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赤壁”,夕生忽然想起水寨,他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它,关于火烧赤壁的故事也不必多说。然而疑问波波涌上,周泉躲在哪里,什么时候塞的纸条,他明知夕生在涤尘馆,为什么不现身,非要绞尽脑汁留下线索。
他怔怔想着,忽听院里有人咯咯娇笑:“舞非老大,今天起的早啊。”是碧姬的声音。夕生猫了身子,贴在窗户上竖耳朵听着。
舞非子哼了一声:“你也起的早。”碧姬笑道:“舞非老大昨晚没睡好吗,脸色这么难看。”舞非子仿佛不想搭理,并没有回答。碧姬哟一声道:“老大,昨晚上咱俩可是站一路的,说好了看长柏不顺眼的。怎么一夜过来,老大又不肯理人了?”
舞非子恼火道:“你还说呢!就你想的好点子,兽主足足训了我半夜!说我自作聪明,把人排的整齐送进来,就是点数用的!”夕生听了一笑,碧姬却奇道:“兽主糊涂了吧,进的人数量不一,末尾又缺二少三的,谁能点的出数?”
舞非子冷笑不答,碧姬不高兴道:“舞非老大,昨夜可是你说的,兽主总骂化人懒散,要弄精神了叫兽主刮目相看,我才替你想了这个办法,你可不能得了便宜算自己的,出了错就推给我啊。”
舞非子不耐烦道:“得啦,大清早咭咭呱呱说个没完。你之前多么巴结长柏,可别当我不知道。只不过长柏看不上你,这才想着另起山头,又来讨好我罢了!”碧姬阴脸听着,点头道:“舞非子,都说你不男不女,没心没肝,真是不错。既是这样,那么我日后接着巴结长柏就是了!”
舞非子轻蔑一笑:“日后?只怕长柏也没有日后了!”碧姬笑道:“舞非老大守了三十年万仞山,只盼着离兽主近些,谁想到兽主三十年不回万仞山,转眼之间,长柏却成了兽主的身边人。”
她咯咯一笑:“这么看来,开明兽内丹兽主必是要传给长柏的!”
舞非子夸张一笑,竖大拇指戳一戳正殿:“吹牛别吹破了,眼下多了一个人,你不知道吗?”碧姬却不惊讶,微笑不答。
舞非子忽然明白,脸色一变道:“好嘛!我说大清早有闲情同我说话,是赶来巴结新人的!”碧姬搔首笑道:“舞非老大误会啦,给兽主请早安,是我的照例!”
舞非子呸一声,忿忿转身自去。碧姬得意一笑,理了理头发,脚步轻捷,向正殿走来。
夕生慌忙关上木屋机括。他刚从木屋丛中跨出来,便听着正殿被叩响,碧姬软糯嗓子说:“这位老大,我能进来吗?”
夕生摸到榻上坐好,又起身把榻揉乱,做出睡了整夜的样子,扮着没睡醒道:“谁啊,进来吧。”殿门吱的开了,旋即又关了。香风溢室,碧姬穿条湖蓝裙子,裹得胸是胸,腰是腰,妖娆摇摆而入。她满面春风,眼睛似瞟非瞟,在夕生脸上飞来飞去。
夕生刚要问:“你有何事?”猛然住了嘴,吃惊看着碧姬身边侍女,却是流月。
碧姬瞧他目不转睛看流月,甜甜笑道:“流月,故人相见,你也要见个礼才好。”流月温顺道:“是。”她迈步向前,并不看夕生,低头道:“流月见过大人。”
夕生满心焦急,恨不能跳起来抓住她,问她周泉在哪里。碧姬看他急的双眼喷火,娇笑道:“流月,看来你没哄骗姐姐。你们的感情是好的很啦。”
她说着,也不等夕生让座,自顾坐进木榻边的圈椅里,笑看夕生道:“老大,姒淳齐能选了你代他做王子,想来极信任你。可听说你是兽主安插的人,莫说别人,舞非子第一个就不信。雪狼王精明狠辣,舞非子知道的可清楚啦。”
夕生低头不语,碧姬笑道:“能哄着雪狼王相信,又能让兽主看重,老大真是有本事。”她句句巴结讨好,听在夕生耳里,却是挖苦讽刺。他冷了脸问:“你大早上来,就为了说这些?”
碧姬愣了愣,转而笑道:“老大,昨晚上化人氏排的阵,你还喜欢吗?”夕生微惊:“什么意思?”碧姬笑瞟流月,却说:“你不必瞒我啦,流月都告诉我了,你们是从那边来的。”
夕生迅速看流月,流月低头站着,仍不看他。夕生咬了牙想:“她为了求生,出卖了粉桃。又为了独活,晓得奚止要衣衫,便扮得机灵,引着奚止杀了姐妹。那晚上在涤风馆前,明知雪狼王被太蔟所伤,死活不敢说实话。这女人为了活着,可是什么天理良心都不讲了!”
碧姬看他脸色难看,笑道:“老大不必责她说了实话,她算是阿草国的老人了,姐妹一场,诸事总不能瞒着我。”夕生冷淡道:“你有事就直说了吧。”
碧姬每开口前必要扭扭腰,这又扭了笑道:“听这院里的守卫说,兽主对你可是言听计从,连你要住正殿里,他也让了出来。”夕生静听不语,碧姬凑近他,小声说:“我冒险猜一猜,你是不是兽主要找的那个人啊?”
她双目灼灼,紧盯着夕生,不肯放过一丝表情。夕生不动声色问:“兽主要找的是谁?”碧姬弯了嘴角一笑:“老大,再瞒着我可就没意思啦。多亏流月提醒,我才想明白了,兽主的开明兽内丹绝不会留给长柏长春,舞非子和老关更是没戏,他必定是要留给你的!”
夕生望她笑笑:“也许他留给你呢?”
碧姬咯咯笑道:“我是阿草国人,怎能做万兽之主?若非与太蔟双修,连这个圈子我也踏不进。”她好奇眨眨眼问:“昨晚上你是要找周泉,还是要点人数?”
夕生嗤笑道:“我当然要找周泉,要点清人数做什么?难道怕我日后不知道吗?”他这样说,仿佛认了自己正是泯尘要找的人。
碧姬听了容光焕发,笑道:“你刚来,并不知他们底细。舞非子可比老关精明多了,化人氏能修作人形的总共有多少人,连兽主也不清楚呢!”夕生微微吃惊:“他也不清楚?”
碧姬得意笑道:“化人氏无脸,今天这个模样,明天那个模样,兽主哪弄的清。”夕生奇道:“那么舞非子如何能弄清?”碧姬冷笑:“你这一问戳中了舞非子的窍门。兽主问他,他也含糊搪塞不肯细说,我哪能知道。”
她说着揩揩脸,皱眉道:“东境真是热极了。”夕生心中一动,笑道:“北境冰天雪地,却怕烧了冰台草,全境不许轻动火焰。此地风干物燥,照样用着火烛,就不怕走了水?”
碧姬吃吃笑道:“要说到纯王,我是真不知他为何能称王。”夕生笑问:“什么意思?”碧姬笑道:“姐妹们传回来的话,尽是他闹的笑话。要我看,王后枝离可比他清醒多了,他那四个王子,除了菁荃,任凭一个做王也比他强些。”
夕生还要再问,碧姬却不说了,转开话问:“你昨晚可把化人氏点清了?”夕生不高兴道:“我从昨晚说到现在,直说的口干舌燥,却是没人信了。我是来找周泉的,周泉!我管他化人氏有多少人!”
碧姬掩嘴一乐:“你若早这么说,着人给姐姐通个消息,也不必如此辛苦。”她摇身自居姐姐,夕生克制了不做反对。碧姬等他问,他又不问,她只好笑道:“你要找的周泉啊,他在我那里!”
夕生啊得大叫一声,直从榻上跳起来,紧张问:“怎么会在你那里!”碧姬向流月努努嘴:“你问她。”夕生转而盯着流月,流月嗫嚅道:“大人,小的,小的和周泉有私情,我,我们……”
夕生一急:“你和周泉有私情?”碧姬咯咯笑道:“那晚上流月来求我,只说一时糊涂,看上了留民男子周泉,所以寸步不离同你们在一处。”她笑瞟流月:“周泉就是为了她,方才自告奋勇跟随姒淳齐偷上锥心岛。”
她说着叹一声,抱膝摇晃身子道:“我呀,就是见不得有情人被拆得散了,这可是最惨的事啦!所以收留了他们。”她笑看夕生:“老大,也合该咱们有缘分,让我替你救了周泉,你不是该叫我声姐姐?”
她歪着头娇嗔无限,笑盈盈看着夕生。夕生为见周泉,忍了道:“姐姐就姐姐,你说什么是什么,我能不能见见周泉?”
碧姬微笑道:“当然行啊。我这一大早赶来啊,就为了这个事。”夕生赶紧起身,催道:“那我们走吧。”碧姬却不动,笑道:“你放心,你的秘密,兽主的秘密,我都会替你们守着的。”
夕生也笑道:“你放心吧,周泉握着攻陷流波岛的秘要,非但是我找他,兽主也在找他。关键时刻,是谁救了命,咱们都会记着。”碧姬微微点头:“阿草国人命苦,仙民不拿咱们当人。我牺牲了自己双修太蔟,也护不得那么多,全仗着兽主护佑啊。”
她说的可怜,夕生心里冷笑,暗想:“流月说没有你之前,阿草国人自由快活,仿佛海里的罗罗鱼。你自己变了心窍,手上要用权,行动要威风,却推说仙民不待见。”
他此时不敢多话,唯唯诺诺,只哄着碧姬快走。碧姬却磨磨蹭蹭,仿佛捏着人家的短处,便要使到极处,恨得夕生牙痒。三人好容易蹭出了涤尘馆,往涤风馆去了,夕生只嫌走得慢,恨不能飞了去,流月并不说话,只低头跟着。
好在涤风馆不远,再磨蹭也有到的时候。夕生刚进院子,便听着银铃山响,安亭里跳舞的白衣小娘子,都换了五色鲜艳的纱裙,正在院中排舞。听着碧姬来了,个个低眉肃立,噤若寒蝉。
涤风馆中却比涤尘馆干净的多,地上防暑喷着水还未干透,满院氤氲水汽,掺了草木清香,绿影婆娑,让人很舒畅。
碧姬带了流月进了正殿,立时有人上来敬了水。夕生瞧那陶盆里隐约浮着块冰,不由吃惊。碧姬像是懂得,笑道:“这是周泉想出的办法,把涤尘馆里的融了的大设偷来,敲碎了化进水里,果然可口。”
夕生喃喃道:“你们也是胆大,兽主下榻之处,竟能随意进出。”碧姬笑道:“你刚来不知,呆久就懂了。兽主并不讲究,吃穿住行随意的很,日常里与我们说话也随意。”
她又饮一口水,笑看流月:“去叫周泉来吧。”夕生立刻道:“碧姬老大,这院里人多眼杂,还是流月引路,我去见一见罢了。”碧姬沉吟不语,夕生笑道:“姐姐若不信我,只管跟着我们去。”
碧姬灿然一笑:“我怎么能不信你?”她抚着杯子,心下盘算:“流月说他是从结界另侧来的,若非是孽,如何能穿过结界?他是兽主的儿子无疑。他和周泉与仙民并无瓜葛,何必帮着姒淳齐害自己父亲,我好人做到底,帮忙要帮的漂亮,才能哄着他父子信任我。”
她想定了,微笑道:“流月,你就引引路,带他去见见吧。”流月答应,夕生赶紧告辞,跟了流月出了正殿,转进游廊,往后头去了。
直走到前院排舞的银铃声都听不见了,夕生才低声问:“倒底怎么回事!”流月不抬头,脚下飞速,低低道:“陵鱼不来接我们,岛上无处容身,我和周泉没办法,只得编了故事投奔她。”
夕生奇道:“她就信了?”流月道:“你可别听她胡说,哪里是她心软,是她要杀了我们,周泉被逼的无法,说出你们从结界那侧来,与仙民没有瓜葛,谁能叫咱们活着,咱们就跟着谁!”
夕生恍然大悟,想:“碧姬必然是猜到我身世,看出投机的机会,才肯收留他们!”
他还要细问,流月却匆匆前行,不肯多话。夕生追着问道:“昨晚的事是周泉教你的?”流月道:“是。化人氏闹哄哄往涤尘馆去,说有个叫夕生的老大,要找人。我按着周泉说的法子,引你找到他留下的东西。”
夕生仍是不解:“涤尘馆离涤风馆不远,他怎么自己不来,要这样通知我?”流月却不答,直往后面赶去。出了游廊,她向左拐进一间小院,叩了叩门,便听里面有低沉嗓音道:“进。”
流月推门而入,夕生跟着进了。便见院中搁了块大石,上面斜坐一人,以肘撑石,正在懒散看天。他听见夕生,微微转过脸来,夕生猛吃一惊,却见他从眉自下颌,划着一条长疤,正是南境月鹿骑将军东门。
夕生脱口而出:“你,你是……”东门却淡定道:“我是周泉,你是哪位?”夕生就是忘了小山容貌,也断然不会忘记周泉,当下吃惊的说不出话。
流月站在一侧,苦笑道:“你如今知道,为何周泉不能见你,却要设法传递了?”夕生脑子一空,只当周泉遇难,艰难看着流月。东门从石上坐起,板了脸问流月:“他是何人,为何识得周泉!”
流月吓得微退半步,小声说:“他和周泉是,是一同,一同……”东门眼中寒一凛:“一同从结界那侧过来的!”流月微微点头。东门杀机顿生,冷冷看着夕生:“究竟你是泯尘的儿子,还是周泉是他儿子!”
夕生已满脑袋浆糊,但他熬到今天,终于明白一事:他的身世仙兽都不待见。因而奚止要替他瞒着,泯尘也努力替他瞒着。他冷笑一声,先发夺人,行一礼朗声道:“东门将军,奚止王女四处找你,你在这躲着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