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日子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很难熬,因为那往往意味着孤独和无聊,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和令人心慌的空虚感常伴左右。
薛一文是这个世界上珍稀的能够享受这种孤独的极少数人之一,他并不觉得医院里的生活很乏味,反而过得很惬意。
他每天都很早起床,这间病房东西两面都有明亮的大窗,他习惯晚上不拉窗帘,让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直接照射进房间里,他习惯在早上还有些凉意的阳光里,用花洒或者喷壶给阳台上那几盆植物的枝叶上弄出晶莹的水珠。
最左边是一株蔷薇,纤细的花茎,瘦瘦高高,上面却结了一个拳头大的花朵,粉红色的花瓣层层堆叠着,把茎秆都压弯了。
旁边还有一盆仙人掌、一盆吊兰,最右面是一棵发财树。
这朵蔷薇花在这片绿色的包围圈里,独自开得兴高采烈,与周围的色调格格不入。
薛一文最喜欢这棵蔷薇,它是林茜云送来的,他还在花盆里插了两根筷子,支在花朵的下面,很怕硕大的花朵将花茎压断了。
那棵发财树是姑母送来的,在得知薛一文出车祸被撞得失忆了的事情后,姑母一家前前后后来看望过他好几次,甚至连跟那个姓毕的肇事司机谈判的事情也是姑母亲自上阵的。
在他姑母一家来看望他的这几次人员名单里,始终没有他表姐郝思雯的名字出现,自从那天被林茜云言语怒怼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薛一文的病房,哪怕因为工作的原因她每天都要经过这间房门好几次。
尽管他本意不是这样,但他和表姐之间的关系的确变得更僵了,他不是一个善于修补关系的人,也不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修补的必要。他坚信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就是永远没办法成为朋友,有些事就是没办法从善如流,他曾错过了无数次与人交朋友的机会,但他也不觉得遗憾,真正好的朋友,一辈子有那么一两个就行了,比如林茜云这样的。
“可是我并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女朋友。”在薛一文向林茜云表达了自己心中所想之后,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问题的起因是那天郝思雯似乎在言语间透漏出薛一文曾经追求过她,于是今天林茜云终于忍不住向薛一文含蓄地问了一下。
但薛一文失忆后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追没追过郝思雯,只能避而不谈地说些自己心里的真实感受,毕竟林茜云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比郝思雯优秀太多了。
“有什么区别呢?”薛一文问道,“为什么朋友前面有了性别前提,性质就变了呢?”
“区别在于,男女朋友的关系如果发展好了,最后有可能会变成两口子。”林茜云说道,“而普通朋友就没有这个福利和优势。”
她打开带来的保温桶,里面是她亲手熬制的梗米粥和两个小菜,她每天早上都会带饭过来,然后亲手喂给薛一文吃。
林茜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做饭烧菜,这在她家里那样的家庭背景下也不难理解,只不过在薛一文失忆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自己家里的事情,关于她已经死去的爸爸和即将死去的妈妈的事情。
薛一文屡次问起,她也是含糊其辞地敷衍了过去,在不知前因的情况下,她的这份手艺就变成了加分的特殊技能,显得她尤其地“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那我们呢?我们会变成两口子吗?”薛一文追问道,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对他这么好,让他心里有点儿不踏实。
“也许吧。但数据表明绝大多数的初恋都没能走到最后修成正果。”林茜云把那盒米粥从保温桶里拿了出来,一边说道。
“我们是初恋?”薛一文觉得这很不可思议,毕竟他和林茜云都已经十八岁了,现在的孩子们恨不得学龄前就搞对象。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反正我是。”林茜云笑着调侃道,“毕竟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没个远房的表哥表弟什么的追求我。”
薛一文被她这一句话噎得不轻,怕林茜云误会,讪讪地不敢再接话。
林茜云没想到开个玩笑,他却当了真,看他这副样子,不由笑道:“没事儿,咱俩虽然是初恋,但只要你不跟我提分手,我就永不分手,行了吧?”
一边说着一边拿勺子舀了米粥往薛一文的嘴里送,弄得他非常尴尬,很怕有人从门上的窗子前路过看到这一幕。
“我这有手有脚全须全尾的,也没中风偏瘫半身不遂,你说你老这么喂我,好像我生活不能自理了似的,时间长了我都不会自己吃饭了。”薛一文扭头避开了林茜云递过来的勺子,伸手去抢她手里的饭盒。
林茜云反应极快地把饭盒藏到了身后,然后像吓唬小孩似的歪着头,皱眉瞪眼地说道:“听话!”
薛一文在林茜云面前那是一点脾气没有,他乖乖地坐在床边,任林茜云一勺一勺地把粥喂进他的嘴里,就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十分羞耻。
“你其实不用对我这么好的。”薛一文现在每天都生活在这种梦幻般的受宠若惊中,就怕有梦醒的一天。
“你觉得我对你好吗?可是我觉得我对你还不够好,我应该还可以做得更好的。”林茜云说,“而且我必须趁着你现在需要被照顾和关心的时候尽可能地对你好一点,让你心存愧疚,这样等我们以后发生争吵的时候,你就不好意思跟我提分手了。”
“我跟你提分手?我疯了吗?”薛一文心想。
“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被照顾呢?我只是失忆而已,又没受什么伤,我现在住在这里简直就是浪费医疗资源,我现在完全可以出院回家去住,或者出去打工赚钱。”通过这些天的沟通交流,薛一文已经从众人口中了解了自己失忆前的一些情况,包括他的家庭出身以及学习历程等等。
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两位老人也像他一样认为失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大惊小怪,而且乡下正在忙秋收,打过两通电话就不再搭理这个儿子了,还说相信薛一文自己能处理好。
林茜云当时觉得薛一文的父母心是真的大,儿子都失忆了还不算大事,居然还在忙秋收,她突然有点同情薛一文,因为她妈妈至少还爱着她。
不过这也从根本上化解了她当时那种丑媳妇就要见公婆的忐忑心理,尽管她跟丑字沾不上边,但依然很忐忑。
“你忘了你姑母是怎么跟你说的了吗?失忆带来的精神伤害是无法估量的,有病没病也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你现在需要静养,住院时间越久,再跟肇事者谈判的时候我们的筹码就越多。”林茜云心里其实对这些行为也很不屑,她之所以喜欢薛一文也是因为两人的价值观大致相同,但现在为了让这个车祸的故事更加真实,她只能跟薛一文唱唱反调了。
“可是人家不是已经答应私了赔偿我们一百万了吗?我觉得可以了,我只是失忆而已,也没受什么重伤。前几天看了个新闻,有个农村出来的女大学生被车撞死了,只赔了那女孩的父母三十万,我看了之后非常难受。都说众生是平等的,公民是平权的,但其实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分出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可能有极少数人冲破了命运的牢笼,依靠自己的努力和好运为自己开拓出了一片天空,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只能留在属于自己的那个阶层,看着别人励志振奋的故事,过着自己平淡如水的人生。这些贵贱的差距在社会生活里随处可见,但都没有在灾难后来得更残酷和直观,同样是死一个人,在城市与在农村相比得到的赔偿能差出一个天文数字去。”
薛一文一直觉得自己的失忆不值得一百万的赔偿,但奇怪的是这个赔偿数额是肇事司机主动提出的,并含蓄地表示过嫌不够的话还可以再谈。
“没想到你想得这么多,但毫无意义,贫富贵贱古来有之,以后也不会消失,连社会都不能解决的问题,你想它干嘛呢?这不是庸人自扰吗?按你想的那个没有贵贱的理想世界,只能等实现共产主义才能看到了。”
想不到薛一文这么敏感,林茜云觉得必须要找毕云天说一下了,让他不要慷慨得反常,以免被薛一文瞧出疑点。
“我只是没想到我竟然是贵的那边的。”薛一文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