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的话让江慕月上了心。
第二日为沈老夫人针灸完毕,她特意趁着旁人不注意,叫住二姨太,轻声道:“还未谢您昨日的提点。”
二姨太温雅一笑,摇摇头,低声道:“什么提点不提点的,不过是有感而发。”
江慕月知道这位是聪明人,也不再提这事,只是说:“我看您气色不大好,眉心有郁色且瞳仁细小,平时可是有心悸之症?”
二姨太有些吃惊,却未否认:“江医生果然医术高明。”
江慕月提笔写了张方子,交给她:“先照着上面吃上一个疗程,到时看情况好坏再作调整。”
“谢谢江医生。”二姨太看着上边娟秀的字迹,福身道谢。
她早就有心悸之症,只是从来没有找过医生来看。却没想到这位小江医生只是观相便能断定病情,果然是后起之秀不容小觑。
江慕月见她举止文雅,还曾帮她解过围,便多说了句:“平时可多食些玫瑰,做成点心也好,泡成花茶也好,可以缓解胸中郁结。无论如何,身体都是自己的,自己更要珍惜。”
她如此受宠,却并未找过医生,怕是有意隐瞒了病情。
江慕月多劝一句,也是求个心安。
二姨太未再多言,只是面上多了些动容。
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
江慕月离去后还在想,正如二姨太所说,锦衣玉食未必心安,盛宠之下,也未必如旁人想得那般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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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慕月搬了家,同谢缨缨来往方便了许多。
这日,谢缨缨亲自来汇丰路小楼接她,两人约好了去绮月楼听戏,一早便出发了。
“慕月,你今天可是有耳福了!今儿的《霸王别姬》是梅老板亲自上,我特意让表哥订了视野最好的包厢,正对着戏台!”
一路上,谢缨缨都沉浸在即将见到梅老板的喜悦之中,一句话要翻来覆去地说三四遍。江慕月不由扶额。
她虽没来过南城,可梅老板的名头还是听过的。却不如谢缨缨知道的详细。
她给江慕月讲了一路梅老板的传奇,倒让江慕月也多了几分好奇。
谢缨缨道,当今的京戏界,梅修竹是有一无二的角儿,唱的虽不多,却场场爆满。最厉害的一次,一张高台戏票炒到一座房子的价,就这样,人们还是疯了似的往绮月楼挤。挤进来的人听上一场,能吹嘘上三年五载;挤不进来的人也不愿离去,就在绮月楼的窗户根儿下搬着马扎坐着听,每回梅老板开嗓,绮月楼墙根儿下一溜的人也算是南城奇观。
待到了包厢,往下一望,果然是座无虚席,下边密密匝匝的人头看得人发麻。
锣鼓一声响,满场得人跟下了禁言咒似的静下来,连呼吸之声都不闻。紧锣密鼓胡琴咿呀,八侍女随虞姬上场。
江慕月眼睛落到唱虞姬的青衣身上,便再也移不开。
“她”脸上虽然涂了油彩,却难掩无双的风姿,还未开口,只是娉娉婷婷地走了几步一福身,堂下便赫然爆发出铺天盖地的叫好声。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她”声音清丽至极,唱段不紧不慢,仿佛列阵的汉军不过是跳梁小丑,千军万马都不被看在眼里。
江慕月听得入了迷,直到“她”唱完了自己的唱段退场离去,她才缓缓松了一直提着的气,张开手心,才发现自己攥了一把汗。
“怎么样怎么样?”
江慕月愣了许久,才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这戏,没想到虞姬还能这样唱。”
“嗯?”
“他唱虞姬唱出了霸王的气势。霸王是败了的虞姬,虞姬是胜了的霸王,绮月楼的这出《霸王别姬》,真是有意思。”
谢缨缨听得一头雾水,拉着江慕月要解释。
江慕月沉吟片刻,轻声道:“梅老板的虞姬较之旁人的气势更足,旁人的虞姬是因依附着的楚霸王山穷水尽无奈自戕。而梅老板的虞姬却是为这自己的一腔热血而亡,为着未竟的理想而舞剑自尽,虽死犹生。”
谢缨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两人都未注意到,包厢里服侍的人已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哦?她真这么说?”
“您吩咐过,若是有票友点评便来告诉您。小的听着那位姑娘说得新鲜,便来告诉您一声。”
“你做的不错,去找班主领赏吧。”
那人声音清丽,却未流于女气,用本音说话时多了几分刀剑铿锵之气,靠着长榻,勾唇沉吟:“霸王是败了的虞姬,虞姬是胜了的霸王……虽死犹生么?有意思。”
包厢里,离去不多时的小二又溜回来,便见谢缨缨正指手画脚地同江慕月说着什么。
“绮月楼虽有班主,不过是梅竹修手下打杂的,真正说了算的还是梅老板!他这人脾气可大了,前些年绮月楼刚开场的时候,有不开眼的公子哥儿过来闹,非要到后台见梅老板一面,梅老板叫他去了,可那人见了梅老板便要动手动脚,当即被梅老板提着剑剁了两只手扔去喂狗……”
“还有,上次北平的教育司长来南城考察,想要听梅老板的戏,可梅老板每月只唱一场,那月的戏已经唱了,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唱。教育司长几次派人来请,回回都吃闭门羹,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谢缨缨给江慕月普及了梅老板不慕权贵风骨高彪的一百八十件事,江慕月听得是啧啧称奇。
好奇道:“梅老板这样也不怕得罪人?”
谢缨缨顿时挂上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道:“哼,那些人怎么敢得罪梅老板?我们梅竹修老板可是文武双修的全才,文能提笔写戏词,武能跨马定天下,他可不只是绮月楼唱戏的青衣,还是洪义堂的三当家呢!”
洪义堂。
她来南城之前便了解过南城局势。
文有顾姚,武有霍府,洪义堂便是与之相对的第三股势力,早先不过是个混混组织,后来经过发扬光大,成了南城第一大帮派。
江慕月心下一动,余光扫过包厢里规规矩矩站着的侍者,还有楼下攒动的人头,想,绮月楼怕不只是一座戏楼吧?
倒更像是……洪义堂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