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根拐棍,5双胶鞋,托着一颗炽热的心,温暖了大山间一个一个冷洞和寒棚,把一个军人的故事记在弯弯山路上……
大山和人,其形不可类比;山路与脚,其长怎可类说?
可是我要说:山再高,没有人高!路再长,没有脚长!
一
大山如史。
山路如书。
湘西,2万多平方公里山地,有数不清的山峰。这一个一个山峰,就如同一个一个历史老人,如同一部一部史书,记载着湘西山里人的喜怒哀乐,记载着他们的酸甜苦辣,记载着山民中的英雄好汉,记载着大山里的圣贤先哲……千百年来,一代一代的山里人,生活在它的怀抱之中,受过多少苦难,遭过多少罪孽,大山清楚。
湘西,山峰数不清,山路就更不知其数了。那遍及大山每一个角落的弯弯曲曲的山路,有些,如一挂羊肠,悬挂在陡峭的山峰间;有些,似一根青藤,爬行在山林深处。路是人踩出来的,山路是山民踩出来的。一代一代山民,在它身上洒下了多少热汗,留下了多少血斑,山路知道。为了告别贫穷,为了送走苦难,为了驱赶邪恶……一代一代山里人留在山路上的沉重的脚步声、急促的脚步声,山路全都记下了。一场抗争胜利后的欢笑,一场大难过去后的哭啼,山路也都记下了。山里人的历史,在山上;山路,就是山里人的教科书!
山路也是会说话的。每一双脚板踩上去,它都“嚓嚓”吱声,想和你唠叨点什么。
我这一次进山,攀沿着一条一条山路,去寻访一个人的足迹。我仿佛听到山路在“嚓嚓”的唠叨声中,诉说着有一个冬天,一个军人攀行在上上下下、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磨破了5双胶鞋,拄断了7根拐棍……
路是人踩出来的。山路是山民踩出来的。湘西这些山里的女人,歇息一下,又将跋涉…… 陈新 摄
“扶贫司令”彭楚政进山了。老阿妈在向他诉说生活的穷困。 陈新 摄
二
这个冬天的故事,必须从春天说起。
1984年,刚刚过了春节,人们还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里。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同志,又风尘仆仆地下基层调查来了。这一天,他从贵州过来,到了湘西的凤凰县。州里的领导同志来到凤凰,准备向党的***汇报。前两天,接到通知后,州里的头头脑脑就聚集到一起,商议着这一次如何向党的最高领导人汇报,向他说些什么?是如实道来呢?还是……
那时,州委、州政府领导人的脑子里,不能说一点负担都没有啊!“文革”时代是过去了。但是,要把一个时代残留在人们头脑里的尘土打扫干净,不那么容易啊!能否照实讲现在我们还有多少人没有饭吃,还有多少人没有衣穿?那,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哪里去了?共产党领导的成绩哪里去了?在“文革”时,尽管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中央“两报一刊”的社论却一遍又一遍地说,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后来,人们心里也明白了,越是报纸上说形势大好的时候,正好说明形势不好了。这些极左政治的尘土,在人们的头脑里堆积了多少年啊!要彻底将它清除干净,需要时间,也需要在实践中多接受一些教训呀!
他们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了,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事。1983年12月15日,耀邦同志曾经到湘西视察过一次。他那次是从鄂西的来风县过来的。当时,对耀邦同志汇报什么,请耀邦同志看些什么,州里是作了精心安排的。向耀邦同志汇报以后,州里一帮头头脑脑,陪着他到一个叫寨阳的地方,访问一个村支部书记的家。只见这个村寨群众的住房不错,这个支书的家里挂了一屋顶的腊肉……
耀邦同志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不久,从鄂西来风县那边传来消息:耀邦同志亲自给这个县批准建一个烟厂,而且把烟厂应该上交国家的所有税费,全部留到县里,发展地方的经济。烟、酒是高税产品,这笔税费可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啊!显然,鄂西那次给耀邦同志的汇报,是扫除了“文革”时代留下的尘土的啊!
这无疑是在湘西的头头脑脑心头打了一巴掌,一个很沉很沉的巴掌!
这一次,大家把那个时代留在自己头脑里的尘土彻底清扫了一次,准备实事求是地向耀邦同志汇报。说是实事求是,但由于当时没有进行深入的调查和全面认真的摸底,说的那个数字,与后来调查摸底的结果,仍然有相当的距离。当时,向耀邦同志汇报说:全州有31万人畜饮水困难,有41万人没有解决温饱,7万多人没有房住,5万多儿童失学……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这不是一串甜葡萄似的数字。耀邦同志的脸上,像涂上了一层铅,沉沉的。他摆了摆手,插话问:“没有房住,都住在什么地方?”
“有些住在岩洞里,有些用茅草搭一个棚棚住。”
“解放都30多年了,还有些老百姓住在岩洞里,我们共产党的脸往哪里搁呀!”这位同样是从大山里走出、十几岁就走进了革命队伍的老共产党人,这时候动了感情。他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看到了一位穿军装的汉子。
“你是军队的?”
“对,我是吉首军分区的。”
军人立即站了起来。他是当时的吉首军分区司令员谢振良。
“首先,我们要想办法给老百姓解决房子问题。鸟儿都要有一个窝。人,没有房住,那日子怎么过!你们军分区,能不能组织部队帮老百姓建建房?”
“军分区没有部队。我们主要是负责训练民兵。”
“那就发动民兵。地方财力再紧,也要挤一点钱出来,帮没有房住的老百姓建一个窝。军分区发动民兵投劳帮工。”
不久,州扶贫建房领导小组成立了。
州人民政府常务副州长吴光海任组长,军分区副司令员彭楚政任副组长。
晚上,接受扶贫建房领导小组副组长使命的彭楚政,辗转难眠。老吴,一个常务副州长,每天有多少政务等着他去处理?他只能执掌帅印。扶贫建房的具体事务,自己要多承担。然而,要把这件事办好,不那么容易啊!首先,全州到底有多少无房户、危房户、住房拥挤户?汇报中虽然说了一个数字,但这个数字到底有百分之几十的准确性,难说啊!难道这一次仍然按以往通常的做法,印一份文件,附一份表格,发下去,然后,等着下面报一些摸脑壳的数字上来?再者,建个三间四间房,到底补多少建房款,批多少木材指标,投劳帮工多少最合适?最困难的定一个什么标准,次困难的又定一个什么标准?分几个等级最好?……都心中无数啊!
心中无数,决心难下。情况不明,决策难做。
于是,一双军人的脚板,一双穿军鞋的脚板,踩到那一条一条山路上去了……
三
1984年11月里的一天。
彭楚政领着一位参谋、一位州民政局的干部,来到了永顺县。
县里的扶贫建房领导小组,也照着州里的“葫芦”画“瓢”,由县委、县政府和县武装部的领导组成,办公室设在武装部。那天,武装部的科长毛至基和县民政局的一位干部向彭副司令员汇报。
“你们准备怎么搞?说说看。”
长期的军队生活,养成了干脆、果断的军人作风。汇报一开始,彭楚政不拐弯抹角,劈头就问。
也是军人的毛至基,在自己的司令员面前,也没有说空话、说套话,如实道来:
“底子还没有摸清,心中没有底。再说,材料、资金、劳力都还没有落实。”
“那好,我们就不坐在这里白扯谈了。走!”
话音一落,彭楚政就立起身来了。
“去哪呀?”
“你们没有底,我也没有底。我们一起去摸这个底呀!”
“是不是明天再下去?”有人提议说。
彭楚政的脸一下就拉下来了。
“既然上级把任务交给我们,我们就要抓紧时间去做。我们在城里晃荡,一天很舒服就过去了,要想到那些没有房住的人过一天有多难呀!”
说完,他推开门就走了。
干部们也一个一个跟在他的身后走出了门。
湘西是神奇的,湘西也是迷人的。这神奇就神奇在山水,这迷人就迷人在风情。湘西村寨风格独具的吊脚楼,常常使许多外地人流连忘返。有些吊脚楼,傍着流水。只见一栋木板房,半边楼突了出来,遮在水上。楼下,流水哗哗;楼上,清风徐徐。有些吊脚楼,依着山崖。一栋房子,半边立在崖上,半边吊在崖外。吊在崖外的半边楼上,晾晒着色彩鲜艳的民族服饰。有些人家比较讲究,在吊脚楼下悬的檐柱底部,雕刻了金瓜、绣球、龙头和花卉等装饰。这些吊脚楼,常有待嫁的姑娘在楼上做着针线活……那是一幅多美的风情画啊!
这样的民居建筑风格始于何年,看来是无从查考了。但是,从当地的志书中,我们了解到,这是当地的地形所逼出来的。这大山间,很难寻到一块平地。如果把屋场地基挑平,需要移动大量土石,那太费工费力了。于是,这山民的祖先就让木屋一边着地,一边悬空,形成了风格独特的吊脚楼。它们为崇山峻岭添上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然而,能搭盖起吊脚楼的,算得上是山里的殷实人家了。不少的赤贫户,只能栖身于岩洞之中,或者搭盖“a”字形棚,俗称“剪刀架”,里面既作厨房又为卧室,有的甚至人畜混居,卫生条件极差。这样的人家,就是彭楚政要寻访的无房户。
无房户,多在最穷的地方。最穷的地方,也往往是最偏僻的地方。那些地方不通公路,性能再先进的越野车,到了那些地方,也只能在一边“稍息”。要进村,无论你有多高的地位,多么富有,都只能用脚板。这里,一座陡如刀削的高山上,有一小块平地。不知是山里人的哪一代先祖,发现了这片“大陆”。于是迁居到此,繁衍子孙。从此,这里就有了一个村寨。那位先祖当年可能没有想到,这不是福荫子孙,而是害苦了子孙们。牛上不去,猪上不去。他们只好把刚刚产下的小牛犊,用背篓背上山去。上山后,这条牛就再也无法下山了……
10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24天过去了。他们走访了全县的11个乡镇、80多个寨子,看了110多家无房户。彭楚政离开家时穿上的一双崭新的解放鞋,鞋底子被山路上的砂石磨得对穿了。他本是一个山里娃,小时候山上山下跑,比猴子还快当。可是,此时已是40多岁的人了,当兵也好几年了,虽然也常到大山里钻一钻,但毕竟没像这次一样连续不断地走山路。他的脚上,血泡破了一层又起一层。每一步迈出去,都钻心似的痛。但他不愿让这份苦痛在自己的部下面前流露出来。他暗暗地咬着牙,仍然显得那么劲冲冲地朝前走着。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也累得够呛了。但看到比自己年纪大许多的司令拄断了两根拐棍了,重又捡起一根“当当当”地往前走,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怎么样,这一下,你们的心里是不是有一点数了?”
从一个村寨里回到刘夕乡乡政府,彭楚政这样问毛至基。
毛至基笑了笑,说:“心里要有数,全靠磨脚板。”
“伙计,我们可不能搞摸脑壳的数字,要搞磨脚板的数字。这样的数字才实,才准。凭这样的数字作出的决策,才管用。”
彭楚政说完,也仰起脑壳笑了。
“司令,你还要到别的县去检查,我们县其他那些村,你就别去算了。你尽管放心,我们一定搞扎实。”
“那好吧。”
正在这时,有一个乡干部走进来,说:“泽农村有一个孤儿,还住在岩洞里。”
“啊!”彭楚政一下站了起来。“那个村有多远?”
“那可不近呀,要爬4个多小时的山。”
“司令,我晓得,你的脚……你不要去了。我们明天一定去。”
毛至基这样说,县民政局的干部也这样说。
“孤儿……岩洞……孤儿……岩洞……”彭楚政在嘴里叨念了好几遍。猛地,他手一挥,坚定地说:“走,我去看看。”
次日清晨,他又上路了。那双军人的脚板,又踏上了弯弯曲曲的山路……
四
一座山到了身后,又一座山横在面前。
山路更陡了。这条路,是这山里人的先辈在陡峭的山崖上踩出来的。一块一块石板,被一代一代山里人的脚板磨光了,磨滑了。有些,如镜子般明亮;有些,形成了一个小洼洼。如今,又有几双脚板,在打磨着这山路上的石板……
“快看,猪!一条猪!”
身后一个年轻干部在喊。在陡峭的山路上爬行了1个多小时的彭楚政,这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猛地听到这喊声,忙转过头去,只见离他们10步开外的地方,一条黑猪,正不声不响地跟在他们身后走着。这猪约有30公斤重,不很壮,但显得颇精干。这猪是从什么地方跟上他们的呢?谁也没有在意,谁也说不清楚。
“它怎么跟上我们的?快把它赶回去,不然,主人发现自己的猪不见了,会着急的。”彭楚政捡起一块石头,朝猪扔了过去。猪摇了摇尾巴,调转头去了。
大家以为这条猪回去了,便没有注意它了。可是没过多久,这条猪又跟上来了……
他们一连赶了这条黑猪好几次,黑猪就是紧跟他们不放,他们也就只好任它去了。这条猪与他们同行,倒是给他们艰难的旅程增添了不少情趣。
一堵陡崖横在他们的面前,石梯似的山路到这里断了。陡峭的石崖上,从下到上只有一排供上山者登攀时踏脚的洞洞。这些洞洞,不知是先人用钢钎凿出来的呢,还是一代一代登山者用脚板踩出来的。来到山崖前,他们几个只好手脚并用,攀援上去。彭楚政笑笑说:“这下好了,那条猪肯定是爬不上这堵石崖了。”
又一个山头到了他们的身后。
实在渴了。真想喝点水啊!
不远处,传来山泉的叮咚声。几步过去,他们看到,就在路边,从山崖上落下一挂山泉。泉水滴落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小水潭。走在前边的彭楚政,在小水潭边站住了,转过头去,对身后的几个年轻人说:“这可真是老天有眼,给我们送来了上等的矿泉水。来,我们喝一个够。”
说完,彭楚政来到这水潭边,伏下身子,用手捧着水,喝着。
毛至基等几个人也围着小水潭,伏下身子,一捧一捧地捧着山泉水,喝了起来。
“这水,真甜!”毛至基喝了几捧水,抹了一把嘴巴说。
“一是大山里的水好,二是我们太渴了。”
喝够了水,大家各自选了块石板,坐下。
“坐在这石板上,舒服不舒服?”彭楚政问大家。
“舒服,真舒服!”几个人一齐感叹地说。
“这时候,坐在这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比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还舒服。这是为什么呢?毛至基,你说说。”
“有对比。爬山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你哪怕坐在再不平的石板上,也感到舒服。”
“对了!我们要经常和贫苦的老百姓对比对比。我们在城里,在机关,和这个比,和那个比,越比心态越不平衡。你和那些还没有解决温饱的老百姓比一比,心里就什么都平衡了。”
“司令呀,你那颗心,一刻也没有离开老百姓。干什么,都拿他们作参照物。”毛至基很是感慨地说。
“只有拿他们作参照物,自己才知足,对他们才有一份感情。”
“看,那里的草在动,有一个什么东西。”
这时,那位年轻的民政干部嚷嚷起来。大家赶忙回过头去看,只见二三米外,路边的茅草在摇动,定睛一看,是那条黑猪赶上来了。
“真是,这山里的猪,也都是爬山能手啊!”
那位青年干部幽默地说。
“哈哈哈……”大家仰头大笑起来。
“走!”彭楚政站起来,说,“不怕慢,就怕站。前面还有山要翻哪!”
山路上,又响起了“嚓嚓”的脚步声……
五
人们常说山外有山,只有到了湘西,你才会有更真切的感受。4个多小时过去了,一个一个山头,终于踩到了他们的脚下。
站在山顶上,回过身来,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一切显得平坦多了。几栋木板房,几座茅草棚,东歪西倒地搭盖在一个山坡下。木板房前面,有几丘稻田。四面的山坡上,是一块一块的坡土。冬日,地里的庄稼早收割了。一些苞谷和禾蔸蔸,乱七八糟地堆在土面上,很有几分荒凉。他们到村里一问,孤儿不住在这里,住在另一个山头上。一位热心的老人为他们带路,他们又去寻找孤儿住的那个山洞。
他们终于寻到了这个孤儿住的岩洞。
这是一个半边洞,也就是一块大岩石伸出来,岩石下面形成一块可挡雨的地方,俗称偏岩罩。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呢?只见紧靠偏岩里面,摊着一堆乱蓬蓬的稻草。稻草上面,放着几块没有被套的墨黑、邦硬的棉絮。一块石板上,撂着两个缺了口的破碗。三块石头,架着半边铁锅……一阵穿山风刮过来,洞里的那堆乱蓬蓬的稻草,被掀得更乱了。
“这娃,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哎,命苦啊。爹娘死的时候,才10岁,便四处讨米。如今十七八岁了,还是这样一个窝。将来怎么讨婆娘成家呀!”老人叹息着说。
彭楚政的眼睛一下就湿了,心里酸酸的。顷刻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随着面前的这阵山风,哗哗地涌到了自己的面前……
那是他4岁的时候。
腊月二十七。
再过3天,就是除夕了。春节,是我们这块国土上最隆重的传统佳节。山里人说,大人盼插田,细伢子盼过年。这就是说,山里孩子,一年到头,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才可能有一点好的吃。那几天,村子里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杀年猪、舂粑粑、打豆腐,热火朝天。彭楚政家里,却是冷冷清清,别说杀过年猪,就是做几个过年的粑粑都没有米啊!
“妈妈,我要呷粑粑,我要呷粑粑!”
比楚政大两岁的七哥,扯着妈妈的手嚷叫着。
“妈妈,我也要呷!”
小楚政也跟着哥哥嚷。
妈妈望着他们兄弟俩,蜡黄的脸上,一脸愁容。
彭楚政的父亲是乡间的一个裁缝,原本不是古丈县泽土库村的,他是永顺县人。家里穷得掀不开锅,他凭着自己的手艺,走村串寨上门给别人缝衣服。有一年,他来到了泽土库这个挂在高山上的村寨里。这里的人见这个小伙子勤劳肯干,挺讨人喜欢,于是劝他,到这里落脚(定居)算了。
“别看这里山高。但这高山上坡地多的是,只要舍得做,好讨呷。”
就这样,他父亲在这个海拔900多米高的山村落脚了。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与另一个山寨的一位姑娘结了婚,成了家。于是,泽土库里就有了彭楚政和他的兄弟们……山里人苦,山里的女人更苦。他妈妈先后生了10个儿女。姐姐刚生下就夭折了,9个兄弟,又有4个在贫病交加中死去。楚政是父母的幺儿。父母最疼他。
“好吧,妈妈到舅舅家借点米去,回来给你们做粑粑呷。”
妈妈推开门走了。
门外,大雪纷飞。妈妈穿着单薄的衣服,踏着积雪的山路,身子一晃一晃地消失在风雪之中……
他们盼着妈妈快快回来,他们想呷粑粑啊!
然而,亲爱的妈妈,再也没有回来了。
一天没有回来,两天没有回来。父亲急了,全家人急了。他们四处去找。到舅舅家,到姨娘家,到所有的亲戚家去找,妈妈都没有去过。妈妈到哪里去了呢?全家人到一个一个的山头去寻。大年三十的夜里,他们还打着火把,在一个一个山头呼喊着。小小年纪的楚政,跟在父亲的身后,对着大山哭喊着:
“妈妈——妈妈——”
群山为之动容,和着他们兄弟的声音,也在呼喊:
“妈妈——妈妈——”
漫天的风雪,为之感动,也跟着发出悲音:
“妈妈——妈妈——”
…………
这是一个多么刻骨铭心的春节啊!
过了元宵,妈妈回来了。
是山间厚厚的积雪收藏了她。就在离家不到1公里的地方,妈妈躺在一个深山沟里……那天,她是怎么落入这深山沟的呢?是又饥又冷,抵挡不住这强劲的山风,被风吹下去的?是山路太陡,积雪又厚,一脚没有踩稳,滑下深沟去的?一直到雪停了,天晴了,山里的积雪融化了,妈妈的遗体才被人发现……本应该厚葬啊!可是,家里过年连粑粑都吃不上,能拿出什么来安葬妈妈呢?别说棺材,连块木板也没有,是用一块篾席子卷着妈妈的尸体草草入土的……
站在这个岩洞前,彭楚政心里极不好受。这不全是因为想起了苦难的妈妈。妈妈的苦,自己家过去的苦,那都是因为政权掌握在别人手里,都是因为头上还有三座大山。可如今,我们共产党人掌了权,我们是代表人民掌权的啊!执政的共产党人如果不千方百计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那是我们共产党人的羞耻!
“这个样子,实在叫人过意不去呀!”在岩洞前,彭楚政默默地站了好一阵,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良久,他才发现岩洞里并没有人,忙问:“他人呢?”
“可能是到别处讨吃的去了。”老人说。
“走,到寨子里坐坐,大家唠唠去。”
彭楚政拍着老人的肩膀说。
他们一行几人,离开这个孤儿的岩洞,随着老人来到了寨子里。村寨里听说上面来了人,好多人都围了过来。彭楚政和乡亲们到一起,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握住这个人的手问:“今年收成如何?”拍着那个人的肩膀说:“身体还好吗?”好像是多年没有见面的老熟人一样。这时,老人用木瓢盛了一瓢冷水,送到彭楚政面前,请彭楚政喝水。这里的人没有喝开水和喝茶的习惯,进山干活是喝山里的泉水,回到家里也是喝冷水。只有来了非常珍贵的客人,才烧点开水泡杯茶。一般来客,就是递上一瓢冷水。彭楚政接过木瓢,仰起脖子就咕噜咕噜地喝开了。
老人看到彭楚政这样不见外,接过瓢仰头就喝,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同志,你在部队上做么子事呀?”
老人从老彭手里接回木瓢的时候,问。
“他是我们的司令员。”毛至基告诉老人。
“什么……员?”
“军分区的司令员,是一个师长那么大的官。”
老人一下子愣住了。一双手也不知往哪里放了。师长,那是一个多么大的官呀。以前,他虽然没有见过,但听人说过。离他们寨子30公里左右的地方,出过一个国民党军队的师长。听人家说,他回家来的时候,好威风……光服侍他、保护他的勤务兵就有好几十!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师长,竟接过自己的一瓢冷水,仰起脖子就喝。这,这……老人真是后悔不已。
“老人家,我也是个山里人。你就不要去多想什么了。”
“好官,好官!”老人连连说。
这是这个寨子有史以来,来的最大的一个官。消息像风一样在全寨子传开了。不一会,堂屋里就坐满了人,彭楚政和乡亲们扯开了家常。慢慢地,话题集中到了盖屋上面来了。彭楚政跟乡亲们打听,在这个地方盖栋两厢、3厢、4厢的房,要多少瓦、多少木材、多少工匠钱,又要多少工……他翻开一个小本本,详细地记了下来。接着,又询问寨子里还有哪家没有房住,哪家是危房……然后,他们又看了3家危房户。
临走的时候,彭楚政拉着老人的手,说:“小彭(那个孤儿)还没有回来。他回来后,你告诉他,政府出些钱,我们大伙出些力,一定帮他把房盖起来。盖了新房,你们再帮他讨个婆娘,成个家,好好过日子。”
“好的,好的。”
老人紧紧握住彭楚政的手不放。
他们下山了。寨子里的乡亲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岩头上,看着他们走下山去。直到他们的身影,融进了重重大山之中……
一个冬天过去,翻过多少山头,涉过多少溪河,这位军人自己没有记在心头。但一座座大山记着,一条条山路记着,一个个山民记着:这一个冬天,他磨破了5双牢实的军用胶鞋,用坏了7根爬山的拐棍……
一份用脚板写出的调查报告:《解决无房群众住房问题的情况报告》,就这样摆到了州委、州政府和军分区党委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