年,接着中国人自己打自己又是3年。当年的大陆,那是一个战场,是一片瓦砾啦!大陆是在这样一个基础上搞建设,几十年间,搞到今天这个样子,不容易啊!修了那么多的铁路、那么多的公路……当我听到长江三峡工程上马,真兴奋呀!我是一个中国人,大陆也好,台湾也好,都是中国!谁不希望自己的国家搞好、搞富啊!”
当国民党撤到台湾,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城楼升起来的时候,西方政治家们曾经挑衅性地说,看吧,看他们如何来喂这5亿张嘴巴。不要多少年,不要别人打,他们自己就会垮!
中国要在一片战争的瓦砾之上搞建设,的确不易!
中国要用占世界7%的土地资源,来养活占世界20%的人口,的确不易!
在那些自然条件恶劣的贫困山区,要改造生存环境,解决一张张“嘴巴”的问题,确实很难啊!有多少贫困地区的支部书记,为此呕心沥血,付出了毕生的心血!
让我说说我们的主人公与3个贫困山区党支部书记的故事……
二
1996年7月1日,湘西自治州开展大力表彰党的基层组织和基层干部的活动。中共古丈县委按照州委的部署,召开大会,表彰了一批优秀基层党组织和优秀的党的基层干部。
大会结束以后,县委书记田志海正要离去,便听到身后有人在喊:
“田书记,你等一等。”
田志海转头一看,是县委组织部干部彭继坤。
“有事吗?”
“你看——”
彭继坤递过来一叠纸。
田志海接过来一看,脸色愈来愈沉重了。他站立了好大一阵,不知如何答复彭继坤好。
这是3份贫困山区的村党支部书记写的报告,3份极不寻常的报告!
断龙乡白溪村党支部书记彭图林,身患肝癌。为了治病,将家里的牛卖了,猪也卖了,凡是值钱一点的东西都卖了。野竹乡土溪村党支部书记瞿家胜,也患了肝癌;岩头寨乡白竹村党支部书记李宪民,患了鼻咽癌……
彭图林在给县委的报告中说:“治这种病要好多钱,而且花好多钱也不一定能治好。我知道本县是一个穷县,不敢奢望要县里救济我些钱治病,我只要求县委补助一点钱买一副棺材……本来不该写这个报告,也知道你们有难处。可是我家里已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报告啊!很薄很薄的一张纸,可田志海拿在手里,比一块钢板还沉重!
像这样的农村党支部书记,为了党的工作,平时都是拼死拼活地干。如今身体垮了,患了绝症,无钱治病。按理,县里面应该将他们送到州府吉首、省城长沙的大医院里去诊治啊!可是,穷家难当。县里的干部,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有一位刚从乡里上来任副县长的同志,因没有发工资,无钱买餐票,只好从自己在农村的家里背些米来……他风趣地对大家说:“我是一个背米来上班的县长!”那位掌管全县财政的常务副县长,口袋里有1万多元钱的发票没有报销。县财政没钱,是一个空财政!面对着这样3份报告,田志海感到很为难。良久良久,他在报告上批道:请组织部从党费中各解决1000元。
报告转到了组织部副部长胡长仁手里。看过以后,胡长仁怔住了。组织部的党费十分有限,最多只能解决200元。1000元也好,200元也好,这对一个癌症病人来说,可说是杯水车薪。
“我们先下去看看他们吧!”胡长仁提议说。
“好。”彭继坤立即赞成。
次日,胡长仁和彭继坤便启程了。
三
断龙乡,是一个滴水贵如油的干旱区,群众的生活底子薄。这样穷困农村的支部书记,家里当然没有什么积蓄。平日有个小病小伤,哪敢进医院看病呢?还不就那么硬顶?有时,一顶也就顶过去了。彭图林感到身体不适很久了,但村里的事多,一年以前,县里正举全县之力,组织上万民工从一处悬崖绝壁的洞穴里,引一股阴河水出山,以图解决半个县的长年干旱问题。这条渠道要在陡壁悬崖上穿行10多公里,此时后期工程尚未结束,作为一个村党支部书记,经常要组织劳动力上工地。结果一忙,也就没在乎身上的毛病了。有一次,他到县上开会,顺便走进了县人民医院作了一下检查。第二天,他到医院去取检查的结果,医生问:“你家里来了别的人吗?”
几个外山人走进山来,在这山道间拾起山里汉子、山里女人的情和爱…… 陈新 摄
“没有。我是到县上来开会的,顺便来查一下。”
“结果还没有出来。是不是明天让你家里的人来……”医生说话有点吞吞吐吐。
昨天说得清清楚楚,检查的结果今天可以出来;如今又说检查结果没有出来,再看医生的表情,当了20多年村干部的彭图林的心一下子敏感地触到一个地方了。他毕竟是大山磨炼出来的一条汉子,片刻,他那直蹦的心就稳住了。
“医生,是啥情况,你就如实说吧!”
“我们这次检查的结果是肝癌。”医生终于说了,“不过,我们建议你尽快到州里的医院复查一下。也许,我们这次检查不准,也但愿我们这次检查不准。”
回到家里,他没有对老伴说,也没有对儿女说。他闷闷地想了一晚。他当然清楚,这种病意味着什么。说是不怕死,可事到临头,心里像是堵了一块铅,闷得透不过气来。那年,他才52岁。两个女儿还都在读书。一个上中专,一个读高中……这个时候,自己还真不能走。他想起了县人民医院医生的话:“也许我们这次检查不准,你尽快到州里的医院复查一下。”第二天一早,他对家里的人说:“我要到州里办一点事。”就搭班车到吉首来了。
来到州里的医院,医生给他开了一张单子,要他到收款处交完钱后,去做一种什么检查。
一个方方的小窗口里,收款的姑娘按了一下计算器,说:“请交620元钱。”
“……”
他张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哪有这么多的钱啊!
他没有作检查,又回来了。
终于,儿子和儿媳都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了。顿时,有如一座大山崩塌下来,全家人都懵了。在这个家庭里,除了父亲,大儿子彭秀忠就是主事者了。现在,父亲患了这样的病,自己必须拿出主见来。他强压住嘣嘣直跳的心,对全家人说:“爹爹为我们苦了一生,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为他治病。一定要送他到州里的医院去复查,如果确是这种病,就到州里住院。”
“可是,这要多少钱,家里哪有这么多的钱呢?”
“到亲戚家借借去。”
“你说,你姑家、你姨家……他们都穷。哪有什么钱呢?”
“……”
彭秀忠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了。大家围坐在火盆边。火盆里的几块木柴快燃尽了,或明或暗地吐出点火焰来,映照着几张愁苦的脸,彭图林早早地就躺到床上去了。他当然没有入睡,他怎么会睡得着呢?大家坐在火盆边讲的这些话,一句句全落入了他的心里。儿女们的一片孝心,令他动情。但是,这个家以后还得生活下去。孙儿们都小,得把他们养大,还得送他们读书,还得为他们谋一个前程呀……自己的病,最多再去检查一下。如果查出真是这种病了,就回来,不住什么院了,不白花那个钱了。
火盆边,出奇的静,谁也没有吭声,每个人急促的呼吸声,彼此间都听得清清楚楚。
沉默。令人难受的沉默。
第二天一早,二儿子彭研起床以后,照例来到牛栏,想将牛放出去吃草。一看,牛栏里空空如也,牛不见了。他慌忙返回屋来,对娘说:“妈,不好了,我们家的牛不见了!”
他娘木然地坐在门边,一句话也没说。
彭研急了,转身就走。
“去哪?”
这时,他娘开口了,问道。
“寻牛。”
娘朝他摆手了。她痛苦地朝自己的小儿子摆着手,示意他回来。
彭研困惑地回到娘的面前。娘说:“牛,你哥牵去卖去了。卖些钱,好给你爹治病。”
在儿子和儿媳的一再催促下,彭图林动身上州府吉首了。大儿子彭秀忠陪着父亲一起到了州肿瘤医院。复查的结果,仍是肝癌。好心的医生,一看检查的结果,不让他走了,忙给他安排好床位,让他住院。
“秀忠,我们走。”彭图林转身就要走。
“爹,你住院吧,我带钱来了。”秀忠哀求道。
“我还不清楚?牛也卖了,昨天你们把猪也卖了。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卖?一家子往后不过日子哪!”
彭图林硬是不住院,回来了。
长途汽车站。
彭图林已经爬到了汽车上,突然又从车上走下来。坐在他旁边的秀忠问:“爹,你是不是已想明白了,还是住院?”
他不吭声,下车了。
秀忠不知道父亲下车做什么,纳闷之中,也跟着下了车。
彭图林来到一个小摊子前面。他从身上摸出了几角钱的零票子,买了十几颗水果糖,返身又爬上了车。
汽车徐徐地驶出了汽车站,开出了吉首城……
“公公,公公!”
一到家,两三岁的小孙子,一下朝他扑了过来。
他张开双臂,一把搂住小孙子,那只如松树皮般粗糙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水果糖,交给小孙子。小孙孙一张灿烂的笑脸,在他的怀里闪动着。彭图林望着机灵、可爱的孙儿,两行长泪,从刻满皱纹的脸上滚落下来……他是不是在心里说:“孙儿呀,公公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儿媳妇来了,小儿子来了,老伴也来了,一齐问秀忠:“复查的结果怎么样?”
秀忠一下把脸别过去了。
“那为什么不要爹住院,你不是带了钱去吗?”儿媳责备自己的丈夫。
彭图林一下站起来了:“为我这治不好的病,把家搞个精光,你们以后不过日子了?孙伢子再过三两年就要读书了……这家还得要生活下去呀!”
村子里有一个草药医生,治跌打损伤、肿毒疮痛什么的,很有一套。秀忠见父亲硬是不到州里去住院,总不能就这么在家里等死呀。于是,他把这位草药医生请来了。彭图林也很愿意。他对草药医生说:“我呢,反正是得的这种病,你就放大胆子下药,药下重一点也无妨,横竖不过是一死嘛,说不定能杀出一条生路来。再说,就是坏了事,也为你积累了一些经验,将来给别人治病的时候,少走些弯路。”
一天一天,草药医生给他送来山上采来的草药。
一天一天,老伴为他熬煎着这些草药。草药极苦,彭图林倒是品起味来喝着。每天,认真地和草药医生谈一次自己吃药后的感觉。
按照湘西山乡土家人的风俗,煎过的药渣渣,要倒在古樟树下或高崖下面,即传说中有神灵的地方。这也许是除药力外还想借助神灵的力量,使病好得快一点罢!
一天一天,他在村部办公室里出出进进,落实上级布置的工作,调解群众中出现的各种矛盾。
每一天,他交给小孙子一粒水果糖。当看到小孙子依到他的怀里吃糖的时候,两行热泪就止不住地从他的脸腮上滚落下来……
半个月过去了。他口袋里的最后一粒水果糖也已给了小孙子了。老伴为他熬煎过的草药渣子,也在村头的大樟树下堆起一大堆了。他的病,不见好转。
这天夜里,他三次从床上爬起,又三次熄灯上床。他三次趴在桌前握起那支笔套不全的黑杆钢笔,又三次沉重地丢下它……直到黎明时分,他终于艰难地用这支跟随自己20多年的黑杆钢笔,写下了200多个让他揪心的字。这就是那份写给县委的请求补助一点钱买一副棺材的报告……
家里的一只只鸡,被儿媳杀了炖给他吃了。每当儿媳端来一碗鸡肉的时候,他的心里像是堵进一团棉絮……半天,他没有动筷子。老伴在一旁说:“快趁热呀,趁热吃点呀!”
这天上午,他从村部回来,屋后又传来鸡的叫声。他赶忙走过去,见儿媳把家里最后一只鸡又捉到了手里,举刀要杀了。他一把夺下儿媳手里的刀,说:“留它一条命吧。用它的命,救不了我的命……”
“图林同志在家吗?”
就在这时候,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胡长仁,在乡党委书记的陪同下,走进了彭图林家的堂屋里。胡长仁和彭继坤,已经到了野竹乡、岩头寨乡,看了瞿家胜、李宪民。那两位村支书的家里,为了给他们治病,把一些稍为值钱点的东西都变卖了。胡长仁和彭继坤,越走心情越沉重。乡党委书记是第二次到这里来了,就在彭图林从州里复查回来不久,他来过一次,代表乡党委,给这位为白溪村的工作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村支部书记,送来了500元钱的慰问金。这对这个特困乡来说,已是尽到最大的努力了。
“这是县委组织部胡部长,特意从县里来看看你。”
乡党委书记指着胡长仁向彭图林介绍说。
彭图林一把抓住胡长仁的手,流着泪说:“我是党的人。党没有忘记我,知足了,知足了!”
四
回到县里,胡长仁彻夜难眠。
他曾经长期担任乡镇党委书记,对这些贫困村里的支部书记,真是太了解了。对他们,可说有一种心相连、情相依的感情。“大跃进”也罢,农业学大寨也罢,组织劳力修铁路、公路、水库、支援国家建设也罢,他们什么时候不是拼着命干?他们什么时候不是走在前面?历史如何来评价这些运动,那是另当别论。他们当年那种公而忘私的精神,却是实实在在、真诚可敬的啊!
如今他们病了,作为党的组织,不能袖手旁观啊!可是,一个穷县,实在是无能为力。你没有看,那天县委书记田志海,站了半天才写下那么一行字……
胡长仁犯难了。
苦苦地想了一夜,胡长仁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搭车到吉首去了。他想去找一个人,每次为难的时候,他总是想起他来。对,彭楚政。他是一个热心人,常常为群众帮困解难。古丈人民中,流传多少他关心人、帮助人的感人故事啊!1990年4月,一个乡办鞭炮厂不慎失火,6名女工被烧成重伤,急需7万元治疗费。他得到消息后,把全家人叫到一起,在家凑了半天才凑了200元,第二天他跑到军分区财务室借了300元,把500元送到这些烧伤女工的手中。而此时,他自己身上仅剩下了7角钱……有一个青年叫彭志林,父亲早故,母亲长期卧病在床,兄妹3人,他和妹妹早已失学在家。弟弟这一年考上了初中,家中实在交不起学费,眼看又将辍学。卧病在床的母亲,整天唉声叹气。彭志林听说州里有个彭司令热心助人,便冒昧地给彭楚政写了一封信。彭楚政接信后,不仅为彭志林一家的生活担忧,更为他弟弟面临失学着急。他思前想后,觉得给点钱不是个办法,解决不了长远问题。碰巧军分区民兵武器库的看守民兵要换届。他当即找来后勤部长,请其派人到彭志林家去考察。不久,彭志林成了看守民兵。家里有了经济来源,弟弟便重新背起书包进了学堂。后来,经过彭楚政的多方奔走,彭志林被招进一家工厂搞保卫。彭志林的弟弟也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州民族师范学校……益阳一个读小学3年级的小姑娘,一天,她父亲从屋顶上面摔下来,伤残了。家里无法再供她上学。小姑娘从报纸上读到过彭楚政的名字,竟给这个远在湘西的军分区司令员写来一封求援信。宣传科长老贾对他说:“算了。全国这么大,不幸的人太多了。你每月只有那么一点工资,你都能管得过来?我帮你回封信给她算了。”彭楚政说:“这小姑娘找到我,她心里是怀着希望的啊!不能叫她失望。我想给她寄个千把块钱救救急。”老贾说:“那就这样,你的底子我也知道,我们俩每人掏500元。”第二天,彭楚政来了,交了一叠面值大小不一的钞票给老贾。除100元、50元的以外,还有5元、10元的。共990元。彭楚政对老贾说:“你借我20元,并请你代我寄一下。”看到这样一叠钞票,肯定是全家人一起凑起来的。老贾的眼睛一下就湿了……
那天,胡长仁来到彭楚政家的时候,彭楚政一家人正在吃晚饭。见老胡来了,连忙起身让座,说:“吃过饭没有?没吃,在我这里吃一点有菜饭算了。”
老胡说:“我不是赶到你这里来吃饭的。我是送一个难题来请你帮助解决的。”
“什么难题?说!”
听老胡说着说着,彭楚政手里的筷子不动了,一大碗的饭,再也没有扒到口里去了。
他把碗一放,说:“走,到办公室商量商量去。”
“爸,你把饭吃完再走嘛。”女儿喊他。
“你们吃吧!”
彭楚政转身和胡长仁一起走出门去了。
详细听了胡长仁的汇报,彭楚政思绪难以平静。他说:“老胡呀,这些支部书记,可是为我们党的工作站在最前线拼刺刀的呀!在村里的农民面前,他们是干部;一到乡里,他们就是群众了;到了县里,他们就是农民了。他们做最难做的工作,处处要在群众中带头,却又没有领国家的工资。每月才18元钱的补助。一有个什么病痛,掏不出钱来看病。更何况患的是这种恶病……你们马上把他们送到州肿瘤医院来住院。钱的问题,我们大家一起来想办法。我们军分区是个穷单位,但一定想办法挤几万元钱出来。你这次到处去串串门子,民委呀、财委呀、政协呀……都去找找。我马上要动身到广州军区开会,要不就和你一起去跑,还有,我给肿瘤医院的领导去个电话,要他们尽可能地减免一些费用。”
这一席话,给胡长仁以极大的鼓舞。坦率地说,来的时候,他还有点信心不足。现在这些贫困地区的许多机关部门,自己的干部病了,医药费的单据在自己的口袋里塞了一年多,有的甚至几年都不能报销。3个癌症病人的医药费,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彭楚政这么对他一说,并且答应军分区挤出几万元钱来,给他垫了一个底,他的信心更足了。
按照彭楚政的意见,胡长仁从军分区出来,立即就到有关的单位去串门子。
在州民族事务委员会,主任听完胡长仁的情况汇报以后,动情地说:“我知道,彭司令也不是。一个富‘方丈’,为3个村支部书记治病,他愿意挑大梁,出资几万元。我们再穷,一定支援1万。”
胡长仁来到肿瘤医院时,与院长一见面,还没有开口,院长罗百为先说了:“彭司令已经来过电话了,我们研究过了,出15000。”
接着,州政协、州财委慷慨解囊,当场就筹集了3000多元现金交给胡长仁……
几天以后,彭楚政从广州开会回来了。
“找到多少钱了?”
一见面,彭楚政劈头就问胡长仁。
胡长仁扼要地将这些天活动的结果向他说了。
“那好。我们也研究过了,最少给4万。你马上回去,把他们立即送到州里来住院。”
短短一个多星期时间,在这个贫困的州府,就筹集到了8万元为3个农村党支部书记治病的经费。
7月29日,彭图林和瞿家胜就住进了州肿瘤医院,李宪民比他俩晚到3天。
消息一下就传到了古丈,全县为此惊动了!
五
两年以后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在清水流淌的接龙渠边,见到了彭图林。
这是一条硬邦邦的山里汉子。他中等个头,方正的脸膛,皮肤黝黑,给人一种健壮的感觉。说起话来,颇具山里人的机智和幽默。谁会想到,两年以前,他竟是一个被死神召唤的人呢!
我请他谈谈当时患病住院的一些情况和感受。他眨巴眨巴眼睛,说了起来。
先是在家里吃了一些草药。开初十天半个月,没有什么好转。后来,他请那位草药医生胆子放大一点,药下猛一些。他对那位医生说:“反正是这种病了,你治死了也没有关系。我写一个字据到你手里,保证不要你负责。”也许是他给这位医生壮了胆,医生加大了某些药的剂量,吃了一些天,有好转。只是每次喝了药后,肚子里好痛,他常常痛得在地下打滚。就在这时候,县里胡部长再一次来到了他的家,要送他到州里去住院。
彭图林不肯走。
“不要你自己出钱。彭楚政司令员帮了忙,上面已拨了些款子。”胡部长说。
彭图林还是不肯走。
又是一个山的故事。这个故事如火焰般跃动在作家的心间和笔尖。 陈新 摄
山脚的小坪里,两人对弈,众人观战。忧也罢,烦也罢,都消失在此间。山里人有他们的活法。 陈新 摄
“你为什么不到州里住院?”胡长仁有点不解。
半天,彭图林才说:“上面拨的款,那是老百姓的钱,是老百姓给我治病。我用起来心里痛,我没有给老百姓做好多事。再说,我这种病,是白送钱了。还是在家里吃这些草药算了,好了就好了,死了就算了。”
“彭司令叫我赶快送你们3个村支部书记去州里住院。他们在州里等你们去呀!”
“我不是不想去,我是怕花政府的钱。全自治州,全湖南,过去哪个给我们这些村支部书记出钱治过病呀!”说到这里,这条硬汉子的眼泪就来了。
他终于住进了州肿瘤医院。
这时,州肿瘤医院正好从北京请来了一位肿瘤专家周教授。由周教授主持给他们3个村支部书记会诊。会完诊,教授拍着他们的肩膀说:“安心住院,你们的病,能治好。”
彭图林一边服州医院发的药,一边还坚持服村里的草药医生采的草药。这样做,他一是想为国家省些钱,二是想坚持试验下去。因为服了这些药后,自己感觉有好转。如果真能试出个名堂来,对村里的乡亲们有好处。万一以后村里哪个得了这种病,上山采些草药就能治好,那又几多好呢!
主管他的病的医生不同意他服草药。
彭图林是个倔脾气。他走进了院长罗百为的办公室。
“罗院长,这中西结合,不是上面提倡的吗?”
猛地听了这位村支书那没头没尾的话,罗院长没有明白过来,问:“你是什么事?”
“我想坚持用用草药,可院里的医生不同意。”
院长笑了:“好,我和他说说。”
彭图林这才满意地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彭图林做完肿瘤医院里安排的治疗,服完他们发的西药丸子外,坚持煎服村里草药医生给他送来的草药,坚持他的“中西结合”。
住院第七天,县委书记田志海就来到了他们的病房,给他们每人送了300元慰问金,组织部也给了每人300元慰问金。
夏日的夜晚,天气奇热。医院里的病房里,一把把电风扇旋转着。有些病人,搬一把凳子,坐到外面乘凉去了。彭图林也到外面寻找凉快去了。
“彭图林!彭图林!”
突然,有人在喊他,他匆匆返回自己的病房来。
回到病房一看,只见屋里站了好几个人,一个个全都汗流浃背。其中有一个壮壮实实的军人,罗院长也来了。这时,罗院长指着这些人,一一向他们介绍:“这是州委书记李大伦,这是军分区司令员彭楚政……”
彭楚政递给他们每人1000元钱,说:“我和李书记来看看你们,你们安心养病。至于治病的钱,你们不用担心,组织上会想办法的。我们也知道,这次家里为了给你们治病,都亏空了。这一点钱,是补助给你们家里的,用它去买点农药、化肥什么的。”
泪水、汗水,从这个汉子的脸腮上流淌下来……
不久,彭图林欢欢笑笑走出了医院。
再过些日子,瞿家胜也欢欢笑笑走出了医院。
只有他,岩头寨乡白竹村的党支部书记李宪民,没能走出这座医院,到了另一个世界……临终前,他给彭楚政、李大伦,写了一封长信,诉说了他对党的永远的感激……
“我是最早走出医院的。”
彭图林坐在接龙渠边,这样告诉我。
“你一直坚持吃村里的草药医生给你采的草药?”
“嗯。”他吸了口烟,很悠然地说。
“那么,到底是草药起的作用?还是西药起的作用?”
“西药、草药我都吃了,我也弄不清是哪样药起的作用。我只能说,都有作用。医院里给我做那么多的检查,要不是他们帮我查出这鬼病来,我还会蒙在鼓里,还不晓得,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能说他们的药没有作用?那不是太没有良心了?应该说,这叫中西结合。”
我在心里笑道:好一条幽默的山里汉子啊!
我们的主人公热心帮助3个患癌症的村党支部书记到州里治病的事,已过去两年时间了。如今,它已成为一则新的民间故事,在湘西的山山岭岭广泛地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