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恬忽然转身迈步,向着宫门走去。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如很多年前,她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个答案太过沉重,一生一世,她回不起的。
姜浔看着她和瑟瑟匆匆出了宫门,走得很急,像是在逃避什么。他也缓缓抬起脚,踏着宫里的青石板向前走。
兰恬和瑟瑟出了宫门,发现方正已坐着马车绝尘而去,一时无语。瑟瑟跟在兰恬后面不敢说话,只是看着她脸色不好,在心里暗暗担心。
兰恬四处看,慕容山一个人向着城南方向走去的背影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睛里,鬼鬼祟祟。兰恬心里疑惑,打发瑟瑟回了方府,自己却跟了上去。慕容山在城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宫城方向。兰恬正以为他只是闲逛遛弯,他却忽然闪进了乌衣巷,官服的衣角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
院子里栽满了慈姑花,六月日光正好,花儿在风中摇曳,送来清香。
兰恬趴在门前偷偷向里望去,慕容山正在院子里烹茶,红泥陶壶里水声咕噜,茶香钻进兰恬的鼻子里,沁入心扉。
慕容山在院子里小坐了一会儿,起身灭了火,那陶壶里的茶尚温,人却要走。兰恬赶紧隐在旁边的树后,慕容山也毫无察觉,出了院子便锁了门,又转出了乌衣巷。
兰恬心里疑惑他的行为,待他走后又去看那院子。
锁住了门,她怎么也挤不进去。兰恬想来想去,最后爬着树,总算到了院子里。
那壶茶尚有余温,茶杯却有两个,像是刚刚两个人在喝茶。
院内是很多很多的慈姑花,中间的石凳布置的很是巧妙,还有一株相思树在院子的角落默默,不算旧的院子很有意境,是慕容山“死也要千年沉香木做棺材”的风格。
房门是虚掩着的,那是一扇雕着花四君子的门,很是淡雅的感觉,和小院相得益彰。很难想象,京都繁华至此,竟能有一个布置的这般精妙的院子。
兰恬轻轻推开了房门,愣住了。
金兽炉里飘着清淡的香,房内正中间是一幅美人图,图中女子栩栩如生,明眸皓齿,飞眉入鬓。她不是人间倾城色,带着少女的娇俏和天真,不是苏远岫的娇蛮,不是秦晓茹的温婉如玉,更不是莫秋荷的心比天高。
印象里,她总是笑吟吟的。
犯了错,受到责罚,上一刻泪眼朦胧,下一刻又破涕为笑。她虽年长她一岁,但和她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跳脱的性子。
京都繁盛,街上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那时慕容山带着苏远岫出去玩,路上遇到老妪卖粥,茉莉花香,香飘十里。苏远岫问是何法做成,慕容山说,那是前朝青国的宫廷做法,以茉莉入味,香米熬制整整十二个时辰始成。
苏远岫啧啧称赞,慕容山看了她一眼,又道茉莉茶沁人心扉,不算名茶,制作工艺却又和名茶一样。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慕容山一脸惊奇:“真的吗?”
慕容山一本正经的点头:“真的。”
真的吗?真的。
兰恬又转向内室,里面是很简单的布置,不过桌椅灯蜡,床镜而已。
桌上还有一幅未成的画,笔墨搁在一旁,砚台里的墨已干,想来是主人很久不来停留。兰恬伸出手轻抚过画中的人,那双眼睛还未点,朱唇亦未点,只有飞蛾眉黛黛之色,一如当初。
京都十年前流行的妆容,和今日已有很大出入。
兰恬眼中眸光一闪,一滴水啪的一声,打在了宣纸上,又顺着纹理一点一点的晕开,像是小小的池。
文慈啊,文慈啊……我竟不知,他对你情深至此。
兰恬又转到梳妆台前,那里只摆了一个手镯,确切的说,是一块被大火烧过的手镯。有很多地方已经焦黑,甚至镯子的形状都有些变形。可兰恬是认得那镯子的。
文慈的及笄礼没有她的盛大,只是她带着文慈去酒楼吃了顿很好的饭而已。那镯子是慕容山送给文慈的,上面刻了她的名字,文慈一直戴在手上,不肯摘下。
她是侍女,身份低微。他是世袭的常胜侯,身份高贵。
姜浔说,当年慕容山和老侯爷几经争执,甚至以断绝父子关系相胁,也只换得纳文慈为妾。可他也是真的打算,不再娶妻。
京都公子风流,难懂情深。他这些年游戏花丛,蒲河幺女与人私奔,给他戴了顶天大的绿帽子,他亦不放在心上;世间已有生离死别,又何必平添一对苦命鸳鸯?他情路坎坷,一路走来无妻无子,一人饮酒、一人起舞、一人吃饭。这院子清净,布局是费了心思的,怕是他给文慈的礼物。常胜侯风流,阅女无数,心中却留一方净土,给了那朵慈姑花。
兰恬顺着原路又从墙上翻了下去,乌衣巷的人多,但都没有注意到她。
她想,若是将院子里的见闻都讲给文慈听,她大概还是会惊奇的睁大眼睛,问她:“真的吗?”
兰恬又想起,今日是六月十二,她已和姜浔说好,明日启程去长野祭拜。
少时曾与她走过京都的大小巷子。一起长大,十年相伴,她很护着她,她也从没把她当作侍女低人一等。
慕容山总是借着她的缘故来看文慈,文慈起初是不懂他的情,她总说她缺心眼,文慈很不服气。到那年姜浔进京,她才坦言,情不知所起,一就而深。
文慈劝她的话,她大多左耳进右耳出。姜浔求娶她,她拒,文慈劝她说姜浔是她的良人,她不听。萧呈陪她跪在正极殿前一夜,皇帝谕旨赐婚,文慈劝她退婚,她不听。
“小姐自小就喜欢萧少主,奴婢知道。可是他满脑子家国天下,小姐嫁给他,会受冷落罢。”
“退之哥哥胸怀天下有什么不好?”她哼了一声“慕容山那样的才不好呢。”
文慈不满道:“京都都说慕容世子风流成性,奴婢却觉得他是皮囊风流,内里不输萧呈的。”
她笑的别有深意:“还没有认你做苏家的女儿,还没有让你出嫁,你就已经向着慕容山说话啦?啧,白白和你做了这么多年主仆,你竟胳膊肘往外拐。”
文慈哈了一声:“好吧好吧,小姐若是真的想要和你的退之哥哥一生一世,奴婢就听小姐的,反正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她拿了不少首饰,大多是姜浔送的,统统收到了盒子里,放到暗格封好。文慈问她为什么要收起来,她一本正经:“我要嫁人了,姜羽送的东西最好不要让退之哥哥看到。”
“那还有萧呈送你的。”
“那些好看,我舍不得戴……”
文慈看着天叹了一口气,觉得她不可理喻:“姜羽哪里不好了,你不是说他很有趣吗?”
“他是盛人,我若嫁给他,就要去苦寒的云中,再也见不到娘亲和父亲。他还是个小孩呀,虽然有一身好武艺,可是不是退之哥哥那般沉稳,姜羽这个人嘛,若是慕容山就好了,做我的玩伴才有趣呢。”
文慈默默的给她梳了发,叹了一口气。拿起那支发簪给她插上,又去帮她系腰带拿披风,叹了一口气。
她不懂文慈的担忧,尽管文慈预感不好,但她是懂她的,千言万语的担忧她不听,文慈也无可奈何。她的话,文慈向来言听计从。
出嫁那日,文慈撇着嘴说往后小姐有了萧少主,一定不疼奴婢了。
彼时她刮了一下文慈的鼻子,娇笑着说待她安定,就该忙活她的婚事了。文慈红了脸,扶着她上了花轿,偷偷塞给她一块梅花糕,让她垫垫肚子。
越人来劫,文慈扑上来要护她,却被那些人打昏,倒在了地上。或许她一生都没有原谅自己,可在兰恬的心里,她是最好的文慈。担得起她对她的所有好,担得起慕容山的正妻,担得起苏家的姓。
街上人来来往往,唯有兰恬失魂落魄、跌跌撞撞。
京都六月的风吹散了多日的沉闷,兰恬的脑海里闪过文慈的脸,嬉笑怒骂,皆是她。她好像还在兰恬的身边,帮她提剑、带她坐船、拦下莫秋荷找茬的侍女。文慈应是鲜活的人,她们一起长大,感情是最好的。她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她也不曾送她最后一程。
听说,她身中数箭,倒在石桥边。
听说,那年慕容山大病一场,昏迷数日。
听说,六月里的京都下了一场大雨,像是谁落下了泪。
文慈,文慈。兰恬捂住胸口,那颗心疼的厉害,她不能自己。人来人往的青龙大街上,她们也曾提灯走过,讨论哪家的花灯好看,说着京都时兴的衣服款式。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兰恬捏着自己的裙角落泪,喃喃自语说如今京都已不穿炽锦纶了。
她好像又站在她的旁边,瞪大了眼睛问她:“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