姞娮伸手接过来,说道:“谢谢。你先出去吧。”
“好,大祭司如果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我就在门外。”
姞娮答道:“好。”
姞娮端起碗,吃了两口粥,便把碗放下。
她试了试,身上的灵力剩不到一成,怕是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如初,近期内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当然也没办法回神界。
她有些沮丧,水底确实没有什么异常,那问题究竟出在哪?发生水患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神界的天河泛滥吗?
她翻身起来,穿上丝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开门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亭子附近,姞娮停在秋千前时,亭子旁边有人说话:“你醒了?”
姞娮循着声音走到亭子一角,望着坐在台阶上的玄莤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玄莤站起来对着姞娮郑重行礼:“这些话,我本是打算那日说的,可那日你晕倒了,也听不到我说什么。白鹂一族受天灾已近十年,此番你治好了水患,便是我白鹂一族上上下下的恩人,我代他们向你道谢。”
姞娮忙道:“你不必这么客气,我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
玄莤又说:“于你而言或许没什么,但你救下的,是整个白鹂族的命,答谢是应该的,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姞娮似是没听清楚,问道:“啊?”
玄莤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忘了,你是个神仙,你想要的,白鹂族好像也不一定会有。”
姞娮见他一脸的苦恼,笑道:“你要是想不出来,以后慢慢想吧,反正我还要在凡界待很久的。”
玄莤也想不出来什么好主意,只好应了。
姞娮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你方才在这做什么?”
玄莤丧气道:“父王的病又重了,白鹂的疾医都束手无策。”
神界的神仙,生病横死的很少,姞娮也至今还未尝到过和亲人分离的痛苦,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一句能够安慰到玄莤的话,只好沉默。
玄莤见他不说话,继续说道:“你们神仙会有烦恼吗?”
姞娮点点头:“什么人都有烦恼,神仙当然也不例外。”即便是神仙,也能遇到术法解决不了的事情。
玄莤颇有感触:“若我能重新选择,只要能做一个普通人就好了,肩上也不必担负那么多的责任。”
“你不想做这个王子?”
“不想,一刻都不想,我父王当年为了王位,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我不想像他一样,等到失去一切的时候,才开始后悔。”
姞娮说道:“我们神界的神仙,成年之前,是不需要去想任何事情的,即便发生战争,一族的长辈也会尽自己所有的力量让他们平安长大,因为只他们活着,神族就还有希望。凡界的父母应该也是这样的吧,身处危险时,即便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会想尽法子护住自己的儿女。”
玄莤细细咀嚼着姞娮的这些话,他脑中仿佛出现了一个久违的画面:年轻的妇人将自己的孩子藏在马车底下,紧接着便被人杀死,之后,她倒在孩子的身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自己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藏着孩子的盖板。
姞娮见玄莤神情有些异样,问道:“你怎么了?”
玄莤静默了许久,才开口问了句:“那你呢?别的神仙都和你一样吗?”
姞娮回答:“神仙们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想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过,我可能要比他们都倒霉一些,自古以来,金乌族没有女子,但凡有,也都是应运而生,应劫而死。我师父常说,身上有多大的力量,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这是神界中人的宿命,所以,神界中人打从娘胎里出来,身上就担了责任,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这一辈子都要担着责任走下去。”
玄莤苦笑:“还好我不是最惨的人,看来神仙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秋千架,问道:“你坐过秋千吗?”
姞娮摇了摇脑袋。
玄莤说道:“幼时,父王亲手做了这个秋千,我几乎每日都会来这里玩,父王在亭子里看奏章,那时候,无论秋千荡的多高,我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母妃就在我身后,自母妃离开之后,我却再没坐上去过。”
姞娮看着玄莤,欲言又止,玄莤好像与她在白鹂见到的其他凡界众人不同,他好像藏着许多的秘密,姞娮想起初见他时的样子,还有那天无意看到的他喝醉的样子,今日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几个人都是他,却好像都不是真正的他,她开始有些好奇,眼前这个凡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姞娮躺在榻上,一直想起玄莤说的话,玄莤不过才十几岁,他若在神界,还是个没成年的神仙,母亲早逝,父亲也不久于世,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未来,将要走的,是一条充满荆棘坎坷的路。
可现下只有自己知道白鹂王的病情,她若是将实情告知玄莤,便是有负白鹂王所托,而且,即便玄莤知道了,他一介凡人,也无力改变什么;但若是一直瞒着他,这件事情,便有可能成为他终生的遗憾,她以后怕是也没有办法坦坦荡荡的面对他了。
姞娮坐立不安,临近天亮时,才眯着眼睛睡了一阵子。
天亮之后,她迅速起来,将包袱里的药拿出来,这药叫做甘木,是神界一种珍贵的仙草,她从頵羝山药坞里找到了一瓶,便向师父讨了来,只要白鹂王吃了它,不论是什么病,立时便会痊愈。
她捧着瓷瓶出门,打算去白鹂王寝宫时,白芨气喘吁吁的跑了来,姞娮见她神色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事,问道:“怎么了?”
白芨平复了许久,说道:“昨日疾医说,王上的病需要一味药草做引子,就生在离栒状山不远的绝壁上,今日天还没亮,玄莤王子就只身前去栒状山采药了。”
姞娮心道糟糕,栒状山是魔界的属国,魔族三王子的封地,玄莤这个时候去栒状山,若被魔族的人发现,只怕凶多吉少。
姞娮镇定道:“那个地方离这儿多远?”
白芨答道:“好像有几十里路吧。”
姞娮闭眼试了试,她的灵力虽没怎么恢复,但剩下的这些灵力应该够她来回栒状山一趟了。
姞娮拉着白芨,将手上的药瓶递给她:“这个是能治白鹂王的药,你快拿去让他服下,我立刻去找玄莤,我们没回来之前,谁都不可以离开这里,听明白了吗?”
白芨有些担心的说:“可大祭司,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呢。”
姞娮说道:“没事,我会将玄莤平安带回来的,你快去吧。”
等白芨离开,姞娮才进去换了身方便利落的衣裳,又将火魄珠藏在匣子里,关好竹屋的门出来。
驾云时,她明显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几次都差点从云头上掉下来,好不容易坚持到白芨说的地方时,已是满头的大汗。
她靠着山崖上的一块大石头,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
四下望去,并没有瞧见玄莤的身影,这里是魔族的地方,她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惊动了魔族中人,她驾着云在周围转了几圈,终于在一处满是荆棘的悬崖边的石头上瞧到了一个人影,姞娮驱着云过去,落到玄莤跟前。
玄莤抬头时,脸上脖颈上多了好几道血痕,身上的衣裳也破了,他似乎没想着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会被姞娮看见,神情顿时有些窘迫。
姞娮松口气道:“终于找到你了,我找到治你父王的药了。”
玄莤喜道:“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找到能救我父王的药了?”
姞娮虚弱的点头:“是,快点离开这儿……”
未等玄莤回答,姞娮的身体笔直的坠了下去,玄莤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将她拉住,姞娮悬空吊在了山崖边。
玄莤两只手死死的拽住姞娮的胳膊,不一会儿,额上的汗一滴一滴的落在姞娮的衣裳上,他看上去十分吃力,但依旧紧紧的拉着姞娮,不让她掉下去。
姞娮想了想,望着玄莤故作轻松的说道:“我是神仙,就算摔下去,也不会摔死的,你快点放手,不然你也会掉下去的。”
玄莤摇头:“你前几日耗尽了灵力,与凡人没什么区别,我要是放了手,你肯定会被摔死的。”
姞娮耐心劝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身上还有护体神力,就算没有灵力,摔下去也不会死的,你相信我。”姞娮半挂在绝壁上,玄莤拉扯之下,她在山崖上晃来晃去,撞的骨头疼。
玄莤额上青筋暴起,费力的说道:“别说话,省点力气,我拉你上去。”
姞娮见玄莤不肯放手,自己先放了手,她积蓄力量,正准备飞上去时,眼见姞娮掉下去的玄莤却跟着跳了下来。
姞娮脑中发懵,似乎没搞清楚情况,她试着伸手去拉玄莤,却控制不了两个人下坠的力道,两人如流星一般坠向崖底。
姞娮心想,完了,从这么高的地方坠下去,玄莤肉骨凡胎,铁定摔的粉身碎骨了,而她,马上也可以回神界了。
姞娮想象不到等会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可怕的场景,便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许久之后,她感觉自己轻轻落在了地上,睁开眼睛时,眼前除了平安无事的玄莤之外,还站着个人。
那人身着一襟黛色的长衫,腰间挂着一个绿玉哨,用一双锐利的眸子仔细打量着姞娮与玄莤。
姞娮这才意识到,她与玄莤两个人能平安的回到崖顶,应该就是眼前的男子救了他们,她小心翼翼的望着不明身份的男子说道:“方才是阁下出手相救,多谢了。”
男子轻轻点头示意:“姑娘不用客气,两位来此地做什么?”
姞娮憨笑道:“是这样的,家父生病了,我与二弟来这绝壁上找寻一味药草,不想这里山势险峻,一个没站稳,差点掉了下去,还好有公子相救。”
男子仔细的盯着姞娮,似乎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确认她的话是否属实,之后他望着一脸坦荡的姞娮说道:“原来如此,我对这里很熟悉,要送两位出去吗?”
姞娮连忙摇头婉拒:“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可以自己出去的。”这里是魔族的地界,眼前的这个男子好像修为不弱,还说自己对栒状山很熟悉,若不是魔族中人,也必定跟魔族勾三搭四,和他同行,岂不是与虎为伴?
男子瞥一眼玄莤说道:“我看两位好像受伤了,这里荒郊野岭的,还是我送你们出去好了,举手之劳而已,两位不必再推辞了。”
玄莤刚想拒绝,姞娮却抢白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公子了。”
玄莤一脸不解的望着姞娮,眉头渐渐紧皱起来,他感觉和眼前的男子站在一处时,心里十分的不安,像是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般,他不明白,姞娮为什么没有拒绝男子。
男子神情一松,盯着姞娮道:“姑娘受伤了,这里山路难走,在下背着姑娘吧。”男子似乎也在怀疑他们的身份与来意。
姞娮一怔,说道:“啊?”
玄莤连忙上前,站在姞娮前面弯下腰来说道:“不用劳烦了,我来背她好了。”
姞娮看了看从脚踝处渗出来的血,眼下的情况,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她顺着玄莤的背爬上去,一动不动的趴在他的肩头。
男子倒没说什么,只淡淡的看着两人,他跟在两人几十步以外,始终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姞娮不敢大意,她竖起耳朵,仔细留意着身后男子的动静。
往山下走了许久,玄莤才悄声问:“他是什么人?”
姞娮微微回头,眼角的余光瞥到跟在身后不远处的男子,回答:“不清楚,好像不是凡人。我灵力尽失,看不出来。”
玄莤说道:“他看上去不好对付,小心一点,下山之后,立刻找个由头甩开他。”
姞娮轻轻点头,又想到玄莤看不到,连忙答应道:“好。”
玄莤背着她走了很久,将要走到白鹂与魔族的边界时,他抬头问道:“他还在吗?”
姞娮回头,却不见了那人的影子,她连忙伸手拍拍玄莤的肩膀,说道:“放我下来吧,他走了。”
玄莤却未停下来:“就快到了,你受伤了,我扶着你走会很慢。”
姞娮不再说话,她一贯不是一个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神仙,若她这个时候从玄莤背上下来,那便如同玄莤所说,还得扶着她慢慢走,她一个神仙,今日倒成了一个凡人的累赘,真是造化弄人!
走到白鹂族的竹篱时,众人眼神迷离的望着狼狈的两人,开始窃窃私语。
玄莤不紧不慢的走着,刚走到姞娮竹屋前的青石路上,有人疾步走来,看他的穿着服饰,像是白鹂王寝宫的侍从:“王子回来了?白鹂王召见玄莤王子,还请玄莤王子跟臣下一起去一趟。”
说完,他抬头,定定的盯着玄莤背上的姞娮,礼貌的问候道:“见过大祭司。”
姞娮一听,忙从玄莤背上下来,对玄莤说道:“那你快去吧,我自己回去好了。”
姞娮转身时,玄莤突然对着她的背影说道:“多谢你。”
姞娮一滞,回过头来看着他。
玄莤继续说道:“多谢你为父王找的药,也多谢你,今日不顾危险跑去栒状山救我。”
姞娮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
玄莤离开前,回身看了好几眼姞娮,才转身朝着白鹂王的寝宫跑去。
姞娮到竹屋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秦杓?”
秦杓是秦艽与云中君的独子,与姞娮在頵羝山上一同长大,两人自小感情便很好。
他转过身来,用剑眉之下细长的双眼盯着姞娮半晌,看到姞娮身上黯淡的气泽时,脸上的神情由惊到疑:“你怎么了?你身上的灵力呢?”
姞娮苦笑,未作出任何解释。
秦杓望着姞娮的神情,恍然大悟道:“你用火魄珠治了白鹂的水患?”
姞娮无奈的笑道:“现下我是个没有术法灵力的神仙了,或许还要比这些凡人更弱一些。”
秦杓惊讶道:“怎么,我瞧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姞娮道:“自然,我若是没了灵力,就只能像这些凡人一样,等着你们神仙来保护了,不用操心别的事情,一身轻松,有什么不好的?”
秦杓从袖中拿出来一个锦囊,说道:“修炼了三万年的灵力一瞬就没了,你竟然还笑的出来?你也真是乐观,父亲不放心你,才叫我下来看看,我拿了些仙药,你看着吃吧。”
姞娮接过袋子,喜道:“你这药来的可真及时,谢了。”她拆开锦囊,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秦杓疑问道:“回去?回哪?”
姞娮抬头道:“回家去啊!还能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