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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好孩子同行 §3.比生命更重要的

单明明的奶奶去世一周年了。周末的两天,单明明跟着爸爸回了一趟苏北老家,把奶奶的骨灰送回去安葬,顺便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祭奠仪式,还请和尚念了经。单立国对儿子解释说,他本人并不相信这些老封建的玩意儿,可是老家的人在乎,奶奶生前也叮嘱过,所以还是入乡随俗吧。单明明马上表态说,行啊行啊,文老师总说我们读书像和尚念经,我还没见过念经是什么样子呢,也让我见见吧。

就这样,周末的两天单明明在老家度过,回到城里时已经是电视台播报晚间新闻的时间了。单明明累得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脚都没洗就爬上床睡觉了。两天当中他没有见上杜小亚一面。从他跟杜小亚成为朋友之后,他们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分手这么长的时间。

第二天单明明醒得也比较晚,单立国连拍带打把他弄起来之后,离上课只有十分钟时间。单明明脸没洗,牙没刷,抓了书包狂奔一通,踩着上课铃声踏进教室。教英语的赵老师站在讲台上,望着满头大汗的单明明猛皱眉头,想发火又找不出理由。

单明明低垂着眼皮、做贼心虚地往座位上走的时候,心里面忽然觉得少了一样什么,好像教室里空着一大块东西,陌生得让他心里晃晃荡荡、无着无落。单明明慌慌张张地坐下来之后,眼睛习惯性地往前排座位看,才发现杜小亚不在教室里,他今天没有来上学!

单明明吃惊地捅着周学好的胳膊:“看见杜小亚了吗?他怎么……”

周学好发现英语老师的目光猎鹰一样炯炯地盯住了他们两个,脸色立刻发了白,不敢回头,只在鼻子里嗯嗯地应付着单明明的询问,一边还用脚去踩单明明,提醒他注意老师的动向。

单明明不管,固执地要问个明白:“杜小亚呢?他为什么没有来上课?”

英语老师恰在此时一声断喝:“单明明!”

单明明条件反射一样地蹦起来,糊里糊涂地看着老师。

“上周五布置你们预习课文,相信今天每个人都是有备而来的。就请你将新课文朗读一遍。要大声。”

单明明低下头,慌忙地从书包里往外掏书。因为是站着,看不清抽屉里的东西,一不小心带出了铅笔盒,盒子砰的一声落地开花,迸出来的圆珠笔一直滚到了左凡兵的脚下,被他不动声色地轻轻一踢,踢到了前方更远处,几乎就在老师的脚尖前面。周学好很替他的好朋友生气,就很愤怒地瞪着左凡兵。左凡兵赶快转头,上半身坐得笔挺,目不斜视地看住黑板,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周学好无奈,矮着身子蹿到讲台边,把单明明的那支笔从老师脚底下抢救回来。

赵老师看把戏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咧开嘴,嘿嘿地笑着,看上去脾气和蔼,宽容大度。可是熟悉他的学生都知道,赵老师的笑比不笑更糟糕,笑是他发火的前兆,而且这一发肯定是大火,咆哮如雷、把学生拎到门外罚站、揪学生耳朵都是可能的。

单明明却好像忘记了赵老师的这一点独特之处,或者说他顾不上在意,因为他此时满身心想的都是杜小亚。他居然大着胆子向老师询问:“杜小亚为什么没有来?”

赵老师眯着眼睛,笑得更加甜蜜:“单明明,你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还记得关心你的同学?”

单明明说:“杜小亚不会无故缺席,他不来上课肯定是因为他病了,他生病跟我们生病不一样,我们生了病打针会好,可是他生病就会死,他真的会死的!”单明明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快要流出来了。

赵老师收起笑容,不无惊讶地看着单明明:“是真的吗?你能够确信?”

单明明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赵老师想了想:“那么,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杜小亚到底有什么病啊?他的确跟你们不太一样呢。”他叹口气,对单明明做个手势:“你先坐下上课吧。如果有机会去医院看他,替我问个好。”

接下来他就上课,重新喊了林琪站起来朗读课文。他投入得很快就忘记了一切。

不能忘记的只有单明明。整堂课上,他心神不定,惶惶不安,根本没听见老师讲的都是什么。

下课之后他从文老师那儿知道,杜小亚果真因为高烧不退住进了医院,他妈妈郑维娜已经打电话来替杜小亚请了假。文老师说完之后悠悠地叹了一句:“杜小亚啊!”单明明心里就一沉,仿佛站着的地面上忽然裂了一个缝,他呼地一下子就掉进去了。

放学之后,单明明迫不及待地奔到医院,去看杜小亚。他在楼上楼下窜了好几个来回,把能见到的医生护士“叔叔阿姨”喊了个遍,最后在“血液科”的一间病房里看见了杜小亚苍白失神的小脸。见面的一刹那,两个好朋友的眼睛竟不约而同地都红了,单明明扑过去抓住杜小亚的胳膊,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好了好了,这下子你飞不走了,我不让你一个人飞走啊。”

杜小亚说:“我也不想。我总是要见你一面的。”

单明明围着杜小亚的病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好像要把他生病时候的细微末节都一一地记在心里,又好像这么走上几圈,就能把他的好朋友永远地圈在世界上一样。

单明明这么一圈圈走的时候,杜小亚的目光自始至终紧追单明明不放,依依的,恋恋的,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分离的。

旁边的郑维娜有点不高兴地说:“你看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就弄得生离死别一样啊!我们杜小亚这不是退烧了嘛,他不是很快又能上学了嘛。”

杜小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单明明:“上学真好啊,我真的是喜欢上学啊。”

单明明安慰他:“你成绩好,落几天课没事。不像我,我这么笨,一星期不上学,考试肯定要吃零蛋。”

杜小亚苍白地笑着:“单明明,我们不说考试的事,说别的。我才两天没有看见你,怎么觉得时间这么长,比两年还要长!”

单明明开心地叫着:“我也是啊!我们两个人想的都一样啊!”

单明明趴在杜小亚的病床边,搜肠刮肚,把他周末回老家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说到乡下的和尚怎样念经,怎样闭着眼睛敲木鱼,他就手舞足蹈,连比画带模仿,把旁边绷紧面孔的郑维娜都逗得笑了。

后来杜小亚提到了他的鸽子。他不知道鸽子这两天怎么样了,玉米粒吃完了没有?水喝光了没有?它饿吗?渴吗?也跟杜小亚想念它一样地想念杜小亚吗?“我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杜小亚紧张地看着单明明的眼睛,“我总是在想,鸽子就是我,我就是鸽子,我死了鸽子就会死,鸽子死了我也会死。”

单明明急得几乎叫起来:“你瞎说!人最多能活一百岁呢,鸽子才能活几岁?你不要把你自己跟鸽子比!”

杜小亚说:“我知道。我就是忍不住要这么想。”

单明明脱口而出:“那好,我把你的鸽子拿回家养着。我肯定不让它死了。”

说完这句话,单明明一下子坐不住了,生怕那鸽子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不明不白地咽气,就匆匆忙忙地告辞回家,到聋老太的小院里讨那只鸽子。

聋老太狐疑地望着他:“小亚真这么说了吗?他要把鸽子交给你?”

单明明拍着胸口说:“把鸽子交给我才可靠,有我在,就有鸽子在。”

聋老太叮嘱他:“少喂点食啊,撑着了可不好。”

单明明回答:“一次十粒,我知道的。”

单明明抱着鸽子笼回家,先把鸽子小心地抓出来,用箩筐扣着,然后在院里的水笼头下把竹笼里里外外冲洗一番。邻家的母鸡隔了箩筐和鸽子对望,母鸡咯咯地惊讶着,鸽子咕咕地回应着,双方都因为语言不通不能交流而着急。单明明有点同情两只禽类的孤寂,给鸽子喂玉米粒的时候,顺便也数给了母鸡十粒。母鸡马上开心起来,忘记了它的悲哀,低着脑袋只顾享受美食去了。

单明明把鸽笼送到楼顶平台,高高地搁在一只旧碗柜顶上。他认为鸽子是飞翔的动物,习惯了从空中看这个世界,所以把它的住所安置得高一点,它会感到舒服。

吃晚饭的时候,单明明的爸爸单立国几次把筷子停下来,侧耳听着楼上咕咕的声音,问单明明:“你听到什么了吗?我怎么听着像家里有人睡着了打呼噜呢?”

单明明憋住笑说:“我们家只有你睡觉才打呼噜。”

单立国严肃地说:“是真的。要不然就是我耳朵有问题,幻听。如果真是我幻听,那就糟糕了,我不能开出租车,也没法养活你了。”

单明明说:“放心,真到那一天,我就停学打工,养活你。”

单立国吱地抿下一口酒,含着,半天之后才咕地咽下,在儿子肩上用劲一拍:“好儿子!有你这句话,爸爸就是死了也是高兴的!”

单明明心里怅怅地想:这是怎么啦?今天怎么老是有人谈什么死不死的话呢?

睡觉之前,单明明洗过脚,湿淋淋地趿拉着拖鞋,最后再上屋顶看一眼鸽子。小东西蜷着身体,半歪了脑袋,梦里不知道吃到了什么美味食物,咕咕地哼着,很享受很惬意的模样。它的淡蓝色羽毛在月光下泛出微微的银亮,粉色的嘴巴乖巧地搁在一根细竹竿上,头顶上一撮白毛随着呼吸一起一落,像夜空里独自跳舞的白色精灵。单明明很想伸手进去摸一摸它,想想,又怕惊扰了它的好梦,他便轻手轻脚回转身,下了楼梯,脱衣上床。

第二天单明明醒得很早。闹钟还没有响呢,他自己一下子就醒过来了。原来,一个人在有责任和没有责任的时候,睡眠的状态也是不一样的。单立国已经早早地出门做生意去了,家里很安静,因此单明明立刻听见了屋顶上轻微的咕咕声。他跳起来,穿着睡觉的棉毛衫裤就往楼梯上跑。鸽子仿佛知道了他会在什么方位出现,事先就掉转身体,把脑袋仰起来迎接他。瞧它的眼睛红得多漂亮啊,像两粒晶萤剔透的血红宝石一样。它脖子上的一圈羽毛也已经梳理得整整齐齐,在晨曦的光线中流光溢彩,柔滑得像缎子。单明明心里想,它真像杜小亚,它乖顺漂亮的样子简直跟杜小亚一模一样。

单明明给它换了一酒杯新鲜的自来水,又数给它十粒玉米。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中午自己不回家吃饭,鸽子的午饭怎么办呢?于是他就返身给它加了五粒。

一天中单明明表现得很安静。因为惦记鸽子,想早一点回家看到它,单明明努力不让自己犯错误,不给老师们任何罚他留校的机会。数学老师李小丽甚至不无惊讶地说了一句:“单明明你好像变得懂事了啊。”单明明就笑笑,一点儿也不轻狂和张扬。

傍晚放学,单明明飞奔回家,单立国已经先回来了,并且厨房里多了一个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胖乎乎的,淘米洗菜,手不停脚不停,又利索又能干。单立国显得很兴奋,围着那女人转来转去,一会儿递抹布,一会儿倒水,时不时还剥颗糖塞到她的嘴巴里。锅台上有东西正煮着,噗噗地冒着白汽,五香和酱油的气味直钻鼻孔,有点让人迈不动步子。

单立国看到儿子回来,马上招呼他:“明明你过来。”

单明明说:“我上楼顶念英语。”

单立国殷勤相邀:“来嘛来嘛,尝尝阿姨做的好菜。”

他硬是把单明明拉进厨房,揭开锅盖,用筷子夹出一块热气腾腾的肉,使劲吹了吹,塞进单明明的嘴巴里。那女人就停下手,和单立国肩并肩站着,眼巴巴地看着单明明的嘴巴嚅动,看热气从他嘴唇中咝咝哈哈地散出来。

“好吃吧?”单立国咽着唾沫,喉结滑动着,问儿子。

单明明被肉块烫得直眨眼睛,含糊不清地呜噜着:“好吃。”

“是鸽子肉呢!大补的东西呢。”

单明明咽下肉,赞叹了一声:“鸽子肉啊!怪不得这么香。我以前都没有吃过。”

说完这句话,他脑子里电光一闪,忽地打一个冷颤:“爸,真是鸽子肉?”

单立国得意扬扬:“那还能骗你?”

女人也跟着补充:“你爸光摘毛就摘了半天。”

单明明追问:“哪来的鸽子?”

单立国笑嘻嘻地说:“不是楼顶上你弄回来的那一只吗?”

单明明如五雷轰顶,拔脚嗵嗵地奔上楼梯,片刻后随着一声悲愤大叫,他又嗵嗵地奔下来,一把抓住单立国的衣襟:“你还我的鸽子!你杀了他了!你杀了杜小亚了!”

单立国莫名其妙:“说什么呀?那鸽子是只肉鸽,肉鸽不就是吃的吗?”

单明明浑身颤抖,想哭,眼泪却憋在眼眶里怎么都出不来。他大口地喘着气,抄起旁边洗菜的一盆脏水,哗的一声泼到了锅台上。一声嗤地炸响,煤气熄灭了,飘出大股白烟,夹着浓浓的煤气味。炖鸽子的那只瓦罐被冷水一激,闷闷地炸裂开来,肉汁流出,浓艳艳地淌出一滩,肉的香味混着煤气的臭味,一时间怪异至极。

单立国愤怒地大叫:“发神经啦?你阿姨煮了半天的鸽子肉啊!”

单明明哽咽着说一声:“要是杜小亚死了,我就把你们两个都杀了!”

女人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我的妈呀,这么厉害的小祖宗啊!”

单明明不理他们,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此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绷得要爆炸了,要是再呆一分钟,他真可能跟他的爸爸打起来的。

暮色苍茫中,单明明一口气奔出长长的巷弄,被大路上的冷风一吹,眼睛生疼,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下来。他心里翻来覆去想着一个问题:鸽子死了,杜小亚会不会死?杜小亚的生命真的是跟那只鸽子连在一起的?要是鸽子死而复生,像神话故事里说的那样,被神仙老爷爷托在手中轻轻一吹,扑棱棱就飞起来了,杜小亚的病也会跟着好吗?会像从前那样一步不离地伴着他上学、陪他跑步、带他到剧团看《青鸟》吗?

他哽咽着在心里说,一定不能让杜小亚死,一定一定不能。什么叫好朋友啊?好朋友是要开开心心相处到老的,是要一块儿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相互帮助相互爱惜着过完一辈子的,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杜小亚先死啊!

单明明一路走,一路发着誓,许着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花鸟市场。天已经开始擦黑,卖花鸟鱼虫的小贩们都收了摊子,有的在清扫门前的地面,有的在给宠物们喂食换水,有的已经打开电视,摆开小桌子,放上啤酒、花生米、盐水鸭、烧鹅,呼朋唤友地准备享受一顿丰盛晚餐了。那个卖造假斑点狗的小伙子一眼认出了单明明,万分热情地招呼他:“嗨!是你啊。又想买什么?要不要看看我的狗?”他挤挤眼睛:“有一只吉娃娃,不贵,才六百块,好玩极了!抱给你看看?”

单明明站住,一只脚尖轻轻地碾着地面,说:“我只想看看鸽子。”

“鸽子啊!”卖狗的小伙子拖一声长音,“鸽子有什么好玩的?会跑会跳吗?会跟着你上街吗?会给你找铅笔叼橡皮吗?当然是狗有意思,狗多聪明!”

单明明小声地,但是异常坚定地重复他的话:“我只想看看鸽子。”

小伙子摇摇头,叹一口气,像是为单明明的迂腐而遗憾:“卖鸽子的老头收摊了,回家了,明天再来吧。”

单明明问:“明天他肯定会来?”

小伙子说:“那不一定,他是间或来。要看他的心情。”

单明明又站了几秒钟时间,觉得没有任何希望了,才怅怅地往回走。

可是他不能回家,回家更没有希望。杜小亚的病现在会不会已经加重了?他知道鹤子死了吗?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后果,单明明心里就紧张,喉咙像被人扼住了一样,喘不过气。

单明明就这样想着,走着,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乱窜,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自己走到哪儿是头。路边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播音员在电视里甜甜地说了再见,挨家挨户的大门都咿呀关上了。单明明听到自己肚子里咕咕的叫声。他心知时间已经很晚,奇怪的是他一点儿都不感觉到饿,不饿也不渴,好像他蜕变成了一个只会走路的机械人,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一丝感觉。他更没有想到他的爸爸单立国这时候会有多么着急,可怜的爸爸开着他的出租车满大街转悠,向一个又一个的派出所报了案,急得几乎要疯了。

约摸半夜时分,单明明糊里糊涂钻进了一条死巷子当中。他迎面碰到一堵斑驳的石墙,才知道眼前没有出路。他沮丧地站住,疲倦得简直不会转身。也就是在这时候,仿佛美妙天籁一样,他隐隐约约听到鸽子的咕咕声。他蓦地一愣,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所有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猝然惊醒,变成一台高度灵敏的雷达。雷达在夜色中缓缓转动,嘀嘀地放出电花。单明明终于看见左边一栋平房的顶上加盖了一米来高的小小阁楼。这么低矮的阁楼不可能住人,它只能是鸽子的暖巢,它里面住着的是鸽子、鸽子!

单明明绕着那户人家的围墙团团直转。如果他有孙悟空的本领,他一定变成一只壁虎爬上墙去。他要在一窝鸽子中找出一只淡蓝色羽毛的、跟杜小亚的那只一模一样的。他会恳求主人把淡蓝色的鸽子转让给他。如果需要用钱来买,他会把鸽子先抱回家,然后送钱过来,用他的人格担保。如果人家不相信他的人格,那么好吧,他身上的东西:衣服、鞋子,还有一只电子表,想要什么都可以拿去,作抵押,或者干脆交换。为了杜小亚的鸽子,割下他一只耳朵他都愿意!

鸽子鸽子鸽子……

鸽子从天上缓缓地飞下来,一圈一圈地飞下来,打着旋,像一只风中飘摇的蓝色精灵。鸽子落在单明明的脚边,羞涩地将头一摇,忽然变成了穿着浅蓝衣服的杜小亚!头上还戴了一顶毛茸茸的小白帽。

单明明惊喜得跳起来,一把抓住杜小亚的胳膊:“杜小亚你病好了吗?你出院了?不会再离开我了?”

杜小亚轻轻一笑说:“单明明,我只有一分钟可以来见你,因为我现在是天堂里的人了,我在天堂上学,是新生,老师准许我请一分钟的假。”

单明明无比惊奇:“天堂学校有我们学校漂亮吗?老师凶不凶?考试难不难?班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杜小亚说:“天堂里的人互相不说话,所有的人都不会笑,手和脸摸上去是冰凉的,好没有意思!”

单明明自告奋勇说:“那我也到天堂去吧,我到天堂去陪伴你,我们还做好朋友。”

杜小亚忧伤地笑着:“怎么可以呢?你不会飞呀,不会飞的人怎么去天堂?”说完这句话,他像忽然听到了什么,神情紧张起来,扑上去搂住单明明:“上课铃响了,我该回去了,不然老师会骂我。再见好朋友,再见再见再见……”他用劲地蹭了蹭单明明的额头,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单明明听到耳边一阵扑棱棱的声音,接着就感觉手里空了,什么都摸不到了,不光是杜小亚,连鸽子的踪影都不见了。他使劲地把头扭来扭去,想再次寻找到他的朋友,可是他只看见了从天边射下来的一缕阳光,金光灿灿地,无数根尖针一样地,把他的眼球刺得生疼生疼……

单明明揉着眼睛,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从门缝里射出的一线晨光刚好照在他的眼睛上,亮晃晃的,刺得他难受。他忽地跳起来,惊慌地打量四周:怎么,难道他睡着了吗?就在这个古老幽深的门洞里?他就这么蜷着身子稀里糊涂地睡了一夜?居然没有人发现他?这门里边没有住人吗?早晨的时候,老人不出门锻炼、女主人不出门买菜、孩子不出门上学?

单明明好奇地将一只眼睛凑近门缝,往院子里看。除了咕咕的鸽子叫声外,他听不到任何住人的动静。院子的地面青苔斑驳,所有的砖缝里都长出了疏疏的杂草,甚至有两三根草尖上还开出了浅黄色的小花。一只白色的鸽子从屋顶飞下来,落在花朵边,昂首挺胸走了两步,大概发现了门外有人,侧过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红眼睛,警觉而又惊讶的样子。

单明明心里怦怦地跳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推那扇看上去古老而沉重的木门。令他大吃一惊的是,那门在他的手下发出涩涩的咿呀一声响,居然慢慢地动了!很不情愿却又十分听话地打开了!原来门根本没有上锁,原来这真的是一个无人居住、久已废弃的荒凉小院。

在推开木门的同时,单明明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靠在朝南低矮屋檐下的一张木梯。木梯也很古老,木料已经旧得发黑,踏脚的木楞磨得凹了下去,但是关键部位却妥妥帖帖地包着铁皮,显出被精心修整和经常使用的样子。木梯是通往屋顶阁楼的,这么说,院子虽然被人放弃,鸽子却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有人在照管和喂养它们,这个人每天都来,也许一天中要来上两次或者更多。

可是单明明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在第一时间里找到一只浅蓝色的鸽子。鸽子就是杜小亚,只有鸽子活着,杜小亚才能活啊!

单明明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跨过那几根开黄花的草,走过院子,踏上嘎吱作响的木梯。院子里很安静,鸽子咕咕的叫声有点像呢喃,阳光照在单明明头顶上,热烘烘地,使他额头和鼻尖都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他把头小心地伸出屋檐,看见了鸽笼里来回走动的一窝鸽子。笼门没有关,鸽子们可以自由进出。它们一点也不惧怕生人,脖子一伸一伸的,打量和研究着单明明,间或扑扇一下翅膀,显出那种一见如故的慵懒和闲适。其中的一只甚至踱出笼门,轻轻飞落到单明明的眼面前,吧嗒了几下嘴巴,准备向他讨一点吃的。单明明只好拍拍双手,又摊开来,让它看清楚自己没带任何食物。他心里很有一点歉意,觉得就这么空手上来有一种欺骗的意味。他想他下次再来的时候一定带上玉米,带满满一包,让它们吃个痛快。

现在单明明看见鸽笼里那只浅蓝色的鸽子了。它看上去比别的鸽子略微娇小些,颈部的蓝色有一点发灰,灰中带蓝,而后颜色的层次慢慢变得丰富起来、浓烈起来,到尾羽部位,蓝得像天空一样澄明,蓝出一种高贵和优雅的色调,漂亮极了。它的眼神甚至跟杜小亚有一些相近,一点点羞涩,一点点忧郁,一点点依恋,混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地生出欣喜和怜爱,生出亲近和抚摩它的欲望。最重要的,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或者天意:它的小巧玲珑的脑袋上同样顶着一撮茸茸的白毛,跟那只死去的鸽子一模一样的冠毛!

单明明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这只鸽子,有半天时间都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后来那鸽子对着他咕地一叫,声音轻柔而短促。单明明心里就跟着怦地一跳。他把半个身子趴在屋顶上,一只胳膊慢慢地伸出去,伸到笼门口。鸽子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好像栖身在此就是专门等着单明明到来一样,它优雅而羞涩地向笼门口走近,走到单明明的手边,轻轻一跳,落在单明明手心里,一动不动。单明明赶快合拢双手,松松地抱住它,捂在胸前。他感觉到鸽子身上的绵软和温暖,感觉到它小小的心脏跳得沉静而有力,连带着他的指尖都在扑扑地弹动着。因为快乐和激动,一瞬间单明明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单明明抱着鸽子回家的时候,朝霞还没有从天空中散去,单立国的出租车停在院门口,车身上流淌着一层金红色的瀑布一样的光。单立国对着失而复得的儿子一声大叫,活像看见了天外来客。然后他就奔出去,冲往一个又一个的派出所,销案。单明明爬上屋顶平台,把鸽子放进竹笼,添好一酒杯清水,又数给它十五粒玉米,将它的羽毛捋了又捋,然后下楼,洗脸,吃早饭,背书包上学。

下午放学,单明明先回家拿了鸽笼,用一块被单包着,藏藏掖掖地带进医院,给杜小亚看。

“你看它多神气啊!它的羽毛多漂亮啊!它看见你很开心呢!”单明明对杜小亚说。

杜小亚伸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隔了竹笼,在鸽子的翅膀处轻轻摸了摸。鸽子就懂事地将脑袋贴近他的手,蹭一蹭,亲密无间的样子。

郑维娜说:“单明明,你昨天没来,小亚发了一天的高烧啊!吓死我了。”

杜小亚望着单明明,轻轻一笑,意思是别担心,一切都过去了。

单明明走过去握住好朋友的手:“杜小亚,别怕,你会好的,真的,你看你的鸽子活得多好。”

杜小亚笑着说:“我知道我会好。我答应过,鸽子活着我就会活着。”

单明明的一颗心到现在才算完全地放下来了。他知道杜小亚没事了,不久之后他就会病愈出院,他们两个又能够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在同一张小桌上头对着头地做作业了。

但是单明明一直惦记着鸽子的主人。那天他抱着鸽子走出小巷的时候,看见巷壁两边的墙上写满了大大的“拆”字,才知道这附近为什么没有住户。一定是搬迁后的养鸽人一时找不到妥善安置鸽子的地方,才无奈将它们暂留在老屋的吧。养鸽子的人知道他的鸽子少了一只,心里会着急吗?会为他的宠物担忧吗?会发疯一样地满世界呼唤和寻找吗?单明明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不对,起码是对不起鸽子的主人。有一天他在口袋里揣了十块钱,尝试着去找那条快拆迁的巷子,诚心诚意想要赔偿鸽子主人的损失。但是他迷路了。那一带巷子太多,七绕八拐,每一条都似曾相识,仔细看去,却又完全不对。

十块钱在口袋里一天天地揉成了一个小小的纸团,像藏在单明明心里的一个秘密,或者说一个永远的遗憾。单明明想,等他长大了,工作了,他要在报纸上登一个启事,寻找曾经丢失过浅蓝色鸽子的人,向他说明这一切原因。他会找到他吗?会找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