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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土地上 桑葚儿红了桑葚儿紫了

那个学生奔进来,站定了喘息,油黑的脸甚是惶惑。

他恼得很。兀地却想哭,那东西竟那么好吃。他也曾被老先生拧了耳朵骂:你也配姓孔么!

他也该去拧他的耳朵。

油黑的脸愈发地惶惑,腮帮子很红,白衬衣一斑一点的红。兀地又想笑。忒性急的。想告诉他,紫的才甜,红的是很酸的,说话却终是由不得自己。

回头有四十几双眼睛,竟是期待得很,快活得很,拧耳朵或许是极有趣极好看的。

“去!坐下去坐下去坐下。”

蛇似地溜下了座位。油黑的脸仍是惶惑。

后排便生出许多不平来。迟到了原先都是罚站的。

心沉了,生了沮丧。

“改了自习。”他说。

竟是有些欢呼起来。

“——不许出去。”

仍是骚动。

“沈……老……师……说……今……天……讲……蚕……么。”有抖抖的一丝疑义。

“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粗粗的一片嚷。

他是应允了代生物课的,并且有准备,讲蚕,讲桑叶,讲桑葚儿。生物老师每星期去一次县城,跨一回文教局长的大门。且并不隐瞒手提包里的内容,且煞是顽强而有信心。他是极佩服的。二十五岁的姑娘。

自习却也是无聊。便有小纸团扔了来,橡皮打了去,并让他捉住了一对少男少女的眼色。

他烦得很,命令写三个开头,五个结尾,当堂交。他们终还是有些惧怕的,取了纸笔,做起事来。

他便回办公室坐了。

一条影子怯怯地短,又怯怯地长,再怯怯地短。

“孔……老师。”

油黑的脸仍是惶惑。

“你,有事么?”

油黑的手伸向油黑的书包,抠了一团绿的出来。

一张桑叶裹了一堆红红的桑葚儿。

“早上看见老师也采了吃的。”

脸有些热。红红的一堆,是很酸的。渗了些唾液在嘴里。

“你”……作业做了么!

惶惑地点头。

“再过半个月要大考了,好好地温习,下半年就考高中了。”

手指抠书包带,低了头:“下半年,爹说不上了。”

定定地看那油黑的脸。

“爹说我编的篮好看。”抬了脸,竟是很骄傲的。

很愤然的。提一提衣领。

“既如此,还等下半年做什么,今天便可以回去的。”

怯怯地看老师。

“爹说,爹说学钱是交足了的,不念完是亏的。”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下了课的同事回办公室,都乏得很,懒得说什么,咕嘟咕嘟地喝茶,滋溜滋溜地吸烟。

“孔老师,你又找学生谈心么?”

李老师瞥一眼,酸溜溜的。他知道自己又有些罪过了。班主任是李老师当的,学生便是李老师的。

在这里,班主任是轮了个儿来的,两年一个周期。故此这大屋子里终是怨气不散。常有拱手作揖的,宁愿让出那七块钱去。李老师却似已轮了三圈以上,背后便多有议论。他却以为李老师只是爱她的学生罢了。

他明白自己是越俎代庖,犯了忌。

“你……去吧。”

油黑的脸惶惑之中有些笑。

“桑葚儿,交公的么?”

李老师细细地听,甚是紧张。

“孝敬你了?”

“别是行贿的。”

便都笑了。有李老师,也有他。

“吃得么?”伸手来拣。“还很红。”

“洗一洗吃吧。”

“不用的,吃得邋遢,成得菩萨。”

确是很酸的,摇头,吸吸地抽气。

他想小解,到门口看看,长长的两队。回来却是坐不住,忽地急起来,胀得很了,脸有些烫,又到门口看,仍是长长的两队。同事都又笑起来。

算来这厕所有三十出头了。各有一个坑,下了课便是长长的两队,先生们只有憋了,等那队伍散尽。于是大都不怎么敢不适时宜地喝水。

“钱老师,你不是县政协的什么么,政协开会给提提么,看孔老师让尿憋的。”

哄笑起来。

本来局长确是说过要来修厕所,校长说这是真的,让耐心地等便是。

翘脚来了。还不到送信送报的时候,都盯了翘脚看。

“大门口有沈老师的电报,要她签字。”

电报是不常有的,都有些兴趣。

“你给她代签了吧,她上县城去了。”

翘脚折回去,颠颠地去代领。

说是翘脚原先也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只是因为后来坏了脚,便改作门卫,倒是十分尽心的。

翘脚领了电报便是打铃,并不差分毫。

他越过窗棂去寻那两支队伍,仍有几个人等着,断是憋急了不怕迟到的。

校长站在他的桌前,笔直的。捏一张报纸,等大家安静。眼睛溜一溜桌上那堆红紧的桑葚儿。绿叶衬了,色彩极好,又溜一溜,再溜一溜。他几乎忍不住要问校长是不是也喜欢这东西。

安静偏是等不来,校长干咳,灌一口茶叶水,便念报。念的是什么好人好事。其实大可不必宣传旁人,这校长通体浑身都是好人好事。

校长又干咳。报纸也不好念。学生一开会就训斥学生“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你们想干什么!”的政治老师朱同军喉咙顶大,必定是训学生训出来的。朱老师正让王老师猜谜。谜面是“中小学教师加工资”打一电器设备名称。小王老师细眉紧蹙,苦苦思索,另几个老师在一边帮小王出谋划策,煞是认真。

他有些替校长难过。

他到这里来报到,校长就是校长了。来了以后,听年长他一倍的老先生说,他们来的时候,校长也已经是校长了。他心里便总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校长再作一次努力,提高声音。额上有些汗珠,脸有些胀红,颈项里有青筋在跳,仍然是单喇叭和多喇叭的竞争。

他懒懒地看着校长。声嘶力竭,眼睛却继续周期性地瞥那一堆红红的桑葚儿。他笑了起来,并且不知怎地竟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

对桌的李老师问他。她也有些寂寞或者烦闷?眼巴巴地瞅他。

他愈发地忍不住要笑。并发现校长又一次溜那堆红红的桑葚儿。

他忽地觉得自己太不恭。便努力地收回思绪,盯了校长的脸看。这样听念,效果会好一些。校长的脸永远给人一种惶惑的感觉。那个吃桑葚儿的学生,也是一张惶惑的脸。

他愈发地为校长不平,就愈发地觉得应该尊重校长,听校长念报纸。

校长并没有念完这一段好人好事,便将藏在报纸背后的一份打印的材料拿了出来。

“县文教局的!”校长加重了语气,很虔诚的,“文教局有一个通知,关于教师工改的……。”

“哦……”

“嘘嘘”之声四起。

接着小王老师脸煞白地站起来:“我们设有资格听,好事轮不到我们的,走啦!”

呼啦啦又起来了几位民办的。

校长满脸惶惑:“请,请别走,稍等一下,下面还有事……”

小王老师脸煞白,嘴角带着冷笑:“有没有民办转公办的事,有没有民办……”

“念吧念吧,怎么说法么!”公办的有人不耐烦了,工改毕竟是一个非常诱人的字眼。

小王老师脸煞白,还是冷笑。

朱同军涎了脸笑:“哎,哎,小王,你还没有猜出来呢,讲好猜不出买糖的!”

“没有钱买糖!”小王老师鼻子里哼出声:“谁加工资谁买糖!”

朱同军眨眨眼:“猜不出了吧,我来揭谜底啦,中小学教师加工资,打一电器设备名称一空调。”

一屋子都听见。有人笑了。可笑得不成气候。

校长夹着文件对大家作了一个揖,没有人看见。

公办的对红头文件失去了兴趣,这个谜猜得真不是时候。

校长失去了引力,宣布学习结束的同时又溜一溜桌上那堆红红的桑葚儿。

小王老师叉腰站着。

校长想绕道出门,被挡住了。

“不干了不干了,明天真的不来了,正式向你提出辞职,明天的课你安排一下吧。”

校长惶惑地看小王,又看别人,再看小王:“这这这这,这……”

小王老师的“明天真的不来了”,大家听过好多回,校长总是“这这这这”,明天小王老师还是来,一股的怒气。

“我知道我知道,民办老师的待遇……要想办法,要想办法……”

又是一片笑,小王绷着脸,手不再叉腰,那毕竟不很雅观。

“唉,都怪我,都怪我,我无能,没有去小工厂弄好,要是能赚点钱,大家的福利……”校长的白脸胀得血红。

“福利?几个小钱,不如摘几个桑子上街去卖卖……”

小王忍不住笑了。

校长缓了一口气,也讪讪地笑,好像所有的不平都是他的罪过。

小王老师家里今年承包了队上的蚕业。说是弄好了,一年能造楼房。家里正缺人手,却放了个大活人卖给学校,为一天一块二的收入吃粉笔灰。

小王老师收敛了笑:“真的,明天真的不来了。”

“啪”地扔出课本,不曾用过的杀手锏。

校长的脸复又惶惑:

“王老师王老师王老师……”

小王是校长不知第几代的学生,孔令华来的时候,她正读初一,以后便是从初一读到高中毕业,回去后请公社一位副书记说情又回来教书,为此还有不少匿名信寄到县里省里,骂副书记,骂校长,骂小王本人。幸好小王水平不差,倘若来什么调查组,可以抵挡。可惜什么调查组也没有来。

“明天真的不来了,你安排一下课吧!”

“王老师王老师……”

校长捂着那个课本,惶惑不已:“王老师王老师,看,看在学生面上……”

小王愣了一刻,眼睛里有一丝不安,但终于又变成了浮动的笑。

他和校长分手之前,已经看到了桑地里的这两个人儿。不过他没有吱声罢了。

此刻这两个人儿站在他面前,一个几乎要哭,一个铁青了脸,象是正在考虑要不要豁出去拼了。

一张白痴样的脸,另一张亦无姿色,他很烦。优秀班主任李老师说:“初中生初中生才初中啊!”眼睛里都噙了水,完完全全百分之百的泪水。李老师让他看过这两个人的检查,一份颇有文采,情真意切。另一份错处百出,狗屁不通。第一份检查书中引用了一部外国小说中一个主人公关于爱情的一段议论,那是很著名很有力量的至理名言,这本书里的故事,他曾经在自习课上给他们讲过。李老师极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

他又看这两张烦人的脸,后悔不应该进桑地来,闭了眼过去才好。

“孔……老师。”她说,几乎真的哭了:“不要告诉李老师好吗?”

那一个脸愈发铁青。

李老师说写过检查再犯,下面便是退学和开除。

他丧气地挥挥手。

“呀呀!毛毛虫!一条毛毛虫。”女学生叫。男学生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下巴。

下巴那里一阵骚痒,很快蔓延了全身,他啰啰嗦嗦地翘起下巴,却不敢用手去捉那毛毛虫。

“捉呀捉呀捉呀!”女学生喊男学生:“你帮孔老师捉呀……”

男学生继续盯着他的下巴,铁青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笑意。

他闪过一个念头。可是一只手也随之伸过来,拂去了那只毛毛虫,肥肥的,碧绿的,滚在地上蠕动,女学生一脚踩了。

下巴很痒,全身也很痒。这毛毛虫,这桑地,这桑葚儿,原来是很烦人的。小王老师要回去养蚕,日子不会好过。生活中的钱总不能象小说里的钱那样召之即来。

两个人儿走的时候,女学生又回头看,那男生复又铁青了脸,很傲。

他浑身痒,一点心绪也没有。

该死的毛毛虫。赶紧逃出那片桑地。

毛毛虫吃桑叶,必定也吃桑葚儿。那红红的桑葚儿上,也有毛毛虫的痕迹,他的内脏也有些骚痒。

“孔……老师。”

抖抖的一声喊。那女学生又折回来。眼巴巴地瞅他。大约在等他一句话,粘乎得讨厌,他不作声。

“孔……老师。”

“去吧去吧去吧。”

“那……孔老师。”

“不告诉不告诉,行了吧行了吧。”

他发誓再也不吃那桑葚儿了,哪怕是紫的,很紫的,很甜的。

“不是……孔老师。”

“怎么不是孔老师。”

“嗯,那个……我们看过你写的那个小说……”

“哦哦。”他脸红。

“写得真好,是真的么,是您以前工作过的学校里的事情么?”

“……”

“那两个学生谈……那个,为什么不受处分,那个学校真好……”

他终是说不出话来。

“孔……老师,他……想向您借一本书,您有的,《欧洲文学史》……”

他?脸铁青了的那位?

“他看?”

脸绯红,声音却不再抖:

“他是要考大学的,要考重点大学,要考就考北大中文系。”

他想笑,但憋住了。这般的人也……“他能考上重点高中么?”

“能!”

但愿“能”。他很可以因势利导,“替”李老师做点工作。可是皮肤和内脏都痒。

“让他明天自己来拿。”

希望毛毛虫的阴影明天会消失。

他心绪紊乱地走回来,发现自己时时下意识地翘着下巴。

李老师还在同学生谈话,那个孩子一脸的眼泪鼻涕,着上去更加矮小,更加瘦弱。

朱同军老师桌子上也趴了两个,正在埋头默写什么东西,眼睛却始终没有盯在纸上。朱老师倚在桌上,狠狠地瞪着那两个学生。都知道学生背后说朱老师用眼睛当教鞭的。可是孔令华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朱老师的眼睛很细,相书上说是善相,还有鼻子、耳朵、嘴巴。

李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你是很有希望的,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很用功的。我们对你寄予很大的希望,你是有希望考上重点高中的,……”

他觉得很无聊,便出了办公室回宿舍。小沈老师已经回来了,在洗衣服。

“沈老师,翘脚那儿有你的电报,拿了没有?”

沈老师很吃惊的样子,眼睛闪了一下,立即涌上一层迷蒙的不安,急急地去找翘脚。

太阳迟迟地不肯落下去,月亮倒先自出来了,象一团不成方圆的破棉絮悬在头顶。

水泥地坪上满是“壳壳”的磕蛋声。农历的一个什么节气。露了牙齿互相取笑。孔令华却是极喜爱麦芽塌饼那东西,形象是极坏的,黑乎乎,象一团烂泥,却甚是好吃。

这里有一半以上的老师包括校长在内不是本乡人。吃住在学校,食堂由校长的老婆主办。蛋是向农民买的,一毛一个,煮成五香茶叶蛋,卖一毛二。比起大城市倒也算一种优越性。且有为数不少的老师,吃着学生家长的“贡品”。

翘脚也来凑趣,平添了一份笑料。

正热闹,校长夫人走来,“嘘”一声,便压了那一片噪声,都屏息地听,似有“营营嗡嗡”的哭。很快判断出在小沈老师的屋里。孔令华立时想到那份电报。觉得自己似乎具备了侦察员的敏感,很兴奋。

翘脚神秘莫测:“哎咳,沈老师的爱人要来……”

“那是好事,哭什么!”校长夫人一身油腻味,最关心年轻的、单身的,以及夫妻分居两地的教师的生活。俨然一位长嫂,带了头往小沈老师屋里走去。

小沈老师平日寡言,都以为她工于心计,今日却开戒,众人才问得三言两语,那边已流水般泻出缘由来:

“……局长那里我已打通,局长同意放我了,不容易啊,我跑了十八趟。可是他,自说自话,来了……呜呜……”

都有些愣。

“……不是来看看,真的调来了,真的调来了。自己申请的,调令都发了……呜呜呜……”

那是应该哭的,好端端从大城市调到这里来。爱情啊,你姓伟大。小沈老师哭得好叫人伤心。

不知怎么劝才好。说来了好,分明是假的,说来了不好,会更叫人伤心。便都闭了嘴,默哀似地低了头。

小沈老师既开了戒,便也不怕怎的了,呜呜咽咽之后,颇有些凶蛮了。“他来,我走!他来他的,我走我的!”

先是校长夫人不乐意,她说过要给小沈老师的婚宴掌大铲子,却全然不知众人背后的嗤笑,她拿手的四喜大块肉,红烧塘鲢鱼,现时是连老农民也不怎么稀罕的了。

“哟哟,小沈啊,你走怎么行,人家高高兴兴来团圆的……”校长夫人先说。

四周有了“是呀是呀”的附和。

“小沈老师,调来其实也好,夫妻可以不再分居……”孔令华觉得老闭着嘴不好,也轻轻地说一句。

小沈愣了泪眼看看他:“那怎不叫你老婆也来!”

孔令华吓一跳,纯粹的街妇口吻。小沈老师素来温文尔雅,学校内同事们的伴侣必称爱人,如此的粗俗倒是罕见,孔令华宽容地一笑,其他几位便也知趣地合拢了嘴,收敛了表情,搭讪着,一个跟一个退出来。唯留了校长夫人。

地坪上已没了“壳壳”声,一地的蛋壳,踩出“壳壳”声。都坐下来,别也无处去,有些烦闷。不见了顶热闹的朱同军,似是奉校长之命到小王老师家去的。

既烦闷,便该找些来笑笑。

“孔老师,你不叫你老婆也来!”

学了小沈的哭腔,果真可以笑笑。

孔令华也笑,是很苦的。旁人并不知晓。只道孔老师夫妇在夫妻分居的教师中堪称恩爱模范,每星期一封信,未曾有过失误。其实那信纸更多的却是儿子写的,七岁的儿子维系着一层薄薄的纱罩,他的信也多是写给儿子的,信封却由大人开,对外人便有了障眼法。免得流言四起。事实上,他和妻子亦并无多大嫌隙,未曾吵过闹过,更无第三者,有空她也来,假期他也回,只是来回都有些平淡。妻子也希望他调回去,他也想调回去。可是……他实在缺乏小沈老师那样的韧劲以及那样的财力物力。并且,他亲眼看见老校长一次连一次的打躬作揖,对小王老师打躬作揖,对小沈老师打躬作揖,对李老师打躬作揖,对……他实在不敢也受不了校长这一拜,罪过的。那白白的脸上的惶惑,真叫人心酸。还有那黝黑的脸上的惶惑,那很蠢的样子掩盖着一个挺发达的大脑,尽管他不用功,摘桑葚儿迟到,且有编竹篮的干扰。却是少见的聪灵。作文本上那狗爬式的汉字,组成的文字竟还有板有眼,有滋有味。以及桑地里的一对儿中那个铁青了脸的。竟有那么一份精采的检查书……

老校长颠过来,兴冲冲,细眼眨巴眨巴:“哎嘿,哎嘿,好消息……”

“好消息个屁!”

校长夫人正从小沈老师屋里出来,看脸色便知道是败下阵来的,且吃了瘪了:“弄到现在不回来吃晚饭,人家要走的闹走,乘凉的乘凉,享福的享福,你个老头子,一天到晚瞎忙,给人家卖命!”

老校长嘴里叨叨:“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人却矮了一截,见众人盯了他的嘴,等他的下文,才说:

“这回民办转正,县里给我们名额了!”

“哦!”一片欢呼。

“几个?”校长夫人原本是顶关心的。

“……一人”校长有些迟疑。

“哦……”希望之中略有些失望。当然一个也是好的,比没有好。

“后天就要上报,很急的,马上要讨论推荐,按贡献大小,兼顾家庭困难,教龄长短,以及……”

“按贡献大小,当然该小王罗……”有直性子的抢先说。

是该小王,小王带的那个班,全县统考得第二名,成绩斐然。

没有反对的意见,在场的全是公办,与转正无直接关系,民办的都回去吃回去睡。

慢慢地却有了些议论,又提出老刘,倘若照顾困难户,便该是他。老婆瘫痪卧床不起。五个孩子等着吃饭交学费。又提出老张,倘是讲教龄,张老师三十年了,三十年,民办还不转公办?又提出小洪,又提出老徐,又提出……

老校长不再眨巴眼睛,苦了脸,对孔令华一招手:

“孔老师,来,有事和你商量……”说着径自朝孔令华屋里去。

朱同军领着个老头进来,精神振奋。

“你在这,我好找你呐!”

老校长欠一欠屁股,好像进来的是校长,而他是一个普通教师:“我正找孔老师,关于教导的事……”

孔令华慌忙地摆手,满脸通红。

朱同军两只手一左一右摊一下。介绍说:“这是我们校长,这是孔老师,这是我表娘舅,上海××厂退体工人,七级工……”

“六级。”

表娘舅一本正经纠正,倒弄得朱同军有点尴尬了。

不知道朱同军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个磕睡虫般的表娘舅。

“乡里出二百块高薪聘他都没去,看我的面子……”朱同军面有光彩。

校长递烟沏茶,却不知开水并不开,茶叶飘在杯子里,难看得很。

“老师傅帮忙了,老师傅帮忙了,老师傅帮忙了……”

老师傅很有架式,搁搁腿:“嗯哼哼,同军同我讲了,这只产品么,这只行头么,除了抓质量,讲老实话,主要靠信息,靠购销一条龙得力……”表娘舅样子萎琐,眼睛倒是蛮活络,一闪一闪。

购销一条龙,孔令华很想笑,校办厂管购销的是个半聋子,乡里分管工业的副书记介绍来的。

“唉呀呀,唉呀呀……”老校长急巴巴地,“没有人才呀,小地方请不到人呀……”

“到处去找呀,去挖呀,登报招聘,也是上算的呀。”磕睡虫般的人,倒是满嘴新名词。

“嘿呀呀,嘿呀呀,都是教书的人,忙呀,忙呀,你看看,老教导长期生病,教务上没人管罗,让孔老师代理一下,他还……嘿嘿,又要检查下来了,今年的期终教学检查……”校长毕竟不是厂长,三句不离本行。

朱同军连忙插过来:“你若是同意,我愿意脱出来跑一阶段……”

“那不行那不行那不行,你脱出来,课怎么办,学校总归是学校,教育质量……”

表娘舅终于成了名符其实的磕睡虫,眼睛不再一闪一闪。朱同军愤然得很,嘴角开始有了一丝笑,“哦嗬,我倒是以为真要谋福利……教育质量,哼哼,抓吧抓吧,抓好了多发奖金,加工资么,抓好……”

老校长低了头,很沉痛的样子,心悦诚服接受批评。那几年兴批斗,造反派一定抓不住他态度上的错头。

朱同军带了磕睡虫表娘舅走了,校长欠了屁股送,大概又觉不妥,便站起身一起走出去。

孔令华出了一口气。校长把教导的事忘了。

看看地坪上已无了人影。月亮照着,有些树影,在晃动,心里乱得很,象有什么要写,却不知是什么,便无从下手。办公室里面还有灯光,他便过去看,却是朱同军和两个学生。

敞开着的窗户里,朱同军又在训学生。

“……上次统考,全班就栽在你们两个手里。这次怎么样?有没有决心。我倒是有决心奉陪你们,宁可夜夜不睡,你们呢,有决心没有?”

“有!”很响地回答。

……

一阵夜风吹来,孔令华抖了一下,心里却异样,竟有些热辣辣。他回屋睡了。

天亮的时候他就醒,每天很准,其实早起也没有什么事,他也不念英语,也不背诵什么唐诗宋词,也不跑步打太极拳,也不拉琴吹笛练嗓子,只是早起散散步。有老师说他是创作构思,他也不反对。其实天知道什么叫构思,他自己实在不甚了了。

出校门不远是一片桑林,他走过去。

他看见小沈老师在那儿,来回走,手里好像抓着一串槐树叶子,一片一片地摘下来,扔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数着。小时候妹妹玩过,说是可以算命的,他曾不耻下问,可终也没有弄清,那叶子如何算命。

他在侧面,看不清小沈老师的脸和眼睛。便悄悄地绕过去,走进那片桑林。

天已大亮,他的眼前已是一片奇迹,碧绿的桑叶衬着紫紫的桑葚儿。

一夜之间,竟紫了这一大片?

那光滑、闪亮、紫红的桑葚儿,使他很激动,忘记了毛毛虫,伸手摘了一颗——

“孔……老师。”怯怯的一丝叫喊,油黑的脸惶惑之中夹了笑。

他脸有些热。

“给你,这个,这个,孔……老师。”一张桑叶裹了紫紫的一堆。“吃吧,甜了,很甜了。”

紫了,是该很甜了。那油黑的脸上有些紫色的道道。

“你——喜欢吃这个?”他问。掩饰了自己。

“喜欢,还有我奶奶也喜欢。孔老师,吃吧,吃吧,甜的……”

他终于吃了一颗,又一颗,是甜了,很甜很甜的。成热了,桑葚儿。

“你……”他看那油黑的脸:“还是读书罢,能读下去,还是读罢……”

油黑的脸彻底地笑:“我是想读的,我是要读的,我要去同我爹讲……”

“你爹?”

“我大哥昨天来信的,今年下半年要退伍回来,爹好开心,我这时候去同爹讲,爹大概会肯的……”

他看着他走出桑地,向东面的村子过去,太阳升起来了,紫了的桑葚儿披上一层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