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人以钱物,只能济其一时的贫穷。
给人以知识,方能助其终生的富有。
贫穷在人,富裕在人。
治穷先治愚,扶贫先扶人。
一
记不起哪一年,我在电视上看到这样一个镜头:
黄土高原,一片荒漠的土地上,一个衣着破烂的孩子正在牧羊。镜头外面,一个声音问他:“你放羊做什么呢?”
“娶媳妇。”
“娶媳妇做什么呢?”
“生娃。”
“生娃做什么呢?”
“放羊。”
“……”
这串对话,听来令人心酸,却又发人深思!
在《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中,把贫困人口相对集中的地区,划分为18个集中连片贫困区,并确定592个县为国家重点扶持的贫困县。国家将针对每一个连片区的不同情况采取相应的对策,集中财力、物力、人力,进行攻坚。诚然,这些地区由于地方偏僻、交通闭塞,水、电、路……等基础设施差,土地资源少,自然条件恶劣。这些,都为他们摆脱贫困设下了重重障碍。然而,最深层次的贫穷不在山上,不在地上,而在人自己身上。贫穷最深的根子,埋在人的心里!
由于贫穷,不可能进学校读书,一个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睁眼瞎,对山外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人为什么活着,活着为什么,全都茫茫然,不可能脱贫致富,其结果,必然是越穷越不能读书,越不能读书越穷;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一种多么可怕的恶性循环!
写到这里,我的心里涌现出一个已经远去了的故事,涌现了一个无法忘却的人。
那一年,我到冷水江市深入生活,认识了她……26年前,她那在这座城市一家钢铁厂工作的丈夫去世了,给她留下4个孩子,大的不到10岁,小的刚刚4岁。尽管她颇有文艺天赋,是四乡八寨名噪一时的“阿庆嫂”、“韩英”。可是,一堵“户口”的铁墙,把她锁在这座城市的外面。她是这座城市里的“黑人”。如今,命运又如此沉重地打击她,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依靠,又弃她而去了。她真想了结自己的一生,可当看到那一张张小脸,她坚强地活下来了。
每天,天一亮,她就出门了,到建筑工地上挑红砖,运砂石,挑着沉重的担子,爬着高高的脚手架,拼死拼活干一个月,只能挣30多元钱,这点钱却要养活包括自己在内的5张嘴啊。有人说,你这么苦,还让孩子读什么书呀,怎不让大娃子停下课来帮你一把?她咬咬牙,没吭声。晚上,她把4个娃喊到一起,对娃说:“妈希望你们做一个有用的人。人活下来,就要活出一个人样。妈当牛作马,也一定送你们读书。你们可要为娘争一口气啊!”
大娃子没负娘的心。15岁那年,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大学。
那天,她正在建筑工地挑着红砖上脚手架。猛地从厂区的喇叭里听到这个消息。她疯了一般地从高高的脚手架跑下来,一把抱住那根悬挂着带给她喜讯的喇叭的水泥电线杆,嚎啕大哭起来……
接着,她的第二个儿子也考上了大学;老三是女儿,也考上了大学……
这时候,这座城市许多的工地上,都洒下过她的汗和血。然而,这座城市所有的名册上都没有她的名字,户口本上没有,工资本上没有……这座城,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座城!
就在这时候,我认识了她。一种滚烫的情感,驱动着我的笔尖。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做《弱女子的强光》,发表在报刊上。于是,苏细英,这个普通的名字,到了市委领导人的面前。市里决定,解决她和她最小孩子的户口。这座洒有她热汗和鲜血的城市,要接纳她了。
然而,她出人意外地拒绝了。
她说:“小儿还在读高中,过两年就要考大学。这时候,解决了我和他的户口,我怕他产生一种依赖思想,认为有了城市户口,横竖会安排工作,读书就不上劲。我要他没有这种依靠,非要自己用功读书,考上大学,走出一条路来不可……”
听到她这么说,我震惊了!
有语道,好女人是一座学校。她,是一座学校般的女人!
我想起了***同志那句名言:人的因素第一。
人?什么样的人呢?
人,一是精神,二是素质。许多的时候,人的精神,又是人的素质决定的。
我又想起了这段时间里,在贫困山区采访时听到的故事。有这么一位穷汉,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上面救济他一些钱,送给他一床新被子,让他过一个暖和的冬天。哪知他拿到这点钱后,不是用它发展生产,让“钱”生“钱”,而是马上就进了馆子,小酒杯一端,钱就没了,接着,新被子也抱出来卖掉了……穷困依旧。
在一个革命老区,有这样一个村,几十年来,他们吃惯了上面、外面的救济。大家等待、依赖这种救济,在一些人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了。有一年春节,省里在这个村扶贫的一个单位,救济、支援的物资晚到了两天。那一天,驻村的干部亲自押车将这批物资送到村里的时候,许多人等在村口,见到这位驻村的干部时,很不客气地问:“你们的这些东西怎么才来呀?”
有一个村的扶贫工作队,为了帮助村子里的群众永远与贫困告别,经过专家的实地考察,决定在山岭上种植速生经济林。他们为此跑到省城的林科所购来了上等的树苗,免费发放给各家各户栽种,结果没有一个人来领。后来,工作队只好到上面要来了一批扶贫款,规定栽下多少树苗,便发放多少扶贫款。一下子,全村的人都来了,树苗很快就栽下去了。可是,几天以后,工作队上山检查,这批苗子,不少都死了。工作队拔出苗子一看,发现这些苗子,是被砍掉蔸子,插进地里的……这些人是为了要得到眼前的那笔扶贫款子,并没有想种植一片经济林获得长远的利益啊!
听了这个故事,人们心里该多么的沉重!
……
扶贫从哪里扶起?治穷从哪里治起?扶贫、脱贫,最宝贵的因素是什么?
二
人们一定忘不了那一个镜头:1995年春节临近的时候,***总书记踏着积雪,迎着寒风走“西口”,到了张家口北部的一个乡村,去访问农家。村头,一个小姑娘看到***朝她家走来,连忙迎上去,拉住***的手,走进了自己家那低矮的房子……***关切地问她:“读书没有?上几年级?”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父亲在一旁说:“读到五年级,没有读了。她妈妈有病多年,我自己身体也不好,供不起。”
“孩子还小,应该送她读书啊!”接着,***对站在身旁的当地干部说:“你们要帮助他家,让孩子回到学校读书。”
深圳沙头角镇上一位普通又不普通的老年妇女陈妈妈,在电视里看到这个镜头以后,立即给小姑娘汇来一笔学费,资助她复学。这件事,进而引发了沙头角镇人民,筹资数十万元,帮助当地建了一座希望学校……
1994年8月。
从永顺去龙山的公路上,几辆小汽车在疾驶。
中共湖南省委书记王茂林同志,坐在一辆三菱吉普车上。这一路看过来,每天都要爬不少的山,走不少的山路。正值盛夏,天气奇热。年纪已过花甲了,又有糖尿病等好几种疾病在身。实在感到疲乏了,他将身子仰倒在座位的靠背上,打算睡一睡,哪怕打一个盹也好。然而,他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一路看到的情景,直往他的心头涌,直在他的眼前晃……
桌子塘村,那个苗家寨子。一大群的孩子围过来,他问其中一个上学没有,摇头;再问一个,还是摇头。一个长得很漂亮的10多岁女孩过来了,他问:“会写自己的名字吗?”仍然是摇头……这时候,他的头也沉重地低下了。
这些情景一浮现,他满身的乏意都消失了,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许多贫困地区的现实,都在向人们昭示:经济基础薄弱,物资贫困,严重制约着教育、科学、文化事业的发展。而教育、科学、文化事业的落后,又反过来制约着经济的发展。这样无限循环的直接效果,造成了人口素质低下。然而,人的素质差,既是物资贫困的结果,又是物资贫困的根源。这是多么的可怕啊!
世界上一些先进的民族,都是注重发展教育的。教育发展了,国民的素质上去了,经济必然就会得到发展。我们的祖先,也是崇尚兴教的。武训为了办学,受一尽辱侮,乞讨捐资,多少年以来,被人们所传颂……
扶贫,我们不能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能只注重经济。那样,即使经济一时上去,发展了,也会不稳固。发展教育,提高人口素质,才可能从根本上拔掉贫穷的根子!
突然,王茂林的目光被路边的一个景象吸引住了。只见一个离公路不远的地方,站了好多人,在一条村子间的小路上,一些老头、老太太扛着木头,挑着砖瓦,正朝一个坡地上走去。那个坡上,似乎正在建什么房子。他示意司机将车子停一下。
他的车子一停,前边、后边的车子也都停下了。
“茂林书记,日程上没有安排看这里呀?”
州里陪同的领导同志走过来了。
“那里正在做什么呢?”茂林同志问。
了解情况的同志过来报告了:“是省里的一个公司捐资,为这个村盖一所学校。村里的群众也义务捐工。”
“唔。”他点点头,“我们过去看看怎么样?”
说完,他便挺有兴趣地朝那个坡地走去了。
这里是龙山县的农车乡。正在修建的是省华湘公司捐资的“华湘希望小学”。
“原先,这个村没有学校?”
“有,还是50年代盖的木板房,已是危房了。”
“全州大概有多少学校的校舍是危房?”
“……”
一时无人回答得上来。一位领导说:“我们回去查查,再给你报告。”
“盖这么一所学校,要多少钱?”王茂林问。
“光盖校舍是11万。”在场负责建校的华湘公司的一位干部回答。
“加上别的设施呢?”
“加上课桌、凳子,要13万。”
“如果还盖几间老师的宿舍呢?”
“我想,有15万就可以了。”
“唔,唔。”王茂林连连点头,“这点钱,在长沙只能盖一个厕所,而在这里,能办一件大事啊!”
临走的时候,他对这个干部说:“告诉你们领导,你们干得不错,带了一个好头!”
离开那个建校工地,一路上,他和随行的省直机关、州、县的领导,热烈地议论着这件事。扶贫,只有从提高人口素质人手,才是抓到了问题的根本。当然,饿肚子的问题没有解决,是无法坐下来读书的。咱们要两手抓。一手帮助特困户搞一些短期见效的致富项目,解决温饱问题。一手抓教育,提高人口素质。如果说,我们扶贫要输血、造血结合,注重提高造血功能的话,这,就是提高最高档次的造血功能!
这个建校工地的情景,像一团火,一直在他心里燃烧。一个想法,在他的心里强烈地跳动着。
回到长沙,他把跳动在心里的那个设想,在省委常委会上道出,得到大家的积极支持。于是,他请有关部门,召集省直一些经济实力强的厅(局)和一些大公司的负责人开会。他亲自到会上讲话。他是一个富于激情的人。有时候,他即席讲一番话,极有鼓动性。他说:“今天请各位来,就是一件事情:请你们从自己的办公经费、福利费中,挤出一些钱出来,每家15万,到湘西盖一所希望小学。有人说,这叫献爱心,我说,这不仅是献爱心,这是尽孝心!为什么这么说?湘西,是老革命根据地,大革命时期,多少人献出了他们的生命,是他们当年用生命和鲜血,养育了我们的革命。如果没有当年湘西这样一些革命根据地,就没有后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对这些革命老区的人民,我们应该有这么一种感情!我们不能叫他们世世代代地受穷!在那里办一所学校,就是在他们下一代的心里埋下一批致富的种子。人口素质提高了,人的智力提高了,本领就大了,办法就多了……我几次到湘西调查,看过许多特困村,凡是村里文化程度高一些的,比方说,初中毕业生,就是这个村搞得比较活的,就是这个村里的富裕户。所以,我们要从根子上帮他们一把。有人说这是打富济贫,不对!当年,他们为什么跟我们共产党‘揭竿而起’?简单地说,就是穷!如果共产党还让他老是受穷,他是不是可以跟别人‘揭竿而起’?我曾经在一个会议上说过,纵观人类社会发展史,政治风潮的爆发,绝大部分与经济状况紧密相关,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如果一部分地方很富,一部分地方长期很穷,就潜伏着不稳定因素。如果一部分人暴富,一部分人极贫,人的心态就会失衡,行为就会失控。我们如果不尽力帮助贫困地区的人民解决温饱,使他们逐步摆脱贫困,富裕起来,你能长富?你能久安?我告诉你:看起来,这好像是在帮助人家,而实际上这是使自己长富久安!各位琢磨琢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短短一席话,把道理说透了,把大家的积极性也调动起来了。
省直机关行动起来了,湘西自己也行动起来了。湖南一年内要在湘西建100所希望小学的消息,通过新闻媒体披露以后,上海、深圳等经济发达地区也伸出了热情的手。上海贝尔电话设备制造公司慷慨解囊,先后捐资223.8万元……我们这次在湘西采访,在凤凰县的苗族聚居区腊尔山,就看到一所非常漂亮的腊尔山贝尔希望小学。接着,香港的“苗圃行动”,也把爱洒到了这些山山岭岭间……
1995年9月11日。
第一百所希望小学,在默戎这个苗家村镇落成了。
这一天,天上的太阳格外艳丽,山里的风分外清爽。默戎,这个苗家村镇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苗族、土家族乡亲们,身着节日的盛装,聚集在一所新落成的希望小学的操坪里,隆重举行湘西百所希望小学揭幕仪式。王茂林同志,陪着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政协主席李**同志来到了会场。李**同志动情地说:“一个省在一年之内为一个地区捐资兴建100所希望小学,其规模其速度在全国是一个创举!”接着,他当场捐资4000元,支持希望工程的建设。
湘西的大山,永远地记住了这一天!
不久,王茂林同志又一次踏上了湘西这块土地。在矮寨坡顶上的泰时希望小学,他与州、市的领导人进行了一次长谈。他说:“抓好自治州农村教育,我是铁了心的。一个村子一群文盲,怎么能治穷脱贫?在本世纪末,省委、省政府一定要帮助自治州办好两件大事:一是要让自治州学龄儿童统统上学读书,二是坚决扫除35岁以下青壮年文盲……我们省里筹集1500万元,你们自治州筹集1500万元,共3000万元,作为希望工程基金存入银行,利用每年的利息来解决贫困孩子无钱读书的问题……”
如今,几年过去了。230多所漂亮的希望小学,像一颗颗明亮的星星,闪烁在湘西的山山岭岭间!
湘西的山岭间立起了一批希望小学,湘东、湘南的山沟里,也燃烧起一簇簇希望的火炬。那里,最漂亮的建筑一定是学校。学校,成为山区最亮丽的风景。
三
在彭楚政的生命壮歌中,帮助父老乡亲脱贫,是最响亮的一曲。然而,在这响亮的一曲中,扶贫建校,是最动人心弦的音符!
他的扶贫建校工作,开始于1986年。当时,在我们国家的生活辞典里,还没有“希望工程”、“希望学校”这些名词。那几年,他在出任州扶贫建房、扶贫引水领导小组副组长的时候,搞无房户的调查,协调解决群众建房中的各种问题,到这个、那个引水工地现场处理问题,跑了不少的村寨,目睹了许多村级小学的惨景。有一次,在古丈县平坝乡一个村里,看到一个摇摇欲坠的木头架子里,钉了几块板子,就算是一个教室。教室里,几个土砖架起一块木板,就算是一张课桌。那正是寒冬腊月,孩子们坐在这四面透风的木架里,冻得身子直打哆嗦。他的心里顿时像塞进了一团棉絮,闷得透不过气来……还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孩子,正在做作业。由于没有纸,他就在自己的肚皮上演算算术题……他连忙上前,掏出身上的一点钱,交给这个孩子去买个练习本。
由于经济落后,无钱兴建学校。当时,湘西的许多村级小学,还是50年代建的木板房子。有些是从前的庙宇。有些是宗族的祠堂。几十年来,没有改建维修,差不多全成了危房。
苦孩子出身的彭楚政,恨不得自己有神话中的孙悟空那样的法术,一下子就能变出一所一所新学校出来,供孩子们读书啊!
正在这时候,州里成立扶贫建校领导小组。州委决定,彭楚政担任领导小组副组长。彭楚政愉快地走马上任了。
在龙山县的大山深处,有一所小学,叫烟棚小学。
一个山坡上,早年间山民们在这里建了一座庙宇,解放以后,驻村的土改工作队干部,动员翻了身的山民送孩子读书。那干部对一个个贫苦农民说:“如今,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了。穷人当家做主了。但是,只有有了文化,才能当得好家,做得好主啊!你如果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能当什么家,做什么主呀!”
读书,没有学校,没有老师,到哪里读,谁来教呀!
热心的土改工作队的干部们,为了使这些贫苦的山里人真正地翻身,一次一次地跑到县上去反映,要求派老师进山来。那一天,这深山沟里走来了一个年轻人,是上面派到这里来做老师的。
老师来了,学校在哪里呢?一时愁坏了土改工作队的干部们。
终于,他们把目光盯着了山坡上的这座庙。
听说要把庙改做学校,村里的一些老人起来反对,说这样会坏了村寨里的风水。土改工作队员们向老人们宣传科学知识,要破除迷信。那时,一个新生的政权刚刚诞生,这本身就有一种强大的震慑力量。土改工作队员们硬是把菩萨搬出来了,把孩子们领进去了。从此,这座庙宇,便成了学校。
这个学校,要负责接纳烟棚、白洞、老林3个村的孩子上学。随着人口的增长,来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多了,而校舍,仍旧是那座庙。
一年一年,庙前的树老了,庙破了;一年一年,庙里的人多了,庙小了。
转眼,历史的长河奔流到了80年代,烟棚小学开了5个年级,5个班了。而这座庙里,只能搁下两个班。还有3个班往哪里放呢?在村干部们的协调下,在一户村民家里开了2个班,另一个班,则放在一个代销店里。这么一个小小的村级小学,分成3个点,山上山下,相隔一二里地,老师们也只好各自为战。上课的时候,山上的庙里,是敲打挂在树上的一块钢板;山下的民房和代销店里,则是吹哨子……
这座小学的几任负责人,不知找过多少次村干部,跑过多少次乡政府。然而,被贫穷压得伸不直腰来的乡、村干部,到哪里去找钱来兴建这座学校呢?
一个恢复高考制度以后考入自治州民族师范学校的苗族小伙子,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学校来了。他是退伍军人,入伍前曾任过大队(村)党支部书记。后来,上级让他担任这个学校的校长。到他上任的时候,这座破庙更破了。两间教室,只有窗洞,没有窗门、窗扇,冬不能挡风,夏不能避雨。教室内的地面坑坑洼洼,雨天湿漉漉,晴天灰茫茫。课桌椅更是破烂不堪,高低不一,有些是在几块砖上架一块木板。用作支撑整个庙宇屋顶的几根木头廊柱,底部严重腐烂,歪歪斜斜,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在民房和代销点上课的,也都少窗少门,室内十分昏暗……这位新任的校长,面对这样的情景,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叫龙远志。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是有一腔热情,有一个远大志向的。他下定决心要在自己手里,盖一个新学校。他一回一回地给上级写报告,一回一回地跑乡政府,找村干部……有时,放学后赶到乡政府找头头磨,常常磨到深夜十一二点,再走5公里山路回校。有一次,他从乡政府回来,一进门,看到和自己住在一起的两岁多的女儿,正用火钳挟着一条黑乎乎的东西。见他回来了,她忙喊:“爸,虫!虫!”他亮起灯一看,是一条特别毒的银环蛇呀!好在当时已是初冬,蛇冻僵了,不灵活了。
一跑又是两年,建校的事却没有什么进展。
四
1987年3月里的一天,天下着毛毛雨,村子前面的石板路上,走来了几个军人。
“同志,烟棚小学在什么地方?”
几个军人在村口边碰到一个人,其中一位军人忙向这个人打听。
被打听的人正好是小学里的老师,他匆匆忙忙地从山下的庙里赶到山上的民房里去上课。
“你们找谁呀?我们这个学校分了三处,坡上的老庙是一处,坡下还有两处。”
“找谁都行。我们先看看。”
“那你们就跟我走吧。我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正要到下面的民房里去上课。”
军人们跟着这位老师朝坡下走去。
当时,正是下课的时候,孩子们像一群麻雀子一样,从一间间民房里窜了出来,民房里只有一个自家人用的小厕所,这么多孩子,用不过来。于是,一些男孩子就往屋后的山上跑,到林子里去撒尿,而一些女孩子,有的往人家的猪栏里跑,有的就在那个家用的小厕所外边排队……
见到此情此景,那个年长一些的军人的头,沉重地低下来了。
这就是彭楚政走马上任后,考察全州几百所危房学校中的一个情景。
回到县里,在武装部的会上,他很动感情地说:“全国解放都快40年了。我们还是40年一贯制,还是土地改革的时候,土改工作队员搬出菩萨领进孩子的那一座庙。当年,那庙还没有破,如今是一座破庙了。我们怎能对得住我们的孩子!我们湘西人是聪明的。可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学习,怎么能够出好成绩?这将会埋没多少人才!治穷先治愚。开发山地,首先必须开发我们山里人的智力!一个人文化高了,素质高了,改造自然的本领就大了,治穷的办法就多了。我们是共产党的武装,是人民的子弟兵。过去,我们在党的指挥下,搬掉了压在老百姓头上的三座大山。今天,我们同样要在党的领导下,帮助人民群众搬掉压在他们头上的这座贫困的大山。眼下,我们要按照州委的部署,发动广大民兵,改建好一批危房学校,给孩子们提供一个好的学习环境。现在是3月,烟棚小学一定要在下学期开学前建好。”
“司令员,请放心,下学期,我们一定请孩子们住进新校舍!”县武装部政委马则圭同志说。
新校舍筹建工作开始了,第一关是落实资金,县武装部挤出了13000多元。然而,整个建设资金要7万元左右,缺口很大啊。情况反映到彭楚政那里。他一方面积极与有关方面协调资金,一方面告诉武装部的同志:“州、县各级政府也很穷,拿不出太多的钱来。我们军队也没有钱,我本人更不是大款。但我们党,我们军队,有一个传家宝,那就是依靠群众。回去以后,好好把民兵组织起来,捐工、捐料。这是造福子孙的事,道理说清了,民兵们的积极性就会起来。”
烟棚、白洞、老林,3个村的民兵大会相继召开了。马政委在会上语重心长地讲了一番话。他的话,如同在民兵们的心里燃起了一把火。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有钱的出钱,有料的出料,有力的出力,很快筹集到现金4000多元,岩石490多方,砂子160多方,椽皮950多块,圆木850多根……所有用工,都由民兵义务承担。
学校的地址就定在那座老庙处。这样,这座老庙就将拆除。
一说要拆庙,当年土改工作队决定将庙改为学校时的那一幕又重演了。一些在村子里颇有威望的老人,串连起来进行阻拦。庙改为学校以后,村寨里的一些人,还不时到那里烧香敬神。如今,彻底拆除了,自然便无处烧香敬神了。这些老人,当然不是40年前的那些老人了。也许,他们正是那时跟随土改工作队搬菩萨出庙、领孩子进庙的青年民兵呢!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父辈头脑里的东西到了他们身上呢?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年轻时候的那种敢于破除迷信的思想消失了呢?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彭楚政这时候来到了这里。
吃饭的时候,彭楚政对烟棚村的党支部书记刘昌文说:“请你去把那几位老人请来如何?”
老人们来了,彭楚政连忙起身让坐。老人们受到如此的敬重,一时手足失措,不知说什么话好了。这是一些在村寨里的年轻人面前威风十足,而一到“官”面前就心里发虚、头也不敢抬高的山里的老实巴交的老人。
“今天,我是特意赶来敬几位老伯一杯酒的!”说着,彭楚政举起杯来,朝老人们面前送去。
“这是我们军分区的彭司令员。”马政委忙向几位老人介绍。
“不敢当,不敢当。”老人们连连说。
“听说几位老伯对拆庙建校有些想法。我想跟老伯说几句。这座庙盖起来这么多年了,到底给我们村寨里带来了什么呢?我们还不是一样受穷?靠共产党帮我们翻了身,生活才得到一些改善。现在我们还是过得不很好。为了使我们彻底挖掉穷根,就一定要培养自己的人才。盖好学校,就是培养人才。我们都老了,但哪一个做老人的不希望自己的子孙有出息、自己的子孙过上好日子呢?你们说是不是?”
司令员这么抬举自己,亲自敬酒,老人们心里十分感动,思想也就通了多半了。这一通话又说得这么在理,他们便一个个点着头说:“是,是。”
“如果你们同意了,我们喝了这杯酒就拆庙。”
“好,干杯!”
老人们一个个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一座百年老庙拆掉了,一座新的校舍开建了。
民兵们有的挑土,有的运木料。建校工地上,热火朝天。很快,地基平整好了,墙体开砌了。半个多月时间过去了,两栋校舍就砌到房顶了,开始安横梁,钉椽皮了。
盖屋顶瓦的那天,马政委带领武装部的全体干部赶来参加劳动。这一天,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在场参加义务劳动的民兵们,劝马政委他们歇一歇,躲一躲雨。马政委笑笑说:“咱们军人还怕雨?你们能干,我们也能干。”
民兵们的劲头更足了。
8月底,一个新的烟棚小学建成了。全校8间教室,8间老师宿舍,还有厨房、厕所。一色的青砖青瓦,一色的水泥地面。不久,彭楚政又来到这里,从军分区带来1万元钱,给这个学校建了一个水泥操坪……
开学了!新学期来了!
孩子们从分散的自然寨子到这个崭新的学校里来了,看到自己的学校盖得这样漂亮,一张张小脸绽开了笑容。校长龙远志自然是比谁都激动。自己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这是解放军帮助自己实现的啊!他把全校的学生和老师们召集到操坪上,站到了那杆新竖立的旗杆前……
一个庄重的开学仪式开始了。
在雄壮的国歌声中,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这个深山小学的上空,飘扬起来了!
3年多的时间,这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一瞬间。然而,这对他,对这个军人来说,却是1000多个难忘的昼与夜。湘西的大山里,在他的筹划下,502所学校的新校舍耸立在蓝天之下,坐落在青山之间。诚然,这些校舍是无言的,不可能开口说话。可是,在这些校舍里出出进进的师生,都是血肉之躯,他们身上有多少张嘴啊!这些嘴,都在诉说那一个令他们难忘的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