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夫妻俩唯一的孩子,金亦鸣主张任其自然发展,不必逼人太甚。他坚信他们的女儿将来不至于比别人差到哪儿去。
做母亲的赵卉紫就不太一样了。因为女人们总有些心高气盛,又因为这么多年她始终当着家庭的底色,心底里还潜藏着不服输的意味,总希望女儿能够出类拔萃,所以对于女儿目前的状况实际上是深感失望的。
金铃升入六年级以后,摆在他们面前最实际也是最迫切的问题便是报考哪所中学。学区里最好的是外国语学校,这也是全市乃至全国中学的金字塔塔尖。以下依次是育才中学、第四十九中学、新华街中学。据单位里的同事说,孩子进了新华街中学,家长就等着抱孙子吧,因为那所学校学风太坏。
赵卉紫在心里盘算,按女儿的学习情况,考取外国语学校不大可能,那就尽量争取进育才中学,至少也要确保四十九中。如果连四十九中都进不了,那她只能承认自己不会做家长,不适宜教育孩子,这个女儿她也不想要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谁稀罕谁带走。
国庆节的时候,赵卉紫大学的同学在一块儿聚会。几年不见,大家的变化都很显著,发福的、秃顶的、花白了头发的、疾病缠身的……忽然之间才觉得彼此都是标标准准的中年人了。最有趣的是,所有话题不约而同集中在自己的儿女们身上,这家儿子考上了哪所中学,那家女儿学习如何,又有哪些人家的孩子今年应考。赵卉紫想,从前他们聚会是不谈孩子的,从前他们有多少关于社会关于局势关于前途事业的话题可说呀!
赵卉紫同宿舍的馨兰,毕业后嫁了化学系的李尔东。后来李尔东出国留学,馨兰独自在家寂寞,曾经到卉紫这里来诉过几回苦,也曾动过离婚的念头。卉紫劝她说,都有了孩子了,离婚对孩子不好,还是咬牙挨过去吧。没两年李尔东学成回国,在本市开发区兴办了一爿高科技企业,现在据说资产已经过亿。馨兰再出现在同学面前的时候,就俨然一个珠光宝气的阔太太,出入有豪华轿车,车后带着漂亮的小狗,整过容的鼻子很有点明星味道。
卉紫问她:“你儿子好像今年也考中学?”
馨兰莞尔一笑:“已经解决了。”
卉紫一头雾水,懵懵懂懂地问:“什么解决了?”
馨兰说:“上学的事呗。外国语学校,定了。”
卉紫心里叮当一响。她追问下去,才知道李尔东给外国语学校捐助了一整栋教学楼的电教设备,学校就答应收他的儿子入学。其实卉紫了解那个孩子,除了打游戏机神气,别的哪儿都不如金铃。
开完这个同学会,卉紫的心态再也不能平衡了。馨兰凭什么呢?馨兰的儿子又凭什么呢?人家的孩子能上最好的学校,赵卉紫的孩子又为什么不能上?
金亦鸣听她祥林嫂似的说个没完,心里好笑,劝她说:“生活中有些事情是应该比的,有些事情就没必要计较。比如这个外国语学校,为什么就非上不可?你看看我们国家各行各业的这些顶尖人才,科技领域的,文化领域的,经济、政治、外交等领域的,有几个是外国语学校出身?学校只是给孩子打基础的嘛,将来怎么发展,要等他们成年以后才能算数。”
卉紫反驳他:“你当我不懂?只不过如今的风气就是这样,你的孩子考不上好学校,就好像孩子有多笨,做家长的都没脸见人。孩子的成绩是衡量家长成功不成功的标志呢。”
金亦鸣说:“我不觉得这样。我们金铃的资质绝对好,将来会是个人才。从普遍意义说,成绩处于中等的,以后发展的余地更大,因为他们不拘泥于功课,有更多的时间吸收他们感兴趣的知识。不信你出去找几个大学生调查调查看,对世界历史、动物种类、古今神话传说这些方面的知识,有几个人比得过我们金铃?”
卉紫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圣人,所以你的眼光放在将来。我是个俗人,我只能顾到眼前。眼前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两个人智商都不低,为什么金铃就不能上最好的学校?”
“万一实在上不了呢?”金亦鸣很实际地问。
卉紫想了想,咬牙切齿道:“交钱!”
“交两万三万还凑合,要交十万八万呢?”
“砸锅卖铁!”
金亦鸣叹了一口长气,他觉得卉紫简直疯了。
六年级开学没几天,新华街小学召开毕业班家长会。
跟以往不一样,全年级四个班的家长是集中在新落成的学校活动中心开会的,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齐刷刷到了场。以前每次开家长会,校长也就是在广播喇叭里说上几句话,其余的事情由班主任谈。
家长到得很齐,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互相间交头接耳。卉紫东一句西一句听着,说的全都是孩子考中学的事。哪个学校师资强,哪个学校抓得紧,去年的分数线是多少,前年的分数线又是多少,亲戚家孩子没考上又是交了多少钱。
校长走到前面来,咳嗽一声开始讲话。校长是个50多岁的小老头儿,一双不停眨巴着的、看上去很精明的眼睛,两片嘴唇薄薄的,头发泛出一层浅浅的灰白,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绝对是一副操心过度的模样。
谈的自然都是升学形势的紧迫性和严峻性,以及全区今年有多少考生、能够报考的学校有哪些、各学校的招生人数。
校长属于领导干部一类的人物,自然不可能在众多家长面前明确指出各个中学的优劣及排行。他是很有策略的,他只是滔滔不绝报出了一连串数字: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新华街小学每年考入外国语学校的人数,邻近几所小学的入榜人数,外国语学校分配到各区的招生数,外国语学校每年的高考升学率。最后他又说了个极准确的数字:去年外国语学校保送入各大学的学生占该校考生总人数的92%。
校长的最后一个数字出口,全场哗然。卉紫看见家长们的脸都兴奋得红了,他们的情绪被鼓动到接近于沸腾。
外国语学校,外国语学校!口口声声都是外国语学校,简直像强加在全市小学生头上的紧箍咒,外国语学校简直比北大清华剑桥牛津哈佛还要神气百倍。卉紫在心里恨恨地想:没有这个该死的外国语学校该多好,家长和孩子都不会有这么重的压力。
校长讲话结束了以后又是各班分头开会,不外乎把刚才的话再强调一遍。邢老师也很能说,又是一番滔滔不绝。卉紫发现当老师的都那么热爱讲话和善于讲话。
邢老师最后通报了全班最有希望考入外国语学校的10个学生的姓名,以及最有可能落入新华街中学的10个学生的姓名。邢老师举着花名册一个一个念名字的时候,卉紫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当年她考大学都没有这么紧张。
还好,两边都没有金铃的名字。这就是说,金铃既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跟从前一样,中不溜儿。卉紫心里有点失望,又多少有些宽慰。
散会后,天已经黑透了。很多家长都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围着邢老师进一步问这问那。卉紫就静静地站在后面等着。她看见黑板上写着本周表现优秀的几个学生的姓名,当然这里面不可能有金铃。她绕到教室最后面,看见生物角上有一只养在玻璃缸里的巴西金龟。她知道这是金铃从家里带来送给班级的。金铃自己喜欢小动物,就以为全班同学都喜欢。她一向是个愿意跟别人分享好东西的孩子。
再看过去,教室后墙的“作文园地”中贴了几个孩子的作文,其中有金铃的一篇。这也没什么稀奇,金铃碰到中意的题目时是能够超常发挥的。
这篇作文的题目叫做“春”。因为暂时跟邢老师说不上话,卉紫就很有兴趣地看了一遍。
春
早晨,晨雾未散,校园里一片浓浓的乳白色,“请勿践踏草坪”的牌子在雾中时隐时现。
今天,我来得特别早。我被这个美妙绝伦的景象吸引住了,痴痴地望着草地……忽然,我眼睛一亮!那、那不是刚刚抽嫩芽的小草吗?远远望去,好像一张黄色的纸上用水彩笔点了一个个绿色的小点点,又好像金黄的沙漠中长着一丛丛绿色的芨芨草。
我走近仔细一瞧,哇!果真,一丛丛像天鹅绒似的小草悄悄地钻出地面,嫩生生的、绿油油的,仿佛一个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好可爱!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之情——啊!春天终于来到了!我弯下腰,轻轻摆弄着,不,是轻轻抚摸着一丛丛小草,尽量不碰着它叶子上晶莹的装饰品——露珠。
一阵春风吹过,我忽然感到阵阵寒意。小草也会冷吗?我想到这儿,随手抓起一把枯萎了的黄草,轻轻地盖在小青草身上,只留下那只带露珠的“小膀子”。
我也知道,我这样做太傻了,可这一把黄草中带着我对小青草的喜爱之情。
我抬起头,望着草地。啊,秋天的败叶啊!你知道吗?在你枯死的身躯下有一丛丛、一片片新的生命正在成长。
风,又来了,把一片片乳白色的云雾“撕”破,最后把它们吹散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气,感到无比惬意。啊,春呀,草呀,我爱你们!
卉紫刚刚看完,背后有一个声音说:“写得真是好。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能有这样细微的观察和情感,很不容易。”
卉紫回头一看,原来教室里的人不知不觉间都走光了,只剩下邢老师站在她身后。
卉紫不好意思多夸女儿,只笑一笑:“小情调罢了。”
邢老师说:“金铃这孩子,看着大大咧咧快快活活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思很细密的,想的问题也多。”
卉紫说:“最近在学校情况怎么样?”
邢老师想了想说:“还是不特别用功。你说她不懂事吧,她懂的东西比谁都多。你说她懂事吧,她又不想争先要强。上课也是这样,人坐在教室里,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没在听,她在想她自己的一套。好孩子就不是这样,好孩子都是两只眼睛盯住老师一动不动的,老师喂多少就能吃进多少。”
邢老师的话里明显有着对金铃的不满意,卉紫当然听出来了。卉紫不敢有任何解释。自己的孩子不争气,做家长的只有低头聆听的份儿。卉紫小心翼翼地问:“邢老师你看,金铃大概能考个什么学校呢?”
邢老师沉吟一下:“努把力,育才学校还是有希望的吧。”
卉紫的心一下子落到了海底。她挣扎着让自己漂浮起来:“如果……我和她爸爸想让她考外国语学校呢?”
邢老师睁大眼睛望着卉紫,仿佛有些吃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腾腾地说:“奇迹也不是不能发生,毕竟还有一年时间,不是吗?说真的,金铃的脑子很好用,她有后劲,要是能考上,也是我当老师的荣耀。你们真的决定了吗?”
卉紫咬咬牙:“……决定了。”
邢老师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那好,我为几个尖子学生开了个强化训练班,要是你们不怕金铃吃苦,就让她也参加进来吧。每星期弄两个晚上。”
卉紫万万没想到邢老师肯作这样的允诺,一时间高兴得语无伦次:“那么……那么……补课费……”
邢老师很严肃地打断她的话:“别提这个!我不缺钱,对钱也没兴趣,我只是希望多些孩子考上好学校。你说我责任心强也好,说我虚荣心强也好,我就是这么个念头。跟你说实话,金铃的基本功不好,拼基础拼不过别人,但是她知识面广,善于攻尖;外国语学校的卷子常常出得刁钻古怪,说不定倒能对了她的路子。我是抱这个希望的。”
卉紫想:不管你抱什么希望,强化了总是比不强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