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郁离子·多疑与侥幸》一节中,刘伯温这样写道:
郁离子曰:多疑之人,不可与共事;侥幸之人,不可与定国。多疑之人,其心离,其败也,以扰;侥幸之人,其心汰,其败也,以忽。
前面已经说到,《郁离子》是刘伯温用寓言的形式讲述他安邦治国析理论道的一部奇书。全书188篇文章,智慧的光芒无处不在。设若刘伯温没有遇到朱元璋而老死山中,有这一部《郁离子》,他照样可以作为一名杰出的思想家而名垂后世。但是,大凡智慧超群的人,绝不甘于仅仅著书立说,而是想亲自参与天下的治理、社稷的重造。刘伯温也不例外。在《郁离子》的结尾,刘伯温这样表述:
……欲以富贵为乐,嬉游为适,不亦悲乎?仆愿与公子讲尧禹之道,论汤武之事,宪伊吕,师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时之政,明法度,肄礼乐,以待王者之兴。
可见,刘伯温不仅仅想当军师,更愿意当伊吕与周召一类的贤相,辅佐明君成就帝业。这一理想他只完成了一半,即帮助朱元璋拿下江山。至于治理天下的另一半理想,他却无法完成。个中原因不在他,而在朱元璋那里。
刘伯温的可贵之处,在于他看出朱元璋的魄力及才能超迈群雄,是值得辅佐之人。他的遗憾之处,在于对“伴君如伴虎”这五个字认识不足。他不是不懂,他知道多疑与侥幸之人不可共谋国事,但他已将自己的全部理想都寄托在朱元璋身上。五十而知天命,他在天命之年追随朱元璋效命王政。在这条路上,他走了十五年,那是怎样的一条道路啊,既辉煌灿烂,又残酷凄冷;既轰轰烈烈,又战战兢兢。
有一种传说,刘伯温吃的蛊药,是胡惟庸接受朱元璋的密旨而安排的。但史无根据,倒是朱元璋每次接见刘伯温的后代,都要提这件事。说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洪武二十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朱元璋接见刘伯温次子刘璟时,当着众官员的面,说的一段话:
我到婺州时,得了处州。它那里东边有方国珍,南边有陈友谅,西边有张家。刘伯温那时挺身来随着我,他的天文,别人看不着,他只把秀才的理来断,倒强如他那等。鄱阳湖里到处厮杀,他都有功。后来胡家结党,他吃他下的蛊。只见一日来,和我说:“上位,臣如今肚里一块硬结胆,谅着不好。”我着人送他回去,家里死了。后来宣得他儿子来问,说道:“胀起来,紧紧的,后来泻得瘪瘪的,却死了。”这正是着了蛊,他大儿子在江西,也吃他药杀了。
朱元璋老提这件事,可能出于两层原因:一是他的确指使胡惟庸下毒,所以要作“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解;二是他真的与此事无关,反复申述,是想还自己一个清白。此事悬疑,姑且不论。但朱元璋对刘伯温的感情由浓转淡,由言听计从到猜忌日深,却是不争的事实。
天下未得的时候,朱元璋给刘伯温写信,都是以“顿首奉书伯温老先生阁下”起头。由此可见,他在心中是把刘伯温摆在老师的位置。但是,当了皇帝后,他再给刘伯温写信,便去了“老先生”三个字,而换成了“尔刘基”。特别是刘伯温死前一个月收到的《御赐归老青田诏书》,开头就盛气凌人:“朕闻古人有云: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尔刘基括苍之士……”
未遇明君之前,刘伯温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遇上朱元璋之后,他变得谨小慎微、一饭三省。垂暮之年,刘伯温反思自己的生命际遇,写过《无题》三首,今录其第三:
黄鹄高飞云路遐,野凫谋食但泥沙。
山中樗栎年年在,看尽西风木槿花。
当生命如樗栎无人看重的时候,便会想着如何去当人人夸奖的栋梁。一旦当上了栋梁,回头一看,还是樗栎逍遥自在。读懂刘伯温晚年的心路历程,能不感慨吗?
2008年11月1日至11月12日写于上海、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