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秋二十六日,月华大婚的日子。
贵族的婚嫁,那定是十里红妆满城结彩而庆,平民的嫁娶也得大办宴席吹吹打打一番,眼前这桩婚事,却是一个重犯女与一个穷狱卒,他们没有财力去办一场热闹婚礼,而周围的人亦感觉他们无需要婚礼,卑微如草介的人,什么好东西配他们都是浪费。
老狱卒略略修整了平时里邋遢的形象,穿了一件朱红色长衫,把枯草般的乱发梳了一下,然后直接去狱中把月华接了出来,就算是迎亲了。
牢狱之中并没有什么可供月华打扮的,因此她衣衫褴褛,脸有菜色,头发亦是打结得根本梳不顺。事实上,出于对这婚事的抗拒,她也绝对不想打扮自己。
这一天的婚礼成为多年以后,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丁老头儿啊,你以前每天都是去牢里看守犯人,那一天却是去牢里娶亲,可见你这一生总是与大牢有缘啊……”
雍和没有参加这婚礼,此时的他已在风雀山上,成了一名年轻有力的铸剑奴。
福盈也没有去看,他害怕看到月华怨恨的脸。
此时北国王宫里,四名机关师已经模仿着那只机关乌鸦,做出了二十多只赝品来,以白陆王为首的一众人,心思都关注在这件事上,福盈很多天都没有再见到其楠,就连求情的机会也没有。哎,人各有命啊。他一面和其他小奴仆打扫着王宫边角小屋,一面想着。
“小胖子,公子让你去一趟。”又一个小奴仆过来把福盈带走了。
其楠站在花园里的一株果树下,遥遥朝着福盈招手,“小胖子,今天怎么不去瞧瞧你姐姐呢?”
福盈眼睛里有怨憎的光,仿佛一把刀投过来,他不说话。
其楠看在眼里,“看你的样子简直像要吃人,可是小胖子,你知道不知道,我帮了你一个大忙呢。”
“难道今天那消息是假的?我姐姐并没有成亲?”
其楠道,“那倒不是,我北国律法森严,犯人的判决既下,岂有轻易更改的道理?我不过是在所配之人的选择上,帮了你姐姐一下。那个娶你姐姐的狱卒,今天六十有九,再过几个月,就七十大寿啦,他已是风烛之年,又无亲无故的,料想不会因着你姐姐的重犯身份而欺凌她,纵然有这样的心思和胆子,只怕也没这本事。”
福盈这才舒开了紧皱的眉,“如此还好,以我姐姐的刚烈脾性儿,只怕那老头儿还得受我姐姐的欺负呢。多谢公子。”
“好了,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你有新的差事了。我们从那机关百鸟之中盗来了一只乌鸦,四个一流机关师日夜琢磨,仿制出了一批赝品,从明天起,我们得陆续派人把它们送出去,散布于世间各处。我自己也准备送一只出去,顺便游玩两天,你就跟着我吧。”
此时的月华,正随着那个唤作“丁老头”的狱卒回家去。
连花轿都没有,两人一前一后走得疲惫不堪,京畿之地,繁华而拥挤,在无数人的目光之下,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繁华大街,来到一条小陋巷子中,家里的贫穷倒没什么,只是黢黑一片,什么家具都陈旧发黑,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怎么形容呢?月华第一次来到所谓的“夫家”,感觉这里竟像是一个停放棺材的地方。无论是眼前年迈的“夫君”,还是这个破旧得不堪风雨的屋子,都让人感觉灯烛将尽的气息。
“娘子口渴不?我倒茶给你喝。”
月华看了一眼桌上的黑褐色瓷茶壶,连忙摇头,“不渴。”
“娘子必是嫌弃家里的东西不干净,也罢,我是前天才接到上头的赐婚命令,家里一时也来不及收拾,现在上头准了我几日的假,刚好我们夫妻一起把家里拾掇拾掇,让它像个有女主人的家。”
月华看了一眼大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她心里有点打鼓,虽然眼前这个人都快七十岁了,大半截身子入土,但他名义上毕竟是自己的夫君,不知道一会儿,他会不会凭借着这个身份对自己行不轨之事?而且既有夫妻名义在,她还没法叫屈,所以……是不是此时趁老头儿毫无防备之心时赶紧逃掉?
眼珠转了两下,看到前边的丁老头儿还在介绍着,“屋子不多,从堂屋到灶间到卧室,一共五间屋,不过也够我们夫妻两人住了,一会儿我来做饭,你先休息休息……”
月华突然转身,朝着大门口拼命狂奔而去,然后“咣当”一声拉开门闩,一头扎进外面的巷子深处。
丁老头儿在后面破着嗓音高喊着,“娘子你到哪里去呀?娘子!来人哪,快来人哪,我家娘子跑了……”然后又望着空荡荡的旧木门,有什么用呢,追都追不上了啊。
正垂头丧气之时,月华又回来了。
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架着她回来的。他们把她重重按在一张椅子上,轮流扇了她几个大耳光,然后给她戴上一副脚链子,把钥匙交给丁老头儿,“拿着,以后老实的话,就去掉枷锁,不老实的话,就一辈子戴着。”
丁老头儿一眼茫然,“两位小兄弟,你们是刚好路过么?否则为什么这么快就得知我娘子逃走的消息啊?又是在哪里把她找回来的?”
一个士兵开起玩笑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们自然要来蹭点喜气喽。”
另一个士兵道:“其实你们从牢狱里出来时,我们就一路跟过来了,上头知道这女人不好对付,特意派我们过来瞧着的,还好跟过来了。”然后他把脸转向月华,“我要提醒你,以后老实些,你的日子就好过一点,不老实的话,你自己没有好下场不说,你在风雀山上铸剑的哥哥,在王宫里与其楠公子为奴的弟弟,都会受你的拖累。这么跟你说吧,上头是这样规定的,如果你敢刺杀丁老头儿,或者逃跑,你的哥哥弟弟都会被杀头。话我只说一遍,听明白了吗?”
还真是小瞧了这些人。月华闭上眼睛,耳朵里传来那两个士兵远去和关门的声音,脸上火辣辣的疼,脚腕在方才被套上铁链的时候,勒出一条条血痕子来。短时间内,应该是逃不掉了,既然如此,那就先留下来吧,哥哥弟弟的处境或者比自己更惨,哪怕忍辱负重,也要保全他们呀。
无论怎样,大家还是都活下来了,一切还有希望。
“娘子,你没事吧?”丁老头儿远远地着着,神色怯懦而卑微地问道,那低沉沙哑的声音使得她一阵烦躁,“滚”这个字差点就从唇边溜出去了,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轻柔下来,“夫君,我没事。”
“那就好,你先坐着,我去给你做午饭。”大概是“夫君”两个字使得他满心欢喜起来。
月华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虚假的笑意,“谢谢夫君,以后都要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都是夫妻了,不说两家话。”
月华赶紧说:“那么夫君,我的脚被铁链子勒得好疼,你看看都出血了,怎么办哪?”
丁老头儿一把攥紧了手里的钥匙,像是生怕有人抢走了它一般,“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现在还不能给你打开枷锁,嘿嘿,别的事情都好商量,这个却不行。我现在倒是看清楚了,我这个‘夫君’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不过是给上头看犯人呢,所以娘子也体谅一下我。嘿嘿,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丁老头忙活了半天,饭菜端上桌的时候,月华却一口也不想吃,黑腻的碗筷,菜的颜色和香味皆让人不适,想想自己以后要和这个散发着棺材味的老头儿一起吃饭睡觉,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而下。这种绝望的心情,是从前逃亡中差点丧命时,也未曾有过的。
“娘子别哭,快吃呀。”丁老头儿给月华夹了点菜。
月华听到“娘子”两个字,更加痛苦烦躁,站起身来,走到灶间,拿起一把大铁斧,这时平时砍柴和剁肉骨头时兼用的,她的模样吓了丁老头儿一大跳,他的筷子掉在桌上,嘴唇哆嗦了两下,“娘子……这是要杀我啊?”
月华举起斧子,把丁老头吓得大叫起来,“娘子别杀我——”
“叮!”的一声,斧头的利刃砍在腿间地面那根粗铁链上,因为它比较短,月华拿捏不好距离,所以不敢举得太高或者砍得太重,怕误伤自己,铁链突起两丝火星子,上面仅留下一点凹痕而已,接着又试了好几一会儿,斧子是寻常之铁,那脚镣却是精铁打造,根本不能伤它几分。
丁老头儿见状松了口气,却不敢再劝什么了,捡起筷子默默吃饭,这姑娘性格暴躁刚烈,真是块烫手山芋呀。之前还隐隐想着,自己终于娶着媳妇了,再怎么不相配的姻缘,也终归是女子,自己多少能够享受些寻常百姓里的夫妻之趣,现在看来,这姑娘不把自己家里弄得鸡飞狗跳,就很不错了。
“咚!”的一声响。
丁老头儿又是一惊,却见月华已经把一个小房间上的锁给劈开了,她推开房门,里面破旧不堪灰尘满眼,她另外一只手当扇驱逐着鼻子前飞舞的灰尘,一面大声说道:“下午你帮我把这个房间收拾出来,打扫干净。以后我们一人睡一间房,互相不打扰。我可告诉你,我逃亡到现在,一直有在枕边放刀的习惯,所以你可千万别打什么歪心思,以免我睡梦乍醒之际给你一刀。”
丁老头战战兢兢,“是是,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