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被从心熏染坏了,徐行见木惊枝这幅样子,倒是难得开怀,走到他身边,一本正经的嘲笑他:“这果子生得小巧,毒性也没有多大,一颗也就能让少主安静五六个时辰而已……您刚才吃了几颗来着?四颗还是五颗?如此算来,等您破解了阵法,毒也就该解了……”
她的风凉话越说越起劲儿,“少主最好别生气,现在就算生气也只能生闷气,万一憋坏了,从心要怪我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木惊枝突然伸手把她拉近,不由分说,利落的凑了下去。
肌肤可触的水汽寒凉之感转瞬即逝,木惊枝这蜻蜓点水的吻,就像小鸟儿啄食般,在徐行脸上甜甜的印了一下,旋即抬起头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笑容里写着“憋不坏”三个大字。
然后,未等徐行的巴掌落下,他一侧身,飞快的溜掉了。
徐行扬起的手在空中愣愣悬着,只得落下,憋闷着却不知该不该追上去揍他一顿。
眼瞧木惊枝苍色的背影隐在不远处,徐行抬脚把火气都撒在身侧一棵树上,无辜的树低沉的呻吟一声,树叶夹杂着未干的晨间露水落下来,打湿了徐行的发丝和衣衫。
徐行用力缓了口气压制心里的火,伸手抽出那支竹哨。
清亮的哨声响起不一会儿,一个黑岑岑的身影便落在徐行面前。
“姑娘何事?”
“带我下山。”
百莫愣了愣,看着徐行的脸色,没有发问,只答道:“好,现在下山,还能赶上早膳。”
徐行又侧头看了看木惊枝身影消失的那个拐角,微微敛了眉目,伸手搭着百莫的手臂,二人朝山下去了。
徐行踏入屋中的时候,从心差点把粥喷到聆楚脸上。
“昨天百莫说你在山上陪着少主,阵法这么快就破了?少主呢?”
徐行冷着脸,“他在山上。”
“他在山上,那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受伤了?我看看!”从心飞快的跑过来从上到下的打量徐行一圈,见她身上没什么伤,反而更慌了,“不会是内伤吧,赶紧赶紧,我去求川仙给你疗伤……”
徐行看着他的紧张劲儿,心里微微泛着暖意,语气温和了些,“我没事,放心吧。”
从心敲着下巴绕了她两圈,伸手拢了拢她还微湿的鬓发,眼神有些微妙,“没伤,可是怎么有点狼狈呢?明明昨天说的要陪少主历练,过了一夜就变卦了……昨晚你们俩该不会是发生了什么……”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邪意。
徐行不回答,只轻轻的说:“我饿了。”
“哦哦,好,来坐这儿……呆鸟、清然你们吃完赶紧出去!”从心拉着徐行坐到桌边,顺手把另外两个多余的推了出去。
他脱下外衣披在徐行还有些潮湿的身上,盛了碗热粥递到她手里,“丫头,你真的没事吧?你跟少主到底怎么了?吵架了?可别太为难我了,我夹在你们俩中间很累的……”
徐行抬眼瞪他,“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这么多话!”
从心抬起下巴,“我比少主小了几十岁呢!”
“你们俩一丘之貉,为老不尊!”
“为老不尊这话,怎么感觉在说少主呢?他老人家到底干了什么为老不尊的事,值得我们徐行如此大动肝火。”
徐行后悔没有留一个果子给从心,闷闷端着碗不理他,那温热的粥饭触到唇边,却总让她想起别的什么冰凉的东西……
她努力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却没注意到从心嘴角的笑容带着一丝勉强。
接下来的几天,徐行又恢复了以往慵懒的模样,午时方起,日落便息,寡言少食,一天里清醒不了几个时辰,川仙偶尔会叫她下棋,试探一些虚实心境,她便客客气气的应付,不卑不亢。
三天以后,木惊枝站在众人面前,衣服破了几道口子,身形更消瘦了些,头发都乱了,看上去有些疲惫,但是眉清面朗,目光奕奕。
聆楚跳过去抱着他,“少主叔叔你可回来了,少主叔叔你瘦了!”
木惊枝笑呵呵的拍着他的背,目光却投在亭中与川仙对弈的徐行身上。
川仙朝木惊枝招手,“过来。”
“哦。”
“手伸出来。”
木惊枝皮笑肉不笑的缩了缩袖子,“您干嘛啊?”
川仙不由分说擒住他的手腕,伸手试探脉寸,只片刻,便收了手,“你还真是有出息!”
木惊枝挠挠头,“比您估计的晚了一天下山,让您失望了……”
川仙扭头看着亭外鸢尾花,把后脑勺对着木惊枝,“老夫一点儿都不失望,如你这般行径,能活着下山就已是奇迹了。”
徐行听着他们的对话,想起那日木惊枝虚弱的样子,可究竟是什么,能让他的身体如此伤创?难道自己低估了木如倾的符咒?
木惊枝笑嘻嘻的绕到川仙面前,“小侄大难不死,您要不要赏我两坛酒?”
“自己去找百莫。”
“好嘞!”木惊枝抬腿就要往外跑。
“慢着……”川仙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百莫那里有我炼好的丹药……可以下酒。”
木惊枝深施一礼,“多谢叔父。”
“三颗就行,不许贪嘴!”
“知道啦!”
他偷眼瞟了徐行一眼,徐行避开他的目光,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木惊枝温柔一笑,转身带着从心几人走了。
川仙看着棋盘,“走棋为走心,我这小侄何德何能,竟能让琉主落错一子。”
徐行这才回过神来,察觉棋局异样,“徐行失礼了。”
“眼前有牵念,总好过囚在几百年前的困境中,不算失礼。”
“徐行……没有牵念。”
“没想到琉主所谓的坦荡只是浮于表面,这真正的心思却犹疑怯懦不敢吐露,难怪当日会被算计。”
徐行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您终于提起当年的事了。”
“老夫只算命理,不济浮世,七百年前的内情老夫并不知晓。但是有一事可以告诉琉主,当日所失第八条命,并非肉身之失,而是魂魄之散,若不是有贵人相助,琉主早已散灭无痕……故而这第九命才会与以往大不相同,虚弱无状。”
“川仙的意思是……”
川仙捡起徐行下错的那枚棋子,轻轻放回她冰凉的手中,“落子难赎,你能重拾一条命甚为不易,莫作虚妄执固,莫失方寸本念。”
徐行看着掌心那白玉剔透的棋子,沉静良久,终是舒展了眉间波澜,“徐行明白。”
她踌躇了一下,又开口道:“前辈可否告知那位贵人是谁?”
“既是贵人,自有缘相见。”
徐行笑了,“半仙之身,说话都是这般缥缈逢源吗?”
川仙也露出笑容,“若非伪善无为,怎能空得一个仙字虚号?若非缥缈闲散,怎能万年间缩在这远嚣之处苟且偏安?若非诡诈怯弱,又怎能连仇怨旧事都去利用一个晚辈布局谋划呢?”
“徐行不是这个意思……”
川仙摆手,“老夫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老夫所言也是真心。你活了八次,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如我这垂老的散人一般,惶惶虚度,不敢有情有念,你看看我,再想想自己的从前,不觉得无趣吗?”
徐行看着他,却不知道这高深莫测的老头子到底想说什么。
“前辈,您……”
“老夫从前总想着,莫忘怀,莫牵挂,莫错过,莫强求,可是思虑得太多,失去的也太多,最后身边留下的徒有木阁山岚和千年清寂……有时候我看着那臭小子,怕他无所顾忌,更怕他有所顾忌,到头来终是我想多了,他比我活得清明。”
川仙慢慢站起来,拄着竹杖看远处的碧水青烟,“我以为自己是逍遥之人,不料却被逍遥所缚,天地为网,方寸为牢,可笑,可笑啊……”
他稀疏的胡子随风摆动,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徐行看着他的背影,沉静良久,终是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您……真的不是他父亲吗?”
川仙回过头来,这是他通彻清灵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忧伤,他慢慢的张了张嘴,过了好久,才吐出三个字,“我……配吗?”
那三个字里,是徐行从未听过的沧桑。
徐行素来不懂如何宽慰人,便怔怔的不远不近的看着川仙,陪他一起吹吹风,一起静看天地。
……
隔日,一行人重上了小舟,川仙没露面,只有百莫相送。
小舟离岸的时候,忘清然还在跟聆楚抱怨这沄屿栖比想象中的无聊多了,徐行听在耳朵里,目光有意无意的投向木惊枝。
不知是不是丹药的作用,木惊枝晨起便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此时细长的胳膊搭在聆楚肩头,迷迷糊糊的打瞌睡。
他身上的尘垢早已洗净,却还穿着那件破了几道口子的衣服,只怪他上岛之前说聊做拜访,一日便归,将行囊都交给了忘清然的侍卫。
徐行小声问从心:“他的外衣不是交给你了吗?”
从心伸手搓了搓鼻尖,“在我手里搁了好几天,他能穿就怪了,能随便穿他的衣服还不被嫌弃的就只有你。”
徐行回头看了看木惊枝,心中滋味不知为何,只是俯仰青天碧水,比来时更入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