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又深又窄。不是笔直的,稍微有些歪歪扭扭,一眼看不到底;但不拐弯,拐弯便是另一条弄堂了。站在弄堂口朝里望,弄堂可怜兮兮的;又细又长,瘦骨伶仃,倒象是典型的苏州小伙子的一个夸张的写照。顺理成章,这种弄堂里出来的年轻人,大都又细又窄。什么种子结什么果,什么水土出什么芽嘛。夏天赤了膊,根根肋骨可数。倒不一定是营养不够。现在年轻人当中想着穿的也不少,讲究吃的也多了起来;前阵子,前面大街上食品展销,弄堂里的小赤佬,哪个不去了三五回?吃得嘴巴油光锃亮,被老人骂作“吃煞不壮”。这儿的孩子,从小被唤作“长缸豆”、“长脚鹭鸶”、“长脚蚂蚁”、“长竹竿”的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人们尽可以上自由市场去寻那种臀围最小,胯裆最窄的正宗牛仔裤来,套上去,还是空落落的,毫无曲线可言。在这一点上,倒可以使那些以五大三粗男子气自豪的北方小伙子羡慕的。据姑娘们介绍,如今是大连型的青年最“吃”,宽肩、细腰,三角体型。可是,有一日,来了两个打球的大连青年,煞是威武气派,个头都在一米八五以上,也想弄条牛仔裤鲜鲜,跑断了脚筋,也不能如愿以偿,连那些能把死人说活,把红说成绿的摊贩主,也只有苦笑了之,做不成生意。两位“三角体型”百思不解,后来串了几条弄堂,方才有所醒悟,留下一句话,哼,送我穿我还不想穿呢,排骨精般的人,穿衣服一世不会有派头有架势的。闲话是蛮难听的,道理还是有点的。
弄堂的狭窄固然不失为一种地方风味,可以让外地人开开眼界,可以使作家们想入非非。可是,住在弄堂里的居民和那些把弄堂作为必经之路的人眼里,弄堂便不那么可爱了。
石子铺成的路面,走路咯得脚板生痛。自行车过,响声大作,几乎颠散了骨架。多少年来石子被磨得溜光滴滑。磨擦力减少,诸多不便。两辆自行车相交,都得闪着点身子,扭着点腿;不小心便撞疼了膝盖,擦破了手皮。除了那些凭车技满可以进杂技团混口饭吃的毛头小伙子外,进出弄堂的自行车,大都是推行的。漫说骑车,便是徒步,经过弄堂,倘若没有一点缓冲的准备,倘若没有一点控制惯性的力量,倘若没有一点减速的意思,随时可能碰一鼻子灰。弄堂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紧连紧贴的,一扇又一扇的门洞里,随时可能泼出一盆污水,跌出一个孩子,伸出一根晾着内裤的竹竿,或者变戏法似地“啪”地开出一把自动洋伞。而弄堂里的住户和过客总又少一点耐性和自我批评,难免论理几句。只要不象有大动干戈的样子,不会有人来调解。至多看看热闹。末了,只好双方自认。过客骂一声:走这样的弄堂,倒霉。住户怨一声:住这样的弄堂,作孽。碰屁股不得转弯,螺丝壳里做道场。连晒太阳的权利也比别人少一点。还亏得两排住宅大都是平房,至多不过二层。
弄堂里很静,因为它很窄很深。因为它很窄很深,就更显得它静。弄堂里没有什么闲人;城市不许养鸡养狗,鸡犬之声不闻。碰得巧,张家好婆出来晾衣裳,王家阿爹出来泼水,招呼几声。一讲讲得野豁豁,总归会自动把讲不完的闲话收起来。饭烧不好,媳妇儿子转来面孔不好看。要么哪家媳妇厂休,把新买的洗衣机拖出来,堵在巷子里,汰衣裳为次,鲜鲜隔壁乡邻为主。不过衣裳总归有汰好的辰光,晾好竹竿,声音又消失了。偶而,收破烂的老头拐进来,喊一声:鸡黄皮,甲鱼壳,鸭毛、鹅毛卖铜钿。或者卖鸭蛋的乡下女人和卖绍兴乳腐的绍兴人进来亮一亮喉咙。邮递员一天倒也要来一两趟,象一道绿色的闪电,一闪而过,悄无声息。巷子里订报纸的人家不多,信来信往的人家更少。倒给送信的挑了块好地段。早些年,传说,三十号李家姆妈的独养儿子军军考上了省里的医科大学。开天辟地,巷子里出了个状元,李家也是几代里独出这么一个出息人,轰动得不得了。可是军军读大学不到一年,就面黄饥瘦地回来了。说是医科大学功课太紧张,住集体宿舍太吵,弄了个神经衰弱,咽不着觉。弄堂里的人从来没有得过这种毛病,不晓得咽不着是啥滋味。听说要休息半年,只当是什么大毛病,吓人兮兮的,不敢多讲闲话。军军回来休养了几天,又逃回学校了,说是弄堂里冷清得出鬼,实在受不了,毛病更加重了。逃回学校不出几天,写封信回来,说睏觉咽得着了,毛病好了;天晓得是真是假。
弄堂里确实是没有什么闲人的。大家都要做生活。小人要读书,出去回来也两头擦黑。退了休的要烧饭,汰衣裳。关起门来闷做,省得来不及。弄堂里大白天总归是不见人声的,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劳碌命”,没有白相人。白相起来身上要难过的。
七十六号的周家小儿子阿咪,也不是白相人。做裁缝,一天到夜没有人搭腔,一个人闷做,也难过得不得了。裁衣裳辰光要动动脑筋,倒不觉得闲。洋机上踏衣裳,死板板,最好有个人来陪他嚼嚼舌头。阿咪插过队,见过世面,有点水平。前几年上调之后,经一个朋友推荐,到上海一家出版社当临时编辑,弄堂里有人到上海去,还特地去看他。回转来吹一吹:阿咪神气活现,工作服是西装,做文官、批卷子(其实是编辑看稿)。阿咪一家门威风着实不小。阿咪从小有个习惯,是跟阿爸学得来的,看书翻纸头、要舔点唾沫粘一粘,读了大学也没有改掉。当了临时编辑,天天翻纸头,天天沾唾沫,结果沾了个慢性肝炎。其实也没啥大不了,最轻最轻的,肝功能化验刚超过正常线一点点。阿咪老早就想自己写点东西,只苦于进了编辑部实在忙,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捞不到时间写。再不写脑子里的东西要溢出来,流掉了,不舍得的。正好借这个肝炎,回家来了。睏睏懒觉,晒晒太阳,写写文章。毛病算工伤,虽说是临时工,单位还有点补贴,实在乐惠。不过,阿咪爹娘看不清儿子肚子里的蛔虫;不象小时候,屁股一撅,娘就晓得儿子撒尿撒屎;眼皮一弹,爹就晓得儿子要骂要笑。补贴不会一生一世补下去,回来养病,富贵病,要营养。又交不出伙食费、营养费。大媳妇面孔不好看,老人家夹在当中作难。阿咪也不争气,牛皮吹得动,字写得动,书看得动,就是不肯屋里做做,要等上班的人下班回来烧饭。弄堂里邻舍隔壁眼皮薄的还要阴损几句:老天公平,好处不会让一家门独吞的,也要作点难受受。阿咪回来,爹娘又开心又不开心,阿嫂阿哥是不大开心的,不过总算没有拉破面皮。阿咪长远弄不到正式工作,一家人总有点萎。阿咪难免不受影响,也有点萎。
太阳懒懒的,人软软的,弄堂里静静的,阿咪坐在门口晒太阳,百般无聊。脑子里那许许多多的材料,怎么也流不出来了。左脚边上有一片枯叶,阿咪奇怪,小巷里没有树,这么狭,根本种不成树,要到弄堂尽头的大街上才有法国梧桐。这片枯叶竟然从大街上一直流到弄堂深处。他伸出左脚去勾那片叶子,“滋啦”,叶子碎了,太干了。阿咪不快活。想想自己的前途,想想这片叶子,倒有点伤心起来。回到屋里,手足无措,东翻翻西翻翻,翻出一块布料,是娘偷偷地替他买的裤料,纯涤纶,怕阿嫂讲闲话,一直不敢拿出来请裁缝去做。阿咪看看自己身上请裁缝做的一条中长仿毛裤子,大裤裆,一点点小的裤管,没有花头。他胆子大,寻出阿嫂的裁剪书,依样画葫芦,自己画画剪剪,洋机上踏踏弄弄,半天,倒也弄成一条象象样样的裤子,着上身蛮有样式,阿咪开心得不得了,总算是寻到了自己的位置。想起小学里一个老师说他小脑发达,大脑迟钝,阿咪总算打消了当大作家的念头,做起做小裁缝的梦来。这个梦一做倒做得有滋有味。弄堂里的人想不到,屋里人也想不到,阿咪做裁缝花头经还不少。一年辰光,名气已经出去了;两年工夫,女人也讨到了;三年过去,除掉房子没有造起来,屋里靠他做裁缝做得大发落了。弄堂里的男人总拿阿咪的样子臭女人:看看吧,笨女人,到底男人灵光,手气好。阿咪做裁缝三年工夫,花头经实足了。你们呢,十五岁踏洋机,踏到今天,花头呢?一点没有。弄堂里的小青年,这个过来拍拍阿咪的肩,那个过来摸摸阿咪的头,叫阿咪好好做,替他们做几套有架子的服装。阿咪也有信心。不过,阿咪是个怕老婆。阿咪的瘦女人没有啥花头,唯一的花头就是叫男人怕她。怕老婆的男人,女人不在面前的时候,总归神气活现的。阿咪女人上班了,阿咪就活络了。可惜,阿咪女人上班的时候,别人也上班了。弄得阿咪一个人缩在屋里,厌气得不得了,成天盼天黑,天黑了,弄堂里就热闹一点了。
弄堂里有热闹的时候的,那是上午七点半以前和下午四点半以后。不过上午七点半以前大多是自己家里的热闹,大人赶着上班,迟到要扣奖金;小人赶着上学,迟到要吃批评,甚至也要罚款。来不及了嘴里就骂人,手里就掼东西。根本来不及同邻居去啰嗦。下午四点半以后,大家心情舒畅,尽管有点吃力,兴致却蛮高。只有这时候,弄堂里才有众人的闹猛。开开门,坐到门口。一篮小菜,不急不忙地捡,定定心心地剥。隔开几家搭上话头,阿大告诉阿二,指头长的活鲫鱼,今天下午卖到二块三了;阿三告诉阿四,肥皂要凭票,洋火断货了;阿五咬阿六的耳朵:七十号要买电冰箱;阿七给阿八丢个眼风:八十号的新娘子结婚五个月就生小人了……上不了台面的琐事,鸡零狗碎的消息,不绝于耳。阿咪算是有点知识,有点水平的人,苦苦等了一天,等到这种长舌头女人庸俗无聊的闲话,心情厌烦。幸好那些小青年,脱了油斑斑的工作服,穿得笔挺,叼一支海绵头,捧一只保温杯,凑到阿咪屋门口立立。其实立也立不太平,一歇歇自行车过,一歇歇人过,让来让去,话也讲不全。不过,阿咪总算能听到些什么,除了六喇叭四喇叭、大姑娘小丫头之外,有时对一扬足球赛的评判,有时对一本新电影的争论,以及对时装表演的夸奖和非议。听得有劲,阿咪不看阿嫂的讪色,把诸位请进小小的堂屋,挤挤轧轧,搭一搭屁股。屋里要贴一点开水。阿嫂小气,阿咪却大方。他钞票赚得多,阿嫂现在咪不好讲闲话了。
绰号叫“小老鼠”的丁阿四,总归末了一个来,一坐下来,一副又吃力又适意的样子,大家就围攻他。
“小老鼠,猛做猛发了!”
“发个屁!喏,大块头喏,季度奖拿到两百多喏……”
“良心!”大块头赶紧声明,“良心!二百多又不是一个季度……”
“硬碰硬的,不要赖……”
阿咪心里有点发酸。自己一个人闷做,做得腰酸背痛眼睛发花。近一阶段生意不好,苦透苦透,才拿几个铜钿?便酸溜溜地说:“喏,报纸又登了,奖金不封顶,你们做厂的,反正有得发了,只好看你们发。”
“不封顶是别人厂,和我们不搭界,我们又捞不着……”
“小老鼠”滋溜了一下鼻子。大块头点头。真是贪心不足。
“良心!”阿咪不知不觉学起了大块头的口吻:“良心!还捞不到呀……三年前你买得起四刺叭?”
“四刺叭……”小老鼠说,“大块头买彩电了……”
“良心!”大块头又声明,“良心!彩电是我阿叔贴票子的……”
“贴多少?”
“三百。”
“三百?贴六百我也买不起。”小老鼠说。
“良心!买彩电又不是我一个人。七十号彩电刚买好,又买电冰箱了。敏敏还要买组合音响,好几千的来!”大块头咽了一口唾沫。
阿咪叹了一口气:“就是么,说你们发,你们还不承认,真正……”
大块头又是“良心”,“小老鼠”又是滋溜鼻子。
看看电视,没有球赛和外国电视剧的时候,就早早上床睏了。
弄堂里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个月一个月,一年一年,好像一直死气沉沉,少点新鲜东西。
这天傍晚,阿咪屋里爆发了一扬空前绝后的大战。虽说是夫妻相骂,倒也给沉闷的弄堂里添了一点生气。大家端了饭碗,趿了拖鞋,去看相骂。没有空看相骂的,在屋里也可以断断续续地听见相骂声。说是相骂,实是单骂,只有阿咪女人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这个女人的嗓音着实不错,共鸣很好,女中音女高音浑然一体。看相骂的人不听过瘾是不肯走的。看称了心,回到自家饭桌上还要议论一番。
“打翻醋罐头了……”娘说,对阿咪女人看不惯。
“想不到阿咪也有‘桃花运’,真真,会捉老鼠猫不叫……”爹嘿嘿一笑,有滋有味。
“你又没有看见,听人家瞎说,阿咪女人一张嘴不可靠的……”儿子和阿咪大约蛮合得来。
“关你屁事!”媳妇一开口,就把全家吓矮了一挫,“少搅在里面嚼舌头,当心吃耳光!”
儿子吃瘪,父母也只好吃瘪,不响了。本来么,阿咪的事体,和自家有什么关系。
这个时候阿咪屋里的夫妻仗已经导致了世界混战,爹娘吵,阿哥阿嫂吵,兄弟媳妇也吵,闹成一团。
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这天下午,阿咪屋里来了个穿紫红丝绒旗袍的漂亮女人引起来的。那女人和阿咪两个人躲在小屋里一直坐到阿咪女人下班回来才起身。她对阿咪女人打量一番,礼貌地露出一排白牙,优雅地道一声再见。那摩登女人前脚出门,后面阿咪女人已经拉开嗓门骂了,不问青红皂白。
阿咪毫无声息。他只好不响,等女人的“阵头雨”落光了,再作解释。他看样子是怕得不得了,头缩下去,面孔上一副苦相,可怜兮兮。不过,心里想想那个漂亮女人,还是蛮开心的。她是一家服装公司的设计师,最近要参加全国一次服装设计评比,她身上那件紫红的丝绒旗袍,就是自己设计的。做出样品来,就自己穿了上街。到处去寻有点名气的裁缝提意见,寻讲究穿着的姑娘妇女挑毛病。前几日,她在街上转,看到一个小姑娘穿一件中式罩衫,样式实在好。一问,晓得是这条弄堂里的裁缝师傅周晓凡做的,便老远寻得来。进弄堂问了几个人,全不晓得周晓凡是啥人。问到阿咪店里,阿咪呆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大名,连忙承认。再仔细一看,认得的,自己高中里的同学,叫李凤珍。两个人又成了同行,热热络络,有说有笑,一拉二扯,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了,阿咪女人回来了。
女人骂得起劲的时候,阿咪根本不在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在想,人家凤珍读了三年服装设计学堂,肚皮里是有货色的。凤珍讲过几天还要来、设计评比结束还要来。要保持长期联系,互相通通信息,领领服装行业的新市面,研究研究新式样。这个办法实在好,对阿咪做生意大有好处。阿咪心里又是怕又是开心,弄得别别扭扭。
女人的“阵头雨”要收梢了,最后掼出一句,特别响:“那个婊子要敢再来,我就敢撕豁她!”
阿咪还是不响。他晓得女人是不敢撕豁啥人的,只不过骂骂。不过弄堂里看好看的人倒有点奇怪起来,阿咪做裁缝三年,寻他做衣裳的大姑娘小媳妇不少,为啥阿咪女人偏偏咬牢这一个,说不定里面真有点啥名堂。到末了,阿咪自己也疑疑惑惑,有点想入非非了。一直在回忆李凤珍讲过的话,想想里面可有句把是有音头的,有意思的。一夜天,翻来覆去,弄得觉也没有睏好。
早上起来,天气有点阴沉。夜里没有睏好,头有点发胀,出来刷牙的时候,就有人寻开心:“阿咪,交桃花运了!”
阿咪嘻皮笑脸,女人上班早,已经走了,尽可以放开胆子寻开心。
“嘻嘻,桃花运,啥人讲的?”
“啥人讲的,大家全看见的,这个女人着实漂亮,你阿咪倒还有点眼功……”
“不要瞎说……”阿咪装不出正经样子,熬不牢笑了起来。
好几日不见李凤珍来,弄堂里的人觉得没劲,不过瘾。阿咪倒也有点想她了。凭良心,阿咪倒不是坏心思。一个人做生活实在闷不过。想收个徒弟或者帮手,又没有胆量,没有把握。万一生意不好,还要付工钿,生意好,倒又要和徒弟分红。假使凤珍常来讲讲。倒也蛮好。两个人讲得拢,凤珍又蛮漂亮。人看见了漂亮的女人,心里总归快活的。做起生活来也起劲。
凤珍不来,阿咪只好闷闷地做生活。总不好去寻她。一来怕自己女人。二来走不开。生活不算顶多,但也不少,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女人下班也要相帮,蛮吃力的,阿咪倒有点看不下去,自己再出去白相,良心!三来,闷归闷,总归不会闷出相思病来,自己女人下午下班就在身边。瘦是瘦,凶是凶,一夜夫妻百夜恩。女人也有好的地方,就是有点落拓。有了小毛头,好衣裳一件不肯着,落落拓拓,显得更瘦。阿咪究竟是个要点面皮的人,不是那种“着地塌”式的人物——人家一造谣,弄假成真,“横竖横,拆牛棚”。还有——更重要的。你去寻人家,人家不晓得记得不记得你,人家何等样人物,大学毕业,设计师,还长得好。阿咪寻不出一条理由好去找李凤珍,只是一个人做生活时闷闷地想。回忆凤珍的那件紫红丝绒旗袍。凤珍不是叫他提意见么,要是想得出办法,不是好叫凤珍来了么……领圈,哎,那只领头太一般化,没有特色,没有花头。假使,假使改一改,改成——哎,对了,还有钮扣,这种钮扣也太平常,不新鲜,也可以想想办法……
李凤珍真的又来了,着一件咖啡色的羊皮风衣,那件紫红丝绒旗袍夹在手里,还拿了几本时装设计书。一到阿咪屋里,茶也不喝一口,只是和阿咪讲、商量。弄得弄堂里几个在屋里烧饭的老太太老老头走过来走过去,偷看,偷听,互相丢眼风,做鬼脸。阿咪有点不好意思,看看凤珍,凤珍倒没有什么感觉。
第二天,凤珍又来了,第三天,凤珍还是来……不过,阿咪总是在女人下班前半小时左右,借口把李凤珍支走。女人回来,看不出什么名堂,无名火发不出来。可是,弄堂里喜欢嚼舌头的人蛮起劲,一有空闲,就立到一起,眼睛盯牢阿咪的家,讲得有声有色,活龙活现。
看见阿咪女人走过来,大家眨眨眼睛,不响了。阿咪女人拎得清。一天下班回到屋里,不吵不骂,轻轻地问阿咪:“今朝一日天,做这一点点生活?”
女人改变“阵头雨”的方法,阿咪倒有点吃不透了,心里有点紧张,讲话也有点打顿。
“我,我……打几个新式葡萄扣……”
“啥人家做的衣服上要葡萄扣?拿出来我看看,啊?哪一件……”女人步步紧逼:“大概只有那个女人吧,你倒帮她帮到家了……”
“我……没有……我只不过帮她出出主意……”
“出主意,当心出点什么花头经来,你说,那女人家住什么地方?”
阿咪吓兮兮,哪敢说出李凤珍的地址。
“你,贴她多少铜钿?”
“啥?”阿咪半天才回味过来,火了,人家李凤珍清清白白,自己女人这样不讲道理,越想越气,对准女人面孔上就是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一拍,事体弄大了。女人要离婚了。阿咪一家门本来是各人帮各人的腔,现在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全帮儿子了。阿咪女人跑到娘家,娘家兄弟来了一大帮,要掼家什,扒房子。阿咪一家门吓得索索抖。还是阿咪的阿嫂有点道理,立出来说:“你们说阿咪跟人家轧姘头,证据拿出来!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拿不出证据,你们就是诬告罪,要上法院解决的!”
一番话有理有力,讲得对方吓兮兮,不好回答。弄堂里的人乘势出来帮腔。阿咪阿嫂一看有人撑腰,闲话更多了:“大家说说,阿咪阿是老实人,看见女人面孔都要红的,阿会做出这种事体来。要是想做这种事体,来寻他做衣裳的小姑娘要多少有多少,不稀奇……”
阿咪阿嫂话里有音,意思是说,你阿咪女人不要自以为了不起,阿咪再讨一个便当得很,不费吹灰之力。
阿咪女人听得懂,想想是有点怕,不过嘴上还是蛮凶:“你叫他认错,叫他保证不再和那个女人来往,我就不离婚。”
阿咪一家人一听阿咪女人松口了,都松了口气,只等阿咪开口。阿咪偏偏不识相,还要犟一犟:“我有啥错,我有啥错,我是正常的,我帮帮人家,人家也帮帮我,好多赚点钞票,有啥要紧,人家好心。人家又不是贱货,人家大学生,人家服装公司设计师,人家……”
一口一个“人家”,肉麻兮兮,还没有啰嗦完,阿咪女人“哇哇”地哭了。
阿咪屋里人都怪阿咪不识相,本来蛮好,要和好了,还要犟,现在劝也劝不过来了,让他一个人去守空房吧。阿咪女人娘家兄弟倒也不敢掼家什扒房子了,大概怕吃官司,怕罚铜钿。只是拖了阿咪女人回家去。
阿咪一个人过日脚,开始倒也蛮活得下去。不几天,就有点不好过了,熬不过去,只好上丈母娘屋里认错——两瓶洋河一只后蹄,拍拍马屁。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差一点吃生活。逃回来,阿嫂告诉他,李凤珍来过了,阿嫂把事情全讲给李凤珍听了。
“她怎样?”阿咪急了,有点驼子跌筋斗的味道。
“她笑笑。人家倒是大大方方,说下趟不来了,你的女人……”阿嫂不往下说了。
阿咪连连跺脚,凤珍讲好要帮他弄一种新式样的,这种式样现在市场上还没有行,听说明年要开始行了,抢在前面学会做,好赚不少……有什么办法呢,这里的人!
凤珍倒是不再来了。阿咪女人在娘家日脚也不好过,弟兄里嫌弃惹气,只好回来。阿咪一家门息事宁人,只当呒介事,重新过日脚。
阿咪还是等大块头、“小老鼠”他们下班回来吹吹牛。不过吹了一歇,阿咪就要把他们支开,他有事体做了,买了不少时装设计书;女人也不省几个钱了,也帮他买,大概怕阿咪去找别人学。
这天夜里,不少人拥在阿咪店堂里,吹吹牛,看看电视。倒不是自己屋里没有电视,和自家人一起看没有劲,讲不到一起。小弟兄凑到一起才有劲。放了一歇电视新闻,就放全国服装设计评比结果。阿咪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紧张,怕女人看出来,偷偷溜一眼。女人一本正经在看那些得奖的服装。突然,李凤珍的那件紫红丝绒旗袍显出来了。三等奖。不过不是李凤珍穿出来的,是一个比李凤珍还要漂亮的模特儿。阿咪偷偷吁了口气。不少人在啧嘴,在赞叹。阿咪的女人也啧一啧嘴。一开口,声音顶响:“喏,这只领头阿灵光,是我们阿咪设计的,本来的领头一点花头也没有,难看死了……喏,还有钮扣,这种盘扣外国人也不认得的。叫啥?阿咪自己想出来的,叫龙凤戏珠盘扣,我们阿咪自己想出来的……”
大家看阿咪的面孔。阿咪看女人的面孔,女人笑了,阿咪也笑了。不料女人面孔一板:“笑,你最好对别人去笑,喏,和人家一起上去,上电视喏,正好一对……”
阿咪仍然笑嘻嘻:“人家看不中我们的,小老头一个,我么,只有我的老婆看得中……”
女人捶了他一拳,笑了。
阿嫂低低地骂了一声:“死腔,大惊小怪。”
阿咪女人没有听见,阿咪听见了,想想不错,弄堂里的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来一个女人就不得了了,现在啥世纪了,说出去要让人笑煞的。
设计评比的电视放过了。弄堂里还是和老早一样,两头热闹一点,当中冷冷清清。阿咪总算收了一个徒弟。现在阿咪的名气越来越响,两个人做生活也有点累了,他再也不觉得大白天气闷。
阿咪女人居然也打扮打扮了。打扮起来,人家吓一跳,女人蛮漂亮的,好衣服一穿,不比人家差,也不显得怎样瘦。啥人说苏州人穿衣服没有架子,那是衣服不好,有了好衣服,照样有架子。以后,阿咪有了新式样的衣裳,先叫女人穿。人家看见好,都来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