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有三酷刑——断仙根、天神策、诛仙台。
子虞望向他,视线与他碰上。没有想象中的悲凉凄切,她微微扬起嘴角,带着浅浅释怀的笑意开口,“子虞领罚。”
她不知,多年后,这些所谓酷刑她竟遍受了。
她仍不知,他此举的深意,一直不知,直至最后,她才恍然,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有弟子将她带下去,大殿之中律己司弟子声音响起。
“行刑——”
昆仑山上,花开的艳丽。太虚殿上火红一片,桃染碧天。
“一、二、三……”
子虞被吊在擎云柱之上,皓白的手腕被绳索勒割出血,顺着手臂流下沾湿雪白襦裙。一滴一滴滴落在地。
“三十二、三十三……”
律己司弟子报数的声音有节奏地在子虞耳边响起,视线渐渐模糊。鞭子仍一下下落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她被吊在半空,微微摇晃,像纸片,像残缺的叶。每一鞭,都能划出一道血痕,每一下,飞溅的血都能在空中开出一朵妖冶的花。血染白衣,她半闭着眼,像个没有知觉的玩偶。
“四十一、四十二……”
止戈看得心惊,终是忍不住开口求情,“师父,弟子愿替姑姑受余下刑罚。望师父开恩!”止戈心知天机决心,只得将目光移向季子扬,他是她哥哥,总归不会如此狠心的,“掌门开恩,她毕竟,她毕竟也是我昆仑上下尊称的姑姑。”
没有任何回应,季子扬不言,天机不语。止戈第一次这么无力。
云羌站在擎云柱下苦苦哀求,子虞飞溅的血落在她脸上还残留着余温。
“六十九”
“七十”
随着报数接近尾声,止戈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七十一!”
“七十二!”
尾音刚落,绳索骤然收退。子虞如一只枯蝶翩然而坠。
“姑姑!”止戈挣脱夏宛人的手,奋力冲上去,在子虞落地的瞬间将她接住。
还有一丝模糊的意识,子虞强撑着睁眼。就算是满身血污,那双明亮的眸子依然能与止戈印象中的星光水眸重合。子虞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剧烈的疼痛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止戈大悲,抱着她的手在微颤。血肉模糊中,他甚至能够看到她的血肉下的森森白骨。看着她这样受苦,他竟无能为力!
“对不起,姑姑。”
“对不起。”
止戈哽咽。
子虞艰难的扯出一抹笑,想要安抚止戈,殊不知那浅浅的一笑,让人更加心疼。
大殿之中不知何时漫遍桃花,鲜血的甜腥与花香混合,风中有一股奇香。
风愈凉,香愈浓。
季子扬飞至擎云柱下。远远地看过去,他仍是那样不食烟火,看破红尘。
她突然有些委屈,像个孩子似的。水雾蒙上她的眼睛,却终是强忍着不落下。他一步步走近,她似乎已忘了心跳。
他从止戈怀中接过子虞,将她抱在怀中,煞红的血染了他的白衣。
“刑罚已毕,各位自便。”言罢,他带着她飘然离去。他的声音是那么平静,平静到可以抚慰她的伤痛。
长生殿上,她躺在他怀里,气若游丝。
“哥哥,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不会让你有事。”季子扬将她的污血洗去,又拿出一粒药丸喂她服下。
子虞的心微动,“我是罪人,哥哥为什么待我如此好?”
“于公你犯下罪孽,应收刑罚。于私,你便是我妹妹。需要我爱护的妹妹。”季子扬忽地停下手中动作,抬头问,“净初池下三千年,子虞,你可怨我?”
子虞摇头,“那是我应受的。”、
兴许是方才服下的药丸起了作用,子虞有了丝力气。
门外有律己司弟子催促,“掌门,时辰到了。”
季子扬将她扶起,伸手拂去她耳边的碎发,“子虞,哥哥等你回家。”
子虞鼻子一酸,“好。”
门被打开,子虞随那弟子离去。她走得很慢,甚至有些跛。七十二神策,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是抵不住皮开肉绽的疼。
她渐行渐远,满园的梨花,便是从今日起,再未开放。
直到了净初池,云羌才匆匆赶到。“恩人!”
云羌想要靠近,却被律己司弟子拦下。只得对着子虞大声道,“恩人,你救了云羌一命。云若来日有缘能够再与你重逢,我定拜你为师!可好?”
三千年,不知她已轮回多少次。到底只是个孩子,子虞不忍让她伤心,只道,“好。”复又转身,沿着池中水梯走下。
止戈站在远处,看着她转身,看着她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明明从未得到过,为什么却有一种永远失去的悲伤。
好奇怪的感觉。
他低头,看看手中之物,突然笑了,苦涩的,悲哀的。
长生殿上。
“掌门。”止戈站在他身后,看不清喜怒悲伤,
“有何事?”
止戈从袖中摸出一把桃花扇,小巧玲珑,很是精致。
“这是姑姑留在素真阁的东西。”止戈看看天色,“方才忘了给她。现在再去,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便送上来先由掌门保管。毕竟,掌门是她兄长。”
其实止戈更想问,既是她兄长为何又要带她如此狠心?苍华的事情解决了,滥杀无辜也是情有可原,明明云羌已经告诉他,告诉所有人了。不必罚这么重的,可为什么?
季子扬接过,“好,没有别的事就下去吧。”
“是,弟子告退。”
季子扬的手指轻轻在扇柄上摩挲,这是桃木做的骨架,他将它慢慢展开,有几行小字。面色逐渐僵硬。
只见那扇面上刻有一诗——
芙蓉水来玉无心
素真泠音空奏乐
蜂蝶狂舞晚落子
乱花染墙清风扬
他默叹,难道这天命,果真是避不了吗?
这里真凉啊,子虞环望周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四周是一层透明的屏障,隔着它,只能看见一片白。脚下是一方莲台,莲台不大,似一座凉亭。下方是涌动的泉水,冒着气泡,四下是骇人的静。
世人总是将净初池传得如何恐怖,如何残忍。事实上,净初池底什么也没有。之所以为酷刑,只是因为在冗长的时光里,不管池外如何天翻地覆,风起云涌,里面都是一味的静与孤寂。孤寂到,有时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
在这里,看不见日月,甚至感受不到时空在转换。它用数年的空寂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磨去一个人的菱角,让她的心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再泛不起涟漪。
子虞蜷缩在一角,大概是伤口撕裂了,血顺着衣袖滴落。疼。
她有些害怕,怕自己承受不了这三千年的时光,身子有些微颤,好无助。
她伸手,轻轻放在结界之上。有真实的触感,如同冰晶,让人不寒而栗。
子虞望着它出神,睁大了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外面的世界。然而手无力垂下,终究是徒劳。
池外,季子扬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岁月流光,黑色的发垂落在肩,道袍飘然,如同一幅静谧的画卷,让人不忍打扰。连尘埃也要小心翼翼地掠过,生怕惊扰了他。
她的无助,她的迷茫,她的害怕。他统统都看在眼里,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子虞,我应如何待你,才可万全?
他轻轻地叹息一声,不忍再看她。缓缓转身,只留下一抹白色的背影。偌大的昆仑山,第一次,将这位高高在上,受人膜拜敬仰的仙尊季子扬衬得如此渺小,第一次让他显得如此单薄,如此落寞。
远处站着一人,隐在林中深处。依稀间似是一老者,身着白衣,鹤发满头。他捋捋自己的胡须,未见脸色。似是个说书人,在看世间苦悲。
从远古直至现在,六界之中,无论神魔终是逃不过一个情字。这一对对痴男怨女,用泪水洗净大地,又用鲜血染红。用情来开始,又用情来结束。
梨花开似雪,红尘同一梦。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岩上的飞泉悬瀑,凌空迸射,水珠四溅,化作一片迷蒙的云烟,袅袅而下。宛若在朗朗晴日挂起一副白色的云帘。
红尘喧嚣,又何必死死拽住那些情爱不肯松手?
老者似在呢喃,“痴爱易成大恨,炽情能成极仇……”
净初池下,两行清泪落下。子虞闭眼,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
饶是如何不堪,似乎都已没有办法停下。
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
长路难行,艰难困阻,我愿匍匐前行,一步一叩首。
万水千山,遥遥远途,我愿翻山越岭,拥抱尘埃。
山间小庙,钟声石磬,我愿长跪佛门,听禅音,捻佛珠。
不为与你相见,不为与你共度韶华,不为与你一同飞升得道。我只想触摸你的温度,只想所行之处,处处都是你的风景。只想花开烂漫之时,于红尘深处,唤你一声哥哥。
为此,我愿意抛却信仰,不入轮回,磨难一生,蹉跎一世。
如有一天,我有幸,能与你携手,便是万劫不复,我也甘之如饴。
如有一天,我不幸,为你所弃,便是做囚笼花,我也要六界荣尊。
如有一天,你不辞而别,我必让,九州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