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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土地上 拐弯就是大街

拐弯就是大街。象是眼睛一眨,一夜之间就热闹起来的大街。

正在竖起的二十层的大楼,破了两千五百年的历史。弄得大家心里痒煞。走过去,仰起头来看看,心里也是适意的,比养儿子抱孙子还要起劲。马路上有招招手就肯停下来的小轿车。虽说不多,到底也煞念的。老早只不过在电影上看见。

可惜这里不拐弯。这里不是大街。是小巷,小弄堂。繁华的背面,更显出它的孤冷,寂寞。没有楼。二层的也没有,一律的平房。土瓦青砖和用几块红砖压住油毛毡的“违章建筑”。石灰墙剥落,斑斑点点。背阴处有藤和牵牛花。偶而一处墙壁缝里伸出一株长歪了的什么树,倒是碧绿生青,神气活现。这许多年来,小弄堂里的平房一直这种样子,这些人,日脚过得多么太平,多么安逸。

不过闲话讲回来,小弄堂里也有不太平不安逸的时候。十几年前,中国人不晓得吃错了哪帖药,搭错了哪根神经,自己人打自己人。拳头不煞念,动机关枪。小弄堂里的人夜里在弄堂里乘风凉,躺在竹榻上,数星星,数出飞来飞去的红星星,一直射进墙头里。总算还好,房子还算太平,仗总算没有打到动手榴弹、炸弹、原子弹的地步。后来大家过了几年太平日脚。可是,近几年日脚又不太平了。最先弄起花样经来的是5号的陈家。陈家不是本地人,苏北人。在弄堂里,顶顶被人家看不起。陈家也是上几辈就迁过来的,照算这么多年,本地话也应该学会了。可惜这家人家讲出来的洋泾浜难听煞了。不过陈家的人做起事体来杀辣,不管男人女人,胆子大,气派大,一点点也不娘娘腔。一年前头,陈家大儿子阿大,借了钞票,买一辆轻骑,嘉陵还不入眼,买“幸福”。阿大骑着“幸福”从这个乡奔到那个乡,从那个村奔到这个村,去买平价,甚至低价的水产,鱼虾螃蟹,乌龟甲鱼,贩到城里,市场上一转,哗啦啦的钞票进来。一年工夫,就讲要造房子了。过一个月,材料全弄齐了,过一个礼拜,泥水匠来了。几只炮仗一响,小弄堂里的人象是睏梦头里醒了。比大街上造二十层还要稀奇。大人围观,小人起哄,看见陈家的人,大家恭喜,调转屁股,什么闲话都有。

5号的新房子造好了。三楼三底,在小弄堂里显眼得不得了。鹤立鸡群,还挡掉隔壁几家人家的太阳。

造好房子讨娘子,讨好娘子养儿子。天经地义,没有闲话讲的。阿大今年也有二十五、六岁了,弄堂里的人伸长了头颈等着陈家的新娘子。不少日脚过去,也没有看见什么女人的影子,倒弄得弄堂里几家有女儿的人家心里荡悠荡悠,看在房子面上,嫁十个女儿给陈家也合算的,不过听听那种江北话实在难听不过,“拉块这块(那里这里)”不上台面的。再说自己寻上门去帮女儿做介绍,老面孔总归还有点拉不破。弄堂里的人心里荡悠荡悠,阿大屋里也荡悠荡悠,阿大姆妈顶顶起劲,拿了阿大的一张中学毕业照片,跑到东跑到西,就是不跑自己弄堂。阿大阿爸倒是看中弄堂里的一个小姑娘。看见人家小娘姑走过就喊牢,搭讪几句。现在的小人聪明,伶得清,小姑娘心里数目,面孔红通通,笑笑。

“看看,这个小姑娘多好,阿大,你阿生眼睛的,这样好的小姑娘……”

阿大不响,屋里人急煞,他倒是稳稳当当,笃笃定定拿出点架子来。老早谈过两个。一个江北人嫌他也是江北人,一个本地人嫌他没有房子。

“有什么好。”阿大姆妈不稀奇弄堂里的人,她相信女儿要嫁得近,媳妇要讨得远的老话。“阿大,你看看,我手里这几个,喏,这个能干得不得了,自己会做衣裳,还有这个……”

“喔哟哟,难看死了,什么鬼样子。”老老头咂咂嘴,“人家珍珍,双眼皮……”

“死老头子,人家小姑娘双眼皮单眼皮,你倒看得清爽,老不入调,双眼皮又不好当饭吃的,你懂个屁,老话里讲,丑媳妇实惠,会做!”

“你要丑的,阿大不要丑的,你问问阿大看看。”

阿大不响。阿大当然要漂亮的。

“猫猫,你不是同珍珍蛮要好的么,你讲讲……”老头子拉小女儿做同盟军。

猫猫一点不象陈家的小人。姆妈一张嘴会讲,阿爸一双手会做,猫猫又不会讲又不会做,怕难为情得不得了,一点也不出道,在屋里一天也没有几句话。听见阿爸点她的名,猫猫只好开口:“珍珍,珍珍好是蛮好的,不过到热天身上臭的……她们讲她有猎狗臭的。”

“啊哎哎,就是狐骚臭呀!”姆妈手指头戳到老头子额骨头上,“死东西,想讨个狐狸精……”

越讲越恶心,阿大不耐烦了。闷声闷气地讲:“少说两声吧,你们当是这六间新房子造好真的给你们享福了,一人一间?想得好点。要过好日脚,六间房子是不够的,还要苦苦……我老早想好了,屋里用三间,还有三间空出来,开栈房!”

大家呆了一歇,不晓得讲什么好。阿大再讲:“我已经去订了十五只双层床,一只房间可以摆五张床,睏十个人,一块五一夜……”

“想得蛮好!”老头子终于第一个反应过来了,对儿子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非常不满,他的一家之主的地位在动摇了。“有这么便当,开栈房你当是这么省力,客人用的热水?客人要洗浴呢?房间里龌龊人啥收拾?还有……”

“你不要烦,我全想好了。姆妈年纪也差不多了,退休,大块头呢,随便你……”

“我啥事体?”二儿子大块头翻了哥哥一个白眼,他在一家国营厂刚刚选上做团支部书记。“我不高兴,我要上班的!”

“你不高兴就算数。不过猫猫不要上班了,同妈妈一道开栈房。”

猫猫要哭了:“我,我也要上班的。”

“上个屁班,做一天寻几个铜钿?还要上班?不要去了。今朝夜里,我帮你写份报告,明朝就交上去,退回来!”

“你强横!”大块头对阿大说,“猫猫不肯,你强逼,算啥?”

“你走开,不管你屁事。你看猫猫听你还是听我!”

老头子已经退到后面去了,大儿子的指使气派远远超过了他当老子的。老头子心甘情愿,反正全是为屋里发落,啥人做主一样的,老头子帮大儿子的忙了:“猫猫,听你大阿哥的!”

阿大姆妈也算弄明白了,晓得自己是只有一条路走的,难免也有点舍不得,做了几十年生活的老姐妹,要分开,总有点难过的。

大块头不服气:“这里开栈房,不灵的,拐弯就是大街,大街上栈房多的是,啥人高兴寻到这种小弄堂里来。生意不见得会好的!”

“你不临市面,大街上的栈房夜夜客满,住浴室也轧不进,我们贴出告示,摆出牌子,廉价优质,还怕没有人来住?我敢同你打赌!”

大块头不高兴同阿哥打赌,他越来越看不惯阿哥。

先是来几个泥水匠,砌好一个白瓷浴池,弄堂里的人已经猜出点意思来了,接下来两卡车装来的双层床,大家就全清爽了,这家人家,不得了,心思野豁豁,已经发得造了楼房,再发,要买小轿车了。开栈房,老法里讲起来,不是老板、资本家么,到底是江北人,做事体呒轻头的,不怕的。今朝不晓得明朝的事体。

弄堂里等看好看的人倒是等到几个大肚皮领导,说是来恭喜陈家开栈房的,还说是帮助什么什么,减轻什么什么,说得陈家的人也难为情了。弄堂里的人想想实在是气不平。

小弄堂本来蛮太平,蛮安逸,除掉上下班时间,不大看见有人出出进进,外地人是更加少了。陈家开了栈房,热闹起来了,一天到晚,走来走去,全是外地人,花里花俏的衣裳,花里花俏的包包,花里花俏的样子,花里花俏的话语,弄得弄堂里的老太太眼睛发花,心里发荡。有轮盘的皮包,拖在石子路上,卡啦啦,卡啦啦,吵得上夜班的人睏不着觉。烦归烦,新鲜也蛮新鲜,弄堂里的小青年小姑娘,吃了夜饭有去处了。到陈家栈房里去,听北京人讲***咽在水晶棺材里啥样子,看山东人花生米搭老酒,跟广东人学唱《霍元甲》,嘻嘻哈哈,疯是疯得不得了,深更半夜不想回去睏觉。

顶顶显出疯劲来的,要算是猫猫了。原本猫猫是最最老实,最最怕难为情的。大阿哥叫她不上班开栈房,她怕人家笑,还哭过一场。现在,疯出疯进,穿得也惹眼了,小裤脚管变到大裤脚管,大裤脚管变到包屁股,包屁股变到赤肩胛,惹得弄堂里几个老太太眨眼睛,哼鼻头,歪嘴巴,吐唾沫。看见自己孙子盯牢猫猫屁股头转,气煞,喊又喊不听,弄得不好还要被骂一声“老太婆”。

隔壁人家一件衣裳晒在弄堂里寻不到了。下班回来在门口拣菜洗衣裳吃晚饭,闲话就没有停过,只要不是憨大,闲话里的音头人人听得出。太太平平的世界,安安逸逸的日脚,全搅乱掉了,几十年一根针也没有少过,现在靠了人家开栈房的“福”。不少人家劲头十足,只等看好戏,陈家一家门,做啥事体都不肯吃亏,吵起相骂也不肯吃亏的。

第一个是阿大姆妈,开出门来:“眼皮薄的人,破财活该。”

那边马上接上话头。等了半天了,急鼓鼓:“良心黑的人,没有好结果的。”

第二个是老头子,阿大阿爸来劝老太婆,不过闲话是讲给人家听的:“回去。只要你没有偷,怕人家敢凭空咬你?”

“闲话讲讲清爽,一件衣裳事体小,下趟再偷掉大东西,啥人负责?”

“滑稽,偷脱东西么总归贼骨头负责,啥人负责?”

“没有这么便当,不开这种触霉头的栈房……”

“嘴巴里清爽点,要用马桶刷子刷一刷嘴巴了,啥人触霉头栈房,啥人……”

“回去!”阿大出来了,一手推一个,老头子老太婆毫无反抗的余地。“同这号人相骂,不好省点力气多赚几个钞票?”

好戏没有看成,气没有出透,总归要想办法出掉的,不然要胀破肚皮的。

吃了中饭,弄堂里人顶少,便清爽。大孃孃同周好婆两个老太太坐在墙跟头晒太阳,大孃孃帮人家带一个小毛头,两岁半,放在坐车里,一个人在白相一只皮猢狲。一歇放在嘴里咬咬,一歇歇往地上掼掼,吱吱哇哇。两个老太婆不理睬他,自管讲闲话。

弄堂口那边进来两个人。全拎的大皮包,一身的灰尘。大孃孃用脚踢踢周好婆,周好婆嘴巴瘪瘪。

两个人走到老太太跟前立定了,开出口来倒文绉绉的:“老人家,请问,这里的旅馆在……”

两个老太婆白白眼睛,不响。

“哎,请问,”声音提高了,“这里有一家私人开的旅馆……”

“哼!”周好婆还是白白眼睛。

大孃孃眉毛一弹,笑笑:“喏,拐弯就是大街,大街上好旅馆、好栈房多的是,寻到这种角落里来,有啥好东西。”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尴尬:“我们也是听人家介绍,讲这家人家开的栈房干净,条件好……”

“好个屁!”周好婆吐了一口唾沫,吓得两个人退了几步。

大孃孃又笑笑:“说得好听,住进去你就触霉头了,床上有跳蚤的。”

“什么跳蚤?”

“跳蚤么就是跳……,嗅噢,你们大概叫,叫什么?要咬人的,咬人咬得痒痒的,一个一个红块块的,叫……”

“臭虫?”

“对对,臭虫,臭虫,不好住的,龌龊得不得了,拐弯就是大街,大街上的旅馆清爽……喔哟哟,陈家姆妈!”

阿大姆妈眼睛灵,在自己屋门口,看见有两个人问讯,问了半天不见进来,晓得两个老太婆又在恶死人,蹬蹬蹬跑过来,大孃孃的话全听见了,气得面孔血血红。不过第一要紧的不是相骂,是拉牢这一笔生意,不晓得两个客人倒真的怕臭虫的,拎起大皮包,走了,一歇歇,拐上大街了。

阿大姆妈眼睁睁看见一笔钞票叫两个老太婆挑拨掉了,急得张开口就骂人:

“你两个老东西,畜性不如!”

一场好戏终于演出了,不过没有观众,只有一个两岁的小毛头,听见阿大姆妈大喉咙一响,就在坐车里哭起来。大孃孃根本没有心思管小毛头。小毛头哭了一歇,看见大人吵相骂,指手划脚,觉得蛮好白相,倒不哭了。

阿大姆妈虽说一个对付两个,但毕竟年纪比两个老太婆轻不少,不占便宜也不吃亏。骂了一歇,大家骂不动了,歇一口气。

大孃孃嘴巴还凶:“开啥个栈房,这种拉客,象婊子行了,索性开个婊子行好了,赚大来头!”

江北人是最重名声的。阿大姆妈走过去对准大孃孃“哗拉”一个嘴巴,大孃孃反应特快,还没有觉得痛,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闹到居委会,打人总归不对,也不问问原因,总归是有钱的人不好,你这么有钱,还同人家吵架呀,人家老人年纪一大把,还帮别人领小人,赚几个钞票,也作孽兮兮,你有那么多的钞票,还同人家吵,还打人!要么向受害人赔礼道歉,要么罚款。阿大姆妈吃瘪了,公家她是有点怕的

只好带信叫阿大来。阿大跑过来一看,一声不响,掏出五块头一张,往台子上一拍,拉起姆妈就走,居委会调解委员叫等一等,要找还四元五角钱给他。阿大挥挥手说:“送给大娘娘买药吃吧!”

大娘娘算倒霉。还被小毛头的大人怨了几声。小毛头撒了一屁股的屎,等到大娘娘吵完相骂,腾出工夫来看的时候,黄蜡蜡的屎已经弄了一身,不晓得怎么,面孔上也有点。

邻居里伤了和气总是蛮尴尬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一开门就要打照面的,下趟碰到点什么难处要求人家,倒开不出口了,一个人,一家门,难免总有为难的时候。陈家两个老人想同大娘娘讲和。阿大犟头,不肯。有钱能使鬼推磨,真真,我只要有钞票,用不着求她,什么事体办不成,真真。钞票是好壮胆的,不过却不大好焐心,同大娘娘吵过,阿大姆妈心里一直不适意,不暖热,冷丝丝的。老老头晓得老太婆的心思,到底几十年的夫妻了,老老头出于好意,等阿大出去,老夫妻两个到小店里买十只鸡蛋糕,一袋半斤装的麦乳精,再加两张笑面孔,送到大娘娘屋里。大娘娘也不想作对了,同这家人家作对是没有便宜揩的,三块钱的礼收下来,还落个高姿态,好名声。

大娘娘一个老太婆,六十岁了,在小弄堂里讲声闲话倒还蛮有威信,年纪轻的人不算,听她的人倒也蛮多,大娘娘的面孔一变,弄堂里不少人的面孔全变了,一天一天过去,陈家有辰光人手不够,弄堂里有人会跑过来相帮;一时缺点什么,有人会送过来,热乎得有点吓人。大块头讲,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粘如漆,这种样子,总归要有点事体出来的。屋里人想想是有点心慌。

事体真的出来了,而且蛮快。周好婆的儿子周阿宝,连着几天,上门来讲白相,周阿宝也不是小年轻了,自己的儿子读高中了,真的吃得太空了,没有事体做来讲白相?到第四天夜里,周阿宝支支吾吾,说阿大栈房里缺人手,阿大姆妈同猫猫全都点头,最好有个有点力气的男人来帮帮,重生活没有人做。阿大不响,不晓得周阿宝有啥花样经,也不去引他的话头。周阿宝迸了大一歇,终于问出来,问栈房要不要添人手,要的话,他的儿子可以来,高中不要他读了,笨得肚肠笔笔直,不转弯的,读书读不出来了。

周阿宝刚刚走,陈家屋里吱吱哇哇,各人有各人的意见。阿大喉咙最大,不想人家来拆分他的红,要一个人独吞,猫猫讲他黑心,老太婆怕得罪街坊,差不多要求儿子了。倒是老老头同意阿大的意见,不要收,不过他不是想独吞好处,他觉得收一个人,开栈房的性质就变了,以后不晓得怎么回事体,还是小心点好,只有大块头不参加,自管自看书。等到末了,还是阿大最凶,有啥办法,这幢新房子,这家栈房主要是靠他撑起来的。

收买了大娘娘而缓和了一点的邻居关系,又僵了,周阿宝一家门看见陈家的人恨不得生吞下去,阿大姆妈不晓得多少次热面孔去换人家的冷屁股。想想也有点怨自己的大儿子,钞票人人欢喜的,也不好弄得只认得钞票,日脚也不好过的。阿大一点点的年纪,已经弄得这样,以后不晓得会变成啥样子。老太婆急了,就在老头子面前啰嗦,老头子听烦了,就对儿子发火,儿子不买帐,你不依我不饶,陈家屋里的相骂声也慢慢地多起来、响起来了。

阿大姆妈老是叹气,蛮太平,蛮安逸的日脚,怎么弄得相骂当饭吃了。

大块头也不太平了,本来蛮老实一个小囡,厂里看他本份叫他做团支部书记,积极得不得了。开了栈房,夜里一直同客人讲白相。不晓得撞了什么鬼,听了啥人瞎串,野心大起来,团支部书记不高兴当了,太小了,没有权,自荐当厂长,还发表什么演说,讲现任厂长怎么无能,小可能领导好改革,后来弄得团支部书记撤掉,厂长肯定当不成,人家厂长多少厉害,弄不过你一个毛头小伙子?大块头倒弄得自己一身臭哄哄,在厂里朋友也没有了,讲闲话的人也没有了,有的怕他,有的怕厂长。

大块头不开心,屋里人也不会开心。都怨大块头自己不好,阿大摆出点大阿哥的派头,教训兄弟,两句闲话一讲,弟兄两个喉咙又大了。

“你有力气不好自己做自己发吗?”

“你当是你自己闷声大发财就万事大吉了,鼠目寸光,告诉你,你看看历史,一个人两个人发财,有钞票,这种日脚不会长的,要共同富裕……”

“哼哼,你还没有入党,入了党,大概要拿屋里东西全分给人家了,没有什么便当,想共产?这是我自己苦得来的,多劳多得么……”

“你不懂的,你这种小市民气,小农经济思想,不会有大花头的,有本事的,去领导一爿大厂、一个大公司,搞得好,才叫真本事!”

“咦,你有本事,你去领导呀?你怎么不去!去领导你们自己厂,弄出点名堂来让我看看!”

“你等好,我会弄的……”

门口头有几个小赤佬头一伸一缩,阿大姆妈关好门,叫两个儿子轻点,人家听见要笑煞的。

大块头不响了,阿大也不响了。弟兄两个你瞪我,我瞪你,凶得不得了。

姆妈看着两个儿子,手心手背全是肉,本来蛮太平,开栈房开栈房,大块头只会听这种乱七八糟的客人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体,听得痴掉了。

大块头真的有点痴了,隔几日回来讲要辞职了,不做了。大概厂长又刁难他了,自作自受。

辞职不是桩小事体。阿大倒也有点吃不准,当初他没有动员兄弟出来,就是留有余地的,一家三个人全出来搞个体户,不晓得保险不保险。阿大最好让大块头在单位里好好做,入党,弄个官做做,自己的个体就有保障了,不晓得兄弟不争气。不过现在看看外面的形势,好像无啥可怕的,大块头要退就让他退,正好弟兄两个一搭一档,生意好做得大点,趁现在好捞多捞点。

“蛮好,退出来清爽,自己做适意!”阿大先发表意见。

“你懂个屁,你热昏头了,告诉你,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国民党的天下!”老头子这几天看到大儿子就有气。不要看他,转过头去对小儿子讲:“你,拎拎清爽,我是不许你退的,蛮好的工作,国营单位,人家要进也进不去,你还想出来,你也热昏了?告诉你,下趟不许去同客人多啰嗦!”

“我就是要退!”大块头讲。

“不许,我绝对不许的。”老老头讲。

猫猫躲出去了,逃到客房里去同客人白相。

阿大姆妈眼睛眨巴眨巴,作孽兮兮,三个大男人,这种样子,怪吓人的。

“退出来好。”阿大讲。

“不许的。”老老头讲。

“我是一定要退的。”大块头讲。

“你敢!吃耳光?”老老头手臂抬起来吓人。

大块头根本不怕,一本书往台子上一掼,出去了,门被碰得震震响,石灰都震下来了。

大块头也是个犟头。阿大明犟,大块头暗犟。那天夜里跑出多,几天没有回来,老老头不许老太婆去问,弄得老太婆哭哭啼啼。

几天过去,大块头倒转来了,兴冲冲穿一身笔挺的新西装,跑到自己房里理东西。

姆妈第一个冲进去,阿大、老老头全跟进去。大块头笑眯眯告诉屋里人,厂里辞职了,已经应聘到郊区一个乡办厂去当厂长,签好合同订好协议,身上这套西装,就是乡办厂的厂服。大块头信心十足,两年的计划他打算一年就完成。

一家门全呆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有点象是讲故事。

大块头兴奋得不得了,他可以用自己的行动去实行自己的理想,当厂长,当企业家……

猫猫头探进来:“姆妈,我出去白相一歇。”

“同啥人去?”

猫猫面孔一红:“一个人。”

没有办法婉转了,事体已经这种样子,老头子也只好认命。阿大觉得兄弟不理解,也不同他多烦了。猫猫连影子也看不见了,只有姆妈伤心落眼泪,蛮好的儿子,守在身边,天天看见,现在作骨头作出去,当厂长不容易的,不晓得多少辰光回来一次。还是做娘的肉痛,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啰啰嗦嗦,吃的问到穿的,穿的问到住的,住的问到工作,工作问到……大块头心情好,也不怕姆妈烦,娘儿俩一直讲了大半夜。

大块头走了,屋里少一个人,象是冷清了不少,虽说大块头本来在屋里也不大讲话的。到底多一个人多一份人气的。

老头子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大儿子不要看,小儿子看不见,心思就转到了猫猫身上,一定下心来,就发现猫猫不对头,要么疯疯痴痴,发神经;要么生活不想做,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想心思。问她,讲没有什么,面孔红通通。老头子疑神疑鬼,讲给老太婆听。老太婆叫他不要发神经,她看看猫猫是蛮正常的,是老头子自己不正常。

想不到有一天吃晚饭辰光,猫猫难为情兮兮,说出来同人家好了,要结婚了。

老夫妻两个瞪了半天眼睛。还是阿大冷静,问是啥人。猫猫讲就是前几日来住客店的一个人,留一撇小胡子的。

“不许!”老头子拍台子,“那个东西,我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你要上他当的,不许的!”

“我要的。”猫猫也犟起来了,真是一个比一个变得厉害。

“不许的?我是绝对不许的!”老头子讲。

“你好好地讲么。”老太婆讲,他又想起小儿子的事。

“我是一定要的!”猫猫讲。

“我是一定不许的!”老头子讲。想想不够,又补充一句。

“你要是敢,我拷你!”

“你拷我,我也是要的!”猫猫讲。

“拷死你!”老头子讲。

“拷死我我也是要的!”猫猫讲。

“你……”老头子气得一时讲不出话来。停了一歇,“我,我去拷死那个小畜牲!”

“你……”猫猫倒有点怕了,“你……不敢的,拷死你要枪毙的!”

“枪毙也不许你跟他!”老头子又讲。

猫猫哭了,眼泪水一滴一滴滴到饭碗里,老太婆也蛮伤心,老头子更加火冒,又骂人:“你个小婊子,骚婊子,一点点年纪,同人家客人轧朋友,我陈家屋里出这样的丫头,祖宗面孔全塌光。”

猫猫抹抹眼睛,立起来:“那么我走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抢到门口,奔出去。

老头子急了,对阿大吼叫一声:“死人,快点去追!”

阿大不动,照吃他的饭。

老头子七窍生烟,轰一声把台子推开,拔腿就去追女儿。老太婆一路哭也一路跟着追,惹得弄堂里家家出来看好戏。

猫猫跑得快,只看见人一晃,就拐弯上了大街。等老头子追到拐弯处,已经看不见人影子了,街上人多,又是夜里,两个人寻了大半夜,也没有寻到。

回到屋里,阿大倒一个人适适意意在看电视。

老太婆“哇”地一声哭出来,女儿比小儿子还要作孽,一样没有拿,空空身体就走了。老太婆越哭越伤心,伤心到极点变成火气,不哭了,骂老头子,蛮太平的日脚不过,要开么栈房,弄出这种事体来,开爿店也比开栈房好,天地祖宗,什么都骂到了,老头子气不过,回嘴,说她自己养了个好儿子

黑心黑肺黑肚肠,报应报到兄弟姐妹身上,自己还定定心心,这种儿子不象人。

阿大开始还耐着性子,后来听老头子越讲越不上路,想想自己吃辛带苦,也是为了屋里好,为啥要受这口气,一搭腔,相骂就升级了,吵到后来,光嘴巴讲已不解气了,老头子先掼了一只杯子,阿大掼了一只热水瓶。

在门口听壁脚的周阿宝、大娘娘,还有不少人一起哄了进来,拉儿子劝老头子,劝不动,急得周阿宝给他们一人一记耳光。总算是劝住了。

过了一个阶段,猫猫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那个小胡子没有来。猫猫一句话也不讲。问她,只是哭。哭了几天就不哭了。阿大还是骑“幸福”去贩水产,在市面上,水产更加贵了,阿大的生意越做越称心。

姆妈身体不及老早好了。猫猫好像也不及老早灵活,栈房里不少生活来不及做,想请个人来帮帮手。阿大去同周阿宝讲,周阿宝笑笑,他的儿子已经有生活做了,自己摆了一个卖牛仔裤的摊子,生意也蛮兴旺。

亏得老头子主动提出来要退休了,提前两年,猫猫同姆妈总算轻松了一点。

大块头一直没有回来过。信也没有,屋里也没有人有空去看他。过了不少辰光,倒是弄堂里有家订报纸的人家看见报纸上有大块头的照片,还有一篇蛮大的文章介绍大块头,表扬大块头,讲大块头救活一个厂,厂长当得怎么好,讲大块头厂里的工人全叫大块头“财神菩萨”。人家把报纸拿到陈家让他们看,一家门开心得不得了,只有阿大,盯牢兄弟的照片看了一歇,也不笑也不响,一个人倚在门柜上,闷闷地抽一根烟,不晓得他又在想什么心思,眼睛直盯牢弄堂口,呆呆地。弄堂口有什么好看,拐弯就是大街,不拐弯一样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