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富有。大山贫穷。大山啊,你到底是富有,还是贫穷?
这答案不该问大山,应问生息在大山中的人!
一
靠山吃山,临水吃水。
山,是世世代代山民的衣食父母。
一个山民,穷,在山;富,也在山。如若靠山讨吃,靠山致富,就得爱山如父母,就得善于开发大山的财富,让穷山变成富山。常常温温历史,能使人头脑清醒。那些年,湘西许多的光头山,原本是林木茂密的。在人们头脑发热的年月里,似乎共产主义就在面前,一步就可以跨进去了,普天下“吃饭不用钱,点灯不用油”了。山山岭岭筑炉炼铁,山山岭岭点火冒烟。整山整山的树,就被砍下来喂进了并没有炼出铁来的炉子里了。从此,山的元气大伤。
山穷了,山民当然也就穷了。穷了的山民为了生计,又只好向山“榨油”。于是,山民们便陷入了“越穷越砍,越砍越穷”的恶性循环,难以自拔。
而且,山穷必然水恶。你不尊重大自然,大自然就会惩罚你。由于山上的生态平衡遭到破坏,山洪频繁。山高坡陡,山上的植被差,一场暴雨下来,洪水挟着泥土哗哗而下,造成水土流失严重。山上的土层本来就不厚,一次一次地被山洪冲刷、带走,山上的土层就更薄了。山更穷,水就更恶了,又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
教训,是人们认识自然、认识自身的财富。在灾害面前,不能畏惧,要挺身而出;灾害过后,留给人们多少思索啊!这不仅仅是湘西人的教训,而是每一个地球人的教训。这不仅是湘西人思索的问题,是每一个地球人思索的问题。这些年来,全球出现了厄尔尼诺气候现象,全球气温普遍上升,这洲、那洲的水灾、旱灾、风灾频频……严峻的现实迫使每一个地球人都在认真地思考:如何保护自己赖以生存的地球,如何保护人类的生存环境!
共和国的决策者们,对这段历史有了反思。于是,在我们的生活里,又多了一个节日,那就是每年3月12日的植树节。这一天,国家领导人都会走进植树造林的行列,那是用自己的行动向人民发出的号召!
一个省,3500个特困村进驻了工作组。1万多名省、地、县级机关的干部,卷起铺盖走进了全省最贫穷的地方,他们与那里的群众一道,要将贫穷赶出大山!山地开发,是他们治贫曲中的响亮音符!
那些日子,彭楚政躺在病床上,在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救灾救灾,灾害发生了再救,这是在被动挨打呀!为什么灾害这么频繁?有语道:山清水秀。我们的山不清,水怎么会秀呢?这些年来,党中央国务院号召全国人民植树造林,消灭宜林荒山。省委、州委,根据本省、本州的实际,正在认真规划、切实落实党中央的号召。自治州要求在5年时间内,绿化好全州的400万亩宜林荒山。一定要搞好生态平衡,搞好山地开发,既让山变清,又让山献宝,使荒山变为青山,使苦山变成甜蜜的山。这样,我们就能把水旱灾害杜绝在源头。作为军队的领导,如何在自己的工作中落实党的这些指示,使养育自己的这方山水,增强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呢?使我们湘西200多万人民走出“越穷越砍,越砍越穷”的怪圈,使我们湘西千千万万座的山走出“山越穷水越恶,水越恶山越穷”的恶性循环呢?
“发动民兵植树造林,开发山地!”
到底如何来组织民兵上山造林,落实州委提出的5年内消灭全州400万亩宜林荒山呢?
从医院里出来,彭楚政又下乡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最好的答案在群众中,最大的智慧在群众中。在许多村寨,他与一个一个村民兵营长探讨:如今土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都分到各家各户了,不少的山地承包到户了,民兵的活动怎么开展?活动经费怎么来呢?还能不能成建制地上山造林呢?能不能结合绿化荒山,兴办一些以劳养武的绿色企业,既解决民兵的活动经费,又为落实州委提出的5年内消灭宜林荒山,起一个带头作用呢?在许多乡镇,他与一个一个乡镇武装部长座谈,研究在新形势下如何开展民兵活动的问题。到基层转了一圈,回到吉首,一个兴办以劳养武绿色企业的“523”工程的方案,在他的脑子里酝酿成熟了,即每个县武装部造50亩经济林,每个乡武装部完成200亩民兵基地林,每个村民兵营造30亩经济林。
二
1991年,大年初四。
春节刚过,机关干部们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家家户户,从各地赶回来与家人团聚的亲人们还没有走。这一天一早,彭楚政就走出家门,快步往另一栋宿舍楼走去。
“当当当……”
他举手敲起一户人家的门来。
这是参谋吴奕华家的门。
吴奕华一开门,见是司令员,连忙说:“司令,新年好,新年好!请进,请进!”
“小吴,向你们全家拜个年!”
说完,彭楚政走进门去。一看,哈,屋里好热闹。开着两桌扑克,全家大小都上阵了。吴奕华的岳父母也来了。两位老人连忙放下手中的扑克牌,起身让坐。
彭楚政大步上前,一把将两位老人按住坐下了。
这是一个苗族家庭。1987年,吴奕华在野战部队当干事。百万大裁军的时候,22岁的吴奕华被编余了。他准备回吉首来联系转业后的工作单位。当时,彭楚政在长沙省委党校民族干部班学习。吴奕华通过别人联系,到省委党校找到彭楚政。
“彭司令,我要转业回吉首,你能不能帮助我找一个单位?”
“怎么,编余了?”
“嗯。”
“今年多大啦?”
“22岁。”
“文化程度呢?”
“大专。”
“很年轻啊!”彭楚政沉思了一阵,说,“从苗寨里走出一个干部不易呀!你这么年轻就离开部队,真可惜。我帮你问问军分区,看他们需不需要……不过,这我可说不准。因为我也被编余了。”
1989年,吴奕华的工作还没有联系好。早已到婚龄的吴奕华,便回家来结婚。爱人在州医院工作。也巧,那天,吴奕华到爱人那里去,在医院门口碰到彭楚政。彭楚政劈头就问:“小吴,是回来结婚的吧?”
吴奕华红着脸点点头。
没有想到,那天晚上,彭楚政和妻子黄道霞一起,提着礼品,一路打听,跑到吴奕华岳父母家去了。
吴奕华不在家,他爱人也不在家。
“我是军分区的彭楚政。小吴结婚,我们来道一个喜。”
“哎哟,这怎么担当得起呀!”
吴奕华的岳母把彭楚政夫妇迎进屋去。
“小吴是部队上的。他的部队不在这里,我们是当地的驻军,应该来看看。代表军分区,也代表他的部队。有什么困难,只管对我说……”
吴奕华的岳父母,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第二年,吴奕华从野战部队调回军分区来了。
“那年,吴奕华结婚,你和老黄还寻上门来祝贺。今年,我们还没上你家拜年,你竟又给下级拜年来了。叫我们怎么担当得起呀!”
吴奕华的岳母提起那年的事,心里仍然温温的热。
“今天,我一是来给你们拜年,二是来给小吴派工啦。”彭楚政笑了笑说。
“司令,有任务?”
吴奕华一下就站了过来。
“明天,你跟我一起下乡去。春天来了,正是植树造林的好时节。下去检查检查我们的‘523’工程落实的情况。”
第二天,他们就下乡了。
一跑就是4个县。跑了古丈,跑了保靖,跑了永顺,最后到了龙山。
到龙山县时,正好是元宵节的前一天。县武装部的领导,一定要自己的司令员在县里过了节再下乡。彭楚政怎么也不干。他说:“过节,哪里不能过?咱们是军人,哪有那么多的规矩?到乡下,碰到什么就吃点什么。现在又不是1960年过苦日子的时候,肚子里油水厚着呢!”
说完,他仰头一笑,拔腿就往外走了。
一出县城,小汽车在一条砂石公路上疾跑。一跑就是110多公里。他们来到了这个县最边远的一个乡——长潭乡。这个乡紧靠着八面山,而八面山是当年人民解放军在湘西剿匪时战斗打得最激烈的地方。那是一个高山台地,拔地而起。台地四面是陡壁悬崖,上面却是一个开阔的盆地,居住着1万多人口,正好划为一个公社——如今的一个乡。上山的路,险峻得有如挂山的梯子。当年,土匪盘踞在上面,有“一夫把关,万夫莫开”一说。美丽的风景,常常收藏在边远贫穷的深山里。那里的风光真美,可是,你要观赏到她,得跑断你的腿。山下有条河,叫酉水河。酉,酒也。所以这一带的山民,人人能喝酒,喝自己酿制的“包谷烧”。于是,一位土家族作家深情地将这片土地,将湘西这片土地,称作醉乡。酉水河,平静的时候,如一个睡卧在青山中的乡姑,美极了。这河边,有一个镇子,叫做里耶。里耶是从苗语音译过来的,意思是美丽的家园。这个江边山镇,极具少数民族风情,古朴,恬静。山外的喧嚣,离她比较远。
里耶区政府就在这个镇上。长潭乡,就归这个区管。
他们一杆子插到底,直接到了乡政府。
乡党委书记姓吴,是一个大学生,这几年提拔上来的年轻干部,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彭楚政一到,就被他迎进会议室,翻开本子,准备向这个州里面下来的“大干部”汇报。尽管自己在州府上过几年大学,如今要面对面向一个军分区的司令员汇报,这位年轻的乡党委书记心里难免有几分紧张。
“汇报就免了,带我们上山看看。”
他们从乡政府出来,朝一个山坡上爬去。
这些年来,湘西、湘南、湘东的山区,都在大力开发山地。既让山变绿,又要山献宝。于是,山岭上到处是橘园、板栗园、猕猴桃园……在一个不通公路的深山村寨,我结识了一个小伙子,他叫骆世泰。18岁那一年,他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却走进了一个学习栽培板栗的训练班。回来后,在后山种了五亩板栗。起先,村里人也不以为然。3年后,板栗挂果了。一天,村子里一个壮汉,到山上砍了一根大杉树,扛到集市上去卖。正好那一天,这个骆世泰有事要到集市上去,他便到刚挂果的板栗园里摘了10多公斤板栗,放在单车后座上,带到集市上去了。这10多公斤板栗一出手,就是一百好几十元钱。那位壮汉,扛一根大杉树到集市,流了一身老汗,累得腰酸背痛,只卖了50多元钱。而这根杉木,要生长10多年……这一年,骆世泰家的板栗收入就达5000多元,消息一下就轰动了整个村寨。一个个汉子找到骆世泰:“我也想种几亩板栗,教教我,教教我!”这一年,全村栽了300多亩板栗。年底,这个26岁的年轻人,被全村人选举为村主任……
出了乡政府,上了一个小坡,他们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大片的山林。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栽的全是橘子树。这种长青的果树,不仅能在秋天献给人们甜蜜的果实,在严寒的冬天里,也能给人们一种亲切的绿色。站在这里一打望,满目葱绿,煞是喜人。
“多少亩?”彭楚政问。脸上挂着微笑。
“207亩。”
“全是民兵基地林?”
“对对对。”乡党委书记连连点头。
“不错,伙计,你们干得不错!”
彭楚政忍不住赞叹道。
这时,走在后面的乡纪委书记,轻轻地露了一句:“我们的‘三八’林也在这里,青年林也在这里。”
这话说得很轻,彭楚政耳朵灵得很,听在心里了。返回的路上,他把这位纪委书记和乡武装部长喊到一边,问:“你们说实话,民兵林到底有多少?”
“80亩。”
回到乡政府,书记、乡长请彭楚政到会议室坐坐。
“还坐什么呢?”
“我们还没有给您汇报呀!”
彭楚政没吭声,屁股一拍,扭身走出乡政府,钻进吉普车,走了。
里耶。区武装部部长张显注家。
彭楚政的突然出现,使这位区武装部长大感意外:“司令员,你下来,为什么不先给我们来一个电话?”
“来电话,你要好好准备呀?”
“今天是元宵节,区委书记、区长都不在,你看……”
“不惊动他们了。我们几位是特意赶到你家里过节的。不欢迎呀?”
“哪里,哪里。”
“今天,我还真想喝几杯‘包谷烧’。有没有呀?”
“有,有,有。”
饭菜快上桌的时候,彭楚政对随行的县武装部军事科的一位年轻人说:“小吴,你去把你哥哥喊来,到张部长家一起过个节。”
原来,他就是乡党委吴书记的弟弟。
长潭乡政府离里耶镇不远,吉普车一下子就把吴书记接来了。吃饭的时候,彭楚政举起酒杯,对这位乡党委书记说:“来,我敬你一杯酒!”
这位年轻的大学生书记,头脑非常灵活,心里十分清楚这杯酒后面的文章了。他很不自然地站了起来,未喝酒,脸先红了。
“……”吴书记端起杯,迟迟没有喝。
“喝呀!”彭楚政催促道。
“我……”
“你‘我’什么,我还没有‘我’!”彭楚政的脸一下就沉下来了。“今天,我要感谢你给我汇了一个很漂亮的假报!小吴呀,年轻干部要学好样。我们搞这个‘523’工程,不是做样子的,更不是做给我彭某人看的。我们是发动民兵带一个头,搞好荒山绿化,搞好山地开发,不要让老百姓世世代代守着一座穷山,是想让我们的穷山变成富山哪!”
吴书记把这杯酒饮下去了。然后,他又倒满一杯,举起来,对彭楚政说:“司令员,请相信我。明年这个时候,请你再来检查。”
说完,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彭楚政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信任的微笑。他举起酒杯,也一饮而尽。
两年过去,15万亩民兵基地林,成为湘西大山小岭间的一片亮丽的风景。
三
大山是富有的。
大山的富有,只给勤劳的人,只给智慧的人。
踏着彭楚政扶贫帮困的脚印,我走进了这样一个家庭:两代寡妇,三代女人和一个山头……
婆婆叫黄加芝,儿媳叫张承凤。
两个女人都命苦。婆婆22岁那年,男人走了,从此音讯全无。儿媳24岁那年,丈夫撒手西去,给她留下3个孩子,大的4岁,小的才6个月,外加一个婆婆……
黄加芝还记得,那一年,爹爹驾的船又要下汉口,她和刚刚成婚不久的男人,搭上了爹爹的船,出一次远门,看一次世界。没有想到,到了汉口后,碰到一个陆军学校招生,她男人,这个大山里的后生子动了心,他谋图自己以后的前程,想进这个陆军学校。跑去一考,考上了。于是,爹爹的船走上水回来的时候,船上就只有她了……
不久,这个世界翻了一个个了。她男人再也没有音讯了,据说是去了台湾。就是这短暂的婚姻,留给她的,是一个永远没有见过父亲面的娃和漫漫几十年的苦难……
一个年轻的女子,带着一个年幼的娃,背上背着一个“反革命家属”的名分,在那样的年代里生活,你想想,这有多难!
人生是一部书。她这部书太沉重了。
她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承受着这个历史给她的沉重名分。
人生如书。她艰难地翻动着一页一页沉沉的书页……
娃子渐渐地长大了。黄加芝是有心计的,她知道,在当时那样的年代里,她的儿子有这样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生活的路会比旁人更艰辛。自己没有钱供儿子上学,就是有钱,儿子也不可能上到更高的学校读书。于是,儿子小学毕业后,她就把他送到一个木匠师傅那里去学手艺。
有了这门手艺,他走进了离家不远的小水泥厂做临时工。
在水泥厂里,他除了上班的时候做木工活以外,下班后也上门帮人家做些事,有时,还帮厂里加班加点搬运水泥。渐渐地,他积累了一点钱,买了一些木料,准备修一下房子,想成个家了。他大了,他是一个成熟的小伙子了。
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反革命狗崽子”按照自己的意愿设计人生是不容易的。
房子依然是茅草盖顶,山竹子编成篱笆做墙。冬天一来,四面透风。
然而,他心灵手巧,他踏实肯干。有一个姑娘早就在暗暗地注意他了。
这就是张承凤。
他们就在那几间茅草房里成了婚。
万万没有想到,张承凤这部人生之书也是这般沉重!这栋茅草房里的欢笑声没有几年,这个心灵手巧、踏实肯干的小木匠病了,且是一病不起。眼看自己就要告别人世,离开自己慈爱的妈妈、亲爱的妻儿,小木匠流着泪,拉着妻子的手说:
“对不住你呀!我去后,你、你……要找一个心好的。不然,3个娃,怎么盘(养)大呀!”
“继有,你……我一定尽到责任,把娘照管好,把娃儿带大……”
这是生离死别呀!承凤早已泣不成声了。
“如果真有阴间、阳间。我在阳间不能帮你挑担子了,我到阴间也一定帮你……”
他们结婚5年多,彭继有就走了。把一个现实的人生课题,留给了张承凤……
这一年,张承凤才24岁。
每天一开门,5张嘴就要吃;每当秋风吹,5个身子就要添衣。生活,太现实不过了。这,都要这个24岁的女人来承担。她没日没夜的做,身上的汗水几乎没有干过。可是,一个弱女子,再拼命,又如何能养活5张嘴呀!有时,她只好背着最小的娃子,摸黑出村,去到外村沿家乞讨。人都是有尊严的,每当接过别人的一把米、一个红薯什么的时候,她一方面是感激人家,另一方面自己的心里有如针在扎啦!
有一天,张承凤到外村讨米要饭回来,她脚步沉沉的,离自己那栋茅草房越近,她心里就越慌,脚步就越慢了。家里老的、小的,都一天没有吃饭了,等着她讨一点什么回去。可是,自己身上的兜里,却是空空如也……
她走到离家还有100多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在河岸边的一块草地上坐下了。自己背上的小女儿,倒是要到一点东西吃了,此刻已经在她的背上睡去了。天已全黑,一轮不明的缺月,上了树梢。下面,河面很宽。没有风,水面平静如镜。然而,此时此刻的这个年轻女子的心里,却有如狂风席卷的大海里的骇浪惊涛!前面的日子怎么过?3个孩子都这么小,老娘已近60岁,且是愈来愈老了,自己实在挑不起这副担子呀!不如,不如……她真想纵身跳入下面的河中。
“妈妈,妈妈!”
突然,二妹子在身后叫她。
“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妈,我来接你了。你快回家吧,我不饿。”
“回家,我们回家!”
此刻,女儿的一声呼唤,丈夫去世时的那个永远无法从她脑子里抹去的镜头,又闪电般地涌到了她的面前。是啊!自己是对继有说过的,要把娘照管好,把娃儿们带大……自己不能说话不算数。不能只顾自己超脱呀。死是容易的,活着才难!再难,也要活着!为了3个娃子,为了继有那年老的娘,一定要活下去!张承凤想到这里,一把将二女儿搂到怀里,痛哭起来……
山上的树枝上,绽出了一个个鹅黄的嫩芽芽,春天,在一天天向世间走近。
这一天,张承凤家的茅草屋里,走进了几个穿军衣的人。张承凤到山上的橘园里做事去了,只有婆婆黄加芝和3个娃子在家。
“老人家,你还好吗?”
家里突然来了一帮“兵”,老婆婆颇觉意外,她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们,不知如何来回答好。这时,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军人说:“我们是吉首军分区的。我叫彭楚政。来了解你们家有什么困难,我们会帮助解决的。”接着,彭楚政拍了拍坐在老婆婆身边的3个娃子的头,问:“小朋友,都上学了吗?”
多少年来,没有人这样关心地问过他们。听彭楚政这么一问,老婆婆的眼泪就来了。
“老人家,你有什么难处,就对我们说。不要哭呀!”
黄加芝揉了揉眼睛,说:“解放军大哥,我这是高兴呀!”
彭楚政与几个军人一起,到屋里四处看了看。他用手摸了摸那用山上的小竹子编的篱笆做的墙壁,又指了指屋顶上盖的茅草,然后,回到四面透风的灶房,掀开锅盖看了看,对同来的几个军人说:“这一家的生活确实过得艰难,我们得扶他们一把呀。”
这一年年初,彭楚政把河西镇作为自己的扶贫联系点以后,就给镇党委和军分区、县武装部下来的扶贫工作队的干部们提出:除了搞好全镇的扶贫工作外,每一个干部具体联系一户特困户。他问:“我们河西,哪一家最困难呢?”
“那怕要数河南村的张承凤了。她一个寡妇,上供一个婆婆,下养3个娃子。”
“那这户归我。作为我的联系户。”
于是,他就跑这一家来了。
“育群,快到山上去喊你妈妈回来。”
这时,老婆婆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她的二孙女儿说。
一个机灵的小姑娘,飞快地朝屋后的山上跑去了。
张承凤每天一早起来,就要到屋后山里的橘园里去。这个橘园,还是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大队里搞起来的。由于吃“大锅饭”,橘园长期管理不善,果树死了不少,活着的也结果不多。前年,村里根据上面的政策,召开全村村民大会,决定将这个19亩大橘园进行承包。
村委会将承包的条件讲出来以后,会场上半天也没有人吱声。
“就这么一个破园子,还提这么高的条件呀!”
好久,有人不三不四地说了一句。言下之意,是要村里将条件降低。
会场上僵住了。眼看就只好这样散会,待以后再议了。
“没有人包,我试试。”
大家一惊,循声看去,说这话的是村上的寡妇张承凤。
“你?”
许多人都惊奇地看着她。在村上的女人中,她算得上一个麻利角色。她比她婆婆长得高大、壮实。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家里又没有别的帮手,这么大一个园子,她打点得过来?
“这个园子,荒了这么多年了。不能老是这么荒下去呀!让我试试吧。”
就这样,张承凤把这个园子包下来了。从此,她没日没夜地呆在那个园子里,上肥、拔草……照顾这个园,比照顾自己的娃子还精细。她当然想靠这个园子增加些收入,来改变自家的境况。另外,在女人的心里,还有一个不便对外人讲的情结。那就是离这个园子不远的山坡上,埋着她的丈夫彭继有。别的女人回家有男人守,她只有守守男人的坟墓……
哪知,从此,生活让她品尝到了另一种人生的滋味。
这个园子搁在那里没有承包出去的时候,村子里的人谁也没有在意它,谁也没有去多看它一眼。开会对它承包的时候,谁也不敢接手,生怕捡起是场祸,放进嘴里怕是块骨头,吐出嘴来,又怕是块肉。看到张承凤把它包下来了,看到园子在张承凤的打点之下,一天天变得有生气起来,村上有那么些人心里就不好过了。张承凤远天远地去买来橘树苗,刚刚补栽上去,调转个屁股,他就把它拔掉了。张承凤常常气得在山里哭。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什么人都有。有些人生怕好了人家,生怕人家过得比自己好。他明明晓得,有些东西,人家不得到,自己也得不到。但如果看到人家得到了,他心里就不好过,就好比剜去了他心头的肉一样……人啦,真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物啊!
有一次,园子里的补种的橘子树,又被人拔掉了不少。张承凤看了伤心,趴在一株橘子树上哭的时候,才六七岁的二女儿育群拿着一把磨得锋快的小刀子跑来了,对张承凤说:“妈妈,我今夜里躲在园子里,看到谁再来拔我们家的橘子树,我就把他杀了!”
张承凤一把搂住女儿,一时哭笑不得……
这时,育群跑到橘子园来的时候,远远地,就听到妈妈在哭。她知道了,园子里的橘子树,一定是又被人拔了一些了。她走过去一看,妈妈手里抱了一把被人扯掉的橘子树苗,正扑在爸爸的坟上痛哭:
“你呀,你呀,就这样看着别人欺侮我。你走的时候对我讲过的,不能在阳间帮我担担子,到了阴间也要帮着我的。你连这几株橘子苗都守不住,让人偷扯掉了,上有老,下有小,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呀!……”
“妈!妈!”
看到橘树苗又被人扯了,小育群心里也来了气。可是,她一想起奶奶交代她的大事,就压下心头的气,对妈说:“快回家。家里、家里……”
张承凤看到女儿来了,忙止住了哭泣,问:“家里怎么啦?”
“来了好多解放军,奶奶要你回去。”
张承凤抹干脸上的泪水,匆匆走下山来。一到家,彭楚政就迎上去,说:“张承凤,你家的情况,我都晓得了。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帮手。你家就是我的扶贫联系户。你张承凤家不脱贫,我彭楚政扶贫就不脱钩。”
张承凤一时惊喜得不知说什么好,怔怔地站在那里。
“听说你承包了一山橘园。走,带我们看看去。”
到橘园里转了一圈,彭楚政对张承凤说:“不错,一个女同志,敢承包一个19亩的橘园,有气魄!不过,管理得不太好呀!一株株果树稀稀拉拉,像一个癞子的脑壳。”
“哇”的一声,张承凤哭了。
“怎么啦?有什么委屈,你讲。”
张承凤于是将有人老是拔园子里的果树苗的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彭楚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回到村里,他对村里的干部说,也对村里的群众说:“帮困助弱,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张承凤家,可说是孤儿寡母,大家要帮她一把呀!再说,老辈人经常教导我们,做人要讲良心。有些人做事,要用手摸摸自己的心是不是放在正处!”
不久,彭楚政又来了。他又问张承凤:“这两年,园子的收入如何?”
张承凤说:“树是长得好,就是挂果少。”
没有想到,张承凤随便这么说的一句话,彭楚政记在心里了。不到半个月,他领来了一个人。一进门,就笑着对张承凤说:“这一次,我可给你们搬了一个师傅来了!”
他从县农业局,请来了一位农艺师,专门讲授果树的栽培技术。
培训班就办在张承凤家。那天,张承凤家前面的地坪里,挂出了一块小黑板。村子里好多的人都到这里听课来了。张承凤文化低,无法做笔记。彭楚政又让农艺师领她到园子里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剪枝,如何治虫。
走的时候,他又到张承凤家的猪栏看了看,只见猪栏里空空的。他问:“你们家怎么不养几头猪呀?”
张承凤轻轻叹了一声气,没有吱声。
彭楚政离开张承凤家的时候,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塞给张承凤:“这200元钱,拿去买几条小猪回来养吧。农家不喂猪,柴米油盐靠什么买。”
“……”张承凤站着,没有接。
“今年过年,我可要看到你们家杀过年猪!”说完,彭楚政把钱往张承凤手里一塞,就出门了。
张承凤手里揣着这钱,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人啊!”
张承凤的婆婆望着彭楚政的背影叨念道……
不几日,张承凤就从墟场上背回来了4条小猪崽。
春去秋来,张承凤家猪圈里的4条小猪崽长成4条大肥猪了。她把3条抬到市场上去卖了,一下子得了1000多元钱。这个30多岁的女人,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钱。夜里,她凑在灯光下,一遍一遍地数着这些钱,数也数不清……
年关近了。这一天,一早起来,张承凤就烧了一大锅开水。接着,她又要育群去把村里的屠户师傅请来。自己则把猪圈里的那条大肥猪赶出来了。很快,这条猪就在屠户师傅手里收拾利索了。一过秤,整整350斤。吃年饭的时候,张承凤端起一大碗肉,脚步轻快地往后山走去了。
她到丈夫的坟上来了。
丈夫躺到这里8年了,她嫁到彭家已10多年了。这是他们家第一次杀过年猪呀!她把一碗猪肉摆在丈夫的坟前,又倒了一杯酒,放上一双筷子,她对丈夫说:“继有,我到你家14年了,这是头一回杀猪过年。这条猪有350斤啦!你也尝尝吧。你晓得吗,这是解放军帮的忙呀!你在阴间也要感谢人家的大恩哪!”
黄加芝也在酉水河边摆了一块肉,筛上酒,搁上筷子,面对滔滔的河水,诉着她的怨、她的情:“死老头子,你如果还在世间的话,就回来瞧上一眼,你没有帮我们,我们有人帮。这就是解放军大哥!”
张承凤勤劳肯学。她很快就掌握了橘子树的栽培技术。彭楚政又特意要村里的民兵营长、种橘能手康加喜,负责对张承凤进行技术指导。她承包的橘园,树枝上挂上了累累的果实了。1988年,她就摘下来2500多斤橘子,又卖了几条肥猪。这一年,她把屋顶上的茅草掀掉了,请来瓦匠师傅盖上了新瓦;又把山竹子编成篱笆做的墙,也拆掉了,装上了崭新的木板……
大山在变,耕山的人在变!10年了,张承凤的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一点一滴,都融进了彭楚政的心血。这些年来,他每年都要到张承凤家看几次。每次来,都要到山上看看她的橘园。1990年秋天,他到河西检查扶贫工作,特意到了张承凤家的橘园里看了一遍。他问:“现在这园子的收成怎么样?”
张承凤喜滋滋地回答:“不错,不错!”
“可是,你要注意,橘子在市场上不好销了。现在有一种桠柑,市场销路很好。你应该开一块新园子了。”
“……”张承凤的嘴角动了动,把要说的话咽下去了。
“我知道,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没有开新园子的力量。明天,我们组织一些民兵来帮你开。”
第二天清早,彭楚政领着20多个民兵,爬上了一个荒山坡……半个月后,12亩园开出来了。这一天,他又来了。上山看了新开出的桠柑园后,又从口袋里掏出350元钱给张承凤,说:“拿去买些桠柑苗,趁早栽上。”
这一次,张承凤无论如何也不肯接这钱了。她对彭楚政说:“你帮我家够多的了,我现在比以前好多了。”
彭楚政将钱放在桌子上,说:“你是好些了。你一个女人要供3个孩子上学,还要养一个老人。一家的人情南北,柴米油盐。我晓得你的钱还是紧巴巴的。”
张承凤听了这话,忍不住落泪了:“我一不是军属,二不是烈属,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呀?”
“我不是说过,你家不脱贫,我扶贫就不脱钩嘛!再说,我们是人民子弟兵。帮助人民群众解决困难,是我们子弟兵的义务!”
彭楚政走了后,张承凤把3个娃娃叫到一起。她对娃子们说:“你们可要发狠读书。读了书,长了本事,为国家多做事,像你们彭伯伯一样,为老百姓办好事。来报答你们的彭伯伯,来报答解放军呀!”
3个小脑袋,在妈妈的面前,一个劲地点着……
园子里的果子摘了一回又一回。彭育群3兄妹一年比一年大了,学费也一年比一年多了。1993年秋,育群初中毕业后,被县重点中学录取了。这时,哥哥正在县里读高中,妹妹也上初中了。每一次开学的时候,张承凤都要交出一大笔钱。这天夜里,3个娃都入睡了。张承凤打开箱子,把平日卖这卖那后攒下来的一大把钞票,全拿了出来,在灯光下数着。钞票中有一两张百元面值的,多数是10元的、5元的、2元的、1元的……最后,把十几张5角的也码成一叠了。
数了3遍了。数来数去,还少好几百元呀!灯光下,她面对着这一摞钞票发愣。
过了一会,她又一张一张地数起来……她真想这一次数下来,能多出10元、8元钱来呀!
“妈,你别数了。我想好了,我不读书了。在家里帮你看园子!”
什么时候,睡了的育群起来了,站到了妈妈的身后。
张承凤先是一愣,接着,她扬出手去,打了女儿一巴掌。
“你怎么这样想?不好好读书,你如何来报答你们彭伯伯!”
“我、我看你还少好几百块钱哩……”育群用手捂着被娘打红的脸庞说。
“这个,你莫管,娘总会把钱给你们筹齐。”
不久,育群进县重点中学读高中了。
1996年,彭育群高中毕业,考大学了。
8月中旬的一天,张承凤家的坪地里,又响起了那熟悉的脚步声。彭楚政到县里检查工作,心里惦记着张承凤的女儿彭育群高考的事,特意跑来询问。
“育群的通知来了没有呀?”
一进门,他就急切地问。
“还没有呢。”张承凤见自己家的恩人来了,赶忙迎了上来。老婆婆也笑吟吟地走过来了。育群三兄妹都放假在家。这时,他们一下朝彭楚政围了过来,一个个都甜甜地喊着:“彭伯伯!彭伯伯!”
“那你把考号告诉我,我回州里给你问问去。”
彭楚政搓着手对育群说。
接着,彭楚政像每一次来到这个家一样,上园子里看看,到猪圈里瞧瞧,又问了问家里的其他情况,然后才和同来的那位干部上了车,走了。
彭楚政的车刚刚开走,邮电员就把育群的通知书送来了。她被娄底师范专科学校外语系录取了。
育群手握着录取通知书,朝着彭楚政离去的方向,激动地大声喊着:
“彭伯伯,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大山啊,你曾给一代一代的山里人留下贫穷;今天,你却又给真正认识了你的山里人带来富裕。你是多么的神秘莫测,又是多么的生动丰富!
在湘西的2万多平方公里山地里,沿着溪河,有多少百里果树带?依着山坡,又有多少万亩果园啊!那是今天的山里人在驱赶贫穷,在栽种富裕!
大山里将走出新一代山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