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头无聊得很。将一个长长的带海绵头的烟蒂狠狠地扔进门前那一洼绿森森、臭哄哄的阴沟水里。“滋溜”——太轻了,根本就没有听见。街上噪得要命。毛头想象不出噪音弹的噪声波有多么厉害,眼前的这点噪声已经把他弄得苦不堪言了。他悻悻地瞪着那些赤着膊做生活的农临工,乡下人……啧啧,做杀胚,一讲包工,撒尿的辰光也不舍得用。不死活扒,好端端的一条街,掘开来铺好,铺好,再掘开来,作来作去,就没有过停息的日子。第一年是掘掉石子铺柏油,倒蛮快,大家称心。原来这条街狭狭窄窄,坑坑洼洼,常有自行车碰鼻头,小人跌破额骨头。改了路面,看上去宽敞不少,气派不少。不过,没有几天,夜里落了一场大雨,水漫金山。这个地方地势低洼,阴暗潮湿,两排住房矮笃笃,墙上开扇窗也不舍得开大。踏进房间先要下两级台阶,象小人国里的套头。一落雨,一漫水,早上起来看看,书包漂到街上,鞋子氽到煤炉肚皮里,大哭小叫,前世作孽,改路面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连带下水道排排畅。熬到下半年,只好掘开来重新排下水道。排好下水道,水去得快了,就觉得来得太慢了,自来水管子又嫌太细了,第二年便是掘开来排好粗一点的自来水管子,安逸了刚好一年,前几天又开始作了,再掘开来排煤气管道……
街路上弄得一塌糊涂,沟沟坎坎,滑里滑搭,作来作去,把毛头老虎灶的生意全作光了。空着身子都不好走,拎热水瓶跌一跤大蚀本,人家不高兴来泡水。
“咣啷噹——”一辆自行车滑倒。活该。这种路上还要出把戏。带倒两个步行的人,其中一个跌到沟里。还好,挖得还不深,没有跌痛,滚了一身泥。接下来是激烈的舌战。
毛头笑了,有点幸灾乐祸。人人都在受累,人人都在骂人,不该骂的在听人骂,该骂的却听不到人骂。毛头有时候恨起来,真想写封信去问问那些头头,吃的饭还是吃的屎,阿有一点点眼光?远景规划,花花绿绿的纸大概画了不少,做起来却总是黄泥萝卜吃一段揩一段。不过想想也不犯着。做生意总归有兴有淡,这条街上又不是只有他一家张记老虎灶冷清,剃头的、做衣裳的、卖大饼的、补鞋子的……都在骂人,有难同当,一根绳上吊死,毫无怨言。再说,在这条街上开老虎灶,原本不是理想的地段。一没有机关,二没有学校,三没有象样一点的厂家。少几笔大生意,只有点居民老太婆小来来,呒啥大花头,赚起来不杀念,不过瘾。毛头一开始就不想重新开老虎灶,要改行。可是拗不过老爹。老爹倔得吓人,凶起来胡子一翘,眉毛一弹,生吞得下蛮高蛮大的儿子和蛮白蛮胖的媳妇。
毛头象象样样地叹了一口气,斜依在老虎灶的门框上,双臂环抱在胸前,双腿交叉着,不着力的那一条不住地晃荡,烟不好再抽了,三囡十点半就下班。闻到点什么,又会即兴演说,甚至表演一番。小毛头也是个奸细,摸他胡子的时候,也会闻味道,然后告密。刚刚三岁。茶呒啥喝头。喝茶喝得精精瘦,胃液全刮光。女长二十,男长三十。毛头刚好三十岁。老人讲他越长越象娘。在他的记忆中,娘一直是很瘦的。小时候,塌鼻子、翘脚他们只要谁在他面前喊一声“蝴蝶迷”,他就立即扑上去咬谁。尽管他知道他是娘从一个厕所里抱回来的。
水在锅炉里“嘟嘟”地乱窜。泡水的人很少。毛头人闲得很,心里却烦得很,象失眠的神经衰弱病人,天花乱坠地想,海阔天空地想。老虎灶重新开张的那一阵,毛头是什么也不想的,只想让两只手膀子有时间歇歇。一把五斤重的大勺子,一把三斤重的大漏斗,左右开弓,一天十几个钟头,从早到晚,牛也会喊膀子疼。毛头作了一年多的骨头,终于把老爹作通了,化了血本,更新了老虎灶的设备,换了一套自动放水锅炉。以后,毛头只要坐在一边长只眼睛看看就行,钱有钱匣子收,水有水笼头放,他享了一个礼拜的福,也许是两个礼拜,反正时间不长,便烦起来了。浑身软绵绵的,心里乱糟糟的,百般的没有味道,嫌日子太好过了。做人真是不容易。后来倒是好了几年。认识了三囡,准备结婚,然后是生小毛头,倒也蛮忙。今年小毛头送托儿所,毛头心里又烦了。这几天,老爹到苏北乡下去了。娘过世的周年。爹给娘上坟去了。十几年前,爹和娘一起下放到那里,后来爹一个人回来了,娘却再也回不来了。那边贫瘠的土地上,有娘的一个土坟。
毛头一个人闷闷地坐,闷闷地立,闷闷地看,闷闷地想。三囡的枕边风吹了不是三天两天了,吹得三囡自己也厌烦。毛头一直是哼哼哈哈,支支吾吾。改行不改行,不是三囡一个人撑得了台面的。这条街上,毛头“惧内”也算是头号种子,众所周知的“怕怕”。可是惧内归惧内,怕怕归怕怕,只不过是鸡毛蒜皮的“惧内”,细微末节的“怕怕”,诸如每天几支烟,鸡零狗碎的惧怕,在重大事件上,女人是做不了主的。关掉老虎灶,开片裁缝店,说说容易,讲讲便当,做起来……裁缝店?女人么,只看得见鼻头尖下头一点点大的地方,人家裁缝店生意好,也要做裁缝,一点点没有头脑。问问她啥叫信息,眼睛朝你白翻白翻,一点点不懂“你无我有,你有我好,你好我廉,你廉我转”的生意经。人家斜对过,正宗老师傅牌子挂了十几年,没有大名气,也有小名气,凭三囡这点水平,凭三囡踏踏裤头,裁裁小毛头衣裳这两下子,想别过人家?弄得不好,老本蚀光……三囡骂毛头小家气,没有男人气派。毛头倒也承认。苏州的男子汉倒是有点娘娘腔的。老有外地人寻开心,宁愿和苏州人吵架,不愿听宁波人讲话。吴侬软语,小姑娘嘴里出来,糯笃笃,甜滋滋,软绵绵,听了叫人骨头也会发酥。可是男人家讲起来总归有一股娘娘腔。讲话没有气派。做起事体来也缺点豪壮。说出来要气煞苏州人。有一位自命不凡的外地人断言,苏州这块地方,至多出几个小才子,成不了大气候。何以见得,有史实为证,翻翻史书,扳扳指头,正宗苏州籍的人当大官的何尝见了?不过,读者万不可以此种妄言来低估小苏州大男子汉的血性。闹武斗那阵,全国哪一个城市的男子汉们,有“娘娘腔”的苏州小伙子勇敢?就在这条街上,也有那么几个,开火前,慷慨激昂,对已成家立业的“战友”说:“你们下,让我们上,你们有妻儿老小,我们光棍一人……”何等悲壮?!毛头那时还稍微小一点点,轮不上,也就无从检验一下自己的血性。于是乎也就缺乏自信,自认小家气了。
“毛头哎!”
对面街上有位老太太在喊,上了年纪,声音还蛮脆,打断了毛头的胡思乱想。是塌鼻子的奶奶,要泡水,走不过来了。毛头跑过去,取过热水瓶,灌满了水,又送回去,塌鼻子的奶奶颠颠的,一摇三摆,抱着热水瓶回去了。毛头看着老太太颤巍巍的背影,心里不由苦滋滋的。老太太一个人过了不少年了。儿子女儿在外面工作,倒是月月有不少钱汇来,儿子加到工资,老太太也有得加工资,一个月一次上邮局,图章、户口簿,听几句羡慕的话,蛮活得落,有得吃,有得穿,又有得花,就是少点人气。塌鼻子一直是跟奶奶在这条街上长大的。那时候,毛头、塌鼻子和阿方是同岁同班,对过的翘脚比他们大两岁,高两级,因为一只脚坏了,比一般人矮点,正好同毛头他们一起玩。吵起相骂来,他们就骂毛头娘是“蝴蝶迷”,骂他爹是“老板”,骂他“小地主”。毛头恨恨的,让娘不要开老虎灶了,象别人家大人一样,去工作,天天上班下班。爹听见了,凶了一顿,不开老虎灶,有好的吃?有好的穿?好起来的时候,出去玩,四个人同行,总是吃毛头的。毛头家里有钱,一条街上全晓得。毛头到哪家,哪家大人总要掀开他的外衣,看看里面的羊毛衫、丝棉袄,撇撇嘴,叹口气。那时候,四个人当中,要算塌鼻子最笨,大人都说那是因为他那个鼻子生得不好,连他奶奶也这么讲。夏天领游泳证,先要到门诊所体检,医生桌子上有一本鉴别色盲的书,花花绿绿,各种颜色搭成的图形、字。翻过来一只狗,翻过来一只羊,翻过来一朵花,翻过来几个字。毛头一看就看出来了,塌鼻子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女医生说他色盲,长大了不好考大学的,不好当兵的。到后来下放,塌鼻子又是最苦,一去去到广西一个什么族,据说塌鼻子在那儿人肉也吃过,还差一点点被人吃掉。人家捏捏他的肩,摸摸他的腮,嫌瘦。听起来汗毛凛凛。不过这种苦是他自己要吃的,虚报一岁年龄跟得去的。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几年一混,塌鼻子已经是什么大画家了,到北京安家,讨了个北京女人。说出来笑煞人,自己起了大名叫什么“雅子”。去年,塌鼻子回家看奶奶,要带老太太到北京,老太太不肯,只好作罢。塌鼻子回来,派头不小,不过连一块糖也没有带给街上的小人吃吃。因为毛头平时照顾老太太,塌鼻子三番两次对毛头讲,要送点礼给毛头。倒弄得毛头和三囡猜了几夜天。结果拆开纸头包包一看,是一幅画。毛头和三囡关上房门细细研究,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真不晓得塌鼻子什么名堂,一扇窗,半开不开,又象开,又象关,窗前一条街,街上倒蛮闹猛,不少人在走路……什么名堂?就象门前这条街么。什么东西不好画,一扇窗,一条街,不稀奇。窗么家家人家有,街么开出门来就是,这条街上的人家,窗户都是靠街的。窗和街么,日日有得看,再画出来,有啥看头?毛头火冒冒的。塌鼻子,当我毛头阿木林,我毛头不懂不懂么,也懂一点,喏,两条臂膀断掉的那个外国女人,上身不穿衣服,裙子象要掉下来的,叫维纳斯。那个,值大价钱的。石膏像,地摊上摆满,涂一层金粉多卖三角。喏,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也是有道理的。塌鼻子,一扇窗,一条街,寻开心。题画的四个字,象四只螃蟹,不识,猜不出。“雅子”两个字是详出来的。“□”,扔到新大橱顶上,想想还太优待了它,拿下来,“□”,扔到老爹房里那顶旧大橱顶上。
毛头立得腿发酸了。伸了个懒腰,刚要进屋,街对过来了几个人,在大饼店和阿方家当中那块空地上指指戳戳,翘脚手里捧个保温杯,也挤在里面,伸头望脑的。毛头眼睛一亮,放开喉咙喊翘脚过来坐坐。
翘脚一拐一拐地过来了。
“啥事体?一本正经……”
翘脚喝了一口茶,咕嘟一咽,喉骨耸动。“我家阿大要造房子,寻几个人来看看地皮,还要弄张图纸……”
毛头“哦”了一声。翘脚的大哥阿大这几年大发落,开一爿大饼店,赚得晕乎乎了,造房子理所当然。毛头肚皮好像有点刮嘲,咽了一口唾沫。
“阿大造房子,看地皮,你挤在里面干什么?”
翘脚神气地撇撇嘴:“我也懂点的,前两年跟一个风水先生学过几天……”
“宜兴夜壶,突出一张嘴!”毛头啐了翘脚一声。
翘脚讪笑着,又咕嘟咕嘟地喝茶。在福利工场钉皮鞋,算是残废人,一天定量不多,好好的生活,翘脚总归不肯好好做,不安逸,隔几天不做了,去贩几件时髦衣裳做做小生意,隔几天不高兴了,去贩点鱼虾卖卖,隔几天又想钉皮鞋了,再回去,人家倒也不计较。翘脚翻来翻去,赚点铜钿只讲究吃,讲究实惠,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一间破屋,邋邋塌塌,霉气冲天,没有人敢进去。阿大一向声明不管翘脚的事,翘脚自己比谁都活得落,过得开心,地地道道一个落拓鬼,没有女人肯跟他。
“我讲我来设计,画图纸,阿大不睬我,哼哼,不相信……哎哎,毛头,要是塌鼻子在就好了,人家画家……”
毛头嗤一嗤鼻子,“嗤,画家,天晓得……上次回来,算是送我一幅画,一点名堂也没有……”
翘脚替塌鼻子不服,表示异议:“你不要小看塌鼻子,说不定多少年后,变成什么宝贝,象那种出土文物……”
毛头动摇了一下,又继续嗤鼻子。
翘脚一定要毛头把画拿出来看看。毛头十分不情愿地走进老爹的小屋,长远不开窗,屋里有点潮。那几年,爹娘到苏北乡下去了,他就住这间小屋,店面客堂和大房间都叫人家占了。他住小房间的时候,东西很少,现在被老爹堆得象收购站旧货店的仓库,破破烂烂的东西,大都是爹从乡下带回来的,怎么说,也不肯处理掉,连一对臭哄哄的旧粪桶也还放在床底下。爹对下放可算是刻骨铭心了。毛头也还记忆犹新。那场动乱一开始,街上就有人去报告造反派,说老虎灶里有不少大黄鱼小黄鱼,是新资本家。毛头爹拿不出这些黄鱼,吃了不少苦头。到了要居民下放的时候,工宣队长坐在台子上,居委会主任站在旁边,一问一答,一家一家排队,点名,一号,张三。什么出身?职员。职员?资本家的走狗。下!二号,李四。什么成份?教师。教师?修正主义。下!轮到毛头家,毫无疑义,下!居委会主任想想这家人家有点可怜,斗胆谎说毛头已经安排工作,总算把毛头留了下来,其实那时候毛头才上初一,跟着学校老师同学疏散到远郊农村去了,等到全国不再讲要打仗,毛头回来一看,自己屋里住的是陌生人,爹娘都不在了,“哇哇”地哭了一场。一个人东混混西混混,书也不读了,靠居委会安排点临时工作,在这间小屋里过了几年。
毛头皱了皱眉头,搭个椅子,从大橱顶上取下了那幅画。画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垢,毛头拍拍灰,拿了出来。
翘脚展开画来看,嘴里一边叽叽咕咕:“说不定,到塌鼻子作古以后,好算个大价钱呢!人家外国十几万年前的冰,现在也卖大价钱呢……”
毛头心又动了一下,等塌鼻子作古,自己大概也差不多了。留给儿子、孙子么,有啥不好,多多益善。毛头倒有点高兴起来。翘脚这张嘴!
毛头瞥了一眼展开来的画,感觉上好像比上次好看一点了。上次全怪三囡在一边吹冷气。
“啧啧!”翘脚一咂嘴,毛头心里一跳。“怎么没有名堂,这就是名堂!”
毛头伸过头去:“哪里?”
翘脚面孔上光闪闪的:“有道理,有道理,毛头,你看看,一扇窗,要么开,要么关,他为什么画这种又象开又象关的窗?不是有名堂么?”
毛头心里痒痒的,明知翘脚那张嘴不能听,还是忍不住问:“你说说,算什么名堂,又象开又象关,还有一条街……”
翘脚神乎其神:“有道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毛头不甘心,又问:“那这几个字,你识识。”
翘脚装模作样,看过来看过去,面孔有点发热:“这几个字么,就是‘送给毛头’……”
“去去去……”毛头收回那幅画,不想和翘脚胡搅蛮缠了。翘脚却一拍大腿,猛然省悟似地跳了起来:“嘿,我想起来了,毛头,有道理的,这是印象派……”
“什么……派?”毛头没听说过,只好不耻下问。
“印象派!”翘脚已经神气到了顶点。
“什么名堂?”
翘脚搭起架子,狡黠地一笑,不再奉告了,那样子,好像这幅画是他的杰作。
毛头“嘘”翘脚。
翘脚宽宏大量地一挥手:“好啦好啦,告诉你印象派,不会错,有道理的……不跟你讲画不画了,要等到百十年后值大价钱,叫我,我可等不起,要捞现捞,要发快发……”翘脚突然对毛头招招手,让他凑过来,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几天看见‘长脚蚂蚁’了吗?”
毛头摇摇头。
“告诉你,长脚蚂蚁要大发落了!”
毛头心里一惊,他早已听到一点消息,阿方干了一件大事情,果真……
翘脚不愿深谈,对毛头眨眨眼,捧着保温杯走了,到对面又去指手划脚了。
毛头心里空荡荡的,象是缺点什么。不知是因为阿方,还是因为这幅画。他卷起那幅画,又打开看看,经翘脚一指点,倒象是有点道理,一扇靠着街的窗,为啥要半开半关?毛头一时想不出来,小心地卷好,又找一张旧报纸包好,放到自己屋里去了。
阿方倒确实是长远不看见了。
阿方很小的时候。就得了个“长脚蚂蚁”的绰号。两条腿又长又细,背有点弓,头一点点小,额骨头低,一副苦相,没福之人。长大了,这个特点更加突出。在他们四个人当中,阿方是最老实最稳当的一个。独子,没有轮到下放,中学里出来就进工厂。现在是什么三级钳工。老婆是同一爿厂的,工人。一家人一向少与别人搭界,关起门来过日脚,在这条街上少见。街上的人也少关注他们。那扇门里实在平淡得很,呒啥稀奇的事体。不过,近几日倒有不少风风雨雨,闲言碎语,惹得街上的人眼睛老是朝那边溜。
毛头立在老虎灶门口,远远地望过去,一扇门关得铁板,一扇窗也关得铁板。阿方老婆上班是眼睛落地,一溜小跑,悄没声息,迅速过街。
毛头心里总归觉得有点不踏实,空落落的。象是有一块金元宝,明明几个人一起看见的,偏偏叫阿方一个人白白地捡了去。想追进去看看清爽,享享眼福也好。不过,人家门窗关紧,闭得死死的,毛头想不出啥事体作借口上门去。
阿方厂里生活不做了,退职。退出来同一个乡里的电器厂订了合同,试一只新产品,比几只喇叭立体声还要新,由阿方试制,做样机,要是灵,厂里投产,限期到年底。要是阿方弄得出,一次头就是几千,以后还要看利润,还有得加,要是到时间拿不出,要罚款,也不是小罚罚,来真格的,真家伙。这几天阿方急煞人,躲在家里猛攻。
毛头心里忽悠忽悠地荡……“长脚蚂蚁”,来这么一手,从小倒是喜欢扒扒弄弄,矿石收音机,微型半导体什么的。电也触过好几回,命大,触不死。不过大家也只晓得“长脚蚂蚁”会修修电视机,装只收音机,搞什么新产品,小子胆子不小,胃口也大,要是真给他弄个名堂出来,倒给他捞了一大笔,不象开老虎灶一分一分小来来。阿方偶而出门,低头睡眼,也绝不和别人搭讪。万一被人拦住追问,要不是一口否认,就是一副可怜兮兮样子,弄得街上人都痒痒的,恨恨的。小子不上路,闷声大发财,瞒天瞒地不作兴瞒街坊邻居。
毛头反正没有什么事体。加几铲笼糠,烧烧半天,一日到夜立在门口,盯着阿方屋里的门窗。虽说已经秋天,凉风习习,可是十月小阳春,太阳出来,天气还起阳来,热得也蛮厉害的,这家人家,门窗关紧,热不死也要闷死。活作孽。穷人发财活受罪。还没有发,就这种样子。想想也真是罪过。毛头心里一阵感叹,爹讲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想真是不错。爹讲话十句有九句不上路,这句倒蛮有道理。
毛头闲得难过,回到屋里,点支香烟解解闷。刚抽上两口,就听见街对过有吵吵闹闹的声音。毛头出来一看,阿方家门口围了一圈人。毛头问一个过路的邻居,说是阿方女人和阿大女人为了造房子的事体相骂了。
毛头“嘿嘿”一笑,蛮快活,把街上一个小人喊过来代看老虎灶,自己跑去看相骂了。
阿大造房子买的一块地皮,正好在阿方屋子边上。这几天,已经请了一批小工在运黄沙石灰,搬砖头搬瓦。大街上不好走,从阿方门前过,吵个不息。这批小工全是农村来的,做生活时嘴里不清不爽,粗话连篇,寻开心没有边的。看见阿方屋里门窗关紧,竟去敲敲窗玻璃,在窗外叽哩哇啦,什么大白日天,夫妻双双关好门窗,躲在屋里出什么把戏啦,什么当心啃西瓜啃落几颗大门牙啦,什么门缝里看得见……阿方女人终究熬不下去了,开出门来就骂人。谁知这一开出门来,那帮小工更有了寻开心的对象,没等阿方女人骂清爽,小工一涌而上,嘻皮笑脸。哟,面孔倒长得蛮漂亮,哟,肉头倒蛮细蛮嫩,哟,这么凶,啥事体,哟,把男人关在屋里,怕外面大姑娘抢走啊,哈哈哈哈……阿方女人气死了,认定是阿大家的人唆使的,便话中有话,指桑骂槐,打破水缸印(润)过去,把阿大一家门,连老带小都带上骂了。毛头赶到的时候,阿大女人已经出场了,双方接上了火。
阿方女人声音尖,刺耳朵:“发财造房子,也不好欺负人呀……”
阿大女人声音嘎,震耳朵:“财是我们发的,不过发得光明正大,大家看见,不象有种人,小头鬼,闷声大发财,只怕让人家也发得去……”
毛头高声大笑,开心极了。
阿方女人面孔通通红,说话也当真,也刻毒了:“恶有恶报,当心上梁日脚选错了……”
阿大女人大约想不到阿方女人会这样咒他们,造房子是一家人家最最重大的事体。谁咒人家造房子,那可不得了。阿大女人立即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却被阿大拦住了。阿大女人一看见男人出来,有人撑腰,劲头足了,指着阿方女人说:“你不要嘴凶,前天夜里我看见你偷我家的石灰……”
众人哄笑起来,阿方女人一时语塞了。家里灶屋间有一块石灰剥落了,在工地上捞一点石灰回去搪一搪,这种事体,本来讲起来,不算啥事体,弄一点石灰,对主人讲一声也好,不讲也好,不搭界的。要是公家的建筑工地,顺手牵羊,捞点什么,更是不足为奇的。在这条街上,谁家门前台阶的石头,不是“捡”来的?谁家的过道里,没有几块不花钱的大青石砖?鸡毛蒜皮,根本不算回事情。可是吵翻了,就要当回事情了。阿方女人理屈辞穷,但并不认输,迅速地扭转话题:“我偷你们石灰?偷光抢光也不为错,你家发财造房子,造高楼,你们倒适意。贴牢我家窗子,我家的窗怎么开,光线也没有,空气也没有,堵死了……”
阿大不象他女人那样张牙舞爪,油腔滑调,慢声慢气地说:“你家的窗什么时候开过?住了这么多年,我好像还没有看见你家开过窗,索性塞塞满好了……”
众人又哄笑起来,毛头笑得最响。
阿方女人急了:“你……不讲道理……”
毛头嘴巴痒痒了,熬不牢了:“其实么,你家的窗子堵起来反倒好,省得人家偷看,把发财的路道偷了去……”
阿方女人狠狠地瞪了毛头一眼,猛地转身跑回屋里,不一会,连拖带拽把阿方揪了出来。一边扯一边骂:“死人!死人!自己女人被别人家欺到这种地步,死在里面不响,气死人了!”
阿方皱皱眉,看看大家,结结巴巴地说:“抬,抬高手,路也让我们走走……”
说完,拉了女人就进屋去了。那窗门,又冷冷地关上了。所有在门外的人,面面相觑,讪讪的,没趣。
街面总算是作太平了。煤气管道排下去,不过要等到这条街上的住户家家用上煤气,不晓得等到猴年马月。一条街又兴隆起来了,也变得清爽了。本来有几十只阴沟洞没有盖,这趟一次头全盖上了,几只厕所,垃圾箱也清理了。不过还是有人在骂人,骂该骂的人,骂该骂的事。
到了天冷起来的时候,不少店家生意越来越好。短短的时间里,街上又开了几爿新店,时装,小百货,小吃店,小菜馆……毛头老虎灶的生意也兴旺起来。冷天自己烧水费煤,冲两瓶三分钱,划得来,不过老虎灶总归是小来来,不比人家花头经多,赚头大。三囡还在叽叽咕咕,还是要改行。老爹到苏北乡下去好长时间了,也不回来,倒省心,扔得开的。毛头做不了老爹的主,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另开炉灶,谁知道行情怎样,不改不动,又有点不甘心,毛头疑疑惑惑,犹豫不决。
生意好,一家人家就会兴旺。不光有人来泡水,不少街坊邻居,有事无事,捧个茶杯来吃茶,门口头立立,堂屋里坐坐,加杯开水,总不好意思收人家一分钱。人来得多了,屋里没有凳子,只好坐在门槛上,谈山海经,不知不觉,毛头的老虎灶变成了这条街的一个中心,大家大事小事要到这里来交流,证实。毛头蛮开心,又解解闷气,又表现出老虎灶的发落。翘脚花点子多,建议毛头索性在堂屋里开一爿茶馆店,一来好多做点生意,二来大家有个落脚的地方。还可以捎带点瓜子糖果,扩大经营范围,又用不着改行。毛头心里活活络络。去年他就想过这个办法,不过总怕生意不会一直兴隆,最多只有一头一尾人多一点,早上老头子来喝茶,拉拉闲话,怨怨媳妇,夜里小青年来聚会,甩甩老k,谈谈姑娘。大白天是不行的,小青年要上班,老头子要领孙子,看炉子……一拖再拖,开茶馆店的事体又拖过去了。
又过了一个阶段,这条街上的一条没有名气的小弄堂里突然闹猛起来了,出名了。上了年纪的人都晓得弄堂里8号那家人家老早是一家大户人家,有私人花园。毛头这一辈子人就不知道了。毛头养出来,这个私家花园已经关掉了。小时候钻天打洞地玩,也没有玩到那里面去。可见是森严壁垒的。去年以来,不知什么人又想起了这个8号的小花园,先是来了几个人看看,后是来了十几个人修修养养,一下子就这么开放了,供人进去观看游玩,门票一角钱。毛头他们暗笑,那些远道而来的游人,一角钱看一个小花园,憨大,几座假山,一只池塘,池塘里几朵荷花,冷天还没有,两座老古董房子,两顶曲曲桥,还有什么?有啥看头!一角钱,不值得,买包瓜子还可以香香嘴。可是这种“憨大”却越来越多,早早晚晚,络绎不绝。这条街上,摊摊点点也摆了起来,虽然不及虎丘门口那么气派,却也有点样子了。卖旅游纪念品的,卖自产砚台的,卖笔筒的,卖旅游服装鞋帽,卖本地土产,象象样样。正好挑了毛头,大开眼界,立在老虎灶门口,什么样的人都能看见,还有外国人,可是毛头也没有什么更多的空闲时间去看人了。游人们玩了小花园,出来,累了,想吃口茶,歇歇,无奈小花园实在太小,茶室开不下,出弄堂看见有家水灶,便不约而同涌过来,讨口茶吃吃,讨张凳子坐坐,一来两去,倒也蛮闹猛的。毛头天生是个爱热闹的人,兴致蛮高,忙得开心,香烟也甩掉不少,三囡回来总要骂几声。时间一长,毛头也觉得太不合算了,赔了水,还要赔香烟(当然也有香烟刮进),还要赔时间赔精力。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又回想起翘脚的建议,开爿茶馆店。三囡当然是赞成的,只要有得赚进,什么不赞成?小夫妻叽叽咕咕商量了大半夜,声音响起来,把小毛头也吵醒了。
张毛头的茶馆很快就开张了。请来一个初中毕业生当服务员,毛头在街上人缘好,开张之日,礼收进不少。一间大堂屋宽宽敞敞,撤掉一张吃饭用的旧八仙桌,换上一套新打的茶桌茶椅。都是请街上的小木匠突击打出来的,邻帮邻,工钱要得不高,做工倒不错,墙壁粉刷一新,地面涂上一层漆,晶光照人。茶壶茶杯也都是新买起来的,翘脚出点子帮忙,到瓷器厂开个边门,出厂价,而且古色古香,别有风味。算算帐,用的钱不多,比原计划节省百分之二十。堂屋门前贴一副对联,加一条横批。为了这副对联和横批,毛头特地请了几位有点知识有点见地的街坊议了一个黄昏,茶喝了几大壶,争得差一点伤了和气。结果也没有统一意见。翘脚积极,寻来一本专门讲对联的书翻开来看看,不看脑子里空荡荡,一看脑子里乱糟糟,书上佳联妙对着实不少,象一爿酒店门口挂一联:酿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南西北人。是灵光。还有一种旧时候剃头店门前的对子:提起刀人人没发,拉下水个个低头。弄得毛头和翘脚不知学哪一种为好。最后苦苦思索,终于想出了一对:碧螺春清香,请四方先生品评;茉莉花浓郁,问天下茶客如何。横批:止渴除疫。
开张的前一天,毛头心满意足,巡视茶室,东看看,西摸摸,象欣赏自己养出来的儿子,有滋有味。看看看看,毛头觉得少了点什么,墙壁雪白,白得有点空了,上面少点色彩,眼睛里不适意,想起人家店堂里总要挂点什么,几张年历片,电影演员,或者运动员,一角几分一张,不行,太小家气,要挂就挂一幅有道理的值铜细的,急急忙忙上街,转了一大圈又空手回来了。太贵了,一幅连框丝绒画,二十块,看是蛮好看,不过,不值得,一幅外国油画,三十块,不犯着。于是想起了塌鼻子的那幅画。三囡不同意,说挂这种东西,塌台的。毛头拿出画来,展开来看看,是有名堂,到墙上试试,光秃秃的,不好看,缺只玻璃框。毛头灵机一动,去年年底评上先进个体户,发了一个大奖状,有镜框的。取下镜框,配上那幅画,一试,正好,不大不小,讨个巧。毛头高高兴兴地挂了上去,了却了一桩心事。
开始是那个当服务员的初中生小龙发笑,问毛头这幅画什么意思。毛头不屑解释。后来不少游客也来品味,议论。毛头总是不失时机地吹一通,印象派,倒也蒙了一些人,其中还真有几个心服口服,赞叹不已的。
小茶馆很快从经营一角钱一杯茶发展到兼营品种齐全的食物及日用品,小龙一个人已经有点忙不过来了。来喝茶的人色也越来越杂。
一天,茶馆里来了几个戴金丝眼镜,穿大地牌风雨衣的中年人,一坐下来,先是谈8号的私家花园。毛头在一边听,听听倒蛮有味道。稀奇,一点点的地方,看看实在没有什么稀奇,叫他们一讲一吹,倒也神乎其神,活灵活现。什么一座亭子叫清风亭,出自古时候一位大诗人的一首名诗,什么一座桥叫留客桥,主人送客,走到桥上落雨了……
毛头正听得上劲,那边谈话却中止了。毛头一看,那些人都昂起了头,看那幅画。看了一歇歇,其中一个“□哧”一笑。另外几个也接二连三地笑,有的窃笑,有的放肆地笑。
毛头不知他们笑什么,走了过去。
“喂,老板,”带头笑的那一位喊住毛头,问,“这幅画,谁画的?”
毛头的得意之色顿时显露出来,翘一翘拇指:“雅子,我的小朋友……”
那人和他的同伴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又问:“什么意思,这幅画算哪门子……”
看得出,问话的人在憋住笑。毛头有点不开心,说:“哪门子?懂吗?印象派!”
那几个人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毛头很不高兴地看看他们那种狂妄的样子。
“好小伙子,什么叫印象派?给解释解释……”
毛头有点发窘,还硬撑着:“自己看嘛,窗子又象开又象关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嘛……”
那些人又笑了一阵。
毛头很生气,回头看看小龙也在笑,便说:“小龙,去喊翘脚来……”
小龙得令,拔腿就跑,正好出去散散心。
毛头气闷闷地等了半天,小龙才回来。告诉毛头,翘脚和许多人在阿方家里,说是阿方家里罚钱了,家里哄了不少人。
毛头心里一惊。猜到阿方到期拿不出样机,人家来追究了。心中不免有些快话。也不管什么印象派不印象派了,扔下游客,把店交给小龙,自己小跑步,到阿方屋里去看热闹。
阿方一家哭哭啼啼,声音凄惨。毛头的快活还没有开始,就被这种气氛感染,心中不由酸溜溜的。进得门去,只看见有几个陌生人面孔铁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翘脚看见毛头,走了过来,一只面孔也严肃得吓人。毛头一看这种阵势,看看阿方一家门这么作孽,只觉得一股壮气从胆里生出来,跨上一步,拨开众人,对那几张铁板的脸说:“干什么呀,做生意么,讲点义气嘛,生意不成仁义在嘛,啊,对不对……”
只有翘脚连连点头,阿方一家还在伤心。
毛头自以为得理,继续说:“啊,弟兄道里讲义气嘛,看看人家老老小小这种作孽样子么……”
终于有人站了起来,打断了毛头的话:“你走开点,不要瞎七搭八,好不好?”
翘脚悄悄地告诉毛头:“公证人。”
公证人不容毛头回嘴,又说:“你这一套现在吃不开了,什么生意不成仁义在,仁义能当吃吗?当穿的?当钱用?这件事谁也改变不了的,有公证书……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毛头一下被顶了回去,一时竟无言对答,他怎么讲得过公证人,什么公证书,什么法律面前。但他还想争一争,因为阿方一家可怜兮兮,更为了自己的面子。他又跨上一步作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哟哟哟,一本正经,象煞有介事,公证啦,法律啦,啥了不起,不过一爿乡下小厂,乡下人懂点什么……”
另一个面孔铁板却又愁眉苦脸的人站了起来。翘脚又向毛头介绍:“厂长。”
厂长脸有些红:“乡下人是不懂,不过乡下人也想争口好食吃吃。不是有心和阿方过不去。以前我们产品没有销路,他自己吹牛吹豁边,自己讲只要一个月,就有样机。我们已经好几次推迟限期了,厂里下半年的生产都受了影响。我们厂总不能一直捏在他手里。乡下人也要吃饭。发不出工资,不骂我们?他家可怜兮兮,我们厂更可怜。总不能无限止地限期下去呀……”
毛头不响了。人家说得有道理,阿方这次要吃苦头了。
厂长又说:“不管怎样,这次总归要罚点的,公证书上也写清爽的,倒不是有心靠几个钱派用场,这是信用问题,要不然,下次谁能相信……”
阿方一家门已经伤心得差不多了,听了这句话也不好再穷哭了。毛头也有点难为情,想走,又不好意思。一直到阿方和人家讲好分期付清,看热闹的人才慢慢地散开了。
毛头一个人闷闷地回家,想想阿方一家罚钞票,越想越作孽,想想甚至怕了起来,阿方胆子太大,办事体太毛躁。
夜里,上了床,三囡不看讪色,又来吹风,想出点新花样,想入非非。毛头余悸未消,没好气地冲了三囡一下,气得三囡把背朝了他,一夜天没有理他。
春天,阿大家的房子上梁了。上梁那天,阿大请客,轧得要好的街坊邻居全请了去。有菜没菜,总归大家欢聚一场,庆贺庆贺,讨个吉利。正好塌鼻子回来了。塌鼻子的奶奶更老了,有点木了。塌鼻子特地回来,请个保姆,服侍老太太。在阿大的酒席上,塌鼻子又是理所当然的座上宾。
酒兴浓了,大家找出各种各样的话题来谈,酒令震天响。阿大女人几次暗示阿大控制一下,否则这帮人会把十几瓶洋河喝个精光。阿大虽也心疼,但又要面子,瞪了老婆一眼,女人不作声了。
毛头喝得有几分醉意,正是最适意的时候,眼睛迷迷蒙蒙地看着对桌的塌鼻子,越看越觉得塌鼻子的鼻子不成东西。凭这只鼻子,成了大画家,天晓得!毛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高又挺,十分俊美。他十分不甘心,夹了一块肥肥的鸭肉塞进嘴里。看到塌鼻子和邻座的交谈已经告一段落,便不失时机地插了进去,顺带问一问塌鼻子的那幅画究竟是怎么回事。塌鼻子含含糊糊地讲了一番,什么妙在有意无意之中,什么巧在半开半关之间,什么色彩构思。毛头似懂非懂,不住地“嗯嗯啊啊”。末了,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明确的问题:“那上面几个什么字,看不清?”
“临街的窗!”
“什么的窗?”
“临街的窗!”翘脚神气活现地解释:“就是靠着街的窗嘛,哎哎,这里,家家人家有扇‘临街的窗’么……”
大家笑了起来,塌鼻子也笑了。
毛头不想笑,熬了半天,终于还是憋不住了,轻轻地问塌鼻子:“阿值大价钱?”
塌鼻子哈哈大笑:“大价钱?不值的,这是我临摹的,就是照人家画的样子重新画了一遍……”
毛头愣大了眼睛,不相信。
“真的,我刚开始学画的时候,特别喜欢这幅画,是一个老画家画的,就临摹了……”
“喔哟……”翘脚首先表示遗憾,斜眼看看毛头。
毛头的酒兴基本上没有了,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还是一起喝到散席。
喝阿大上梁酒的第二天,老爹回来了。
一到家老爹就“视察”新开的茶室,很不满意,叽叽咕咕。毛头在一边陪着小心,加了许多好话,并且在“汇报”情况时,降低了成本费,抬高了利润。老爹终于无话可说了,最后看见了墙上的那幅画,很来气。
“拿掉它!什么名堂经?”
毛头本来就在怨塌鼻子不上路,听老爹这么一讲,赶紧找个椅子爬了上去。
“哎,等一等……”老爹突然又变卦了。
毛头回头看看老爹。老爹正色地问他:“这是什么东西?”
毛头嗤一嗤鼻子:“鬼晓得。”
老爹摸摸脑袋:“象,有点象是……太极……”
“什么叫太极?”
“你不懂的,压邪的。不要拿掉了,就挂在上面。红的,太极,压邪的……”
毛头迷迷惑惑地下了椅子。想想也好,省得换掉一幅,还要花钱买。不过从此,毛头不再三头两头爬上去擦灰了。
老爹回来了,毛头又多了个不肯歇的帮手,老人要做得不得了。倒弄得毛头有时候又无聊了。坐在门口看大街,看厌了,就看看那幅画,想想,到底什么名堂。临街的窗,开?关?窗口临街,街上的声音,开了全听见,太吵。关了全听不见,太闷。街上的事体,开了全看见,太烦,不开全看不见,太闲……哦哦,所以要半开半关……毛头象睏梦头里突然醒过来,恍然大悟。断了手臂的那个外国女人,人家猜了千把年也猜不准,这扇稀奇古怪的窗,毛头一猜就猜准了。他开心起来,一时兴起,搭张椅子,爬上去,把画框上的灰擦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