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的小院里,一家老小围坐在一张低矮的青石桌旁,正在吃午饭。说是青石桌,其实不过是块表面比较平整的大石头,稍加打磨而成。
此时正是日光照射最强烈的时候,杨家的青石桌却处于一片荫凉之中。因为石桌的上方,恰好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桃树,桃树的枝干遒劲粗壮,叶片油绿欲滴。若举目仔细看去,还会发现,枝叶掩映之间,隐藏着数枚青涩的桃子,颜色青绿,表面浮着一层细小的白色绒毛,煞是可爱。
秦氏端着一只粗陶的茶色盖碗,放到霖哥儿的面前,尖着嗓音说道:“瑞希又跑哪里疯去了?吃饭都看不见人影,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霖哥儿咬一口掺了野菜的粗面饼子,像与谁赌气似地大口咀嚼,而后抻着脖子,费力地咽下。这才皱着眉对秦氏道:“娘,瑞希她有手有脚,又不会走丢,你何必老是管着她,等她肚子饿了,自然就会回来。”
秦氏见儿子被饼子噎的小脸通红,忙替他揭开盖碗的盖子,放缓了语气说:“霖哥儿,快喝点鸡蛋羹,往下顺顺。娘也不过就是那么顺嘴一说,你这孩子,较什么真呢?”
霖哥儿接过秦氏递来的小勺,轻轻在蛋羹里搅了搅,舀起薄薄的一勺,送入口中,眯起眼睛,很享受地慢慢咽下。
一时间,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蒸蛋羹的香气。杨家老太太,放下喝了一半的米糊,抬起浑浊的双眼,望向霖哥儿面前的蛋羹,颤巍巍地问道:“霖哥儿,蛋羹……好吃吧?”
霖哥儿将那碗蛋羹往桌子中间推推,说道:“奶奶,你也吃点尝尝,又鲜又嫩,可香了。”
秦氏不满地瞥了老太太一眼,低头继续吃饭。老太太伸出枯柴棒般的手指,拍拍霖哥儿细嫩的小手,张着没几颗牙齿的嘴,说道:“霖哥儿,奶奶不吃。奶奶……年岁大,这啥活也……也不能干,白白浪费粮食。你多吃点,将来……将来杨家可全指望你咧。”
这时杨家最小的女儿,八岁的杨秀雅,正用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碗蛋羹,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完全没有留意爹娘的脸色。
倒是二女杨秀怡心思机敏,察觉出爹娘的不快,忙笑着转开话题道:“爹,你当初在山上捡到瑞希的时候,真的还有一包银子?怎没听爹提起过?”
杨世昌仰头喝光碗中的米糊,又用舌头,将碗边的一圈残渣舔舐干净,这才放下碗,扫视着众人说道:“你们都听着,瑞希带来的那些银子,原本就不多,全部留着给霖哥儿念书所用,谁也别打歪主意。”
杨秀怡心里暗自欢喜,只要证实家里确实有这么一笔银子,那么日后自己成亲之时,就不会像大姐杨秀云那般寒酸,嫁到夫家也能挺直腰杆,不会如大姐一样受气。
杨世昌看到二女儿脸上的喜气,早已清楚她在盘算什么,想到大女儿在夫家受到的刁难和欺辱,杨世昌的心里掠过一丝悲凉。被贫穷纠缠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内心的柔软和良善,随着岁月的不断打磨侵蚀,已经慢慢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有麻木与那唯一残存的一点希望之光。
杨世昌的目光看向霖哥儿,眼神柔和了许多,再次说道:“咱家的霖哥儿是个有福的孩子,家里正为他上学的束脩发愁时,就捡到了瑞希……和那包银子。不但霖哥儿上学的问题解决,将来的媳妇也有了,我们全家才能有口饭吃,不至于为了攒束脩而饿肚子。”
杨老太太眼中仅存的一点光泽,在听完儿子的话后,变得愈加的黯淡,苍老的面皮,如死灰般无波无澜。老太太听懂了儿子的弦外之音,如今自己借了孙子的光,能吃上口饱饭,就该知足才是。哪里还敢眼馋孙子的蒸蛋羹,这不是老糊涂了吗?
一滴浑浊的老泪,顺着老太太那枯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脸腮,缓慢地滑落,无声无息地流入她干瘪的唇中。老太太轻轻咂吧下嘴,将那滴温热的泪水咽下,霎时,满嘴的苦涩味道,正如她漫长而艰辛的人生。
霖哥儿再次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蛋羹,随后就用盖子,将碗盖好。仰起脸对父亲道:“爹,你既然说是瑞希,解了我们杨家的燃眉之急,那以后我们是不是应该对她更好点才对?”
秦氏拿筷子用力敲了一下碗边,不悦地道:“霖哥儿,我们杨家可没有亏待过这丫头,还要怎么好?难不成还要把她供起来,每日对她磕头作揖不成?”
霖哥儿不理秦氏,眼光热切地看着杨世昌,道:“爹,下次你要是再猎到山鸡野兔什么的,能不能留下一只,给瑞希补补身体。你看她瘦的,哪像个十一岁的女孩,再说,咱们家都多久没吃到肉了。”
杨秀雅听了霖哥儿的话,立刻从那碗蛋羹上收回目光,面带向往地道:“是啊爹,哥哥说的对,小雅也好久没吃到肉,现在都快忘记肉的味道了。小雅只记得,肉是这个世上,最最好吃的东西。”
杨秀雅有着精致小巧的五官,声音软糯,带着浓浓的童音。她双手托着下巴,面带甜蜜的笑容,满眼期待地望着父亲。
杨世昌轻咳了一声,故意躲避开小女儿期盼的眼神,正色道:“现在不年不节的,提什么吃肉的事,竟胡闹。”语毕,扫了霖哥儿一眼,垂下眼眸,接着又说:“我这年龄一天比一天大,身体也大不如前,辛苦打到的一点猎物,还要卖了给全家换粮食。并非是我做爹的心狠,实在是......逼不得已。”
秦氏见丈夫摇头叹气,一副颓丧的表情,赶忙接话道:“霖哥儿,我们杨家将来可就全指望你。所以你要长点心,多在读书上下功夫,别总把眼睛盯在瑞希身上。她早晚要做你的媳妇,到时候,有你看腻的一天。”
霖哥儿赌气不语,放下手里的筷子,端起还剩下多半碗的蛋羹,转身欲走。秦氏劈手去夺,嘴里恨道:“霖哥儿,快把蛋羹吃完,不许留给那个死丫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