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只有孟舟一个人,直接从屋顶纵身跃下,他就能稳稳地落到这座小楼的花园里,但是这次既然与顾衡一起,便只能循规蹈矩地沿着原路返回小楼里,再穿过一楼的回廊。等到踏进花园里,两人这才真正看清了方才在戏台上用牵丝操纵傀儡的表演艺人是个什么样子。
男人个子高瘦,穿了一身藏青色的圆领长袍,衣裳已经有些旧了,下摆上甚至还残留着几块不知名的污渍,五官也说不上多出奇,甚至还略带几分穷酸相,整个人都显得普通至极,只那一手灵活操纵牵丝的功夫让两人惊讶万分。
不说孟舟,单单顾衡,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灵活的傀儡。
因为宜阳长公主的缘故,他也见过不少稀罕物,从小到大,自家的皇帝舅舅从禁中赐下来的稀奇玩意儿就没怎么断过。
就像前一年他的生日,知道他平常喜欢刻个章,皇帝还特意给了他一匣子上好的玉石,其中有好几块更是早些年边境还算安稳时,出使北辽的使臣从关外带回来的,皇帝轻易不会拿出来赏人的稀罕玉种。
然而如此精巧的傀儡,顾衡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上仍在灵活飞舞的傀儡,眼里不禁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他还真是从未见过!
“奴家丁香,见过二位公子。”一把娇娇柔柔的嗓音忽然响起,冷不防吓了二人一跳。
孟舟怫然抬头,看到身姿娇小、栩栩如生的牵丝傀儡已经停了动作,接着一屈膝一抬手,便冲着他们的方向做了个揖,不禁愣了一愣。
他再一偏头,这才迎上了离他们不过几步远,懒懒散散地站在戏台上,似乎也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的男人的深邃目光。
这人的眼睛微微阖着,脸上却似笑非笑,像是丝毫没有在意孟舟似的,手上又是一动,无数根细密的牵丝便带着他面前的傀儡又换了个动作。
这回傀儡没有再作揖,而是端端正正地站好了,双手放在身前,是一个极为规矩的站姿。
“丁香方才的表演,二位公子可还满意?”仍旧是那个娇柔的嗓音,在戏台上轻飘飘地响起,这回二人倒是弄明白了——
这个男人其貌不扬,在操纵手中傀儡的同时,竟还有变换声调,细声腹语的本事!
虽然说牵丝戏在本朝早已大盛,但是大多时候,艺人们所呈现的傀儡表演还是建立在丝竹管弦所排演出的曲调之上,再辅以傀儡灵活的连贯动作,就是一出可以完整地表达出表演内容的傀儡戏。
当然能够让傀儡像真人一样可以“开口”,语气或喜或怒,或嗔或叹,使整一出的傀儡戏变得更有趣味的艺人也不在少数,他们通过“腹语”,能够使傀儡的表演达到一种寻常艺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谁又晓得真正替傀儡说话的人是哪个?
顾衡仔细想了一想,将汴京城里几个有名的擅长傀儡戏表演的艺人琢磨了个遍,也没想明白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谁。
这个人的表演技术如此高超,即使他没有印象,怎么也能从其他世家子弟的嘴里听到一两句传闻!
完全没有!
这个人像是凭空出现在了州西瓦子的小花园里,穿着随意,神态悠闲,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上就随随便便地露了一手牵丝戏的绝艺,却又在面对他们时不慌不忙,就像是……
就像是专门在等着他们似的!
孟舟显然也不觉得州西瓦子里会有这么一个人才,见这人仍旧站在戏台上安稳不动,不由皱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么好的一出牵丝戏,世子爷竟没有欣赏一二的心思么?可惜了啊。”男人收了手中的细密牵丝,又将那个木头傀儡收到怀里,似有几分怅然地叹道。
顾衡愣了一愣,心里微动。他们对这人一无所知,他却像是已经看出了孟舟的身份,说不得,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先生怎么称呼?”顾衡抬眼看他,谨慎地道,“蔽姓顾,在家行二。这位是在下的朋友,姓孟。”
男人从戏台一侧的台阶绕了下来,没几步便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明明是已经入了夏的和煦天气,他却像是怕冷,将双手都笼在了袖里,抬眼看了他们片刻,忽然促狭道:“一个是在将门中侥幸捡了条命的血性儿郎,一个是在天家富贵里长大的俊雅公子,竟能结伴前来,倒是有趣的紧。”
顿了一顿,他又道:“在二位面前,我也称不上什么先生,二位叫我温峤便是。”
温峤?
顾衡一时觉得这名字颇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听过,只能先按下不提,想起温峤方才对他们的点评,奇道:“温先生如何得知我二人的身份?”
温峤见他说话开门见山,自己也不再故弄玄虚,便笑道:“昨天晚上那一场精妙绝伦的胡旋舞,可不只二位与康王殿下瞧见了。”
言下之意,无外乎是他也目睹了昨天的那一场变故的始末。
孟舟的目光微微一闪,眼带疑惑地看了顾衡一眼——
小顾不就是觉得明姬的逃脱和牵丝有莫大的联系,又正好看到了在戏台上排练傀儡戏的温峤,这才过来找人的吗?怎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小顾和这个不知来历的温峤竟然已经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