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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土地上 哦,丁丁

“小人书,小人书也不进货了?”丁丁犹犹豫豫地问,最后的挣扎。

“咦,老早讲好了!你又要想什么花头经了?”阿强用一只小型太阳能计算机算帐。光线不好,用起来得小心翼翼。他不喜欢丁丁打断他。

“其实,其实小人书生意倒是蛮好的,现在的小学生,比老早有钞票……”

这是真的。丁丁和阿强小的辰光,问大人讨四分钱买块棒冰也蛮难的。

“没有花头。小赤侥手里的钞票,多煞也有限,一百本小人书才能赚几钱?你又不是不晓得。生意做煞人,也没有大名堂,赚钞票嘛,就要有点大气派!”

“也不能、也不能光讲赚钱……”丁丁支支吾吾,总归有点理不直气不壮。

“咦咦,倒滑稽,不讲赚钞票开店做啥?”阿强盯牢丁丁看看,笑笑:“喔哟哟,我们丁丁这几天,大道理也一套一套地上来了,哎,大概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了吧?”

丁丁不响了。

丁丁是店主。营业执照、准许证上的照片和姓名全是丁丁。阿强么,照老法头里的讲法,只不过是个小伙计。可是事实上正好倒一个转,店里的事体样样阿强做主。丁丁这种男人也是少有的,一点点一丝丝权力欲也没有。

当初,丁丁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被分配到环保单位。丁丁自己顶顶怕难为情。去上班又是难为情,不上班也难为情。到底年纪轻,还是想去的,却被姆妈锁在房里。想得出,叫男小人去帮人家倒马桶!?丁丁姆妈看了一世的浴室,锻炼得性格粗犷豪爽,象说一不二的男子汉。结果丁丁受罚,罚他两年没有被分配资格。丁丁垂头丧气,没过多少日脚,丁丁不晓得是看了一篇什么倒头报告文学,告诉房里人,自己要开一爿书店。棉花糖一样的人,一歇歇倒变得倔起来了。象泡泡糖了,怎么嚼他也嚼不烂了。房里人只好同意。门面是不成问题的,反正屋里房子蛮大,腾出一间来轻轻松松;地段么,在小弄堂里,不是市中心,不是热闹区,说不上理想。不过附近店家少,书店是一爿也没有的,这里的人倘若想到要买书买画,起码是准备好半天时间的。拐角上还有个小学校。所以开爿书店作兴还是有点生意做做的。资金也好解决,家里凑一凑,再向亲朋好友借一点,现在手头有活络钱,银行有存折的人不少。剩下来就是人手了。丁丁屋里人不多,姆妈看浴室看了几十年,看出念头来了,一天不去浴室,一天不上班,一天闻不到浴室里的热哄气味,一天看不见浴室里的混乱样子,身上就要不好过,要生毛病似的。年纪一大把了对啥全勤奖、态度奖,最最有劲道了,拿不到第一,争也要争到第一。这种劲头到了退休年龄也不肯退的,何况还差几岁。丁丁阿爸老实头一个。人家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叫他干什么决不会去干。不叫他退休,决不会去申请退休,七十岁八十岁也会继续工作下去。丁丁阿哥良良在单位里算是个先进分子,有大专文凭,刚刚入党,又提拔他做车间主任,积极得恨不得生个三头六臂全扑到厂里去,自然不肯帮丁丁的忙。这趟丁丁倒是颇有点男子气派,拍拍胸,要一个人弄。全屋里人反对,叫丁丁自己去物色人,要那种懂点生意经,头脑拎得清的人。丁丁一时头难煞了。幸亏姆妈补充了一句,要寻个会打打算盘的。“打算盘”的意思丁丁也不是不晓得,就是会用心计。不过“算盘”两个字倒挑了丁丁,想起了中学里一个同学阿强。阿强是珠算课的课代表,算盘打得老师也弄不过他。丁丁寻到阿强,阿强也在待业,他的条件不及丁丁好,自己开店根本想也不敢想。丁丁上门,两个人一拍即合,一拍阿强就拍上去,而且当仁不让了。在店里,丁丁十句话十句听阿强的;阿强嘛,十句话里总有八句是对的,丁丁也就满足了。不过有时候,丁丁也会想起自己是个男人,是户主,想扳住阿强那两句错的,杀杀阿强的威风,可惜每趟总归叫阿强臭得脸红。

有人走过来。在店门口停住了。看看柜台,看看门面上的店号,含义不明地笑笑,走过去了。

丁丁心里有点不快活。他猜想,那个男人肯定在笑他们,店号的形式和柜台里的内容,相去甚远了。柜台里所剩无几的书籍:《霍元甲》、《乾隆皇帝下江南》,杂志架上也只有诸如《啄木鸟》、《惊险小说选刊》一类的通俗文艺。正宗的文学书籍销路不旺,编辑部可以赔本,阿强不愿意赔本,丁丁也不愿意赔。其实,就是《霍元甲》和《啄木鸟》很快也要被阿强的铁算盘拨出去了。让出来的位置,是录音磁带、胶卷和旅游鞋。

开张之日,丁丁和阿强中学里的班主任郑老师特地前来祝贺,老头子很激动,嚅嚅地只说了一句话:“蛮全了,蛮全了。古今中外、文理工农……是蛮全了。”

不晓得是地段不好,还是阿强、丁丁不善于经营管理,书店的生意不大理想。阿强是个拎得清的人,刚刚看出点苗头来,就动脑筋想新花样了。

阿强终于算清楚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两个酒窝显出来了。阿强竟面善得很,丁丁却偏不。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奇怪的。

“你看看,丁丁,你看看……”阿强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一进一出,相差多少,这一笔磁带生意到底有赚头了,一礼拜抵得上以前三个礼拜。”

丁丁也笑了。他知道自己笑的时候并不比哭的时候好看多少。不过赚了钱总是应该笑的,总是会笑的,发自心底的笑。

阿强吸溜茶水,声响是满足的、舒适的。丁丁真有点嫉妒他,他那么会计算又那么会享福。

三点钟,外面在下小雨,淅淅沥沥。小学校总在三点半左右放学。今天下午三点半……所有的小人书,都被阿强捆扎好了,已经同一个学校联系好照批发价出售,明天便来搬书交钱,书店一分钱也不赚。阿强解释,这叫资金周转。他们急需要用钱,要去批一点羊毛衫来。

小雨终于停了。拐角上开始有一两个小人走过来。走得很慢。穿着套鞋。有意地往水塘里踩,把泥水溅到别人身上,挨骂,贼皮嘻嘻地笑。等骂人的人走开了,他们又踩水塘,把水溅到自己裤子上、书包上。

又过了一会儿,拐角上涌出了一大批小人。象一群鸭子,大批往另一个方面走了,那儿通大街,然后通向更多的小巷,支流往这边来,冲着丁丁的书店走来。呱呱呱,喳喳喳,叽叽叽,可以让幸福的人和痛苦的人都想起自己的童年,可以让失败者和成功者都回到自己的过去。

“咦,小人书怎么没有了?”

他们象人墙似地堵住了丁丁和阿强。

童音里有点失望的成份,但听不出惊奇,更听不出不满甚至愤慨,尽管丁丁有这种预感。

“咦,旅游鞋!哎,珍珍,你看,这双红的,我阿姐也有的,我大起来也要买一双……”

“十七块几,你有钞票买?”

“我大起来嘛,我工作嘛,我就有钱嘛!”

“你大起来,这种鞋肯定不时髦了……”

阿强笑起来,丁丁也笑。十来岁的小姑娘老三老四,懂得不得了,真正没办法。

“喂,你大起来,不兴着鞋子了,兴赤脚,你阿相信?”阿强同他们寻开心。

“你骗人你骗人,要么你赤脚,要么你赤脚……”

“哎,你们怎么不卖羊毛衫,现在外头羊毛衫顶顶时髦,我阿姐有一件蝙蝠式,小李哥哥帮她买的……”

“还有啦还有啦,还有滑雪马甲,还有牛仔裤,报纸上全写的……”她把牛仔裤的“仔”字念成“子”。

“不是牛子裤,是牛仔裤。”她的同伴纠正她。

两个男小人趴上了玻璃柜台,湿漉漉的手放在台子上,被阿强凶了下去。

“看看不可以啊!”小人嘴凶。

“没有钞票看什么?”阿强说。他蛮有兴致同小人对嘴。

“你有钞票,你有钞票,你算老板有钞票,有钞票怎么老板娘也讨不到……”

“要死了,要死了,一点点的小人……”丁丁咂咂嘴,看看隔壁的王伯伯走过来。

“王伯伯,下班了?”

“下班了。哟,丁丁,你们的世界越来越大。”

丁丁笑笑,笑得面孔上蛮难看。经营范围扩大,人家自然会恭喜,不过丁丁总归象碰了鬼样子的,总归觉得人家在挖苦他。其实王伯伯为人算得好了。王伯伯的老太婆总是讲自己的老头子老实头,没有肚脐眼的。丁丁没有亲眼看见过。

王伯伯走了。几个小学生还在同阿强纠缠。丁丁看看他们每个人头颈里挂的红领巾,总觉得结得不大服帖,不大顺眼。

小雨又淅淅沥沥地落起来。这种不死不活的天气,弄得人心里很不适意。

早上店门刚刚开,一笔生意还没做成,就来了一个女人,来倒扳帐,说一个礼拜以前来买什么东西,店里少找她一块钱。丁丁看见这凶相的胖女人,觉得倒胃口。一个礼拜的帐,完全可以不认,再说啥人弄得清这笔帐?阿强寻出帐本,翻了半天,不响,拿出一块钱还给她。阿强做生意精虽精,规距是蛮规距的。胖女人拿了一块钱,不说声谢谢,倒还叽叽咕咕,嘴里不清不爽。丁丁气得两只眼睛白瞪白瞪。

阿强今朝倒蛮顺气,面孔上笑眯眯,象是有啥开心事体。

“丁丁,良良的女朋友,嘻嘻,蛮灵光的、灵光的,卖相蛮灵光的。”

丁丁朝他看看,良良的女朋友,要他起劲干什么。这种样子贼脱嘻嘻,不晓得装的啥鬼心思。丁丁不开心,有点懊悔。昨天不要叫阿强留下来倒好,倒清爽。不过,事体已经过了,留也留了,菜也烧了,饭也吃了,人也见过面了,阿强倒是念念不忘了……

良良比丁丁大三岁,出了年就二十八了。良良是属于那种一心不肯两用的人,所以工作看着蛮强,找对象的能力是一点点也不强的。皇帝不急,急煞太监。姆妈顶急,挨下来是阿爸。姆妈看浴室倒也看出了不少朋友,有高级的,也有不高级的,这么了不起的一个儿子怕啥?只要姆妈一起劲,没有啥不成功的事体。不出几日,良良就谈上一个朋友了,叫小雅,听说人相同名字也蛮般配。好在良良外貌上也过得去,不象丁丁。良良同小雅看过两次电影。丁丁有好几回听见姆妈问良良怎样,良良半天不响,问得烦了,讲一声:“没有恶感”。姆妈听不懂。阿爸告诉姆妈,没有恶感,就是印象不坏,姆妈开心了。印象不坏,就是蛮有意思了嘛。丁丁对良良,小的辰光感情倒蛮深,大起来反而有点陌生了。所以也不大高兴去研究“没有恶感”背后的意思了。

小雅上门来,姆妈的主意,主要是让阿爸和丁丁看看。两个男人都有点受宠若惊,神魂颠倒。丁丁提早打烊,把阿强也留下了。阿强照着菜谱还能烧几样上得了台盘的小菜。

丁丁和阿强躲在灶屋,听见姆妈夸张了的嗓音,就知道小雅来了。

丁丁要出去见见的,虽然只是打个照面,阿强跟在后面。用不着介绍,屋里人口少,不会搞错的,不会把阿爸当成丁丁,把丁丁当成阿爸的。丁丁象征性地对着那个红影影的方向咧一咧嘴,他知道自己笑的时候的样子,于是不敢笑得很象样。便推着阿强又进了灶屋。

“双眼皮……”事隔一夜,阿强还在回味。

“你倒看得清爽,我是看也没有看清爽。”丁丁有点懊悔。

“哎,读过几年?”

“啥人晓得……唉,象煞是读卫校的,卫校毕业,做护士的。”

“到底,我看看也象读过书的样子。”

有人招呼丁丁,要买一本什么专业书。听说没有,叹了口气,失望地走了。丁丁也有点失望,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阿强难得没有笑他。话头一转,又提到小雅。丁丁不响,不睬阿强。丁丁对小雅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昨天吃夜饭的辰光,小雅同阿强倒讲得蛮投机,爸爸姆妈在边上听,当陪客,良良不晓得在想啥,盲眼睛盯牢一盘菜一眨不眨。丁丁弄不明白,小雅一个女人家,一个小姑娘,又是当护士的,对生意经倒蛮熟的,说是现在黄金首饰生意顶有赚头。说得阿强眼睛发红,要是有这点本钱,丁丁想阿强肯定要去做这种生意的。良良呆了半天,总算也插进来讲了一句,说自己不同意丁丁把书店改掉,还是卖书好。小雅“格格格”地笑,大方而不轻浮,听得人家心里蛮适意,只不过听不懂她是啥意思。

丁丁一向蛮服帖阿强,这趟却有点讨厌他了。良良的女朋友,阿强总不见得想占啥便宜!丁丁几次想丢一句闲话敲敲阿强,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过,几次却不好意思开出口来,迸到后来,逼出一句更加好笑的话来:“她比你大两岁!”

阿强呆了一歇,看看丁丁这种一本正经的顶真的腔调,熬不牢地大笑起来。

“好了好了,不讲了,不讲了,我们丁丁真是聪明得肚肠转弯的!”

丁丁倒有点难为情了。

“不过,有句闲话我讲出来你肯定要动气的,你要不要听?不听我就不讲,对随便啥人也不讲!”

丁丁紧张起来,有一种预感:“你不要瞎讲!”

阿强对丁丁眨眨眼睛:“其实嘛,你自己也清爽的,你倒装得蛮象,我讲出来,我做猪头三,吃人家耳光,我不讲!”

丁丁倒又急了,逼牢阿强讲。果真,阿强也看出来了,良良同小雅不要好。只有姆妈阿爸眼睛瞎脱了,耳朵聋脱了。

丁丁哭丧了面孔,只好承认。

阿强笑笑,不过丁丁晓得不是幸灾乐祸,阿强到底不是那种人。

丁丁心里不好过,到底是自己亲阿哥,要想帮忙,这种事体有辰光只会越帮越忙,帮倒忙。只有求教阿强。

“阿强,你看得出?为点啥,他们……”

阿强搁起一只脚,用自来火杆挖挖耳朵,看看丁丁:“你去问问你的良良,他有几分心思是用在女朋友身上?”

丁丁说:“他、他是帮厂里做事体忙呀,小雅也晓得的,良良是为公家……”

阿强嗤嗤鼻头:“是的呀,是的呀,为公家,听是蛮好听,不过,不实惠啊。”

“啥不实惠,良良奖金拿到……”

“有啥稀奇,总不见得拿到一万块?现在外头小姑娘身价多少高,你阿晓得,一年千把块根本不入眼,你们良良有千把块?”

没有的!没有的!不过小雅不象外面那种小姑娘,她读过书……

“象也好,不象也好,总归小雅不象良良那种书呆子,不象你,象我,喜欢讲点实惠……”

“你不要侮蔑人家!”丁丁火了。

“咦,你这人倒滑稽的,这叫侮蔑人?真正,这还是抬高她的,讲实惠有啥不好,实事求是嘛,不象你,心里么明明喜欢钞票的,嘴巴上么还要假情假意说什么,面子上还要装出点什么来。”

丁丁想不落了,讲到他自己头上来了,而且讲得叫人驳也没有办法驳。阿强是越来越能干起来,越发精明,也越发会讲话了。

整整一天,丁丁闷闷不乐,无精打采。阿强在一边暗暗好笑,象丁丁这种人也真没有办法,样样事体会顶真的,脑子里怎么放得下的,脑壳不要爆炸的?阿强不会做这种憨头。丁丁也想不通阿强,和自己同年,中学里他算得老实,算得本份了。中学毕业不过两年不碰面,阿强变得这么精明,会做生意,懂人情世故,丁丁实在弄不明白。只想到自己选阿强做帮手没有选错。

打烊辰光,阿强拍拍丁丁肩膀:“不要发痴了,不要拿我想得象坏人,我也希望良良同小雅好的,就算好不起来,我也绝对不会不上路的,你放心好了!”

丁丁怎么放心得落。

隔壁人家的儿子结婚,街坊邻居一家请一个吃喜酒,请到丁丁家,不请老头老太婆,也不请大儿子良良,指名道姓要请丁丁。

只有这种辰光,丁丁才真正体验到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的自豪。

吃喜酒是中午,店里只好阿强独挡一面了。

丁丁一桌,全是弄堂里的男人、户主、外当家。除脱丁丁,大部分全是见过面的。女人不在,“气管炎”不会发,应酬这种场面的本事是一个比一个出色。

先是由主人指派,啥人朝南坐,啥人朝北坐,啥人朝东,啥人朝西。丁丁年纪顶小,倒也蛮受尊重,朝门,同一个老伯伯同坐。敬了一圈酒,大家开始定定心心,象象样样地吃菜。结婚人家的酒席,不吃脱主人要不开心的。丁丁不大习惯于这种场面,提牢一双筷,就吃点靠近他的一只盆子里的菜,坐在那里,只觉得浑身不适意、难过。

大家猛吃一气,肚皮里垫了一个底,就慢慢地抿酒,讲闲话。丁丁的样子顶惹眼,所以,讲闲话的中心首先就到了他身上。

“喔哟,我们的小老板这么文绉绉做啥,也想要花个女人了吧?”

“哎,丁丁,你们良良的朋友倒蛮灵的,叫啥名字?”

丁丁皱皱眉头,他不喜欢人家讨论小雅。不过大家不在乎他,肆无忌惮地讲起良良的女朋友来。从长相到人品,从家庭情况到工作性质,从肤色到衣着……阿强终于也有讲错话看错事体的时候。良良同小雅好起来了,前天已经去领了结婚证,到春节就要办酒了。丁丁不晓得事体怎么会变了。只要变了,丁丁就开心。阿强一点也不难为情,嘻皮笑脸,讲这叫缘份……大家讲得称了心,笑得够了,才又回到丁丁身上。

“丁丁,你们良良花得到这么好的女人,你怎么花不到?你不及你们良良有花头嘛,你们良良……”

“你不要讲!会捉老鼠的猫不叫,丁丁不比良良差的,你看好了,以后,丁丁作兴比良良还出道的。”

“这倒也是好,良良厂里做,做煞也是人家的,丁丁倒是自己的,发落起来不得了的……”

“不见得吧,人家良良现在是车间主任,做得好,奖金好拿不少,吓煞人的……”

“吓不煞人,你讲奖金好拿多少,啥人敢多发,多发他良良阿敢多拿,真正,这种名堂经,我有数目的,讲虽讲奖金不封顶,总归还是有限的,倒底不及自己做自己拿来得畅快、清爽……丁丁,你自己讲讲看。”

丁丁讲不出。

“丁丁总归要保守点的,真的讲出来,你们不要眼皮薄的?弹皮落睛眼乌珠也要掉出来了……”

“要么你眼皮薄,自己有本事自己赚,弹人家有屁用!”

“丁丁,你是好去花一个女人了,赚了钞票不用,憨头啊,花一个吓倒良良的……”

“笃定!丁丁,阿要我帮你介绍?只要你小老板开金口,丹凤眼,一米六,一米七,随你要……”

“真的,开开金口嘛,不要小气嘛,男人家拿点气派出来,甩掉几个钞票算啥?”

丁丁倒是开不出金口,银口也开不出。天晓得,好像一开店就是百万富翁了,开了店还要经营,经营不好要偷鸡不着蚀把米,亏老本的。这种人真正讲讲不是眼皮薄,看看眼皮薄是蛮薄的。丁丁总应该解释几句的:“其实、其实,我不及我们良良的,我同阿强两个人做,生意也不大好……”

“喔哟,丁丁,倒看你不出,一点点年纪,倒蛮懂的,放心好了,我们不会向你借钞票的,用不着担心……”

闲话越来越不好听了,年纪大的出来打圆场:“哎,丁丁,你们良良阿是快要做厂长了,我听你姆妈讲……”

姆妈一张嘴,听见风就扯篷,一点点音头的事就去告诉别人。良良厂里是有这种意思,让良良当管生产的副厂长。不过不晓得为什么,丁丁不大佩服良良,总觉得良良有点说不出的味道,还不如他对阿强的服帖。

丁丁挪了一下屁股,一动不动地坐着,腿都有点麻了。时间不好过,不如在店里,自由自在,时间过得快,一歇歇工夫就天黑了。

新郎官的小弟弟,十三、四岁,刚刚读上初中,神气得不得了,走到丁丁旁边,老三老四地喊了一声“丁丁”,问他店里有没有卖《射雕英雄传》。听说没有,初中生面孔上立即显出看不上的、甚至有些鄙夷的神色。打了一个响榧子,又问丁丁:

“你们要去进货吗?这只书销路好极了!”

丁丁注意到他对书的称呼是“只”,这只书。

丁丁有点尴尬,说:“不、不晓得,大概不进货了,做书的生意不灵。”

“咦,你倒滑稽,现在外面的书摊那么多,你还说书的生意不好,你去看看,汽车站、火车站、大街上、书摊到处都是,一天世界,你自己去看看,临临世面……”

“嗳,这话倒不错,”同桌喝酒的有人插了上来:“丁丁,你的地段不好,最好能搬到……”

立即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搬?讲讲容易,做起来难,现在到哪里去弄房子?”

大家又有了谈话的中心。

丁丁还是不作声。搬是不好搬的,没有那么便当的。不过丁丁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书店那么不景气?有不少事情,丁丁这世是想不明白的,前世也想不明白,下世大概也想不明白。

“清仓图书、八折处理”。阿强在写一块牌子。

丁丁看着刚刚清理出来的书店里的最后一批书刊,煞是肉痛。

“憨头,八折处理合算的,不处理它们,在屋里又不会养儿子孙子。”阿强说。

丁丁拣起一本看看。是丹纳的《艺术哲学》。书店开张辰光,这本书热门得不得了,象是还排过队。因为销路好,后来又去进了不少,倒又没有人来买了,滞销。堆在房间里积灰。唉,小生意,真是不好做的。天晓得,莫名其妙的顾客,一天一个主意,一天一个花头,今朝欢喜长篇,明朝欢喜短篇,赤脚追也追不上的。阿强倒是信心十足。丁丁听他讲过美国一个玩具商抢先生产te的事体,晓得阿强有点道理的。

有人来看阿强写的牌子,好像有点兴趣。这里的人就是有这样一个习惯,买东西总归拣便宜的买。处理品、削价品、次品、二等品、三等品、等外品、打折扣的都要,折扣打得越厉害,买得越起劲,抢购、排队、凑热闹。

又来了一个人,看阿强写的牌子。

“八折。”看的人自言自语。

“八折!同志,八折呀!我卖一本书一分钱也赚不着的,你们看看,全是新书噢,买吧买吧,合算的!”阿强把牌子挂出来。

围的人多起来,听见人家嘴里在讲:“八折”,“八折”。

外围的人看见牌子,只听见声音,急急忙忙地问:“八折,卖啥东西,八折?”

里围的人不响。有的往外轧出去,外围的人就轧进来。

“书……哟哟,书……当什么好东西……”,外围的人好像上了当似地,眼皮挑一挑,有点看不上眼。

“书!哎哎,书!蛮好蛮新的书,八折处理,合算,买几本?”阿强拍了拍小青年的肩:“怎么样?”

“啥事体,书?我不要,又不好吃又不好穿,屋里摆也摆不下,碍手碍脚……”

阿强放弃了这个人,又有人轧了进来,一本一本书翻过来,一刻钟,买了一本。原价八角,现价六角四。

哄了一歇,人散了。阿强把牌子摘下来:“这样不行,其它生意做不脱了,还是和上次一样,一起处理给人家单位里。”

“啥人单位要?”

“你急啥,我有办法,人家药店里买一箱伤风药,送一条毛巾毯,厂医全去抢。我们也好参考参考……来,这点倒头书,弄起来摆开,真的碍手碍脚的……咦,又发啥个痴了,喂,帮个忙。”

丁丁只好重新把书捆好,堆在角落里。有一张旧报纸夹在书堆里,丁丁拿出来看看,是两年前,他们书店开张辰光,报纸上登的照片,因为他们是全市第一家个体书店。开张之日,不少领导也来祝贺的,还拍照登报。丁丁把报纸传给阿强,阿强看看,没有说话,照片上,阿强同丁丁站在柜台边上,背景是书架上实实足足的书。

丁丁突然觉得阿强对书店也是有留恋的呀。

“阿强,我弄不明白,讲讲嘛现有要读书的人越来越多,

不管做啥,全要懂点知识才有前途,为啥生意倒做不好呢?”

“这有啥弄不懂,你想想,人家有了二十五块钱,是买书呢,还是买羊毛衫?人家有了四百块钱,是买书,还是买录音机呢?人家有了一千块钱,是买书呢?还是买彩电?不讲别人,就讲你自己,你阿要买录音机、电冰箱、彩电?”

当然要的,丁丁象是一下子清爽了。阿强是有道理的,文化需要,同物质追求,是不好比的,特别在这种小地方,一杆天平秤没有办法称的。丁丁有点伤心:

“现在的人,怎么会变得……”

“好怪啥人?不好怪大家的,只怪前几年穷得够了,吃的用的,全象叫化子,这两年有点钞票了,还不要撑点家当。吃吃营养啊,也应该追求物质享受了……”

丁丁点点头。

“不过这种物质追求,外国人是要笑煞的。你想想看,一家人家看一只彩电,得结结巴巴省上一年两年,外国人不要笑煞?差得远了。所以啊,丁丁你用不着发痴,等到大家撑得差不多了,称心了,你再开书店正好!”

丁丁点点头,他算是真服帖阿强了。

过来一个穿着蛮时髦、长得也蛮漂亮的姑娘,在柜台前看了半天不走。

阿强去打招呼:“买点什么?金属发夹?喏,刚刚到货,外头还买不到,喏,这种型号的?”

姑娘摇摇头:“你们这里不卖书了?”

阿强笑笑。

丁丁插上来:“你要买什么书?”

姑娘又摇摇头:“反正你们也不卖了。”

“我……我们可以帮你想办法的。”丁丁有点难过地说。

姑娘第三次摇头,轻轻地说一声算了,就走开了。

丁丁惋惜地看看姑娘窈窕的背影。

小书店终于彻彻底底地改掉了。现在的经营范围,只有阿强弄得清。

可是门面上的店号还是书店的店号,丁丁一想到这个,心里就不顺当。想改,阿强觉得没有必要,开店做生意,店号其实无啥大花头。

开书店的辰光,只觉得买书的人少;不卖书了,又觉得来买书跑空趟的人也不少,好像比开书店辰光还要多。阿强话他神经兮兮,十三点,不可能的,讲他心理作用。丁丁也承认自己心理作用。不过,丁丁想,毕竟还是有不少人要买书的。

慢慢地,时间一长,丁丁也习惯了。这一日,母校的郑老师来了,丁丁难免又有点难为情。挂羊头卖狗肉,书店门里卖皮靴。郑老师不是特意来看两个学生的,正好路过,过来看看,买了一件小东西,成全了丁丁一笔小生意。

讲了一歇闲话,郑老师抬头看看店号,说店号要改,讲了一番店号对一爿店的重要性,旁征博引,讲得丁丁和阿强心服口服。末了,郑老师还是熬不牢讲到书店改行的事体,郑老师认为这是一种信号。中国人现在有点钞票了,却不晓得钞票是哪里来的。有点条件享受享受生活了,却不晓得条件是怎么来的。一句话,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丁丁看看阿强,阿强看看丁丁,听不大懂。大概是讲店改得好吧?要不然怎么讲了半天改店号的事体呢?

阿强相信郑老师的话。第二天就请来一个漆匠,把书店店名漆掉,重写新的店名。

丁丁在下面看,漆匠年纪轻,手脚快,一歇歇工夫,几个字不见了,丁丁有点难过。他不晓得书店能不能再恢复了,看起来是蛮难。不过也不一定,世界上的事体就是千奇百怪的,何况现在外面发展变化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