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王出了涤尘馆,跟着南境护卫,沿着长春木转向左边山坡。沿路渐渐有星骑,三五步便有岗哨,有红衣的,也有青衣的。再行数十步,眼前忽然开阔。
万顷碧波,和风轻荡,宽阔的木陛笔直探进海里。
木陛上星骑更多更密。红衣护卫奔过去,行礼说了什么。迎风送话,雪狼王听见假奚止咯咯娇笑:“只说它了上了山坡,这就来回话了?捉不住它,你们也不必休息。”
护卫低声,雪狼王站的远,并没听清。菁莲紧靠着假奚止,清楚看见到护卫飞眼一笑,洋洋道:“知道啦。”说罢了也不等假奚止发话,自顾去了。
菁莲暗自生奇:“南境总不能废驰到这地步。星骑护卫看王女,眼神竟轻薄浪荡。”
她哪能想到化人氏,转眼见奚止凭海观景,恍如芝兰玉树,并不把星骑越礼放在眼中。菁莲更添疑惑,她本想问问狐狮下落,又不肯再开口,转目四顾,正看见雪狼王。
她一时欣喜,奔来笑道:“大人有事吗?”
南境护卫回话假奚止罢了,便站在木陛星骑队伍中,并不再走动。雪狼王正要回去,见菁莲笑盈盈跑来,便笑道:“小的无事。东境景色怡人,随意走走。”
菁莲奇道:“大人不必当值吗?”雪狼王道:“小的拨在正殿值守。正殿无人,那说没事了。”菁莲心想:“他八成偷懒躲出来。”
她是王女,并不喜偷懒之人,欢喜冲得略淡。雪狼王却问:“殿下,你们在玩什么?”
他仰着脸,张望木陛尽头,玲珑沟微微滑动。菁莲瞧着入眼,笑道:“再半个时辰,太阳要落山啦。日落之时,陵鱼会唱歌,我们等着听呢。”
雪狼王好奇道:“有这等奇事。”菁莲瞧他黑眸闪动,带些孩童天真。她初见雪狼王,看他英俊威风。再见感他潇洒不羁。这又看出天真烂漫来。
菁莲心想:“几个时辰见了三次,他诸事随兴而发,尽兴而止,并不受拘束。英雄本该是这模样,只不知他韬略几何,若是狂徒莽夫,生的好看,也没什么用处。”
她有心考量,于是邀请:“大人没听过陵鱼唱歌,不如凑个热闹。”雪狼王左右无事,涤尘馆里有“碧姬”,见她要怄气,不见又挂念,不如听陵鱼唱歌散心。
他答应菁莲,跟去木陛接海处。海风扑面,带着涩腥水汽,雪狼王身临碧波,只觉波动人动,恍惚踏波海上,展目苍茫,心间细小烦恼,都叫无边无际的广阔比了下去。
雪狼王生出感叹,天地之大,人如一粟,壮志伟业转头空,春愁秋恨过无痕,何必求索无度,滋扰不息。有个念头此前他从不敢想,眼下却隐隐觉得,即便身世如他,也并不可怕。
他静眸沉思,菁莲笑问:“大人,头一次来海边吗。”雪狼王恍然回神,自感孤陋,羞涩笑笑。菁莲只道他狂放,不料他也会羞涩。她轻声问:“大人,你真的是乙等护卫吗?”雪狼王含笑瞅看她:“王女要给小的封官吗,小的来东境可好?”
他被海洋抚慰,心情好,说话就柔和,声音又好听。菁莲双颊生热,悄声道:“大人是北玄天的英才,我如何封官。”雪狼王一笑,不再多话。菁莲却又多心,暗想:“他叫我封官,可是对我有意,因此才说来东境?”
她正在忐忑,便听泼辣一响,海中跃出鱼来。鱼跃足有三丈,甩出的水痕映了落日,刹时七彩。跃出的鱼头小身肥,生了四条腿,又奇怪又恶心。
菁莲拍手道:“是肤脂,看我捉了它!”假奚止却道:“这鱼挺恶心的,捉它干什么。”菁莲笑道:“姐姐不知,肤脂是兽族,太笨没进化,它肉肥鲜美,可好吃了。”假奚止还未怎样,奚若愠怒道:“听说肤指吃人。”
他向菁莲森然一笑:“它吃人,你吃它,那就是人吃人了。”假奚止噗嗤一笑。
菁莲听他说人吃人,忍不住恶心,很不高兴。雪狼王扫视奚若,心想此人阴阳怪气,没半分王子气度。奚若却不以为意,与假奚止小声说笑,只把菁莲晾在一边。
雪狼王眼见假奚止软的像抽去了腰骨,若有若无依在奚若身上,浅笑薄嗔,娇媚可人。雪狼王皱眉头想:“他们兄妹素日如此吗。母亲与舅舅感情深厚,日常也并不这样。”
身后忽有山呼请安声。却见淳于带了索鸾在前,小山奚止跟了夕生在后,又有两位淡青深衣的西境王子压后,往这里走来。
他们过来,自然又带了北境星骑,乌央央一群人。人群之中,雪狼王偏偏先看见奚止,也许是换了黑裙,自从到东境,奚止脸色总是苍白,眼皮却泛红,像是哭过,又像被晒的。
雪狼王心疼,又气恼这心疼,央央不乐转过脸去,看着无际大海。
他不凑热闹见礼,菁莲仿佛懂得,也不滋扰他,自去相见。夕生团团拜揖,忙得不亦乐乎。众人见罢了,菁莲一笑拉过奚止:“淳齐哥哥,这一位你该熟悉,是。”众人皆知他俩有婚约,都含笑不语,只想瞧热闹,并不知演得是“假淳齐见假奚止。”
夕生听她是奚止,仔细瞧了,心想:“奚止说化人氏灭南境,杀一人,扮一人,可假奚止怎么一点不像她。”他心里打问号,仍是恭敬行礼:“见过王女。”
假奚止眼波一飞,轻笑道:“殿下多礼。”她飞一眼淳于,咯咯笑道:“你们北境全是雪,没有这样漂亮吧。”淳于微笑道:“殿下说的不错,北境千里冰封,很是单调,比不上东境。”
夕生却不高兴,假作好奇问:“殿下去过北境吗?”假奚止一笑:“那里很冷,我可不想去。”夕生笑道:“殿下既没去过,就不知北境的好。”假奚止瞧他一眼:“那你说说,北境哪里好?”
夕生道:“银针松灿若星辰,冰台草利比锋刃,浮玉之关雄壮,浮玉之湖秀美……”假奚止打断他,吃吃笑道:“是了,殿下不提,我都忘了,殿下在浮玉之湖住的久,总之寂寞,能瞧见我们瞧不出的美景。”
她讥刺十足,夕生刚要挂脸,先恼了欧小山。欧小山听了奚止悲惨,早恨着假奚止,这时冷笑道:“殿下,你漏说了一样,诸怀目,生光生热,是别处得不着的好东西。”她盯着假奚止,微笑道:“杀了诸怀,切下它的脑袋,挖了它的眼睛,那叫一个爽快,我想想便手痒!”
奚止在她身后听了,急扯她衣裙,欧小山坦然不顾。
假奚止淡淡一笑,淡淡瞧一眼变了脸色的奚若,淡淡道:“殿下的女奴如此飒爽,北境虽穷,星骑强壮,看来也非虚传。”奚若冷笑道:“别吹大牛,诸怀一口便吞了你,还容你切脑袋挖眼睛。”欧小山咯咯笑道:“奚若殿下,你是南境王储,这样公开夸赞诸怀,传出去不大好。”
奚若虽扮了奚若容貌,却扮不来风度气质,他眼神阴毒,盯着欧小山不语,哪有半分南境王储的翩翩风度。菁莲越瞧越不对,可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要打圆场,又不知从何入手。便在此时,听着空中哇得一时,便似儿啼。
众人惊而转目,雪狼王微举手掌,一道冰锋凝在半空,上面贯穿肤脂鱼,正垂死挣扎,哇哇啼哭。雪狼王微笑看一眼奚若,却向菁莲道:“王女殿下,你喜欢肤脂鲜美,看小的替你捉来。”
他一语既罢,五指连弹,十道冰锋刷刷直入海水,豁朗一声,转瞬泼剌剌齐整出水,冰锋凝在半空,串了十条肤脂,哀声嚎哭。
奚若看白了脸,咬牙不语。雪狼王笑问菁莲:“王女可喜欢?”菁莲口吃道:“喜,喜欢,真喜欢。”她心花绽放,喜不自胜,只觉这码头上所有男子,只会打嘴仗,都不如雪狼王本事。
雪狼王却笑问小山:“小山,轮着你显本事啦。”欧小山心结得解,只觉奚止与雪狼王是四极最亲近的人,此时越众而出,笑盈盈道:“是,看我显本事!”
雪狼王微笑招手,冰锋一仰头,啪啦啦飞笃在木码头上,十条肤脂已是奄奄一息。欧小山上前,拔了冰锋,放出肤脂,扑得一刃,先切了头,又剖腹清肠,去鳞刮腮,夕生看着都恶心,她却从容操持,仿佛楼下菜市场买了条鲫鱼,拎回家炖汤。
欧小山伺弄罢了,却问:“哪里有火?”夕生捉了机会,上前一礼逼道:“奚止殿下,南境修赤焰术,殿下又能叫草木生长,百花开落,不如替薪加火,叫我们尝尝肤脂鲜美。”
假奚止脸色微僵,一直压抑的奚若火道:“我妹妹是王女,岂能做这等庖厨之事!北境星骑强大,就这等欺负人吗!”夕生奇道:“奚若殿下说的哪里话?今日诸殿下一聚,不过凑个热闹,大家玩罢了,生火烤鱼,就是欺负你们?”
欧小山咯咯笑道:“殿下,你可别强人所难,生薪加火这点小事,不必求人!”她目视奚止,却凭空发问:“是不是!”
奚止隔了众人看着她,哭得粉红的眼睛又生了泪光。这一回不是锥心,却是感激。自从灭族,她飘泊异世,孤独北境,无人可诉,无人相助。欧小山只是个留民,却肯站出来,虽是于事无补,也能替她出口恶气。
她心里一股冲动,生薪加火,于她举手之劳,真恨不能演示人前。
然而海面上,隐隐飘来歌声。菁莲惊喜道:“陵鱼来了!”
她率先奔到海边,一轮血红落日,缓缓沉入海天交界,淡去的蓝天温柔,像蒙了轻纱,黄昏柔软的风里,轻波摇荡,陵鱼的歌声婉转。
那声音直入心田,渐渐屏却潮声,匿迹风语,天地广阔,只剩下歌声袅袅。众人听得入了神。良久,菁莲悄问雪狼王:“你听见什么?”
雪狼王若有所思,他听见三字四组共十二个字,不断重复:情根种,手足聚,拜将军,成王业。他不肯说出来,笑一笑问:“你听见什么?”
菁莲小声说:“它反复唱,梦一场,梦一场,梦一场,梦一场。”雪狼王微有吃惊,转目看她,菁莲道:“我时常日落时,听它唱梦一场,它越是这样唱,我越是觉得,有场梦未必不好。”她转过脸,冲着雪狼王灿然一笑:“大人以为,有梦好,还是无梦好?”
雪狼王不说话,他很想问奚止,她听见了什么,却忍住了。
菁莲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雪狼王脸上,雪狼王知道,却不肯旁顾。“她是个很普通的女子,”雪狼王想:“可她不肯承认。”
人群之后,欧小山悄悄溜到夕生身边,拉他袍袖问:“它在唱什么?”夕生怔怔听着,低声道:“它在重复,何为曲,何为直,何夕生,何所求。”他狐疑看小山:“这鱼和鸟一样,怎么都知道我的名字?”
小山咦一声:“奇怪,难道各人听到的不一样?”夕生便问:“那你听到的是什么?”小山笑眯眯道:“花正好,月正圆,人长久,共婵娟。”夕生皱眉笑道:“别是你编的吧,我看这鱼和黑灯笼客栈的小鸟一样,仙民听见,你听不见!”
欧小山气道:“不信算了,你就看不得我好。”她转身要走,夕生却隔着袍袖牵她手,用力握一握。小山回眸一笑,甩开他溜出人群,猛然见了奚止,略吓一吓。
奚止面如金纸,眼眶泛红,便似见了仇人,狠狠盯着海面。
“她听到了什么?”小山想:“也许又是家里的事,她真是可怜。”
天完全黑了,陵鱼歌声慢慢消失,潮声起伏,风过耳畔,水鸟轻鸣,人们松了口气,从歌声的幻境里走了出来。
菁莲长吸一口气,笑道:“我最爱来听它的歌声,真好听。”奚若冷冷道:“陵鱼也是兽族,你能听它的歌,却不杀它,也不容易。”菁莲对他最初好感所剩无几,暗想:“脾气这样古怪,怎能接王位。炎天盛王居然看重他。”
恍惚之间,远远一声雷鸣,又似鼓响,隆咚传来。假奚止脸色微变:“什么声音!”菁莲笑道:“殿下莫慌,这是东境的流波岛。”鼓声隐隐,时而如雷在天,时而如槌敲击。夕生想起浮玉湖的晚上,百头诸怀来袭,便是这样轰响。
他紧张着看雪狼王。雪狼王负手一隅,只看着海面,气定神闲。
夕生约略放心。菁莲笑道:“流波岛虽在东境群岛之中,却是兽族的岛。岛有怪兽,叫作夔,只生一足,入夜腹响如雷。它守着流波岛,不叫仙民靠近。”
假奚止听说是兽,放心笑问:“它不吃人吗?”菁莲摇头:“它和陵鱼一样,不伤人。”假奚止嗤笑道:“兽不伤人,如何叫兽,兽族兴许不认它!”
菁莲一时默然,竟无话可答。忽有一人道:“奚止殿下,人有好坏,兽也分善恶,并不能一概论之。”假奚止回头,见说话的是青衣男子,肩背一对半月铛,站在菁葵身后。
菁葵回身,淡淡向他道:“各位殿下远道而来,说些玩笑话,不必当真。”淳于笑问:“这位殿下是哪位。”菁葵笑道:“这是我三弟,菁荃。”
淳于哦了一声,照例客气两句。夕生打量菁荃,他相貌不出众,眉宇间有遗世之态,仿佛穿花度叶,只做繁华过客。
海面忽起疾风,波涛翻涌,哗哗声急。风越来越大,吹得诸人衣袍乱飞,头发散乱。菁荃见了,排众而出,拱手道:“各位殿下,变天要起风波,还是早回驿馆吧。”
夕生仰面见满天繁星,月光皎洁,晴空平静,哪有变天样子。菁莲笑道:“三哥,分明是夔兽入水,你如何说是变天。”菁荃默然不语。菁葵笑道:“菁荃牵系贵客安危,是他弄错了。”菁莲拍手笑道:“夔兽入水很是少见,今夜有何奇事。”
菁葵笑问菁荃:“夔兽入水是个什么说法?”菁荃踌躇道:“它也许得了好东西,要来献宝。”淳于奇道:“献宝?它是兽族,要向仙民献宝?”菁荃嗯一声,不肯多言。菁葵呵呵笑道:“三弟话少,我替他说了罢。夔兽的宝物并非献给东境仙民。它是个情种,见美倾心,今晚肯涉水而出,必是见着绝美女子,要来献宝。”
众人听了,啧啧称奇。淳于微笑了想:“夔兽真有意思,这有两个王女,瞧它给谁不给谁。”
他袖了手要看热闹,夕生却见夜空之上,忽然多了一线流云。流云雪白,是齐整拉出的一道线,横在天上,慢慢浮动。夕生奇怪,夜空如何见着白云,便听着菁葵急道:“退后!”
夕生定神一看,吓得汗毛倒竖,哪里是流云,是道浪边。腥风闪过,一道水墙足有三十层楼高,劈面向他们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