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蒙卧房点着烛火,暗淡摇曳。
进了司蒙卧房,雪狼王意外看见夕生,正守在司蒙榻前。见他们进来,夕生起身不语。泥鸿扶了雪狼王坐下,司蒙挣扎要起,雪狼王压手道:“你躺着。”
他环顾了问:“怎么用火?”泥鸿道:“银针松带得有限,除了王后和两位殿下,还有他,”指了夕生道:“别的屋都用烛火。”雪狼王点头不语。
司蒙靠在枕上,唇色灰白,斜肩贯胸缠满绷带。雪狼王不问伤情,却说:“我想来想去,金芍园会古怪。”
司蒙不说话,雪狼王道:“今晚南境诸事,你也看见了。”司蒙哑声道:“别的不说,只奚止王女能养太蔟,就叫人生疑。”夕生听了,充满期盼看着雪狼王。他不知奚止为何不说实话,又不敢妄动,生怕坏了奚止“计划”。
雪狼王道:“我说古怪正为这个。乔装他人,我却有心得。再不屑为之,总也要装装样子。我在浮玉之湖,至少白寻那里要过的去。”司蒙侧耳听着,雪狼王皱眉道:“可是南境诸人并不肯认真乔装。奚若阴阳怪气,奚止妖娆轻浮。我想,他们不在意乔装。”
他目视司蒙,问:“什么境况,能让假的不屑为真?”司蒙呼吸渐促,雪狼王静声道:“他们知道,很快就要动手了,是以不必苦心装扮。”
泥鸿一惊:“他们怎么动手?”雪狼王不答,接着说下去:“这是其一。第二处古怪,就是半露岛。”他指了泥鸿道:“我们商议罢了,就叫泥鸿上半露岛,先把平常和星骑调回来。”司蒙急促道:“东境封了夜间船只,刚刚派去的人,只怕还没摸到岛屿。”
雪狼王沉吟道:“金芍园会是个闲会,赏花同乐。若是北境办园会,会怎样安置。”司蒙伤重,泥鸿代他答道:“北境来了宾客,向来下榻彼澳馆,如今改了地方,也是一样。”
雪狼王问:“那么星骑呢?”泥鸿细想,忽然啊了一声。雪狼王道:“北境要打招呼的,各部带多少人,先要过了明路。不能让大批星骑入北境。”司蒙道:“东境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雪狼王道:“我起初生疑,可到了东境,听说星骑驻半露岛,只以为东境地势优长,各岛孤悬,并不怕星骑入境。此时想来,只怕另有所图。”
泥鸿急道:“难道东境和兽族勾连,要灭了各部星主,一统四极!”雪狼王道:“北境来了两个王子,南境王储奚若亲赴,西境的事我们都知道,心远虽是三殿下,深得裕王宠信,立作王储,只是有待时日。”
司蒙急促道:“若真如此,东境用心实在险恶。”雪狼王却沉吟:“可是这样东境有何好处。它招惹三部,不等封禅,便成万矢之的。最后的解决,是要纯王退位。”
这话一出,他心思灵动,皱眉道:“难道是菁葵?”司蒙激动微喘:“他策划此事,又借这事立功,逼着纯王让步,自己能承继王位!”
夕生心想:“是了。菁葵召不出守护,墨鳞龟差些要他的命,是靠心远的雪螭虎救了。”他自顾沉吟想:“召守护的四个殿下,我知道了奚止、雪狼王和心远,只差东境的不知道。菁荃背着半月铛,只怕是召不出,菁莲……”
他冥冥中觉着菁莲召不出守护。心远口吃憨直,奚止不必说,披着狼皮的小白兔。雪狼王呢,夕生想:“他虽狠辣,可行事光明,并不肯做阴损之事。”
他这一出神,雪狼王又说了半日话,夕生赶紧凝神听了。
雪狼王又道:“第三处古怪是琴高。”琴高出现时,司蒙已晕迷,此时静听不语。雪狼王环顾夕生泥鸿:“你们发觉没有,自从琴高出现,南境忽然哑巴了。”
夕生一听,立即道:“是了,之前那兄妹俩可厉害的很!”雪狼王道:“何止他兄妹俩,连个寻狐狮的护卫都厉害的很!”他微然冷笑:“非但南境哑巴了,我看菁葵也很听话。”屋里一时静极,桌上火苗微跳。
雪狼王道:“若非他散步至此,今晚会是什么光景。”夕生顺了盘算,伤了司蒙,北境必不干休,西境心远来救,局面成了南境东境对抗北境西境。雪狼王悠然道:“他不出来吹笛子,我是要把南境问个清楚的!”
可他转念又想:“奇痒难熬,我也未必有心思理会,也许只想着她。”想到碧姬,他心下又痒,咳嗽一声端正思想,接了说:“我猜琴高是个传信的,为着时机未到,要他们忍耐。”
众人低头思索,都不说话。雪狼王冷冷道:“他们要的时机,是搞清爽驻扎星骑的三个岛屿。”泥鸿惊道:“他们控制了星骑,才肯同我们动手!”雪狼王冷笑:“化人氏比如狐狸,要靠着诸怀撑场子才敢威风。东境燥热,诸怀和雪狼一样,不肯来。”
他盯着烛火,轻声说:“我若是化人氏,就杀尽星骑,扮了他们,应和金芍园会,屠灭星主,再扮作报信,逃回各部,潜藏下来,以图日后接应。”
夕生喃喃道:“好大一盘棋!菁葵得偿所愿登顶为王,兽族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也算得手。他们互赢互利,把我们耍得团团乱转!”他此时理解奚止的“不敢说”,若非菁葵今晚偏架拉得太过明显,谁敢想东境大王子竟与兽族勾连。
却听雪狼王冷冷道:“琴高,我猜他必是兽族!”夕生一愣,冲口而出:“他不是酒情生吗?”雪狼王奇道:“酒情生是哪个?”夕生斥道:“你在门外站岗,却不好好听着!”
雪狼王何曾被人教育,黑脸瞧瞧夕生,可他并不生气。除了太黄,雪狼王没有“朋友”,司蒙泥鸿霜南霜冽只算得“忠仆”,奚止是女子,他大男人的小心眼里自然不把她当“朋友”,只有夕生,既在局外,又在局中,从来待他平等。
他于是哼一声:“能给他站就不错了,这么热!”夕生便把萤几和枝离说的话讲了,打量雪狼王的冰块脸道:“举案齐眉是个故事,你们听说过没有?”泥鸿先摇头:“什么举案齐眉,没听说过。”
夕生道:“这就是了!北境王室的事,琴高是个乐师,如何能知道!所我当他是酒情生!”雪狼王冷淡道:“如果是枝离王后告诉他的呢?”夕生啊了一声,随即又道:“不可能!”
雪狼王询问盯他,夕生分析道:“菁葵是枝离的继子,若是枝离与琴高有交情,他怎么能听琴高的话?再退一步,枝离做什么要串联兽族,叫个继子为王,她做王后不快活吗?”
这话却是,雪狼王沉吟不答,一时问道:“举案齐眉是个什么故事,你说来听听。”夕生不防,热心道:“有个人叫梁鸿,很有品性,偏偏娶了个又黑又胖叫孟光的。孟光打扮了见梁鸿,梁鸿七天不理她,说我要娶个有德性的,并不要打扮妖冶的。”
雪狼王一笑插口:“又黑又胖,打扮了更是吓人,这梁鸿不是要德性,是怕丑不想见她吧。”夕生不理他打岔,接了说:“孟光听了惭愧,洗尽脂粉,穿的朴素寻常,勤俭持家,梁鸿便接纳了她。每次梁鸿回家,孟光叫他吃饭,并不肯看他,只把几案举得同眉毛同高送上。这故事说的是夫妻恩爱,相敬如宾。”
雪狼王嘿然冷笑:“恩爱?哪里恩爱?我只听着女子巴结讨好,那男子……”他猛得住口,锐利剜向夕生,古怪道:“你怎么知道这故事!”
他刹然变脸,判若两人,夕生微吓,不由退了一步,却听墙壁咯咯轻响,霜花漫起,司蒙急得勉力撑起,伤口迸裂,白棉帛渗出血来。泥鸿通得跪下,扯了雪狼王袍袖道:“殿下,殿下,你有伤在身,已是耗损灵力,不可动怒啊!”
这个“有伤”忽然提醒了雪狼王,奇痒直漫上来,把乖戾之心压了。他长吸一气,霜花嗖然消失。司蒙脱力倒在枕上,泥鸿勉强定神,从地上爬起,默立不语。
屋里悄静,只有灯花微爆。良久,雪狼王轻笑自语:“举案齐眉,好个举案齐眉。”他架了腿,抚着中衣纹理问:“那之子于归呢,又怎么说?”夕生哪敢再提,只说:“这个我却没听过。”
雪狼王也不追问,盯着吞吐闪缩的灯花不说话。屋里静下来,不一时,却听院里霜南道:“见过殿下,见过将军。”又听淳于问:“哥哥歇着了?”霜南期艾搪塞:“殿下累了。”
淳于听了皱眉,却说:“这可如何是好。”霜南聪明不接话,索鸾只得道:“王后要见见大殿下,吩咐二殿下来请。”霜南答应一声,却又不多说。
雪狼王看看泥鸿,泥鸿会意,拉门出去,见了淳于施礼:“见过二殿下。”淳于笑道:“你来的好,哥哥也在屋里吗,母亲要见见他。”泥鸿为难道:“天色已晚,殿下身上有伤,能不能明日,明日……”
索鸾微咳道:“大人,王后有令,我们殿下也不敢违抗。”泥鸿正在想怎么答,却见雪狼王悄然步出,倚门看着。淳于惶惶上来施礼:“哥哥,母亲听闻,嗯 ,哥哥原来是哥哥,她一时心急,想,想……”
雪狼王微然笑道:“既是母亲召见,你领路便是。”淳于高兴,长揖道:“哥哥请!”雪狼王走到院中,吩咐泥鸿:“你看顾司蒙,霜南跟着就是了。”说罢递个眼色。泥鸿知是叫他去请平常,拱手道:“是,小的知道。”
雪狼王带了霜南,跟着淳于,刚刚出了西跨院,忽见两人联袂匆匆而来。淳于一惊停步,随即施礼:“心远殿下,菁荃殿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心远见雪狼王跟着他,便道:“三,三殿下,来,看看,看哥哥,我,我便陪,陪着。”淳于脸上微笑,心想:“菁荃是客,你也是客,说的仿佛此间主人,要你陪着呢。”他于是微笑:“两位殿下多礼,本该是淳于陪着,是淳于疏忽了。”
心远受芥隐影响,不大喜欢淳于,因而不接话。雪狼王便道:“我去见见母亲,你们有事在跨院等我,若无事,就回去吧。”心远诺诺:“我,我们,等,等着就,就好。”
雪狼王不再说,催了淳于道:“我们走吧。”便向正殿去了。
进了正殿,银针松大放异彩,萤几歪在榻上,皱眉瞧着雪狼王进来。雪狼王走到榻前,恭敬行礼:“见过母亲。”萤几微微点头,半晌道:“你抬头,我瞧瞧。”
雪狼王听了,坦然正视萤几。他此前扮作星骑护卫,并不能常见萤几,只留着模糊印象。此时认真打量,萤几清秀和婉,并不美艳,发髻梳得低,耳边插一枚骨簪,泛了牙黄。
萤几打量雪狼王,半晌叹道:“我虽没见过你母亲,可瞧你容貌,能想见她当年风采。”这话贴心,雪狼王长睫一抖,垂下眼睛。萤几又道:“你为何藏了身份,要叫人替代!”雪狼王轻声道:“儿子流放三十年,悠游自在。对关内诸事,实在不愿参与。”
萤几心想:“他是叫我放心,不会同淳于争王位。”萤几是标准妇人,平日多事不如少事,安份守已,踏实度日。银光烘照,衬得雪狼王面白如玉,眼睛黑亮动人。她不由问:“我听淳于说,你受了重伤,只有七日命数,可是不是!”
雪狼王简短道:“是!”萤几忍不住扶榻坐起,急道:“我带了你出来,若有闪失,如何向你父亲交待!”雪狼王泰然道:“母亲据实禀奏就好,此事淳齐自担干系,绝不会牵累母亲。”萤几被他这样说,噎了下话,半晌道:“你这孩子,如今说的不是干系,是你的命!”
她急切诚恳,雪狼王眼睫微动,自从芥菱谢世,再没人唤过他“孩子”。
萤几瞧他神色微变,于是招手:“你过来,坐在我身边。”雪狼王略有不适,还是走去,贴了榻边坐下,离着她八丈远。萤几问:“伤在哪里。”雪狼王推开袖子,让她瞧瞧。
萤几捧他手腕看了,伤处漫延小臂,灼得焦黑,又汪着黄脓,加上九瞬奇功,略有血丝渗染。皮肉焦臭味,混了黄脓奇香,又带着血腥气,中人欲呕。萤几却不嫌弃,细细看着,喃喃道:“淳于说要烂七日,可如何是好。”
雪狼王凝视她,她半垂着头,全神贯注查看伤口,鬓边星丁白发,隐在乌发之中。
雪狼王心想:“她若非极善,就是大奸。”萤几却不知他所想,期盼看他问:“还有办法吗?”雪狼王不想说实话,又不便不答,垂目道:“儿子流放之人,母亲不必挂念。”
萤几奇道:“流放是流放,活着是活着,怎能混为一谈。”雪狼王不答,萤几想了想,又说:“你是不是怕回去了,你父亲会责罚,说你找替身入关。”雪狼王笑道:“我总之没命回去,因此并不担心。”
萤几听他滴水不漏,只要同她划清关系,心下黯然。她不说话了,淳于却笑道:“哥哥,母亲听说你受伤,很是记挂。她讲了,王父面前她会替你保全。”
雪狼王微笑不答,淳于叹道:“哥哥,不是我说,你这样的气度,才是真正殿下风采。早先那个并不像殿下。”萤几被他提醒,问道:“先前是哪一位?”雪狼王道:“墨灵骑的护卫,是我叫他扮的,母亲莫要责他。”
萤几轻叹,低声说:“找替身叫你父亲知道,他总是生气的。你又何必再去惹他。”雪狼王心下冷笑,暗想:“她是在告诉我,我在王父面前没地位。”
其实萤几并非此意,她真正为雪狼王担心。此时又说:“我看他与你有三分相像。”淳于笑道:“母亲又瞎说,哥哥风采夺目,怎能与护卫相像。”萤几抿嘴一笑,拍拍雪狼王的手:“随口闲话,你别当真。”
雪狼王客气道:“不会。”萤几转又愁容:“淳于说你被南境所伤,我想,还是要南境解开。你们小辈失了和气,不好说话,不如我去涤风馆,南境总要给点面子。”
淳于笑道:“母亲说的极是,哥哥被奚止殿下所伤,要找她讨办法解了。”雪狼王心想:“南境古怪,夕生都瞧出端倪,淳于是王子,如何不察觉。他母子是想借刀杀人,把我赚进涤风馆,以此为胁,叫平常不敢动弹。”
他换上温雅笑容,道:“母亲,我有一事正想禀告。”萤几听他主动禀事,关心问:“何事?”雪狼王侧目殿门,唤道:“霜南,请碧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