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踏着满地的月光朝她走来。
他是赤足的,因此没有脚步声,漆黑的发如同一道泼在雪白长衫上的浓烈墨痕,宽大衣袖和衣角似水纹般涌动着,在夜风里发出簌簌轻响,白衣少年目不斜视,安静地从她身边经过,他们各自的一角衣衫被风绞在一起,缠成一只蝴蝶的模样。
“红线!”
少年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那是一张俊美如妖的脸,“哦,绿丝,是你?”
绿丝脑壳很疼,她除了记得眼前这个美少年的名字以外,竟然记不起任何别的事情,只得讷讷地问,“你……要去哪里?”
少年的笑容摄人心魄,“当然是去寻找‘寿命的供体’呀,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对了,你找到了吗?”
“没……有。”
少年的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哦?那我比你幸运多了。”
然后他的脚步继续向前,他们衣角仓促间织就的蝴蝶,随着少年远去的脚步而被生生撕扯开来,绿丝失落地望着少年的背影,在天地间无垠的月光下,宽大衣衫被风鼓满,皎皎然的一片白。
那样耀眼伤目的白。
搭在她脉搏上的手收回了,寒爷爷的脸上出现了惊恐之色,“这个姑娘并不是常人,甚至可以说不是人。我活了快七十岁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脉搏。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奇怪的事,一副十七八岁的皮囊,竟然有着几乎九十高龄的人才会有的脉象。而且,她的生命即将枯竭,我……无能为力。”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
福盈突然想起了什么,将手里的那段绿色丝线举到寒爷爷的面前,“方才正是因为我不小心把这个东西从她头上扯下来,才导致的昏迷,不如我们试着再接回去?”
寒爷爷点头,“那就试试吧,你找到原先那个位置。”
绿丝的眼前开始模糊,天地间的月光消失不见,只有混沌浓重的灰色,而她的左边太阳穴开始剧烈疼痛起来,一张苍老的脸映入眼帘,脸上的皱纹层层耷拉着,最底下的一片皱纹在蠕动,声音从那里传出来,“绿丝姑娘,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
视线开始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灰旧的墙壁,房椽上挂着一串串的尘埃,她不知道这是哪里,更不认识眼前那张如此苍老的脸是谁。接着她闻到了从窗户吹进来的晚风,带着微微的鱼腥之气,那是界河边上特有的味道,再接着,她看到了一张苍老面容,以及后面那个胖胖圆圆的脸庞,是福盈。
瞬间,所有的记忆在她头脑里苏醒过来。
她知道她仍在界河南岸,因为风的味道是熟悉的,那还那个刚刚认识的少年。看样子是眼前的老人救了她,不过她与寻常人的身世是不一样的,只有尽可能地保密,以后的麻烦才会少一些。她抬起灰绿色的袖子,擦擦眼睛,其实是挡住说谎时候脸上的不安神情,“我方才啊,梦见了月亮,好大一轮月亮,像一张烙熟的饼。”
紊乱的脉象,在那根绿丝线重新接回到她脑后勺的位置时,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平稳,应该是被梦给魇住了。寒爷爷觉得她的梦里,应该有关于她身世的信息,听她如此回答,只得说:“姑娘既已醒过来,就让福盈送你回家吧。”
月华早就看她不顺眼,“这界河的两岸,无论是南国还是北国,都是禁邪术的,我们不如把她交给官府?”
福盈立刻反驳,“那怎么行?”
月华瞥了他一眼,“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故意问的。”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一个邻居走进来,“外面官兵在抓人呢,据说南王也来了,乌压压的到处都是士兵,好像说在找一个老人加一对兄妹的家庭……”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寂静起来。
几人面面相觑。雍和来信说黑泽已打探到了他们的消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搜来了,更大的问题是,为什么早就得知消息的雍和还没有回来?是因为黑泽的搜查太严密了,一时间无法回来,还是他已经被……
还是福盈打破了紧张的气氛,“这位伯伯呀,南王要找的是一个老人加一对兄妹的家庭对吧?你看看我们家,是一个老人加一对姐弟呀。”然后指了指月华,“她比我大三岁呢,是我姐姐。”
那个邻居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环顾了一圈,“不是你们就好,外面乱糟糟的,你们别出门,这种时候,老人孩子被踩死的事容易发生。与他们要找的人不相干的话,只等官兵来搜就好了,搜过了我们就没事了。”
那邻居走后,寒爷爷对月华福盈吩咐道,“赶紧逃,把自个儿重要的东西带着,不可带得太多,要快。”说完以后,他迅速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在衣箱底下摸索了好久,把一枚小小物件攥在手里,再走出房间时,看到醒过来的绿丝姑娘已经打开了大门,看到外面的情景,似乎吃了一惊,然后回过头来,“谢谢寒爷爷方才救了我,我先回去了。过你们要小心,外面的人已经往这边走来了。”
“不好!月华福盈,你们快点出来,说了东西不要带太多,来不及了!”
两人各肩膀斜挎了一个布包袱走出来,看到寒爷爷站在大门后面,侧着耳朵听动静,接着“嗵嗵嗵”几声,把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听动静也知道,外面有士兵在用脚踢门了,两人看着寒爷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寒爷爷向他们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过来,然后迅速走到自己的房间,“福盈,快点,我们一起把窗户打开,从这里逃出去。”
福盈刚开始面露难色,“那得先用锯子把木条锯断。”
寒爷爷直接走到窗前,两手抓住中间的两个小窗格,摇晃了两下,它奇怪般地从那整个大窗上脱落了下来,他低声道,“我料到迟早有这么一天,早准备着呢。这木窗很多地方都是已锯断过后重新拼接在这里的,加上糊了一层窗纸,粗看之下根本看不出来。等下我们从这里逃出去,你们先走,去我们家的小渡船上,如果看到情况不对,你们自己先走,我们分开逃,以后再去找你们。”
两人合力拆卸着那早已据得七分八裂的窗户,外面踹门的声音变得更响,甚至伴随着某种金属兵器击打大门的声音。这时候,两人已拆得差不多了,福盈对月华说:“来,我扶着你,你先出去。”
夕阳把天边染成了金色,界河南岸一带高低房屋周围,穿着灰色铁甲的士兵正潮水般地涌过去,挨家挨户搜查,还有一些百姓在外面仓皇奔跑着,不过大都是从河岸向家里跑,这在些身影当中,有三个身影与众人方向相反,他们朝着界河上跑。为了不过于显眼,三人有意保持着距离,福盈和月华跑在前面,寒爷爷跑在最后。
但他们还是被注意到了,有士兵扯着嗓子高喊着,“界河之上,已禁止船从由南往北通行,那匆匆跑往河边的人,甚是可疑!”
有一个身着浓黑宽大衣衫的男子,默默看着三人奔跑的方向,抬起手来略略朝前一指,吩咐道,“追过去。”
三人顺利上了自家小船,月华躲进船舱里,福盈则拼命摇橹向着北边,只要顺利上了岸,就是北国的领地了。
“救命,救命……”
界河上还有一些渡船未曾靠岸,在这些船只里穿梭的时候,福盈听到了一只小渡船上传来的求救声,他本不想停下来的,但那声音实在太过于熟悉。想了想,一咬牙,摇着橹将船靠近了那求救的小船,“绿丝姑娘,是你吗?”
“我快要死了,救命……”
福盈摇橹的动作停下来。
这时候,月华从身后的船舱里走出来,冷冷说道,“你要干什么?”
福盈指了指旁边的小船,“那个……她……”
“追兵都跟过来了,你还不赶紧带着大家逃。要是想让一家人陪你送死,你就过去!”月华说完,不等福盈答话,又返身进了船舱。
“福盈,寒爷爷……”
听到这声音,本来还在迟疑的福盈就再也不犹豫了,奔跑了几步然后跃上绿丝的小船,走进船舱之后,他吓得惊叫了一声,因为在那里,他看到一张只有寒爷爷那个年龄才有的,苍老不堪皱纹密布的脸,如树根似的脖颈,掀起的一截灰绿衣袖之下,一只枯瘦的长满了老人斑的黄褐色手。
福盈自然不相信那是绿丝,但那张脸下的衣裙,却是片刻之前还见到过的灰绿粗布衣裙,他惊慌地叫喊着,“寒爷爷快来,不好了!”
寒爷爷见到绿丝姑娘时,并没有表现出福盈那般震惊的神色来,因为方才替她把脉时候,就感觉到了一副年老衰弱的脉象。那时他还在疑惑着,为什么一副十七八岁女子柔嫩的皮囊里,竟会有这样一副九十高龄者的脉搏?
躺在一张芦苇席上的绿丝,虚弱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好头晕,身上没力气,感觉整个人在迅速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