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们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染了墨的天飘了七八日的雪。

整个京城银装素裹，繁华的大道上只行人三两，呵着气匆匆而过。往日喧闹赵国公府门前雪白一片，整扇朱漆大红门上的七十二颗暗黄铜质铆钉被飞雪遮了一半。

一袭黑锦流云暗蟒“一口钟”小步带跑奔向国公府，推开一个门缝，挤了进去。

越过门前松鹤影壁，迎面的堂厅门口站着一个面容憔悴清冷的女子，身着素服，额际的白色发带在寒风中轻轻摆动。她的身后立着三口棺材，黑黢黢，像地狱的黑影。

“青娥。”闯进来的男人摘下风雪帽，眼眶红肿带泪，神情凄然，下巴发青的胡茬让他年轻的脸庞显得成熟苍老了许多。

“昊哥。”一丝清泪从美妇人深陷的眼窝滑落。

二十六天，她等回来的是父兄残破的身躯。

还有三天农历新年，而她的家，自此再无圆满的可能。

“皇后和太子……被废了。”钟文昊哽咽着说道。

赵青娥的身子晃了一下，那绝境中最后的一丝光亮就此熄灭。

“他们很快就会来。”

钟文昊深情地看着爱妻，心中没有任何的害怕。他只恨，这辈子太短，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爱她。

“昊哥，你怕吗？”赵青娥立定身子，眼神坚定。

“有你在，黄泉有伴，只有欢喜，没有怕。”

赵青娥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她这辈子已经足够了，有宠她的父兄，有爱她的丈夫。

“赵伯，烦请按照计划立刻送葬。”赵青娥对站在一旁面如土色、涕泪纵横的老人说道，“我父兄的尸首，绝对不可以让那些混蛋染指！”

“大小姐……”赵伯泣不成声，转身便招呼了旁边站着的十几名家丁。

看着棺材慢慢抬起，年轻的夫妻跪拜在雪地，直到三辆马车消失在拐角。

雪忽的变大，赵青娥慢慢地歪倒靠在钟文昊肩头，嘴角勾起坦然的笑：“昊哥……对不起，连累你了……”

“我的赵小姐，从第一面起，这辈子我的命就是你的了。若说对不起，也该是我无能，没能救回岳父大人和大哥他们。”钟文昊扶着她的肩头抬头，看着满天大雪，洋洋洒洒。

很快刚才的脚印车辙便消失无踪，后面的事情交给皇后的人，他们的心暗暗松下。

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子，一身桃红梅兰纹缎褙子月白素色百褶裙，踏着雪歪歪扭扭地向他们奔了过来，却脚下一滑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连扑腾了几下落进了赵青娥的怀里。

“娘亲！爹爹！”

“雪儿……你不是随云霜走了吗？！”赵青娥脸色一变，心跟着一颤。

正见一个二十有几的侍女正惶恐赶来，跪扑在赵青娥和钟文昊的面前：“雪姐儿定要来见你们，奴实在是拗不过她……半路上她趁我不备跑了，奴想她定是来国公府了，便追了过来……”

“娘亲！我不要离开你们！”钟棠雪乌黑如曜石的眼上蒙着一层水汽，委屈的小嘴翘得老高，红扑扑的脸颊被冻的像墙角盛开的梅。“我要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哪里也不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女娃的脸上多了一个红掌印。

瞬间，天地好像都安静了下来。雪愈发的大，无声地飘着，似乎想要将大地所有的悲欢离合全都掩盖。

钟棠雪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娘亲，撇着嘴，眼泪在眼眶了转了几转，终究没忍住掉了下来。

“青娥！”钟文昊心疼地将女儿揽进怀里，轻揉着她软嫩红肿的脸颊。“乖雪儿，听娘亲的话，和云霜去郊外的茶肆等我们。爹娘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很快赶去找你，听话啊……”

从小到大，她便是家人的心尖儿，谁都不曾动过她一丝毫发，她想嚎啕大哭，就像往常一样，只要她挤出两滴泪来了就会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可是看着双目猩红，胸口剧烈起伏的娘亲，钟棠雪不由得缩向父亲的怀里，害怕得不连大气都不敢出。

“雪姐儿，我们走吧，莫惹小姐生气了。”云霜自然知道事情轻重缓急，她的小姐和姑爷是想保下这赵家唯一的血脉呀。

“娘亲……”钟棠雪怯怯地唤了一声。

可是赵青娥却扭过头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声说道：“云霜，她若是再敢逃跑，你便绑了她的手脚，封了她的口。若还是不听话，就、就便丢了她，我赵家没有这么不听话的孩子！”

“娘亲不要丢了雪儿，雪儿听话，跟云霜姨走。”钟棠雪涌出一汪眼泪，抽泣着说道。“可是娘亲和爹爹记得要来找雪儿，雪儿会一直等你们的！”

即便她还是个小人儿，可是这些天从大人们的异样里还是察觉出令她害怕的情绪。她的爹爹娘亲，已经忙忙碌碌好些天，未曾笑过。今儿早上娘亲竟穿了一身雪白，那身装扮，她只在外奶奶去世的时候曾见过。

“乖雪儿，去吧，我们定去找你。”钟文昊宠溺地注视着女儿，一点一点地看，像是要将她刻进心里，抓着她小小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雪姐儿，走吧。”云霜抱起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仍旧跪地的二人，眨了眨酸胀的眼睛，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棠雪伏在她的肩头，一起一伏，看着爹娘的身子被墙挡住，心里涌起一阵伤心。

“云霜姨，爹爹和娘亲会来找我们吧。”她靠在气喘吁吁的云霜耳边问道。

“嗯，会来。”

云霜一个哽咽，两串泪珠直直地掉了下来，落进雪地变作了两个浅坑。

大雪一直不停地下，钟文昊扶着已经哭得无力的赵青娥，一言不发。这辈子，他们唯一亏欠的，便是这女儿了。

傍晚时分，天已墨黑。

赵伯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匆匆赶了回来。看着还跪着的两人，刚擦干的老泪又控制不住纵横。他跪走到两人的面前，伏身求道：“大小姐，姑爷，老爷和少爷们的尸骨老奴都已安排妥当，绝不会被人发现。您二位，也快些逃命去吧！”

“逃？”

赵青娥靠着钟文昊，抬眼望着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天，苦笑了一声。

逃得了吗？

这世间，断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

那些混蛋，绝对会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忽然，寂静的空气里传来了一阵喧闹，赵青娥的目光一凛，跪直了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