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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土地上 在那片土地上

小六子

冬天的夜里,或者下雨的天气,大家都到知青屋里去,听小年讲鬼,听老文唱样板戏,比窝在自家有趣。小年讲的鬼,比乡下鬼更厉害,老文唱戏,那嗓门,比广播里的李玉和还李玉和。

村上的大娘子也到知青屋里来,倒未必有心要听什么鬼看什么戏。膝上横个小娃,手里只是“呼呼”地扯线,一家老小的鞋,全在这手里出来。知青屋里有煤油灯、夜夜点,凑了用,省了自己的油钱。

知青起先很开心,以为是受了恭敬,有好客的还派烟、烧了水泡茶。可时间长了,便也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便缠了队长,要队上出洋油钱,那屋子象是小队部。队长不认这个歪理。

知青便也不再客气,夜夜也不点灯,大娘子们先是泄了气,后是憋了气,见了面恨恨的,做活便不再关照什么。

小吴怯怯地说:“还是点了罢,这,这多黑呀……”

于是积蓄的气便全向他发:“借花献佛充好人?谁要点灯谁出钱!”

小吴只不作声,他是最窘迫的一个,都照顾他,不叫他轮着打煤油,不打他小吴照旧紧巴,家里一个钱都不得贴,还来信巴望他寄点回去。老爹拖煤车,寻点钱全换了酒,两个妹妹合穿一条裤子,你出门我就得躲在家里。初来时见小吴哭丧的脸,老文们还仗义凑几个,不久便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肚子里越来越少油,有点钱就去买肉。小吴仍是哭丧了脸,大家便怪他那灌猫尿的老子。每每听到,小吴总怯怯地却又凶凶地竖眉瞪眼,说老爹是累了才喝酒的。别人便无话说。

油灯终究还是点了起来了。大娘子们不再来,男人们也不再来,都发现那里同自家也差不多,唯有胡根家娘子仍然来,抱一个小的,再拖一个小的,都说胡根家娘子肚皮有奇功,十年里生了七个儿子,小七子还在吃奶,小六子也不过两岁朝外。放在黑屋里不放心,便携了来。胡根家小子多,倒也都象模象样的,偏这小六子,奇丑,眼睛带点斗鸡,瞅着张三,李四心里发怵,嘴唇厚,鼻孔翘,都不喜欢这么个丑东西,连胡根家娘子也不稀罕自己身上掉来的这块肉,推来搡去的。却偏有小吴子疼小六子,来了便抱去坐在膝上。这小六子脸丑,脾气也丑,任人哄任人骗,任是不睬,见了人便哭,生人抱了更是杀猪似地嚎,却偏是和小吴,小吴人很闷,不会唱也不会说,只抱了小六子看看那小丑脸笑。两岁的孩子并不懂人事,却会喃喃地学人话了,每每引得小吴开心地大笑。旁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小孩子讲话哪能象大人那样咬得准,吐得清。可小吴偏偏要好笑。惹得女知青都笑他“十三点神经”。

胡根也常来坐,知青都知道这家人家太穷,并不是牧了自家的油灯来沾光,那房子里根本就寻不着灯。胡根来了也不说话,找个小凳子拣暗处坐了,不抽烟,随手拣根稻草嚼。老文有时不忍,扔支烟过去,胡根总接不住,手抖得很,从地上拣起,衣裳上擦擦,往耳朵上一夹,并不立时拿来抽。

实在无聊,便死死盯住两个儿子,怨儿子把他拖苦了。胡根家娘子自然是最清爽自家男人的心思,夜饭没吃饱,让小的们抢了。看见小六子坐在小吴腿上乐,胡根家娘子咬咬牙,从牙缝里钻出“嘶嘶”的骂声:“死东西,多头肉,讨债鬼,哪家要,白送了人,家里还少张口。”

那时候人家却是不少儿子,只少票子。

大家便寻开心:“让小吴抱得去吧,小吴顶疼小六子呢……”

小吴脸红红的,不作声,只是盯了小六子的丑脸笑,小六子也盯了他笑,去掏小吴的口袋,总是空空的,小脸很失望,小吴似是很难受的样子。

小吴下乡来行李最少,却有一纸箱的书。很珍贵地藏了,旁人借了看,都用牛皮纸包了的。空闲的时候,小吴翻那纸箱,折了半天,挑出几本顶薄的靠近小年,怯怯地问:“你买几本么?”

小年愣怔了一刻,摆摆头,很不明白:“你卖你的书?”

小吴脸愈发红,眼睛也红:“别,别,轻点!”可小年还是要说。隔壁女知青听说,都来看,很有些卑夷的意思,小吴紧紧地盖住那纸箱。

后来有一阵子,知青里兴了互访风,你们一群上我们村子来,吃一顿,我们一批到你们队上去,闹一闹,你讲你的队长偷婆娘,我讲我的支书挖祖坟,倒也玩得畅快。小吴不常去串门,吃了人家的,却没得给人家吃。老文出门时,小吴又凑近他,怯怯地说:“你替我,问问,好么,我有书,我那书……”

老文比小年嘴紧,心也慈,看看小吴,应了。

小吴却又有些心疼的样子,吸吸地抽气。

其他地方果真有人买书,想必是闹久了饥荒,按老文的吩咐,立时上门来,来了同小吴讨价还价,争执一番,然后双方让一步,成交,不长时间,小吴那纸箱,便见了底。

互访风头淡下去,大家各自回去,夜里仍是守自己的小屋。胡根家娘子仍然抱了小七子、拖了小六子来。小六子再在掏小吴的口袋,便总有一两块水果糖,或是几片饼干,大家惊讶,随了小六子的手,盯了小吴的口袋,咽口水。唯有老文心里明白,很不忍心看。小吴只是看小六子吃,不时给擦去嘴里流出来的粘液。

有夜里胡根家娘子竟把小四子小五子也携了来,前脚进屋,后面胡根赶来,一手揪一个,赶了回去,并以凶凶的眼神瞪娘子的脸。于是小六子才得以继续独自享受那一块水果糖的香甜。

这年冬里,在田里敲麦泥。渠道上常有黑衣黑裤黑帽的大汉子来去。说是山东那边来买孩子的,出很高的价,要男孩。大家便同胡根家娘子扯:“把小六子给了人,能有一大笔呢!”

胡根家娘子便顶真地问:“能有多少呢?”象是有卖小六子的意思。

能有多少都讲不准。也许一百,也许二百,也许三百,也许五百。只是看见那些黑衣大汉在渠道上走,人家又不曾在问小孩的了。

胡家娘子便蹙了眉,象是在算什么帐,大家又去逗胡根,说你娘子要卖小六子,你有得烟抽了。

胡根只是做活,并不吭声,逼急了才一包:“白送了也少张嘴!”

小吴在一边紧紧地瞅胡根夫妻,活也不做,大家便又都去笑他,好生有趣。

鬼是一说就来。下工回到村口,果真见几个山东人守着。胡根娘子见了鬼似地溜。男人们就哄那山东人:“跟上去,跟上去,她家有男孩子,多呢,一大堆,又养不活,跟上去,跟上去……”

山东人真的跟上去,直追到胡根家,见了屋里那一大堆的小男孩,眼睛都红了。门口看热闹的一下子围了一大圈,比场上放电影还热闹。

胡根七个小子团在一起,睁了眼睛看,胡根家娘子自管自拌猪食,忙夜饭,任凭山东人“他大嫂”长“他大嫂”短地唤,只不吭声。

山东人讲话胡根家娘子听不懂,胡根家娘子又不讲话,看的人全急呼呼的,小年几个知青便来作翻译,小吴抱了小六子,狠狠地瞪小年。小年并不以为然,说是山东人说的,他们那地方,风水邪,十几年尽是生女孩的,没有一个男的,再不出来想办法,便要断子绝孙了,求胡家娘子积积德,修修好,让一个给他们,大恩大德永不忘。

胡根家娘子仍然不吭声,山东人便开始出价。

有人在门外喊:“小吴,有你的电报,在队长家里!”

小吴听见喊,脸有些白,放下小六子,挤出去。

这边山东人的价已经开到四百元,四百五十元。胡根家娘子眼皮没有动。山东人急了,说:“我总共带了六百块,给你五百五,多五十块,作回去的盘缠。”

胡家娘子仍是呆呆的。

村里倒有人耐不住了:“可以了,人家全给你了,你还要多少?”

胡家娘子终于开口:“你给得再多,我也不卖!”

再多山东人也拿不出来。苦丧了脸,向旁人求援,有多管闲事的便来劝胡根家娘子:“哟哟,胡根娘子,你也真是,小六子跟了你也是吃苦头,肚皮也填不饱,还不如让他跟人家走了享福去……”

“就是么就是么,五百五呢,你家做几年也做不起呢……”

“胡根么,也劝劝你娘子……”

有好动手动脚的,竟去抱了小六子起来,朝山东人过去。

胡根家娘子“啪”地扔下铲刀:“你作死,你放下!”抱过小六子在怀里,一边亲,一边对了旁人破口大骂,“刀砍的,雷轰的,把你自己儿子给了人家享福罢!”

大家讪讪地散开了,挨了骂的恨恨的,不多嘴的心里也疙瘩,好像也连带被骂了。

山东人知道没有希望,不忍不舍地也走了。

胡根家娘子抱了小六子,哭了起来。胡根蹲在一边嚼稻草。

有心肠好的娘子,返回来提醒胡根家娘子“这几天要小心,山东人买不成,急了,还不下手偷?”

胡根家娘子抱紧小六子,勒得小六子哇哇哭。

小吴脸煞白地从人群中走过,看了一眼小六子,脸更白。一直回屋里去。

老文跟了去,见桌上有电报:“父病重,要一百元住院费。”

小吴脸惨白:“信也来了,说是酒精中毒,单位里不肯出钱,医院又不给进……”

老文下意识地摸摸口袋,一块钱也难凑成。

小吴死死地抱住脑袋。

山东人再也没有走过渠道,都以为走了。

白天胡根家娘子在地里做活,只是叫眼皮跳,不等收工,便急急地回家,开门看时,六子不在那一堆里。胡根家娘子呼天号地奔出来,全村子都不干活了,帮了找。

有气愤的说:“该死的山东人,买不到竟偷了!”

有幸灾乐祸的说:“给钱不要,白送了人家。”

问几个小的,都说不出来,并不见有外人来。

胡根家娘子只是哭。

小的们并不懂事情有多大,仍是戏耍,便从枕下翻出钱来,一数竟有四百五十块,于是大人们一片惊呼,一片感叹。胡根家娘子见了钱,就扑了去,抱了钱又哭。后来,又把钱塞给胡根,要他换回小六子,胡根到公社报案,公社哪有山东人的影踪,说人家山东人来又不立档案,不报户口,上哪儿去找,照说人家也不错,抱你一个小孩,还给这么多钱,别太黑心了。胡根碰了钉子回来,又被娘子搧了个耳光,也没回手,也没吭声。

小六子终是被抱走了。胡根娘子再也没有到知青屋里来坐。每每在夜里大家睡了以后,听见她幽幽的呼喊:“小……六……子……小……六……子……”唤得大家心里幽幽的。说她疯,她不疯,也不能疯,没了小六子,还有六个儿子要带。说她不疯,久久地这般叫,便有些疯的兆头。

小吴愈发沉闷,每天只是愣愣地坐了,想心思,问他父亲病怎样了,住院没有,总是惊吓似地跳起来,答非所问地说要还的,要还的,每每听到胡根家娘子那幽幽的叫喊,小吴便发抖,那脸色煞是可怕,口袋里也摸了烟出来猛猛地抽。

村上老人说,小六子是小吴的魂,小六子没了,小吴便丧了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再也看不到小吴的人影了,也没有在意,那时知青们有的已经回城,没有回去的也不在田里做生活了,到处去打野鸡,小吴不见,并不曾有人提起过。

只是到了再后来,所有的知青都办回去了,也不见小吴来办户口,就有些奇怪。又过了一阵,来了个姑娘,说是小吴的妹妹,脸盘子一样的,来帮小吴办手续,取几件行李。问起小吴,说是在城里做临时工,没有空下来。村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只是想到临走也不曾再见一见,有些遗憾。胡根和娘子尤是惦念,想起小吴对小六子的那情意,那缘份。

又过了若干年,村里出了件奇事,胡根家小六子回来了,长成个挺神气的小伙子,浑身新簇簇,帅得很,眼也不斜了。若不是有颗胎记为证,谁也不认得谁了。

说是山东那边父母叫他回来看看亲生娘的,都觉得奇。

胡根家娘子又是哭又是笑,哭了笑了嘴里就不清不爽的,骂山东人偷小人,绝种。

小六子不服:“怎么叫偷、不是给你们钱的么,五百五十块!”原来他是一清二楚的。

胡根家娘子叫起来:“是四百五十块!”

大家都证明是四百五十块,小六子讲不清。

于是又问山东父母什么时候告诉他是领养的,小六子不记得,只知道,早几年,这边村里有人去山东,带了五百五十块换回小六子,长东那边自然不肯,这边的人后来也不再坚持要回小六子,只是一定要山东人让小六子知道真相,等小六子大一些,让他回去看望亲生父母。那边同意了。那时,小六子还小,也没见着村里去的人。

胡根和娘子怎么也想不明白,村里人也想不明白,到底有谁到山东去的。那时候谁带得起五百五十块!反正事情已过去十几年,现在大家日子都好过了,小六子在那边很受宠,以后便再也没有人去追究这件事了。

鬼话

夜里乔亮尿急,起来撒了,冰凉地又钻进被窝。那边床上小柯喊乔亮,声音抖抖的,在黑屋子里荡悠,说有人摇他的床。乔亮迷迷糊糊嘟嘟哝哝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又打呼,小柯便不再作声。另两个也不出声,象睡死了。

林根家的狗又叫,哀哀的象哭,又象笑。说这畜牲见了那东西便这般嚎。

小柯紧紧帐门。据说那东西进不了帐子。妈妈给缝的朱罗纱的。当时雪白,现在已经很有点发黄发黑了。

乔亮“呼”地在床上蹦起,粗粗地骂:“小柯,你摇我的床!你找死的?”

小柯抖抖地立时应了:“我没有!也有人摇我的床……”

另两张床上亦有了声息。张文在笑,说前几日便有了摇床的了,李洪说也是,却没有笑意。

乔亮出来点了油灯。自然是什么也没有,都知道那东西是见不得亮的。

惊动了芦菲那边,叽叽喳喳,问什么事。乔亮恶狠狠地说:“鬼摇床!”

那边尖叫,然后便无声息,许是在打抖。这边的几个想笑那边,却笑不起来,也有些抖。

“这,这屋子,原先,原先是什么,是仓库么……”小柯说。原先他们住的是知青点的新房子。那房子太次,才一年就裂了大缝。乡下人虽是不喜欢他们,嫌他们来抢饭碗,却毕竟怕出人命,让搬来这里住。说原先是仓库,后来有了新仓库,空闲着也是浪费。知青点的危险新房子,并不见去修,队里好堆些杂物。

“都说是仓库,谁知道……”张文古怪地笑,“反正不会是殡仪馆……”

芦菲那边又尖叫,掐着嗓子骂人。

看看表,才两点。都消了睡意。乔亮要灭油灯,小柯苦苦哀求,说多费的油钱他出,乔亮“呸”他,张文冷笑。

又熬了一阵,远远的有了一声鸡叫。油灯终于灭了,小柯也不再哀求,那东西和鸡是对头,鸡醒了它便走,那鸡醒得好早。希望鸡们轮流值夜班才好。

芦菲两边都又沉沉地睡去了。果真不再来摇床。

毛头们几个照例端了饭碗过来玩,吹牛。一律的稀粥,咸菜。知青们也有吃萝卜干和红乳腐的。毛头碗里总只见眼屎那么一点咸菜,两口吃了,便来揩油小柯的萝卜干。小柯忍痛牺牲,显得很大方。做活的时候,毛头就多关照些小柯,小柯也不客气地挨着毛头,就象毛头不客气地夹他的萝卜干一样。

小柯很主动地挟了一块萝卜干扔在毛头碗里。毛头便大模大样地嚼,嘎呼嘎呼,喷喷香的。

小柯稀溜着粥,半碗下肚,眼睛也不看萝卜干碗。毛头小眼睛却直溜着萝卜干。

“毛头,你们家,夜、夜里太平么?”小柯问。

“什么?”毛头反问,乘势自己动手又夹了一块。

小柯吸了一口气,“有,有东西,摇床么,有……”

毛头眨巴眼睛,轮个儿看小柯,看乔亮,看张文和李洪,看女知青,脸上露出了乡下人的狡猾:“有东西夜里摇你的床么?”

小柯点头,很紧张。大家都很紧张地看毛头。

毛头“呵,呵,呵”地叹气,说:“果真的,果真的,果真的……”

小柯脸煞白:“什么果真的?什么果真的?什么果真的?”

“唉唉,不可以告诉你们的,告诉你们,你们要怕的……”毛头不怀好意地说,又夹了小柯的萝卜干。

这边都发急,要毛头快讲,毛头装模作样,“这屋子,不好哩,不干净哩,那时搬进来,我家老爷子就说哩……”

“你放屁!”乔亮说,“你们家才不干净!”

毛头并不气恼“嘿嘿嘿”地笑,象是很憨厚:“我放屁,还是你们放屁,你们自己说有东西摇床的么,嘿嘿……”

小柯的脸愈发的白,他相信毛头的:“你说,你说,说了我们不怕的……”

“嘿嘿嘿。”毛头瞥了一眼乔亮,想了半天,说,“造这屋用的木料,这门,这窗,这橡子,全是用的棺材板呢!”

女知青们“哇哇”叫,牙齿缝里出风诅咒人,不知是咒哪个。

毛头见乔亮又要发火,便说:“你别骂人,不信,都到远处去看,看这门上有什么!”

于是,一伙人便来到田里朝这屋子看,心呼呼跳。毛头在这边笑。

“看,看出来了么?”小柯问,声音又抖抖的,象夜里那样。

“看,看,象,象……”女知青尖叫,嚷嚷。

“象,象……人!一个人形!快看门板上,一个人形!”小柯大声嚷。

“人形个屁!”乔亮粗粗地骂:“哼!狗东西,这种房子叫我们住!找他去!”

有乔亮领头,一伙人壮了胆,跟着哄。小柯回头看毛头,又看见毛头那不怀好意的笑和那乡下人的狡猾。他突然想到,毛头家和队长家有仇的。

队长不在家。队长的老爹在,听见知青们乱嚷乱骂,也不插嘴,也不生气。只“呱嗒呱嗒”抽老烟,只见进气不见出气。慢慢待大家气泄稀了,老头子喷了口烟说:“你们别听毛头那小子瞎窜,他耍你们呢,骗你们呢。”

小柯说:“毛头说是棺材板的,你说不是,你有什么证据说不是棺材板的?”

老头子笑了:“毛头浑小子,造这屋子时,他还没有爬出他娘肚子呢!这屋子我眼看它弄起来的,上好的杉木……”

“谁相信你!”

“我用我八十岁老头子的人格担保,不会骗人吧,假使我说谎,罚我死了没有棺材咽!”一大口浓烟飞扬。

大家不作声,有人咳嗽。

“那么?”小柯依然板着脸,“为啥夜里摇床,真的!你问他,问他,问他……”

老头子脸上有晦气,迷了眼睛,很有心思的样子。烟也不吸,白点着。

乔亮红了脸:“回去,回去,回去,算倒霉的,什么名堂,乡下人……”

女知青中的一个说:“我是不敢睡那里了,我找菊芬挤铺去了……”

另两个要哭:“我,我们……”

那一个想想说:“阿珍家也好挤的,她姐出门了,还有……还有……”

知青们便都往回走。

背后却听见队长老爹闷闷的不很畅快的声音:“其实,其实,那是野的……”

小柯耳尖,随即停了步子,回头问:“什么野的,什么野的,野的什么,野的什么?”

看热闹的乡下人越来越多,都咧了嘴笑。什么野的,野的什么,野的那是什么东西!

队长老爹见都愣了眼盯着他看,却又不作声,只“呱嗒呱嗒”抽烟。

小柯便追问,牛屎追出马粪来。

队长老爹熄了烟,倒出烟灰,“唉唉”地叹气,莫名其妙地说:“我原本是不许的,阿连个浑东西……”阿连是队长的小名,村上年纪比他大的全这么叫。

知青们听不明白,乡下人却会意地点头,咂嘴,脸上有惧色。

有个老太偏着嘴说:“缺德呀,缺德呀……”

队长老爹见小柯们犯愁,便点明了:“初秋里你们不该去干那勾当的……”

初秋里的勾当?乔亮先明白了:“扒坟头?”

那次队长来找乔亮他们,说上头布置下来的,要有祖坟的人家半年之内把坟迁进地底下,到冬里农闲时要大动土木,平整土地,变废地为宝地,谁家自己不埋,到时候不管他祖宗尸骨是白是黑一律火烧。为了表示上头的决心,要求队里秋天就把各家祖坟的坟头扒掉,以示警告。说是扒坟头,其实只是扒一块形状象碗压在坟上的泥巴。知青们贪图这活轻松又记双工,更应承了。转日便昂昂地去,昂昂地回。这村上祖坟是家家有的,且又有不少野坟。知青们单独行动,便磨洋工,偷丝瓜。队长倒也不来验收,不催促,不嫌慢,着实轻闲了好些日子,只是挖出一条灰腹蛇,两条火赤练吓了一下。都浑然不觉得村上人躲了他们好些日子,连毛头也不来吃小柯的萝卜干。

“是哩是哩……我说么,那屋子是干净的,那东西是野的,你们扒了他们的房,叫他们住哪里……”

乔亮笑骂:“说得象真的一样!”

小柯却信,又疑惑:“那,扒坟头已扒了几个月了,怎么到现在才来闹?”

“秋里还不很冷么,现时天冷了么,没地方住,不找你们找谁?”

小柯白脸转红,很恼:“哼,好个队长,还说是挑我们的轻活……”

“呀呀呀,还挑你们,呀呀呀这勾当谁肯去干呀,骗你们,哄你们的呢!”

“是哩是哩,阿连个小子,刁着呢……”

“缺德呀,缺德呀,哄些不懂事的毛孩子去,缺德呀……”

全是怨队长的,队长家结怨不少。

队长老爹很有些难过,重又点了老烟,却不抽:“我们那浑东西是缺德哩。可他也不好办哩,上头顶要弄,不弄饶不过,要查的哩,下面又都不肯弄,也犯愁呀,才想了你们,说他们城里人,不信那东西,不信便不会寻来的,再说你们早晚要走的,不会打万年桩的,不象村上的人,万不敢得罪了祖宗……双工分,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上头不曾说给双工分的……”

“现,现在怎么办呢?”小柯问,盯着队长老爹。

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东西本是不讲人话的。

夜里却再也没有来摇床。不过夜里睡觉却依然心悸,很惊醒。

有天女知青突然很紧张地来说,那些坟头全修起来了,她们去挑野荠菜吃,偶而发现的。

一伙人都去看,果真一律的新坟头,那碗形的泥巴很湿润。

不知道是谁弄起来的,也不便去问,工夫倒是不小的,不知道要开几个夜工。

很快冬天便来了,上头的命令也来了。平田整地,改旱为水,明年种双季稻。再不是扒坟头的轻闲活,再说也骗不了知青了。队长便向上面诉苦,赖死赖活说干不起来。于是为这事便撤了队长,换上了五年之内的第八位队长。新队长家也是有祖坟的,新队长也是信那东西的。公社的誓师大会让他表决心,抓了话筒,忽地喊肚子疼。于是工作组认定这个村阶级斗争之激烈非同一般,便进驻来了。于是老队长新队长都护不了祖坟了,且不再是扒坟头,而是挖祖坟,深挖。挖资本主义的新坟。全村男女老少全上阵,工作组天天在坟头点名,缺一个人便罚七个工,谁家也罚不起,只有愧对祖宗,倒是没有祖坟的小柯乔亮们可以做其他活,看晦着脸的乡下人挖祖坟。

冬夜里有没有那东西摇了乡下人的床,小柯他们谁也没有人去问。那样未免太显得幸灾乐祸了。

第二年那地上眼见着不好种水稻,灌上水便漏了,总也蓄不起水来,可工作组说要以粮为纲,怎么也要种水稻,后头总算栽下了,又长起来,到收的时候看,全是瘪谷,工作组便说瘪谷也是胜利,宁要社会主义的瘪谷什么的。惹得大家苦笑。

直到知青中的最后一个离开村子,也没见那地长出水稻来。

一张糖纸

到了穿棉衣的时候,妈妈就把带回去拆洗翻新的棉衣寄来了。

那其实还是件新棉衣,才穿了两个冬天,可在乡下干活穿衣服会脏会破。夏天家里让妹妹来看他,见了这棉衣,很是笑了他一阵,便带回去了。现在妈妈把它弄成新的一样又寄来了。

包裹是邮递员从公社邮政局代领了送来的。那天正好刮了西北风,连乡下人都套了棉袄。小孙接了包裹,回屋便拆,拆了拖出棉衣往身上一套,浑身立时暖和了。

棉衣口袋里鼓鼓的。他伸手一摸,摸到一个小包,拿出来看,是一包水果糖,足有半斤。小孙舔了一下嘴唇,好久没有吃糖了。屋里两个同伴不在,他飞快地剥了一颗,塞进嘴里,糖纸仍放回口袋。

他含着糖,很甜,身上很暖,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哼着什么歌下河淘米洗菜。

起了北风,河水虽还没有冰冻,却已经很冷了,刺手。河滩上有个小姑娘,在刷鞋子。穿一件红棉袄,很旧很短,几乎盖不住屁股了。坤宝家的大女儿,只听见叫她大丫头,不知道有没有大名。也许没有,根本用不着。她不上学。姑娘手冻得很红,有十来双鞋,都快洗好了,小孙知道坤宝家,这个十来岁的姑娘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

小孙蹲下来淘米。

小姑娘盯着他的嘴唇,凹下去的眼睛,很暗淡。半晌,忍不住地问:“你嘴里是什么?”

小孙赶紧将那块水果糖换了位置,使它停留在舌尖,不再鼓起左颊或右颊。

“你嘴里是什么?”小姑娘又一次问,咽了一口唾沫。

小孙有点讨厌她,不理睬她。

小姑娘便不再作声,重新洗刷鞋子。鞋总算洗好了,小姑娘上台阶走了,忽然又回过来说话:“我没有吃过糖。”

小孙心里一跳,看了她一眼。

“我没有吃过糖。”小姑娘暗淡的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他的嘴,“真的,我从来没有吃过糖。”

小孙避开了眼睛,仍然不理睬她。

小姑娘好像叹了口气,走了。

小孙赶紧掏出那张糖纸,扔进河里。揉皱了的糖纸,在河面上慢慢地舒展开来。

天阴沉沉的,发紫,有老人说,要下雪了。

晚上同屋三个知青都在,天冷了,怕出去,那两个无聊得很,早早地缩进冰冻的被窝,抽一毛四一包的“大铁桥”烟,小孙不抽烟,偶而给逼了弄一支,也尝得出那烟的劣。

小孙几次把手伸进口袋,想摸几颗糖请客,却几次又空了手出口袋,那两个的馋劲,他害怕,两、三颗水果糖是不会杀念的,非捣空了不可。三个人刚下来的时候,吃的用的都是“共产”,后来都的“共产”不起了,偷偷的独吃。

说着说着便开始骂人,诅咒,一肚子的怨气。后来又说是看见后湾的小卫,进城回来,一下车背了包就往书记家去。咒语里很有点羡慕,且怨自己娘老子无钱无势。

小孙心里一动,用劲按了按口袋。

早上起来果真有厚厚的雪,队长沿家喊:今天不做了。

小孙要到大队部打点煤油来,拎了油瓶,到门口,又看见坤宝家大丫头,仍是那件很旧很短的红棉袄,下河去洗尿布。看见小孙,小姑娘的眼睛很暗淡,仍然盯着他的嘴。

小孙下意识地按了按口袋,那包水果糖好好地在。

走出一段路,小孙回头看看,小姑娘还站在河滩上看他,他心里又是一紧。听见坤宝娘子骂:“死丫头,快洗,发什么痴!”

路上不好走,雪积得很厚,走一步陷一步,走出一段,小孙便出汗了。他歇歇,抹抹汗,忽然看见坤宝家的大丫头,穿着那件红棉袄还背着个书包在前边站着,不时地回头看,象在等他。

小孙惊了一下,定神看,却是没有。雪白的一片,什么也没有,他嘘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大队书记的家就在大队部边上,小孙顺路进去看看。在院门前的柴堆上,小孙又看见坤宝家穿红棉袄的小姑娘,坐在柴堆上等他,走近时却又不见。小孙心神很不宁。

书记不在家,他老婆和孩子都在。小孙知道书记也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儿,这时看见,竟也穿了件红棉袄,不过并不短,和坤宝家的女儿极象。

并没有人招呼他,很没趣。他招手让书记的小女儿过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水果糖,塞进她的口袋,书记老婆脸色缓和了一些,让小女儿叫叔叔。

小女儿并不叫,掏出糖来看,又走过去,说:“硬糖,不要,硬糖,不要,奶油糖好吃……”把糖又还到小孙手里,“我有奶油糖……”

小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捧了糖不知怎么办才好。

那小女儿从里屋捧了糖盒来,让他看,果真是奶油糖,那糖盒也极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小卫送的,还是别人送的。

小孙好尴尬,要走书记老婆也不留他,他便出来了,心中好憋气。到大队部打煤油见有几个熟人,便狠狠心发了些糖,自己也剥了两颗一齐吃。

远远地便听见有哭声。走近了见是河滩上围了不少人。哭声是那里面传出来的,在雪天雪地里愈发的凄惨。

小孙奔过去,心呼呼跳。

“什么事?”

“淹死了。”有人说。

“冻死的。”有人纠正。

“谁?谁?”小孙眼前有个红色的影子晃了一下。

“大丫头。坤宝家的大丫头……”似很平淡。

小孙心抖得厉害,拨开人群挤进去。

很旧很短的红棉袄,已经结了冰。小孙不敢看小姑娘的脸。坤宝娘子趴在小姑娘身上,嗓子已经哑了。坤宝闷声蹲在一边,另几个小的扒在他身上哭。

“坤宝也是作孽,前世作的孽,本来大丫头养大了点,好帮手了,又淹死了,唉唉,可怜……”

小孙愤怒地瞪了那个女人一眼。

“怎么会,怎么会……”他喃喃,身上一阵冷似一阵,直管瞪着那红色的小身体。

“唉唉,林生家丫头看见的,说是水面上有张糖纸漂,去捞那糖纸的,便扑了前去,林生家的小丫头死货,吓呆了,待叫了人,已经沉了,捞上来,已经……”

坤宝娘子又是抢天呼地,坤宝仍是闷了头,半晌,才听坤宝嘟了一句:“闷可怜的,连块糖都没尝过呢……”

小孙失了魂似的,忍不住去看小姑娘的脸,那脸竟是很平和,一点也不怕人,只是略有些紫。左手抓住块尿布,右手捏着那张糖纸。小孙认得那张糖纸。再看那脸,竟有些笑意。嘴微微地开着,好像说:我没有吃过糖,真的,我从来没有吃过糖。

小孙想那盯着他的嘴看的眼睛,很暗淡的,凹下去的,渴求着什么……你嘴里是什么。我没有吃过糖,真的,我从来没有吃过糖。小孙心里在哭,心要炸开了,想撕什么东西,又想大叫,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干。慢慢地蹲下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剥了纸,塞进小姑娘僵硬的嘴里,想拿下她手里那张已经浸坏浸烂的糖纸,换一张新的,却是怎么也取不下来,那手,将那糖纸紧紧地捏着。

坤宝自己钉了个小棺材。小姑娘只有那一件又短又旧的红棉袄,坤宝要剥下来给小的穿,娘子哭。小孙扑过去,说这棉袄让她穿了去吧。坤宝看了他一眼,不作声,也不再剥那红棉袄。

钉棺材盖的时候,小孙最后看了一眼那又短又旧的红棉袄,把所剥的水果糖全都装进红棉袄的小口袋。

雪天雪地里,坤宝娘子凄惨的哭声,很久很久不曾散去。

中和党

插青下乡来第一件事便是向他们介绍队上的阶级成份,自是上头的吩咐,也是政治队长自己的意愿。

政治队长穿黄军衣黄军裤,以为是退伍军人,问,说不是,军衣军裤由当兵人家送的。穿了倒合身,且神气象是自己的。

摸包飞马香烟请抽,插青都红了脸嫩嫩地说不会,便自己点了悠悠地吸一口,悠悠地吐一口。脸孔却终是很严肃。

于是挨家挨户说张家贫农李家富农,只一根烟工夫便听出三几个人中必有一个是什么中和党。插青觉得奇怪便问什么是中和党。

政治队长似很卑夷地轮个看插青,心想中和党都不懂觉悟真低。

中和党么和四类分子五类分子一般可恶。哦,不比四类分子五类分子更可恶,但是顶危险的敌人。

插青想原来你也说不清什么中和党。心下却对中和党有了几分戒备,几分警惕,几分讨厌和几分恨。

政治队长一抬手指了一汉子说:“喏,那个中和党。”又指一女人说:“喏,那个中和党(插青想原来还有女人呢)。”又指一孩子说:“喏,那个中和党(插青想怎么还有小孩呢)。”又指一驼子说:“喏,那个——哦,不那个,不是嗯,也不一定今天不是或许明天是呢,你们不能放松警惕呢。”

都点头心里却以为滑稽什么今天不是明天是呢,那几分戒备几分警惕几分讨厌和几分仇恨便减了半。

驼子是个半老头却有张狼外婆的脸,又有一份羊妈妈的心,背个大锅很沉似的却有力气,小孩并不怕他并老缠他,天热了便脱下衣衫给看背上那块多头肉,恶心得极,小孩却以为好玩去摸去啃,混熟了插青便说:“喂,驼子,政治队长说你是中和党呢。你是不,坦白出来是不是吧?”

驼子啐口痰咧嘴嘎嘎笑说日鬼呢,日他娘的中和党呢,狗日的吃人饭说鬼话呢,狗日的说鬼话混人饭吃呢。

插青想此话却有些道理,政治队长总不见劳动只翻嘴皮子,说你是中和党他是反革命,家里并有奖状几张,镶了大镜框表扬觉悟高斗争强呢。

驼子继续日他娘日他奶奶日他外祖奶奶日他祖宗十八代,说你看那屌模样只会弄卵会睏中和党的婆娘们。

插青于是和驼子一起笑,笑个天昏地暗。

政治队长走过来皱了眉板了脸又挺了胸说:“你们笑什么笑什么?要警惕呢,说说笑笑里有阶级斗争呢。”

驼子啐口痰咧嘴嘎嘎笑说:“笑什么笑什么笑你娘裤裆里少长双眼屙出你个臭鸭蛋呢。”

插青大笑却即屏了气,见队长涨红脸指驼子的鼻子说:“你你你你,好好好好,你等着你等着你等着。”

驼子咧嘴嘎嘎笑说:“等什么呢?等中和党么?等分配中和党的名头么?下一个便轮到我么?我可没老婆请你睏。说我中和党你没好处捞呢。只一个驼背肉疙瘩你要么?不嫌弃你就拿了去吧。”

插青在肚子里放死劲笑。政治队长铁青脸复指驼子鼻子说:“你你你你,好好好好,你等着你等着你等着。”且走且回头眼睛甚凶恶且愚蠢象狼嗥象猪什么什么,只是不象人。

插青便有些胆怯问驼子他真会编你中和党么?

驼子啐口痰咧嘴嘎嘎笑说:“中和党便中和党,谁怕他娘的中和党么。我独个儿饱了全家不饿,独个儿暖了全家不冷,独个儿死了全家不哭呢。”

很敬仰地看驼子,背上那肉瘤象座高峰不可撼动呢。于是乘便追问中和党究竟怎么怎么。

驼子咧嘴嘎嘎笑说怎么也不怎么,不管你们事打听了作甚?都觉得驼子任是油头滑脑,却甚亲切,那队长甚严肃,却是讨人厌。

过不几日驼子果真是中和党了,开大会说又挖出一个阶级敌人,只插青紧张激动愤愤,旁人都是若无其事,照例地婆娘嘻嘻哈哈自纳鞋底,照例地少男少女敲敲打打且丢眼风,照例地男子嘿哩嘿哩吸旱烟水烟香烟,照例地小孩奔来奔去发神经。

驼子上台仍是咧嘴嘎嘎笑,本生的弓腰驼背便也免了揿头颈。

政治队长作报告说怎样怎样提高警惕,怎样怎样坚持斗争,又怎样怎样识破诡计,再怎样怎样捉住尾巴,任是唾沫星横飞高嗓子发沙并无人当真。

末了是哪里来的什么领导说话自是表扬政治队长无疑,并又发一连镜框的奖状且加四本毛选。

队长唤娘子上台去拿,娘子破声尖叫说不要那劳什子挂满了墙惹眼又不好当饭吃当衣裳穿,拿来作死么。

队长跺脚说觉悟低觉悟低觉悟太低,便是中和党之缘故,中和党之可恶可恨之可杀。

驼子咧嘴嘎嘎笑朝政治队长啐口痰说:“你个臭鸭蛋,老子看着你生下来满地滚,看着你撒尿捏泥巴,看着你上学认不识的字叫先生揪耳朵,看着你偷西瓜摸冬瓜原先倒也不很臭。”

队长说您看您看您看,气焰嚣张呢,请示是不是该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气焰嚣张自该镇压。

于是来两个横眉竖眼的揪了驼子猛一推,驼子一跌便摔下台来,跌疼了肉瘤驼子哇哇大叫并咧嘴嘎嘎笑。

驼子死的时候嘎嘎地唱小调,听出来是阿哥阿妹约黄昏。

赤脚医生说驼子是脑溢血死的,大家都知道驼子向来血压高,插青明白脑溢血和血压高原是一回事。

“驼子好人呢。”老太太咂嘴说,“老天没开眼好人不长寿呢。”

“驼子好活计呢。”男人叹息说,“驼子虽驼做活不偷懒呢。”

“驼子好玩呢。”孩子哭巴巴说,“再没人同咱们玩,让看背上的大疙瘩了。”

于是都有些心酸有些愤愤。

“血压高是气出来的。”

“那自然是。”

“脑溢血是气出来的。”

“那自然是。”

“看他嘎嘎笑糊涂似的,心里却要强呢。”

“那自然是。”

“说什么狗屁党斗人家也不怕鬼魂寻来。”

驼子下葬大家掘一锹土,队长娘子也来旁人说你别动他,队长娘子回去拧男人的大腿且饿了一顿饭。

“看着吧驼子是不想死的,鬼魂自不会安分会来寻事的。”

隔夜便传来说见了驼子在猪圈里出灰呢,仍是咧嘴嘎嘎笑。

再隔夜又说见了驼子在场上乘凉呢,仍是咧嘴嘎嘎笑且啐口痰。

再隔夜便愈发见得多。

队长娘子身上寒寒的告诉男人。

政治队长吃政治饭干政治活自是很霸道,于是追查政治谣言,谁说看见驼子了谁交代。

于是竟众口一词说你自己说的,你自己看见的,你怎么忘了呢。

政治队长终于弄昏了,晕头转向想脑子怎么不管用,见了的事说了的话竟不记得么。眼花花地居然也看见驼子在走路在吃饭在咧嘴嘎嘎笑,吓出一身冷汗来。

便来寻插青问世上究竟有没有那东西。

插青挤挤眼说谁敢断没有呢,你不是亲眼见了么?

“我亲眼见了么?我说我亲眼见的么?”

“你不见你怎会说?你不说旁人怎知道呢?你是队长大家听你呢。”

“那那那,你们城里人也相信这东西?你们读书多书上写的么?”

“书上说信有便有你信有么?”

“驼子的鬼魂缠上了你你还不知道么?”

政治队长于是不再狠霸了脸说觉悟太低,提高警惕,却神神鬼鬼地奔到东奔到西总有驼子跟着似的感觉。

一日插青正吃夜饭有乡下人一批批端了饭并急匆匆走过来说:“上身了上身了快去看快去看。”

来不及问什么叫上身了,想的是好玩得极,乡下人那兴奋样子。

便跟了去看。

驼子上了队长娘子的身,那女人坐在床沿一招一式尽是驼子的一招一式也弓了背,也啐口痰咧嘴嘎嘎笑,竟是极象极象。

插青面面相觑想这怎么回事?

队长坐桌边和女人打对面,满脸惊惶。

女人开口竟完全是驼子的嗓音。

“是他呢是他呢,是驼子是驼子上身了上身了。”于是门外窗外一片吵。

“别吵别吵别吵呵,听驼子说什么听驼子怎么说。”

插青想不明白夜风吹来且有些寒意。

于是驼子还魂寻事说:“革生你在么?革生你在么?”

政治队长抖索抖索不敢说在不敢说不在,不敢说也不敢不动。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你亏心呢,你不敢回话呢,是不是你摸摸心还在不在跳呢怕是不跳了吧?”

“我在呢我在呢,我回话我回话我的心我的心我的心摸不着呢。”

驼子啐口痰咧嘴嘎嘎笑说:“你个臭鸭蛋,你他娘的说清楚你怎么编的中和党?”

“我的妈,中和党我不敢编造。我也不明白中和党叫什么,叫中央和平党,叫中国和平革命党,叫中华共和党,叫什么什么党我真叫不上,真的不知道。上边说这地方有中和党反革命呢,挖出来可以立功受奖,挖多了入党升官,再挖几个转正吃吃吃居民粮。我便我便挖了挖了八九个八九个:说还不够数,我便是罪您老。”

驼子咧嘴嘎嘎笑说:“你个臭鸭蛋,你也知道害怕么?我见到阎王爷告诉说你狗日的要下地狱呢,阎王爷喜欢你,说你不是中和党你干干净净他要点你的名。”

“我不我不我不,您您您您您转告他他他他老,我是中和党,我是中和党我是中和党呢。”

自此政治队长便有些迷迷沌沌,并不影响吃饭干活咽老婆,只是一紧张便说我是中和党我是中和党我是中和党呢。

这件事插青于是弄不明白,猜想旁人中通了来的,哪有这么象驼子呢,况且她是他娘子呢,吓疯了男人有甚好处呢。

直到回城也没有明白,却知道了中和党原来子虚乌有。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和党员便系莫须有,都以为滑稽,回去同家人讲,家人也以为滑稽且不可思议。

再后来转而一想便也释然,那时代原来是个滑稽时代。

过年

中秋夜里月亮很圆很亮,大家都到外面看月亮。有小孩奔来奔去很热闹,手里捏半块月饼满脸满嘴的屑粒。

插青便很想家,心里凄凄的,阿星念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阿惠掩了面有水珠从手指缝里渗出来却无声息。

阿星说我们回家过年今年一定回家,三年不回家今年一定回家。

阿惠点头想一定回家,问赵强你回去么,赵强说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回不去呢,阿惠心很酸赵强是个好人。

阿星和阿惠于是商量了带些什么回家,便忙碌起来,赤豆绿豆黄豆便省下来不吃,挖了山芋来晒干,汆了糯米来磨粉,玉米棒子珍珠般粒粒闪亮,到爆花机里一爆小妹妹顶开心,可是小妹妹已经长大想不出小妹妹长大的脸该是什么样子。

每每有赵强帮了筹备便又多了一份。

阿星和阿惠的日子于是很有了盼头。

入了冬,家里来信说奶奶病了想看阿星和阿惠,要他们早些回去,阿星和阿惠便愈发地急不可待。

可是队里老不分红,不分红回家的车票便没得钱打。毛估估有七八十块,打了车票再给奶奶买些营养品,给妈妈买条围巾,爸爸么有两瓶白酒,小妹妹自也有她吃的玩的。

终于还是分了红。工分值却跌了,打车票还差点。阿星和阿惠且沮丧且忧虑,找队长写个条子找现金保管员借,保管员苦笑说,你们看总共有一毛三分给五保户买过年礼,便要去贷款了。阿星要去向乡下人借,赵强说他们口袋里也不肥,拿不出三五块,用我的吧反正我不回家,我回不了家只留下些酒钱便行。

阿星要推托也容不得,他说去买车票吧,车子说很挤呢,买迟了怕不行呢。

阿惠想邀赵强同他们一起回家却未开出口来。

阿星便去买了车票来,车果然很挤买了腊月二十四的夜车。

阿惠便拿了车票来仔细看有很幸福的暖流从车票里流出来,流入心田。听赵强有轻轻的叹息,阿惠想说什么却愈发地说不出来。

阿星说赵强你父母究竟怎么了?我们回去替你看他们行么?

哦不,见不到的,关着呢,赵强说眼睛里有哀哀的光。

于是都不作声。只是在心里替赵强难过。

有乡下人到插青屋里串门说起阿星阿惠要回家赵强不回家也都咂嘴说唉唉唉唉,到我家过年吧,一般样呢有的吃有的喝。

是的有的吃有的喝,乡下人过年是不吝啬的,可偏是少一些什么。

见大家子面孔好了,便问阿星阿惠什么时候走,说腊月二十四,忽地“哎呀”叫唤,脸孔上甚是惶恐和惊愣。

阿惠便很当真问怎么怎么,却含含糊糊说不出什么。

阿惠想起了什么“哎呀”叫唤,看阿星赵强时也想起了脸孔上尽是惊疑。

这地方有规矩,腊月二十四河上渡口梢工不摆渡,乡下人也不过河,说是这一天过渡十有八九要出事,都相信腊月二十四鬼们过年,船划水惹碍了鬼们便要遭灾。

阿惠掩了面嘤嘤地哭,泪水渗出手指缝。

阿星恨恨说我不信我不信,我偏过河偏过河看能怎么样,不阿惠尖叫说不不不不啊不不不不。

阿星说你不回家你不回家,你不敢过河你别回家,在这儿过年吧我一个人回家。

阿惠呜呜哭。

乡下人呆着不好过便走了。

插青想心思都不作声,夜很深了仍睡不着,天亮便是腊月二十四。

阿星挑起扁担凶凶地说阿惠你走不走?你不走我一个人走。

阿惠跳起来说我走我走我走,我回家过年,回家过年。

阿星苦笑说你不怕么?不怕那东西么?不怕掉在河里么?

阿惠抖索说我会游泳,我不怕,我要回家过年,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小妹妹等着呢。

赵强扭过头不看阿惠的脸想笑,游泳,唉这寒冬腊月没上岸先冻僵了呢。说你们要走我送你们走,那河上渡船没梢工要自己摆。阿星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的,我送你们走。

阿惠说不不不不不要你送,不要你送。

阿星说赵强你别送了我们行呢。摆渡船阿惠能帮把手呢。

赵强不说话接过阿星的担子便先出门,象他自己回家过年似地焦切。

阿星阿惠便追了去,看赵强一脸认真便不再多说。

河口很宽风不大浪却高,阿惠人哆哆嗦嗦腿软软的迈不上船,赵强拉她说别怕,只要自己小心别想着那些闲话。

赵强手很大很暖,握了阿惠冰凉的手,阿惠便不再打抖了腿劲足足的上船。

船在河里颠晃,都不出声拧紧了眉皱紧紧心。

有浪打来,船旋了个圈子阿惠捂了嘴不敢叫唤,见阿星死揪住绑绳,赵强那大手把住舵,船便又向前又向前。

终于船靠了岸,阿惠心里发胀想大笑又想大哭。

赵强系了船又抢过阿星担子打前头走,直送到汽车站。

赵强挥手阿惠在车上见那大手想那大手,真大真暖真好,很恋恋地看赵强的眼睛,见那眼睛也是留恋还有许多其他什么意思。

阿星说回去你一个人过河行么,可要小心呢,千万小心呢。

赵强笑说放心吧,一个人好对付,回家好好过个年罢。

车便开了,赵强便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没有了。

阿星阿惠赶夜班火车很顺利到了家。全家自是狂喜,奶奶见了孙子孙女病便也好了,过年全家去照了合家像喜气洋洋,奶奶说看这好兆头,今年必有好事临门呢,想必是阿星阿惠要调回来了。

过了年阿星阿惠很不想回乡下却无法不回乡下。这一天阿星去买了车票,出车站遇见了熟人都是一起插队的在别的大队。

见了阿星那几个便很沉重的样子说,唉唉你们那个赵强真可怜呢。

什么赵强可怜?什么赵强可怜?阿星预感了什么心抽紧了问。

咦咦你不知道么?你几号回家的?□,腊月二十四早晨出来的。□,那便是不知道了。腊月二十四中午赵强不知上哪儿去,独个儿渡船回乡下,那船那船便翻了呢。唉唉大冷的天呢。

阿星刹时身上发麻又发冷,直抖索说不出话来,半晌问他家里家里告诉他家里了么?

那插青并不清楚,都摇头。

阿星飞奔了回家告诉阿惠,愈哭不出来,只哀哀地嚎,想赵强那双手真大真暖真好,可是却不再有了。

奶奶叨叨地念菩萨,爸爸妈妈叹气,小妹妹红红的眼睛。

阿星和阿惠怎么也想不明白赵强竟会不在了,想难道乡下那说法竟是真的么?阿惠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叫唤赵强的名字,想那双手真大真暖真好。

阿星和阿惠于是大海捞针去找赵强的父母。终于找见了,仍在隔离却自由了些,可以见人可以说话。

赵强母亲说见了你们真高兴象见了强儿一般,这里已经允许我们和外面通信了,却不知强儿的地址,正犯愁你们来了,太好了。强儿已有三年不回家了,是的,也没有家可以回。你们回去告诉赵强说明年春节他准能回家过年了,真的明年定能回家过年了。

阿星和阿惠告辞出来,强忍住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误诊

小杨出门见炎儿满地打滚问哭什么,说是肚肚疼。叹口气想才活蹦乱跳捧了桑果果来给杨哥哥吃。也没个医生给看看,唉这乡下的小孩。

小杨便走开了。大队书记差人来叫他说有事谈,小杨心下甚是忐忑。

深秋下放来的时候,只见这地方美,金黄稻谷雪白棉花,童话般可爱。

很快便到了来年春天,说往后尽是下水的活。小杨便犯愁睡不着觉,自小有皮肤病沾脏水过敏,且这地方说有血吸虫,血丝虫,由三铰,水蚂蟥等等。

小杨向爹爹妈妈抱怨。爹爹妈妈说这地方地很少且不种水田的,谁想竟填了湖来种,自是有很多很潮的水田了。

爹爹妈妈独这么一个心肝宝贝,路很远赶来,黑地里摸去大队书记家,天亮又赶回去,五七干校有斗批改不准出假。

隔一日便有人来喊说大队书记叫你快快去。

小杨便去,心里甚是忐忑。

大队书记是很忙的,没功夫闲聊,只说你别到队里做活了,到大队医疗站来,缺一名赤脚医生呢。

医生么,医生么,小杨想我没学过医怎么做医生?

书记领了小杨去医疗站取一本书说拿着看吧,上面全写着。

小杨接了书看,是《农村医生手册》。

大队书记很忙,便走了,小杨想凭这本书我便做医生么?

小杨回来见炎儿又捏泥巴玩,问说肚儿又疼了。小杨不知道这叫什么病该吃什么药,既要作医生,便要拿病来当回事的。

知道小杨当医生都来道喜,拥了一屋子人,炎儿污脏的手污黑的脸缠了杨哥哥笑,呀呀说杨哥哥当医生给药吃肚肚不疼了。

炎儿娘偏拎不清,说老人讲一个郎中屁股后面跟着十个冤死鬼。

都愤愤盯了她看。

混话炳生训斥娘子说小杨聪明人,本事人,不是图财害命的土郎中,你看两寸厚的书本子呢,你认识那字么?哼哼!

炎儿娘讪讪不作声,自是说错了话,没趣得很。

小杨想凭这书本子我便做医生么?爹爹妈妈想是知道的,却没怎么说法,愁了半夜,听得狗吠猫叫,后来又有雄鸡打鸣天便发亮。

天亮了小杨便上医疗站当医生去了。

一路竟是风光得很,十有八九点头恭称杨医生,心下奇怪这乡下消息传得真快。

敏生莲花已先到了,见小杨来满脸笑说欢迎欢迎,多帮助多指点。

小杨诚惶诚恐,说哦不我不会我不懂我没学过医,靠你们帮助,你们有经验,你们是医生。

莲花于是咯咯笑说我们也不懂医,他初中生我才高小毕业,你高中生比我们强呢,要不能选中你来么。

小杨脸很烫想必是很红。

敏生说拉个黄牛当马骑呢。小杨,我跟你说心里话吧,小毛小病给胡乱治治,量个热度给几片apc抹点红药水开两张狗皮膏,稍有疑难推公社卫生院,便是可不敢误了人命伤天害理昧良心。

小杨热辣辣酸溜溜想哭,且感激且惊愕且害怕。

大队书记很忙没有空再来看当了医生的小杨。小杨想找书记说不能胜任当医生,又想不当医生做什么呢,下水田做活么,那不行呢,翻来复去终于拿定主意好好学,当个称职医生。

自此小杨每天夜里看书,每每有炳生家炎儿在一边不吵不闹只巴巴地看他,黑眼睛闪亮象是说杨哥哥快快学当医生治肚肚疼,到很晚回来要娘煮一碗汤山芋烫地端了来看着杨哥哥吸溜吸溜地吃,咽口唾沫说杨哥哥你全吃了全吃了,我吃过了吃饱了,你看我肚肚大不大。

小杨给甜蜜蜜的汤烫得泪汪汪,想为了炎儿也要学会做医生。小杨不知道并非认识字,看懂医书便能做医生的,小杨把医书背得滚熟,小杨心里充满自信。

小杨下午出门见炎儿满地打滚问哭什么?说肚儿疼。炳生娘子说小杨你给片药他吃吧,这小孩子真烦人烦死人了。

小杨于是边摸摸肚皮硬梆梆并不知摸到些什么。心想小孩子肚子疼必是吃了脏的闹肠胃炎呢,便取几片黄莲素药给炎儿吃了,吩咐吃过夜饭再吃两片药。

下午小杨很有些心神不定,惦着炎儿的病,想早点回去看看,偏偏有打破了头的病人,和敏生一同送去公社。回家天已黑透,见炳生娘子守着门说炎儿肚子仍痛,愈发地烦人了。药吃完了,是不是再给几片。哦不,你还没吃夜饭小杨,你先吃饭我去了来你看。

小杨便吃饭,炳生娘子抱了炎儿来。炎儿并不是闹只轻轻地哼,小杨看时炎儿头脸有黄豆般汗珠,面色煞白嘴唇乌紫双目紧闭,再摸肚皮愈发地梆硬,小杨害怕心怦怦跳,抖抖地说快摇船来,快摇船来,快摇船来要送医院。

于是飞快地摇了船去公社,炎儿不再哼了。炳生娘子抱了炎儿只不停地叫唤,小杨说我来抱我来抱,接过来轻轻揉炎儿肚皮只盼望船快摇快摇。

忽地黑地里炎儿睁开眼看小杨轻轻说杨哥哥杨哥哥肚肚疼肚肚疼。便没了声息,小杨再看时便惊叫起来。

炳生娘子夺过炎儿失声哭。

摇船的便停下来,任是乘汽艇也来不及了,任是坐飞机也救不转了。

黑黑的河面上唯炳生娘子哀哀地哭,男人烟头一亮一熄,小杨蹲一边揪头发哭不出来,只觉得胸口气闷得厉害。

炳生娘子哀哀地哭忽地叫说,这这这,什么什么什么。都来看竟是活的蛔虫从炎儿肛门里出来好几条。

炳生娘子不再哀哀地哭,眼红红地瞪了小杨嘶声叫说,你你你你害死了炎儿,你还我炎儿来,还我炎儿来,你个千人骂万人杀的大头鬼。

炳生闷闷地抽烟,说是你断错了的蛔虫钻胆,你看不出来?你说什么肠胃炎?你不会看病你不是医生你看死了我们的炎儿,你该怎么办,我们知道你是怎么当医生的,你不心亏么你不胆寒么,你怕炎儿不来寻你么。

小杨揪头发仍哭不出来。

炳生娘子复又哀哀地哭,黑夜里传出几里地去。

小杨只是揪头发什么也说不出,眼睛里有炎儿活蹦乱跳围着他叫杨哥哥杨哥哥,有炎儿滚烫地端了汤山芋来说杨哥哥你吃了吧你全吃了吧。我吃过了吃饱了你看我肚皮大不大,有炎儿哀哀的眼睛没了光彩说杨哥哥杨哥哥肚肚疼肚肚疼,小杨流出了眼泪泣不成声说我我我我。

炳生把船摇回头抱了炎儿回家,扔下小杨一个人痴痴地走回去。

已经都知道了。全来看炎儿可怜哟造孽哟昨日里还叫我孃孃呢,说可怜哟造孽哟我家玲子落下河还是炎儿叫的人呢,说可怜哟造孽哟六岁的小孩。

见小杨走来便愤愤,盯了他看说医死人命要上告,说冤死的炎儿要索命。

小杨想我不害怕,炎儿真能来我高兴,我便给他治肚肚疼了。

炎儿却终于没有来找他,小杨很失望很难过知道炎儿也恨他了。

大队书记很忙,抽了空来看小杨,吩咐办一桌酒席请炳生及娘子及亲戚及村上干部吃了,算是圆了场消了气。

于是小杨仍做医生,炳生及娘子及亲戚及村上人便不多话。

可是炎儿却没有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叫杨哥哥杨哥哥了。

小杨后来收到爹爹妈妈一封信说大学里开始招生了,爹爹妈妈有位“五七”战友复职当大学校长,说只要乡下推荐他保证收下。爹爹妈妈近日来再来一趟仍去找大队书记。

这夜里小杨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进了医科大学穿白大褂学解剖,那具小尸体在药水瓶里打开来看竟是炎儿。小杨叫呼炎儿,炎儿睁开眼睛说杨哥哥杨哥哥肚肚疼肚肚疼。

大通桥

都知道大通桥这几年不太平。说是入夜石桥栏上便有三几个怪物坐着,叽哩叽哩叫唤,扑通扑通往河里跳,见水花。

乡下人害怕,夜里不走那桥。原先有座庙,后来拆了,那地方便愈显得冷清且阴森。

后来世道变了,插青就来了。插青来了,大通桥就热闹起来。

天气很热的时候,插青到那桥上去乘凉。

“去不得!”乡下人说,“那东西天天出来,在夜里那桥是它们的。”

杏子便盯了小卫看,紧紧地看;泥宝便盯了杏子看,痴痴地笑。

小卫朝杏子挤眼,说:“那东西什么样子,长的、短的,方的、圆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

杏子嗤哩嗤哩朝小卫笑,泥宝便嘿哩嘿哩朝杏子笑。

乡下人很有些恼,说:“谁见过那东西!谁知道长的、短的,方的、圆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谁敢去看那东西!谁看见那东西,早晚要引上门。”

插青于是大笑,终于出发,抄一根烧火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叫辩证法,叫一分为二。

乡下人说:“去不得,那东西像人,惹毛了会来寻事。”

插青想这生活太平淡,太无味,寻点事有趣,惹点祸有劲,竟义无反顾地去,扔杏子的担忧,泥宝的快活,扔全体的惊恐于身后。

乡下人心忐忑地等。到小半夜也不见插青回来。有要好且仗义的小青年说:“该不该去看一看?”

年长的铁青脸说:“去不得,去不得,得罪菩萨且有三病六灾,得罪那东西,想来该有九病十八灾。这般的事,管不得。”

大家便不作声。想着插青的些许好处,自是有些难受的。杏子竟掩了面嘤嘤地奔回屋。都不知小丫头发什么痴,唯泥宝不再嘿嘿嘿嘿笑。

到大半夜稍凉了些都眯眯的要睡,远远的有歌子声来,都凝了神听,脸上渐有惊奇与疑惑。

“东风吹,战鼓雷,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杏子奔出来嗤哩嗤哩笑说:“回来了,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杏子奶奶且努嘴、且闭眼、且把蒲扇拍得天响,说:“不要看,不要看,现今的丫头,哼哼哼哼。”

插青神气活现走过来。

“看见了么?”乡下人抖抖地问。

“还打架了呢。”插青说,满面孔神秘,且甚得意。

“打得赢么?”杏子急巴巴问,声音尖尖的很好听。“那东西厉害么?”

“厉害得很呢,不分输赢,下了死约,明晚见呢。”插青愈发的好笑,便都知道是假的了。

其实那桥上根本没有那东西,想来这世上原来也没那东西。

“许是你们人多,它们那个、那个少,便不出来呢。”乡下人且骇怕、且好奇、且不甘心那桥上没什么。

小卫说:“这也许是真话,明天我一个人去。”

“呀!不,你不能去,不能去!”杏子尖叫,泥宝皱眉头,大家便笑;杏子便脸红,泥宝便脸紧。

小卫朝杏子挤眼,“那你陪我去,怎样?”

“啊呀,不,我不去,你也不去,好么?我们大家都不去,你不相信那是真的有的。我奶奶见过,你问我奶奶,奶奶你告诉他,告诉他们,你说你见过的,你怎么不告诉他们,他们,他要一个人去呢,你快说呀,奶奶!”

杏子奶奶且努嘴、且闭眼、且哼哼唧唧,说:“造孽哟,造孽哟,什么东西不好玩,要同那东西闹。”

哼哼卿卿,杏子心里发毛,泥宝便扭动面孔上的肉。

小卫说:“什么东西都不好玩,就那东西好玩;乡下是没有什么好玩的,城里也没有好玩的,所有的东西都不好玩。反这没有的东西顶好玩。”

杏子说:“队长,你叫他们、他不要去,他们、他听你的。”尖尖的要哭。

泥宝终于说:“杏子,要你急什么,要你虚什么,要你叫唤什么呀,他们,他又不是你的什么什么人?”

杏子拿白眼去看泥宝,泥宝嘿哩嘿哩笑:队长自是知晓因为所以,兀自咧嘴。

杏子说:“队长,你听见么,你叫他们不要去吧,你开口呢!”

队长说:“他们想玩,由他们去便是;他们不怕,由他们去便是。他们遇见了便知道酸甜苦辣么。”

小卫说:“倘是遇不见呢,便不知道酸甜苦辣么。”

“遇不见?去找呀,去寻呀,下河去摸呀!想来总在那河底里么。”队长诡秘地笑。

“好的,那明天我下河去摸。”小卫朝杏子挤眼。

杏子于是又叫唤,尖尖的。泥宝嘿哩嘿哩笑,却很笑出些不平来,想杏子同他一起从来不这般驴子似的叫唤。

杏子奶奶斜眼眄小卫,且努嘴、且闭眼、且把蒲扇拍得天响:“凭你那划拉几下子,前村张家志卫,那水性子,哼哼哼哼,不是你们城里那水匣子里能扑腾出来的功夫,丈儿六尺的浪打不赢他呢,偏生沉在那地方,还不是那东西作的怪。”

杏子奶奶早先去过大城市,帮过大人家的佣,见过豆腐干大的水池子。

插青不作声,想那桥下是不是有什么名堂。

杏子抿嘴笑,泥宝心里说,杏子,你今夜里,怎么笑痴呢。

杏子奶奶于是又说:“后湾那丫头,说是不识水性,自小不敢近河,偏生到那桥下洗脚;天不落雨,地又不滑,偏生滑到河里;河西那船家,大江大湖能过去,偏生那桥洞过不去,要翻身,哼哼哼哼。”

插青不作声想那地方许是真有名堂,小卫于是愈发地要去。“名堂是有的,不过决不是那东西,许是落流,许是旋涡,许是水差。”

杏子听不明白什么流,什么涡,什么差,却不再尖尖地叫唤,渐渐地拿敬慕的眼睛去看小卫。

泥宝说:“我也去,你不怕,我也不怕。”被老头子上前扇了耳刮子,急急地拿冒星星的眼睛去看杏子。

杏子盯着小卫笑,并不见泥宝面孔上有五根红红的手指印。

后来插青果真又去了。回来说弄明白了,桥墩下有个大洞,便形成那什么什么流,什么什么涡,能吸了人去。

问那洞怎么样,说是水獭猫的洞,叽哩叽哩叫,扑通扑通跳水,想来是水獭猫无聊了做游戏。

杏子奶奶愤愤站起来,愤愤离去。且说:“是大仙,是大仙。”

便有很多人愤愤站起来,愤愤离去。

杏子奶奶又回过在拖了杏子走,泥宝嘿哩嘿哩笑,杏子拿眼白去看泥宝。

插青们没趣,想:这些乡下人,嘿嘿,乡下人真是,嘿嘿,便很有些恶作剧的念头出来。

前村后湾于是愈发说得骇人。那桥上那东西已经活灵活现了。说是还会笑,是男声;还会唱小调调,也是男声;听出嗓子很毛,口音很浓,想必是当日被水呛毛的。张志大说:“我那兄弟,原本是很能唱高音的。”

闹得都惶惶的,似有大灾要来。杏子奶奶说:“桥上那菩萨庙,原来是拆不得的,那东西唯受菩萨镇。”队长说:“你们少说几句,少说几句。”唯杏子不怕且嗤哩嗤哩笑。

偏生那年兴起改种双季稻,七月里收起来竟全是瘪谷。便有老老少少朝着队长哭,朝着队长骂,朝着队长睡睡,队长且被自家娘子拧了青紫的斑在大腿、屁股上。

“冤枉呢。”队长拉长的脸象驴象马,“种双季稻又不是我的主意,上头的命令嘛,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上头的话你便这么当真,老老少少的肚皮你便不当回事?”

“冤枉呢。”队长说,“不当真怎么办,不当真怎么过得去,不当真怎么顶得起?”

“上头叫种瘪谷,你把瘪谷缴上去让他们吃去,要不就你队长吃。”

正当众人抢白的劲头儿上,杏子奶奶巴掌拍屁股说:“莫难为队长了。都怪得罪了土地爷,他便弄你的头颈。怪不得那桥愈发的不太平,怪不得那东西愈发地张狂,原是这道理呢。”

这话便由什么人告诉了工作队长。工作队长便从这话里听出了什么和什么的斗争,什么和什么的分界,什么和什么的表现。

于是开大会,一场子坐了上千人。工作队长说,双季稻是谁谁谁的路线,单季稻是谁谁谁的路线。于是问贫下中农拥护谁谁谁的路线,于是说有暗藏的敌人象电影里的汉奸,象台湾来的特务,用迷信来破坏谁谁谁的路线,反对种双季稻。于是大家便很紧张,心想不知谁是暗藏的汉奸、特务,不知道那狗日的怎生在算计路线。

工作队竟也在那桥上遇见了那东西。真是气焰嚣张,阶级敌人看到形势大好终于憋不住跳了出来。终于把暗藏的坏人拉到光天化日之下。于是全场都“哦哦”,“呀呀”,“啧啧”。

“便是这类地主婆,哦,不,富农,哦,不,怎么成份是上中农?哦,对了,是她漏网富农跳了出来。”

莫说跳,杏子奶奶挪挪脚都艰难得很呢。她抖索着说:“我一双小脚,游村走不动哇!”

杏子尖叫着掩面奔出去,声音象刀子刮心。泥宝一跺脚,一拍屁股跟出去,杏子奶奶于是嚎起来,嚎什么且不分明,于是全场都想要哭。长了瘪谷要饿肚皮,自是该哭。

插青笑了说:“弄错了,弄错了。桥上那东西原本是没有的,是我们装扮了吓唬乡下人的。不关杏子奶奶、更不关杏子的事。”

工作队长胀红了脸,又铁青了脸,说:“你们是有头脑的,怎么也受阶级敌人利用?我们知道那老狐狸会迷人,还有小狐狸的美人计,让你们心甘情愿为她们顶罪,你们上当了,你们受骗了,阶级觉悟不提高不行,你们要经风雨、见世面,你们要站稳立场呢。你们公社书记告诉我要招工招干,招工招干要按政治表现轮先后呢。”

插青涨红了脸,又铁青了脸,都不说话。

泥宝奔进来,又拍屁股又跺脚,说:“你们,你们,你你你,她她她……”

小卫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捏捏口袋里有家信。小卫也有奶奶,想孙子想病了住医院,说怕是见不着了;母亲说不要记挂家里,不要随便回家,在乡下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招了工回来全家团聚,奶奶等着你。

小卫终是没有说出话来,从此却不再看泥宝那紫黑的脸和杏子那乌黑的眼睛。

杏子奶奶后来死了。死的时候很安静,并不害怕,只有幸福在枯皱的脸上流过。杏子奶奶是信迷信信来世的,信善报,恶报,信灵魂不灭的,是以能泰然处之。

杏子后来自是嫁了泥宝。泥宝爹是贫下中农,并不嫌弃杏子什么。

结婚那天,泥宝来请插青喝喜酒。紫黑的脸泛红光,穿新制的藏青咔几中山装,便也觉得很丑了,倒显出些大男子的气味来。泥宝说:“杏子关照了,一定要你们去的。”

小卫说:“肚子疼,吃不下东西。”便又有几个也说这里疼那里痛,没去吃喜酒。

再后来插青都上调了,走的时候乡下人来送,杏子和泥宝也来送,杏子抱了他们的女儿,眼睛和杏子一般的乌黑,一般的好看。

小卫终是没有看泥宝紫黑的脸和杏子那乌黑的眼睛。在大通桥上分手的时候也没有看。

过客

夜里守一盏小油灯无聊至极。

村里的狗子、猫子便来敲门说:“港东场上做《沙家浜》戏,全本的,去看嘛。”

娘的《沙家浜》看了十七八遍,还有《红灯记》也是。

“去不去吧?去不去吧?”很期待地恳求。狗子猫子跟了插青便疯得起来。

“去吧!去吧!”猫子说,“港东那小白妞演阿庆嫂呢,真的小白妞。”

于是都笑,说:“小白妞顶配阿庆嫂。”

狗子说:“哎哎哎,阿庆嫂和郭建光是轧姘头嘛。”

于是又笑说:“你娘才同郭建光呢,人家阿庆嫂同胡司令轧姘头呢。”

“嗯哼!我娘说,骚女的能轧一个,便能轧几个,保不定也同谁谁谁谁谁谁谁呢。”

便说得下流兮兮,反动兮兮了。

于是浩荡荡、呼啦啦去港东,路上围攻了一只狗,踩了一条蛇,放走谁家一头猪,并且挖了港东的山芋大嚼大咬,大摆大摇进场。

都厌这帮子小祖宗,见了又有些怕,便有人让开一块好地方。

戏刚开演,锣鼓象什疯狗般乱咬乱吼,程军十三岁在戏校学过几天京剧锣鼓,听这声势,笑了说:“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

“小白妞,小白妞,小白妞出场,你看小白妞!”狗子直叫唤。

“去你娘的小白妞!”猫子说,“都老白妞了,是沙老太婆嘛,你狗子想小白妞都想痴了,想呆了,想昏头了。”

狗子讪笑说:“待会儿郭建光要把沙奶奶坚壁起来嘛。”

那自然是。

台词漏洞百出,笑话百出,大家便拿来当下饭菜寻开心。

坚壁沙奶奶自是没看头,小白妞还不出来,太没滋味。

狗子便去拧了手边肥嘟嘟一条大腿,大腿的主人肥猪般吱吱叫,跟出一串粗话震了半个场子。全场都朝这边看。那胖女人不害臊且很勇敢,操狗子一个耳光。

狗子捂了脸说:“冤枉呢,冤枉呢。”大家哄他,放死劲笑。

胖女子啐唾沫说:“倒你奶奶八代霉,老娘儿子有你这般大,吃你老娘豆腐呢。”

又一阵哄笑。狗子脸面上不好看,心想:倒你奶奶八代霉,老子手上没长眼呢,拧了你个胖老猪呢,胖且老,偏生妖骚得很。

胖女人捞了本不再追究,仍看戏。

戏台上却是乱套,唱戏的伸了脖子朝台下看戏,锣鼓家什愈发地乱咬猛叫,仍压不住骚乱引不住人,便临时换了剧情让小白妞提前出场。

“小白妞,小白妞,小白妞!”狗子复又叫唤,身边那胖子狠狠剜他一眼。

听说小白妞在县剧团混过饭吃,自己有些猫功,走步子扭屁股,唱调子踩点子,象模象样当回事。全场便叽哩喳啦叫唤:“小白妞!小白妞!小白妞!”

插青无聊地笑,和守小油盏一般地无聊。

叹口气说:“走吧,走吧。什么名堂经,这种戏真是,真是!”

狗子说:“再等等,再看看吧,还有操你奶奶,操你娘呢。”

轰轰然笑,刁德一向胡司令耳语说:“我操你娘!”胡司令听明白了。气得瞪眼,为顾全大局便忍了,说台词:“对,对,对。”刁德一一回得逞,二回再来;二回得逞三回再来,胡司令终是忍不住。大声说:“我操你奶奶!”台下观众十有八九居然没听出这句台词有问题,跟着便笑。这戏已经做到了恶作剧的地步。

插青说:“真没劲,真没劲,走了,走了。”

狗子、猫子说:“真没劲,真没劲,走了,走了。”留恋地朝台上瞅。

便浩荡荡杀出一条路,杀出一群人,又跟出一批人,在四下里散了回家睡觉。

这一群偏不想睡觉,睡觉也无聊,要寻点事来闹闹。

于是插青要往港西去。

港西却是荒野得很,阴森得很,有大大小小小坟墩,且无住家。

狗子、猫子怯怯说:“有鬼火缠人呢。”

插青说:“不叫鬼火,叫磷火;谁怕,便缠谁。”

狗子、猫子自不是胆小的胚子,昂昂地跟了插青往港西去。

港西是极宁静、极冷清的,世间一切喧骚到这里便是结束,唯野芽草索索响,象是哭,又象笑。

狗子跟着不敢离很远,也不敢很近,怕有声响,又怕这份死的冷清。

便是顶胆大的插青也有些许怯意了,毛孔开张,汗毛竖立。

忽地风吹来,竟有嘤嘤的哭,狗子脸煞白,直想尿尿。

风停息,便没了那声响;风再吹来,便又是那声响,于是全体脸煞白,在心里叫唤妈吔,妈吔,妈吔。

唯狗子凄凄惨叫出声:“妈吔,妈吔,妈吔,妈吔妈!”

顺手指处望去,苗条条竟有一白衣女子站在坟堆间。白的月光下依稀可见那脸也是煞白的,并有一对亮的眼。

“妈吔,妈吔,妈吔!”狗子叫唤,“是她,是她,是她!”狗子调转屁股做出逃跑的姿势,却钉住脚爪地拔不动,“港东的桃花呢,港东的桃花呢,裤带子吊死的桃花呢。”

插青听过港东桃花的故事,仅是为一本有男女拥抱插图的书,便被造反兵挂了破鞋在细细白白的颈项里,回家便吊上了屋梁。

“走吧,走吧,别追上来。”猫子说,“我奶奶讲,女鬼会追男人抱了去,其实是吸血呢。”

插青头皮麻了,腿肚子软了,嗓门儿暗了,想书上有画皮的故事,也许真有呢。说:“快走!快走!”

走着走着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白衣女子竟直追了来,抖抖地说:“你们别走,你们别走,我不是鬼。”

狗子哭巴巴说:“是鬼,是鬼。骗人!骗子呢,骗子呢。”

“我不,我不是鬼,真的,我不是。你们看看清楚,回头看呢,我是人,真的不是鬼。”

愈发奔得快,绊倒了,连滚带爬。

追得竟很快,且说:“求你们别走,求你们别走,帮帮我,帮帮我,我,我不是鬼,是人。我是北边来的插青呢。”

狗子们也奔得无影无踪,有胆大的几个插青不再奔,停下来,回头看,便看出来不是鬼,是人,真的是人。穿白衬衣,梳羊角辫,人模人样的女子。

于是想象丰富便猜是不是特务,坟堆里有发报机,嘀嘀嘀嘀;有活动经费,美钞、卢布、港币。

女孩子见了插青并不说话,只嘤嘤地哭,插青没话,便耐心等。

嘤嘤地哭一阵,便且哭且诉说是路过这里,迷了路,到了坟堆间,怎么也走不出去。转了半夜,还在坟堆里,吓死人了。

“那是鬼打墙呢。”顺口说说,倒非存心吓唬谁。

便又嘤嘤地哭。

便又等。

风吹来,野芽草索索响,女孩子不再哭,返回去,扛一包东西在背上。说:“快走吧,快走吧,这里太可怕!”于是三几个人一同逃出港西,甩掉那一片坟堆,一片凄凉。

“包里是书,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纪念。可他们说抓黑书、烧黄书、查手抄本,要拿我的书去烧掉,去换糖吃,去当手纸揩那个。”

“你于是抱了书逃出来,是不?那你要逃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地方去,城里已经没有我的家。我插队是谎报了年龄跟来的,现在我没有地方去,我不知道,可是这书我是要的,我是不能丢掉的。”

插青相互看看,意思却懂,并很一致。说:“你上我们那儿住怎么样?我们虽只一间屋,没女生,但可以用草帘隔开。当小妹妹、亲妹妹待你,不用你下地做活,你这么小个子怎能做活,我们一人省一口,便喂饱你,怎么样?你愿意也可以帮我们烧饭吃,怎么样?”

女孩子眼睛扑闪闪又嘤嘤地哭,且点头笑了。

于是替她提了那包沉沉的书,心想:这包书她提到这儿很是不容易呢。

女孩子住下来,说是谁的表妹,村里也无人怀疑。只是听狗子、猫子说坟堆里遇见的,看上去便是有些异样,走近去总有些怯怯。

自此,黑夜里却不再有那叫人恨恨的夜游神浩荡荡杀到东杀到西了,不再有放掉肥猪,吃掉母鸡的事。

自是那女孩子及那一包书的缘故了。

爱看书的只是看,不爱看的便等了听故事,连带引来了狗子,猫子们。

乡下人便很奇怪问狗子猫子,只是说听故事好听得极,好听得极,老太太脸上便有些诡秘,有些惊疑。

后来女孩子终于要走了,只是怕带着书不安全。

插青留不往人,说:“书留下吧,暂且代为保管,以插青的名义担保不会丢失一张纸。”

女孩子嘤嘤地哭,满脸挂了泪水又笑,显是很放心的。

女孩子走了,插青们有些怅怅。

夜里守一盏小油灯却不再无聊,迷了似的蹲在屋里,再不出外寻事。

乡亲们想不明白。老太太们却恍然,脸孔上尽是惊怪,拍巴掌,拍大腿,说:“迷人呢,迷人呢,那女子是狐仙呢。”

是狐仙呢。

也许真是狐仙呢。

河东河西

养春蚕的时候,就听说河东的插青要结了帮到河西来打架。

乡下人便很兴奋地等。在桑地里做活,朝河东看,看不出什么名堂。

春蚕上山,结成雪白的一片,还不见河东的插青到河西来打架。乡下人下河洗匾,朝河东看,仍是看不出什么动静。心想真没劲,插青真是他娘的熊货,嘴硬骨头稣。于是问于敏敏:“怎么不打架?”于敏敏说:“谁知道他们,反正不管我们的事。”女的听说打架自然是要怕的,自然不会多打听。于是又问吴为:“怎么不打架?”吴为说:“谁知道他们,反正他们敢来我们就敢打,这世上没见得谁怕了谁。”

可是河东的插青终是没有来,隔了河也终是什么都看不清。

河水却仍是碧清碧绿,轻轻的风吹过,有一圈圈和一丝丝的皱纹,很好看。插青刚来的时候,对着这水发痴,竟看出来这不是河水,是什么什么诗,什么什么画以及什么什么古里古怪的东西。乡下人便很糊涂,且愤愤不平,他们看了几辈子几十辈子,看出来终是河水。

河面很宽,水却浅,勉强吃起一条五吨的水泥船。有大大小小的鱼跳出水面,落到密密的水草上,插青便很快活,下河捞起来红烧清炖。河上没有桥。桥在两里地之外。河东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那年下乡来,就是在桥头分手的。一队到河东的红房子住,一队到河西的红房子住,两排红房子隔河相对。一律的格式,大间住男生,中间住女生,小间作灶屋。

河东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原先是很要好的。冬天的时候,河西的插青绕过桥到河东去玩。夏天的时候,河东的插青游到河西来闹。女的露了肩胛和大腿,白嫩白嫩的细肉裸裸的,并不以为丑,乡下大姑娘便闭了眼,乡下大娘子便唾唾,乡下男人看得发笑,发痴,发痒。

河东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愈发人来疯,以河水为媒,隔河结了几对似真似假的小夫妻。乡下人很有点羡慕,很有点嫉妒。不领证书养儿子,是要被大队书记揪住胸脯拍耳光的。

河东的李萍和河西的钱刚顶先结出果子来。钱刚是很嫩相的,只嘴唇上刚有一层软黄的茸毛,居然要做父亲。

李萍又是哭又是笑,哭笑不甚分明。据说她家上代便有类似的情状。

李萍回家养得白白胖胖,足月生下一白白胖胖的儿子。家人的怒气于是烟消云散,群星拱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舅舅、姨姨、叔叔、伯伯、叽哩咕噜,唏哩哗啦,等等等等。

胖小子虽白虽胖,尽善尽美,却是个乡下胚子。家里大人想起来便眼泪汪汪。写信问钱刚怎么办。李萍忧心忡忡久不见钱刚回音,并不很在意,在乡下信件丢失是很平常的事。

李萍终于回了河东的红房子,却不知道钱刚已经不在河西的红房子里住。

钱刚作大队书记的乘龙快婿,下贴子请河东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喝喜酒。

河东的插青咒了钱刚祖宗十八代,萝卜干下粥吃了闷头睡觉,河西的插青骂了钱刚全家七八口,然后雄纠纠赴宴。大队书记的肉,千年难得,不吃白不吃。

于是,到处有大喇叭表扬钱刚扎根农村什么什么,河西的红房子便跟着钱刚被参加,被展览。河西的插青便也沾光,不光那一夜吃饱了撑得舒服,喝醉了晕得惬意,白日里写写画画出几块黑板报,便有十分工。

河东的插青仍是脚踩烂泥,头顶风雨,心里把河西恨得痒痒,扬言要敲钱刚的骨头。钱刚却一火车乘到北边的国界线,当了国防兵。河东的插青恨极钱刚连及了河西插青,河西的插青并不以为嘴软手短,是以并不接受河东义正辞严的谴责,反而翻唇相讥。

河东河西于是隔河对峙,势不两立,积怨甚深,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双季稻收割了,河东的插青还不来打架。狼来了,狼来了,其实根本就没有狼。乡下人等得不耐烦,终于失望。

那夜里河东的插青终于来了。

河西的插青抖抖地抄家伙,站成一排。有女生哭起来。

乡下人携了妻儿老小,站得远远的,甚是激动,甚是满足。

黑夜里奔来大队书记,满脸惶恐,说:“你们别打了,钱刚死了。”

架终于没有打成。河东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闷闷地回自己的红房子,乡下人便萎萎地散去。

钱刚死掉了,真的死掉了。

谁也不明白钱刚是怎样死掉的。于是生造出十七八种谣言来。说是叛国投敌,被乱枪打了七个窟窿八个眼;说是玩枪走火,崩碎了自家脑袋,说是调戏民女,就地正法;说是丧了良心,被雷公击倒;说是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李萍没有哭,没有笑,想着钱刚那张嫩相的脸,嘴唇上那层软黄的茸毛,每每盯了河西的红房子望,不相信钱刚已经不在那里面住,不相信钱刚已经不在世上任何地方住。

李萍绕过桥到河西大队书记家去讨还钱刚,言语中便很有些糊涂,很有些混乱。钱刚明媒正娶的老婆——大队书记的女儿挺了肚皮哭丧脸,不清不爽说:“我还要叫你赔人呢,若不是为你,他也不会……”

李萍从晚秋冰凉的河水中淌过来,女伴拿一张纸递给她,嘴唇哆嗦说:“招工表格上写着你的名字,你回城了,你儿子的户口也解决了。”

李萍对着那张纸笑了。哭了;又笑了,又哭了,哭笑不甚分明。

钱刚不明白地死掉了,李萍又哭又笑地走掉了,河东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一天一天地散掉了,乡下人永远也看不成那场好戏了。

河东的插青曾经往死里咒钱刚。如今岁数长了些许,喜怒之情都淡薄了许多,何况钱刚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大家便也不再想到他的可耻、可恨、可恶、可卑,偶而提及,只是说,唉唉这小子,唉唉那家伙。

河西的插青曾经很羡慕李萍,想不明白她凭什么占了全公社第一个招工名额。后来大家都招工,都回家,这羡慕也便成为过去。

至于李萍能够最先回城的原因,恐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可是李萍却迷了心,哭笑不甚分明,言语糊涂混乱,每天服用泰安登和阿米替林。总算还认得她和钱刚生的那胖小子。听说她的外婆和一位姨妈都有过类似的症状,医学上叫作遗传性精神病,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