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来宫里请罪,孟舟与顾衡到了这会儿也没见着皇帝。
明面上,他们与宫里的关系再怎么亲近,年岁渐长,如今到了坤宁殿也得避嫌,宜阳长公主直接去坤宁殿的正殿与帝后见礼,他们便暂时留在了西暖阁里,等得了皇帝的宣召再过去。
宫人们自然不敢怠慢这两位,黑漆绘牡丹纹的黄花梨小几上摆了数个碟子,一旁还有女官捧着一应的净手用品,各个低眉垂眼,并不多说话,安安静静的很。
孟舟其实觉得挺无聊的,偏偏他们还得规规矩矩地坐,斯文优雅地吃,不然等回头这些女官将这里的事告诉了皇后,他们丢的就是各自家族的脸面!
顾衡也同样觉得无聊。不过他排解无聊的方法很简单。
坤宁殿里的吃食一向做得不错,或许是今日皇帝也在坤宁殿用早膳的缘故,又格外丰富了些,因而他们也跟着沾了光,单是小几上的糕点,就有玉灌肺糕、藕粉栗子糖糕、玫瑰山药糕与小甑糕等等几类。
孟舟只吃了一碗三脆羹,还有几个羊肉馒头便停了筷子,见顾衡面前摆着一碟子香药木瓜,却没见怎么动,不由大奇:“小顾,你居然不喜欢吃甜的了?”
顾衡抬头看他一眼,也停了筷子,见四周的女官都没注意他们,这才拧了拧眉,小声道:“圣人宫里的其他吃食都挺好,就是果脯腌的不好吃,太酸啦!你尝尝,比刚熟的葡萄还酸呢,刚才吃了一口,我废了好大的劲儿才给咽下去的!”
孟舟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但是听顾衡这么一说也起了好奇,不由拿起筷子捡了一块香药木瓜放进嘴里,还没等他细嚼,一股子酸酸涩涩的味道就直冲天灵盖,他的眼眶也跟着一酸,差点就能挤出几滴眼泪来。
“哎……”孟舟抽了一口冷气,连嚼都没嚼,直接给吞了下去,又端起一碗甘豆汤连喝了几口,这才勉强将嘴里的那股酸劲儿给压了下去。
顾衡一直盯着他看,见孟舟一手捂着腮帮子直抽冷气,忍不住就笑了,接着便道:“回去了请你吃曹婆婆家的肉饼,当做补偿好吧?”
“……”孟舟瞪了他一眼,也懒得管什么形象了,反正他的形象一向都不怎么好,直接起身,趴到顾衡耳边恨声道,“哪有你这么坑人的!等会儿吃多少个肉饼我说了算!”
顾衡先是一愣,然后就听到了身边侍立的几个女官轻轻的笑声,脸上顿时一热,正要伸手推人,就听到一道爽朗男声在西暖阁的门口响起:“你们两个倒是自在!”
与此同时,几个女官也端正了神色,赶忙与来人见礼:“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皇帝的嫡长子,也是已经入主东宫六年有余的当朝太子,赵铮。
赵铮十五岁时便入主东宫,此时年纪尚轻,不过二十一二,身形高挑,眉眼虽比不得康王那般雅致清俊,却自带一番疏阔气势,他刚下了朝会,仍旧穿着朝会时的杏黄色的四爪蟒袍,戴着一顶黑纱的软脚幞头,说话间便进了西暖阁。
赵铮与孟舟的关系很有一番说头——
赵铮的生母王皇后出身琅琊王家,云英未嫁时曾与同族的九妹交好,虽不是亲姐妹,关系却远胜族中其他姐妹。后来王氏九妹嫁给了靖国公的长子孟猎,没两年孟舟出世,王皇后既与九妹要好,便对孟舟也多了几分照顾,在孟舟年幼时常接了他进宫来住,赵铮与孟舟也是在这个时候慢慢熟悉起来的。认真说起来,两人多少也沾亲带故,能称得上是一对表兄弟。
可惜后来王皇后病逝,赵铮当时还不到十岁。他既然要为母亲守孝,那就不便出宫,而孟舟少了王皇后的这层关系,之后的几年也不怎么进宫来玩,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但是常有书信往来,感情反而比以往更增进了几分。
而赵铮与顾衡的关系就更明白易懂了,因为皇帝与宜阳长公主的姐弟关系,他冲着顾衡倒是能喊一声正正经经的“表弟”。
孟舟与赵铮上回见面还是在年下的宫宴,见着了也没说几句话,没想到这次在坤宁殿还能碰着面,也不由兴奋起来,但是他的脑子还够用,总算知道这里是坤宁殿,还是要先行了礼再说话。
赵铮对此也一清二楚,便没拦着这两个表弟,与两人互相见了礼,便示意自己的随侍与几个女官都退到门外守着。
等到暖阁里就剩下了他们三个,赵铮便也不再迂回,直言不讳地道:“今日朝会上,开封府尹和军巡院的左右军巡使已经把三郎在州西瓦子遇刺的事报上来了。听说当时你们两个也在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衡对这位从小带他玩过几天的表兄观感还不错,便笑道:“太子殿下应该是打听过了才过来的吧?怎么还要问呢?”
面对这个宜阳大姑母家的表弟,赵铮也没端什么架子,在暖阁的一把交椅上坐了,摘下头上戴着的幞头,伸手捏了捏额尖,叹了口气:“朝会上听见这事儿,可把我给吓了一跳!三郎一向闲散惯了,谁想到去看个表演还能出事!不过我对个中因由还真不太清楚,那几位只说了个大概,我连那刺杀三郎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是个从关外来的胡女,”没有外人,孟舟也不拘着了,直接盘腿在交椅上一坐,一手支颐,回忆道,“眉眼挺好看,肌肤胜雪,连眼珠子都是碧绿碧绿的,小顾当时注意到她的脚上戴的那只银铃,觉得上面的雕花挺奇怪,是竹子和兰花,和她的塞外出身显得格格不入。”
顾衡有点想瞪孟舟一眼,叙述过程还带外加各种外貌描述的吗?不嫌麻烦啊?他一边听着孟舟说话,一边下意识地去看赵铮。
昨天傍晚在州西瓦子,甚至是今天早上在守心斋,他在看到、想到那只银铃时,其实都已经有过相关的猜测——
康王一向闲散,平日所爱无非诗词音律,能得罪谁?会得罪谁?又有谁有这个胆子,敢不顾忌他的亲王身份,直接就在汴京城里下手?
又能是谁?
尽管顾衡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实在没什么依据,但始终没有勇气彻底推翻。
直到他看到赵铮捏着额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他的心也跟着跳了跳。
“银铃上的雕花是竹子和兰花?”赵铮将幞头重新戴回去,又伸手整了整,语气有些异样地问。
顾衡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赵铮却一无所觉,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像是自言自语,没有想过让人回答似的。
孟舟点了点头,也注意到了赵铮的语气好像不怎么对,抬头去看顾衡,却见顾衡冲他摇了摇头,于是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好在赵铮也没在西暖阁多待,他来这里也是皇帝的意思,方便与郑皇后请了安后就与皇帝直接去福宁殿议事,只是经过这里,听到孟舟与顾衡的说话声,这才进来见面,顺便问了问昨夜的事。
等到皇帝传召,赵铮便与二人告别,转身走了。孟舟似乎也回过味来,赶忙挨到了顾衡的边上,正要问他,却被顾衡一把捂住了嘴。
“你是傻了吗?”顾衡没好气地瞪他,见孟舟的眼珠转了转,像是明白了,这才把手放开。
还在禁中就要直接讨论起这件事是不是太子下的手?他这个发小的脑袋怕是被驴给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