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舟对宜阳长公主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长公主对他的确很好,与他也很亲近,另一方面,大抵也是看着他长大的缘故,长公主又时常觉得他太过惫懒,对他颇为严厉。
按照常理来说,天底下的父母,对于亲生儿子不是才应该严加管教吗?而最让孟舟不解的,也恰恰是宜阳长公主夫妇对顾衡的态度。
虽然君子六艺是每个世家子弟的必修课,但是在这些基础之外,汴京城里从文从武,精进自律的世家子弟并不少,顾家大郎,也就是顾衡的大哥顾衍,便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
顾衍十一岁时就被长公主夫妇送到了边关,从小兵开始做起,常年镇守边疆,年初刚刚加封了正五品定远将军,虽然今年才二十三岁,顾衍就已经得到过当朝皇帝的多次嘉奖。
然而顾衡的经历与顾衍完全不同——周岁抓周时顾衡捉了支笔,众人都觉得他会与父亲顾西涯一样从文入仕,不说状元郎,最少也能参加科举得个探花回来。
事实却是长公主夫妇似乎从来没要求过顾衡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
他喜欢刻章,长公主便年年都能从宫里要来各地进贡的成色最好的玉石籽料,他爱看杂书,顾西涯也从不苛求他读四书五经,甚至亲自带着他点评各种传奇与话本,从《会真记》再到《柳毅传》,到了后来他亲自写话本时,也从没有避讳过父母,甚至还能央着父亲给几句修改建议。
就连这个“横桥书生”的笔名,都是顾衡与顾西涯一同起的,原因无他——出了竹枝巷,走不了一里地,离他们最近的汴河上的那座桥,就叫做横桥。
但是要说长公主夫妇完全溺爱小儿子,情况却又不尽然。
孟舟在顾衡九岁那年替他打过一次架,对象就是康国公的幺子,为什么打架?孟舟已经想不起来缘故了,但还能清楚记得当时的顾衡脸上蹭了伤,身上也有不少淤青,正是那一次,孟舟头一回见到了长公主抱着顾衡失态痛哭的样子,更让他震惊的则是长公主随后做出的决定——
领着不情不愿的顾衡亲自上门,向被打断了三根肋骨,只能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康国公幺子郑重其事地赔礼道歉。
再接着,顾衡就被长公主关在家里罚着抄了半个多月的《礼记》与《论语》,这段时间里,他就算只是翻墙头来找顾衡玩,都会被长公主指挥侍女挥着笤帚给赶回自家去。
当初顾衡受罚,顾家伯父竟没有半点意见吗?
孟舟与顾衡一同踏进长公主夫妇所住的达命堂时,他忽然想起顾西涯当年在做什么——
十年前,也就是顾衡七岁的时候,顾西涯不知道什么缘故生了一场大病,宫里的太医日夜看诊,最后才勉强将人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但是身体底子已经大不如前,病情也反复得厉害,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都在吃药,病一阵儿又好一阵儿,病的时候神智昏沉睁不开眼,好的时候能耐心地教他和顾衡写字,也能笑眯眯地指导他俩捏泥人。
而就在他替顾衡打架的那一年,宫里的太医几乎都聚在了公主府里,长公主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顾西涯身边,只在带着顾衡去向康国公幺子道歉时出了回门,还是来去匆匆的。
达命堂里正亮着灯,宜阳长公主看着自家二郎和隔墙的世子爷一同进来,跟在二人身后的云姑冲她摇了摇头,宜阳长公主不禁暗暗叹了口气:看着他们长大的又何止是自己一个,就连云姑都不忍心让她对他们太过分。
可是今天这事儿,过不了一夜就能传得满城风雨,她这边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皇帝那边又该怎么交代?
顾衡一进达命堂就觉得母亲的神情不对,心里顿时了然:州西瓦子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会半点消息都透不出来?康王受了伤,正是心神不定的时候,约莫是没心思管外面的人在传什么。汴京城的百姓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各种小道八卦,一传十十传百,他和孟舟还没到家呢,怕是母亲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见过长公主殿下。”孟舟再没眼力见也能看出来这会儿的情形不大对,正正经经地抱拳行了个礼,然后才嘿嘿一笑。
宜阳长公主险些被孟舟气笑了,两家的关系向来不错,她几乎是看着孟舟长大的,彼此也就没那么多的避讳与虚礼,因而孟舟称呼她“伯母”的次数是要远远多于再正经不过的“长公主殿下”的。
他都是在什么时候这么称呼呢?无非是惹了事闯了祸,需要他们来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宜阳长公主无奈而又好笑地叹了口气,最后一点气也生不起来了,冲孟舟摆了摆手,道:“既这么晚了,行远也不用回去折腾老太君了,还是与往常一样,和二郎一起睡吧,明早我带你们一同进宫,这件事总要说个清楚。”
顾衡乖觉的很,听见母亲这么说,便知道这是不打算责怪他未经同意就去州西瓦子的事了,见一旁的青衣侍女正拿了美人拳过来,就从侍女手中接过美人拳,半蹲在脚踏前,一下一下地给自家娘亲捶腿,笑着问:“阿娘不打算生我们的气了吗?”
“生气可有用?”宜阳长公主也想骂他们两句,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能叹道,“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到了咱家却打了个颠倒,我要是再骂你几句,怕是又要被人传是‘母夜叉’了。儿女都是债,你们就是来讨债的。罢了!”
“阿娘最好了,才不是什么母夜叉。”顾衡把头靠在长公主的膝上,像是七八岁的孩子在撒娇似的,仰头问,“爹呢?”
宜阳长公主伸手摸了摸顾衡的发顶,笑道:“本来是要和我一起等你们回来的,不过太晚了,我就让他先喝完药睡下了,明早你们再聊也是一样的。小时候的烂摊子给你收拾过不知道多少,也不差这一回了。”
孟舟见他们开始说说笑笑,便也知道今晚这事儿还是雷声大雨点小,一边捧了侍女端来的马奶子喝着,一边道:“我昨日见伯父精神还好,想着夏天都来了,总该停一停药了。伯父这次喝的是什么药?”
顾衡手中的美人拳也停了动作,只仰头看着母亲。
宜阳长公主摇了摇头,神情倒还平静,只道:“不过是前两日晚间被梦魇着了,没有什么大事,喝两日宁神静心的药就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回去睡吧。”
当年顾西涯病情最凶险的时候,前一刻还能轻松自在地与人说话,下一刻就有可能吐血昏迷,宜阳长公主经得多了,对眼下的情况倒是淡然了许多,和这两个小辈聊起来时更是轻描淡写,顾衡也知道母亲不想让他们太过担心的良苦用心,于是也没多说什么,只和宜阳长公主又聊了片刻,就与孟舟一同离开了达命堂。
先前伺候着的侍女重又拿起美人拳给宜阳长公主一下一下地捶腿,轻声问:“殿下这几日不是还说要与二公子提一下孟老太君想要他帮忙劝一劝世子,认真留意一下老太君说过的几家姑娘的事吗?”
宜阳长公主揉了揉眉心,若有所思地道:“我看行远虽然嘻嘻哈哈没个定性,但也不像是个喜欢别人替他拿主意的,阿衡真要是提出这回事,平白让行远为难就不好了。老太君是好心,毕竟国公府里就这么一个嫡孙,可我们也不能好心办了坏事。孩子还年轻着呢,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