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姓吴,如今已经是快五十的人了。他年近三十才中了举人,之后一直科举不第,娶的是同乡一个老秀才的女儿,生孩子难产的时候没了,吴老先生又一心奔在读书上,反而对再娶没有多大热度,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还没有考中进士,他心灰意冷,可当时家中田地荒了大半,他除了读书也不会别的什么,正巧有人寻了他到家里坐馆,他便答应下来,那家的孩子在读书上不甚聪明,考了秀才后就去做生意了,吴老先生便到了董家来当先生,董家管了他一年四季的衣裳,又给了一个月二两银子,买了个小厮服侍他,再拨了一处小院,待遇相较于其他的坐馆先生来说,已经是非常好了。
所以,吴先生除了教董家三姐妹读书以外,有时还会帮忙董成新出些主意,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很密切的。
听董成新说了清容想再来上学的事情,吴先生倒也没有什么意外,只是笑着道:“六姑娘心思缜密,想来读书应该是聪敏的,只是大约以前兴趣不在此处罢了。”
董成新听吴先生这么一说,反而有些意外,笑着问他:“先生如何知道她心思缜密?从前她也不过跟着先生学几个字罢了?”
“花木娇贵,一般人不过养些易活寻常的花草罢了,那些世代侍养花木的家族更是把一门养花木的手艺当成传家宝,只传男不传女,只传媳妇不传女婿,某虽不善此道,但也知道,这能培养出一株双色牡丹,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六姑娘又年纪轻轻,恐怕是倾注了不少的心血在里头。”
吴先生笑着捻了捻自己下巴不长不短的胡须,自打不再打算科考而是当坐馆先生,他便有意蓄起了胡须,显得自己沉稳庄重一些,“再者,世上早有老话,清官难断家务事,大人日日在衙门里头断案,鸡毛蒜皮的事情恐怕也见得不少,应该知道,越是鸡毛蒜皮就越是容易让人扯皮,但大人为官多年,这些事情难不倒大人,而六姑娘小小年纪,却能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若非心思缜密,行事稳重,哪里能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六姑娘日前的那一出‘杖打贪墨管事’某也略有所闻啊。”
“既能养活珍贵的花木,又能把琐碎的家事理清,难道还不是心思缜密、聪慧过人?”
吴先生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真诚,“女子一生都在内宅里打转,琴棋书画等不过陶冶性情,锦上添花罢了,唯独住持中馔,相夫教子,那才是女子正经的事,六姑娘能把其中最难也最重要的做到了,吴某想,若有女如此,已然知足。”
董成新不意他对清容这样夸奖,愣了一下,笑道:“看来吴先生对家中小女还是很信任的。便知盼着,她这一次入学,不再像之前那样,半途而废,反而叫先生失望了。”
又问吴先生,“最近清月和清玉的表现如何?”
吴先生微微地笑,“七姑娘一向性子沉静,一点即通,如今正习簪花小楷,倒也初见成效了。”
“至于八姑娘,年纪还是太小了些,又生性活泼,如今在课上多用描红作业来磨她的性子。”
吴先生捻着自己的胡子,斟酌着望了董成新一眼,董成新微微地笑道:“先生有话不防直说。”
“承蒙大人青睐,请了吴某到家中坐馆,对吴某又极其礼遇,吴某不胜感激,有几句话,一直在心里,想跟大人说一说,又怕大人觉得吴某多管闲事。”
董成新有些意外,笑着道:“先生既是家中小女老师,又在衙门的事情上为我出了不少主意,若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吴先生微微点头,这才道:“吴某虽然不在内宅,但却也知道,内宅中事自有主母主持,太太以前精神不济,这才养出了家中管事的贪婪,如今六姑娘既然行事果断,大人何不考虑叫六姑娘试试把事情拿起来?”
说着,吴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在京中有好友给贵人当幕僚的,因是太后娘娘喜欢能干的女儿,京中不少人家的女儿同六姑娘差不多大的,也正是学着管家的时候,可府中六姑娘却好像比那些贵人家里的姑娘还要能干些。今上年纪渐长,不过几年必定要广纳后宫……太后又是颇为看重官员家风,听说也很喜欢能干的姑娘,如今朝中正准备着提拔些地方官员,锦衣卫正把各处地方官员的信息往上报呢,大人已经在此任数年,若是……”
董成新又跟吴先生说了几句,喝了一盅茶,这才从吴先生这里告辞。
出了吴先生的苍柏院,董成新去了张姨娘的枫树馆。
张姨娘正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穿着一件不新不旧的粉色家常褙子,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皓雪般细白的手腕上是一对碧汪汪的手镯,她眉间微蹙,好像是有什么烦心事一样,闷闷不乐。
“桂娘在想什么?”
董成新忽然开口,张姨娘像是没有留意到他何时进来的一样,忽然被吓了一条,把自己的手指给扎到了。
“小心!”董成新快步上前,捉了张姨娘的手,只见她纤纤指尖上冒着血珠子,便带了几分温和的斥责,“怎么这么不小心!”
张姨娘见他紧张自己,忽然泛红了眼眶,“老爷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董成新没理她,喊了几声来人,外头都不见有人进来,他便扯了怀里的帕子,裹了张姨娘的手指,这才道,“刚从吴先生那里出来,问了清月姐妹的功课。”
包好了她的手指,见里头没再渗出来血珠,董成新松了口气,问她:“你刚才在想什么?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还被吓了这么一大跳?”
张姨娘就叹了口气,把手指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娇娇柔柔地道,“妾身在给老爷做几双袜子呢。”
“做袜子还是发呆?”董成新想到刚才见到她时的样子,皱了眉头问她,“方才瞧你心事重重的,是有什么事么?”
怕她不肯告诉自己,董成新又猜测地问道:“是不是你娘家哥哥又惹事了?”
张姨娘见他这么问自己,心下又有几分心酸:她在董家做小伏低地当姨娘,可娘家的哥哥却总是拖她后腿,不怪清月之前不愿意让她在老爷面前提起王家的亲事,若是叫老爷知道这门亲事是她哥哥说起来的,恐怕还要生气。
“妾身上次回娘家时,已经说过哥哥了,哥哥如今知道错了,正跟着铺子里的掌柜学着怎么管事呢。”
张姨娘柔弱一笑,眼底里带了几分崇拜的目光,羞答答地望着董成新,“若不是老爷偏袒他,又教训了他一顿,恐怕他现在都还不能老老实实地,妾身的爹娘都说,老爷不亏是青天大老爷呢,便是能听老爷一番话,妾身哥哥那样的朽木都能向上了。”
董成新被张姨娘一番吹捧的话说得心情舒畅,他拉了张姨娘的手,坐到了椅子上,“那你是在想什么?还想得如此走神?”
张姨娘敛眉,乖巧地挨着他坐下,温柔地道,“妾身不过是在想七姑娘的事情罢了。”
“清月?”董成新不解,“她怎么了?”
“七姑娘读书一向用功,也常听老爷太太都说她聪明,可妾身愚笨,想着,七姑娘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女子,若是生得男儿身,她这般在读书上聪慧刻苦,那妾身就是立时死了也对得起老爷、太太了。”
“可七姑娘毕竟是个女子,妾身瞧着七姑娘虽然读书要强,可说句实话,妾身却担心日后七姑娘出了门子,连家里的琐事都打理不清楚,哪里像六姑娘呢,不仅一上手就把家里的事情理得清清楚楚的,还提出来叫府里的丫鬟婆子们都习字,这可是大恩德了,府里不知道多少人对六姑娘感恩戴德,都说六姑娘不愧是老爷和太太的嫡亲女儿,既大方能干,又干脆利落呢!”
董成新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大问题,如今听起来却是杞人忧天了。
“蓁姐儿好,能干,但咱们的清月也不差啊。”
董成新哈哈一笑,半是宽慰半是打趣地望着张姨娘道,“你羡慕蓁姐儿在家事上能干,太太却喜欢清月读书聪明,清玉活泼可爱呢。”
“再说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原先她们姐妹就是各有所长的,你且不用太过担心,清月那么聪明,连读书都难不倒她,以后这些事就更加难不倒她了,一通万通嘛。”
又怕张姨娘还不信,董成新又拿了自己来当例子,“老爷我读书二十余载,为官一方,在衙门里头,也没有那么多大案子要处理,更多的不都是百姓家里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我当官之前还不是一心扑在读书上,难道也曾打理家务?难道也会知道那老婆子跟老头子会为一斤豆子打起来?”
“人从书里乖。清月像我,若是个男子,恐怕咱们家再出一个进士也不在话下。”
“可她就算是个女儿身,那也能替我们董家光耀门楣啊!”
董成新宽慰着张姨娘,“如今外头的太太小姐们谁不知道我们家清月是个小才女?”
张姨娘没有做声,看着董成新脸上的满意,半晌才道,“老爷说得极是呢。”
她温柔地笑着,顺从地点头,可到底心底里还是想把董清月塞到太太那里,也让她的女儿学着主持中馔,“妾身愚钝,若不是老爷这样说,妾身都想不明白呢。”
张姨娘说着,又叹了口气,“可老爷能这样细细地跟妾身分说,底下的那些下人却……”
“下人怎么了?”董成新见她欲言又止,皱了眉头,道:“他们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张姨娘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董成新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你有话,连我都不能说了?”
“不是,不是。”张姨娘忙摇摇头,到底是开了口,“只是妾身听说,六姑娘那般能干,七姑娘读书再好也没用,以后出了门子,说不定就是个书呆子,妾身便心里着急。”
“妾身是个愚笨没用的,也不能教七姑娘什么主持家务的管家之道,可七姑娘到底是老爷和太太看着大的,也都说她聪明,妾身就怕耽误了七姑娘,以后若要论起婚事来,恐怕七姑娘不会管家这点,就要遭人诟病的。”
张姨娘一边说着,一边觑着董成新的脸色,怯怯地道,“妾身不是说太太不愿意教七姑娘管家,只是底下人都这么传着,妾身才有些担心。”
又好像怕董成新误会一样,张姨娘随即露出一个强笑,道:“太太一向视七姑娘如己出,有甚吃的喝的,六姑娘那里一有,没过多久,七姑娘这里也很快添补上的,就是给六姑娘请了刘姑姑到家里来专门教六姑娘女红,也没忘了给七姑娘也请一个老嬷嬷来。想来这些担心,是妾身庸人自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