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生并不知奚止在外面听得呆了,却见小山收了叽叽喳喳,忽然不说话了。他不由奇道:“怎么了?”
小山勉强一笑:“你之前修过缘分吗?”夕生道:“啊?”小山撅撅嘴:“我是问你,之前有女朋友吗?”
夕生听她绕上这事,微笑垂眸。小山不满问:“我不能问吗?”夕生无奈道:“有什么不能问的,谈过啊。”小山心里抽过牧羊女细细的鞭子,疼不怎么疼,就是难受。
夕生看她表情,后悔不该说实话。果然小山酸道:“你爱她吗?”夕生说到这一步,还能怎么答,只好尴尬道:“那谈恋爱啊,不爱怎么谈。”小山不高兴,抿着兔子牙抹裙子。
夕生只好安抚:“过去很久啦,我都忘记了。”小山忽得扬起大眼睛,定定瞅着他。夕生吓一吓,问:“又怎么了?”良久,小山轻声说:“有一天你也会这样说吧,欧小山是很久的事啦,我都忘了。”
夕生咬了咬唇,忍不住一笑,偏头看看床。真正的木头床,上了漆的光滑木头,硬邦邦啥都没有。夕生喃喃道:“我真佩服这里的人,这日子怎么过。”
小山委屈问:“你故意打岔吗?”夕生叹气,看着她黑蒙蒙的大眼睛,又可怜,又可爱。他握了她的手,轻声说:“你要我怎么说?”
小山更委屈:“你也没怎么说过啊。”
夕生咬了舌尖笑一笑,侧头吻了吻她的唇。
奚止贴在门外,听着里面没了声音。过了一会,便听夕生小声问:“没谈过恋爱啊?”小山却不说话。夕生叹道:“二十六岁,青春都顾着红了。”
又是沉默,夹着木床嘎吱一响。奚止忽然惊觉,红着脸退了几步,直撞在人身上。她刚要叫出来,被一把捂了嘴,便听雪狼王咬她耳朵说:“听人壁角,不怕被捉住吗?”
奚止还没答话,身子一轻,被他抱了,转身回房。
雪狼王进屋搁下奚止,凑了光看看她的表情,道:“像没熟的果子,一半青的,一半红的。”奚止心里半是惆怅,半是欢喜,愣愣看着他。
雪狼王问:“你怕我杀了他?”奚止叫他说中一半心思,轻声说:“他们会回去的,他们也只想回去。”她忽然握住雪狼王的手:“我们跟他们一起过去,好不好?”
雪狼王唇角微提,笑道:“怎么才能过去?”奚止皱眉道:“夕生问了我很多次,我总是糊弄他。其实我也不知道。”雪狼王嗯一声:“那么你仔细告诉我,你们怎么过来的。”
奚止欲言又止,看着他熠熠双眸隐隐流光,喃喃道:“我答应了一个人,不把过来的事告诉别人。”雪狼王问:“是谁?”奚止摇摇头:“没有他,我过不来。答应了他不说,我就不能说。”
雪狼王低头看着她的手,借着外面珠光,她的手指纤长雪白,像五根葱管,手背上却有淤青,想是且留岛上弄的。
雪狼王沉吟道:“如果你在雪屋就说了南境的事,也许不会有今日的流波岛。”奚止沉默一会,小声说:“我不敢告诉你,一半是怕你瞧不起,一半是我不敢轻信谁。”
雪狼王笑道:“那么现在呢,还是不敢相信我?”奚止抬起眼睛,郑重看着他:“若是我的事,诸般都凭你做主。可这是夕生和小山的事,我没权力替他们相信谁,不相信谁。”
雪狼王静了静,轻声说:“我总怀疑你不是碧姬,就因为这个。”奚止问:“什么?”雪狼王道:“你心里有个四方的城池,里面的事,外面的事,你分的很清楚。”奚止茫然摇头:“我听不懂。”
雪狼王道:“我六岁出关,只会凁冰,跟出来的宫正很快就叫诸怀吃了。可我入得虚境,召得守护,你不奇怪吗?”奚止傻傻道:“在我心里,你就该会的。”
雪狼王笑道:“看来淳齐这个名字,在你心里像个神。”奚止脸上飞红,转脸不看他。雪狼王坐在她身侧,搂她靠在怀里,擦着她头发说:“我在关外拜了个师傅。”奚止啊得一声:“是谁?”
雪狼王不答,却说:“入关之前,我要从虚境进道境,却过不了坎。他告诉我,以虚入道,修的是情关。”奚止静静听着,雪狼王道:“情关有三,人之常情,天道无情,悲天悯情。”
他眯了眯眼,看着这间紧窄的小屋,轻声说:“恨夕生,是人之常情。留夕生,是天道无情。帮夕生,是悲天悯情。”奚止在他怀里动了动,喃喃道:“那么你修到哪一关了?”
雪狼王的声音遥远又清晰:“经了且留岛,我勉强懂得天道无情。”奚止挣开盯着他:“怎么说!”雪狼王一笑:“我若没猜错,泯尘已狐疑他身份,因而岛上不许杀了夕生。可他亦知夕生身份紧要,要保护他就不敢点破,因而吩咐老关,且留岛一个人也不许死了。”
他温柔说:“树叶藏在林子里最妥贴,是不是?”奚止似懂非懂点头。雪狼王道:“我不管夕生是不是孽,只要泯尘起疑,夕生就是杀手锏,是逃出流波岛的关键!”
他笑一笑,问奚止:“这个时候,我怎么会杀了他?”
奚止心里一撞,说不出是喜是忧,只觉得他们想的事,并不在一个圈子。她轻声问:“什么是天道无情,你还没告诉我。”
雪狼王道:“海修问我,奚斯问我,你也问我。”他叹一叹说:“你喜欢花儿,花有百态,亦有百色。我若只喜欢金芍,就要只有金芍,那是做不到的。”
奚止心下半明半晦,却听雪狼王道:“花开花落自有道理,日升月落自有道理,兽吃人有兽的道理,仙民虐待陵鱼有仙民的道理,这是天道,咱们管不过来的。我们能做的,是知道天道无情,别让恩怨影响了事。”
奚止轻声说:“你母亲自有道理,泯尘也自有道理,不必为了他们,搁误咱们逃出流波岛。”雪狼王一笑:“你若这么想,也差不多吧。”
奚止落落不语,揪了绫裙搓着,一会说:“我们跟夕生过去,好不好。”雪狼王笑道:“我不是答应你了?”奚止看他道:“我认真问你的!”
雪狼王瞧她盈盈渴盼的双哞,微叹道:“你哥哥说的不错,你是叫宠坏了。”奚止皱了眉头。雪狼王笑道:“冰雪聪明,却想着逃跑。”奚止一愣,雪狼王哄她道:“这件事先放一放,设法离开这里,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奚止落寞道:“安全的地方?放眼四极,哪有安全的地方?”雪狼王冷笑道:“没有安全的地方,就造个安全的地方!”奚止吃惊看他,他漂亮的脸浮着莫测高深的冷酷,奚止心里微凉,暗想:“夕生说的不错,哪有喜欢不喜欢,天道无情,他有一日也会抱着别人,软语温存,切切私语。”
她心里惊疑不定,雪狼王却不知道。他搂她躺下,抚她手臂说:“别去烦着别人啦,守着我不好吗?”
他搂着她安然躺着,呼吸沉缓。奚止的心里话压不住,悄声说:“我不想你做北境的王。”雪狼王微微抬起眼睫,问:“为什么?”
奚止道:“做了王,就有侧妃,就有小娘子,你就忘了我啦。”雪狼王哧笑一声:“那么我若做了,你怎么办。”奚止静一静,坚定道:“我跟夕生小山走。”
雪狼王一惊,猛得翻身坐起,盯她道:“你是吓唬我的,还是认真的?”奚止仍躺着,秋波流转,慢慢涌出泪来。雪狼王不再说话了,他说话的本领都被她的泪融掉了。
他靠在她胸前,闭上眼睛,没有承诺,也没有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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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时候,小山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小山,小山,……”
她猛的醒了,心跳出擂鼓,转脸看看,夕生睡在另一张床上,气息平缓,熟睡未醒。小山揉着脑袋坐起,外面厅里又传来轻唤:“小山,小山,……”
小山确定不是梦,赶紧偏身下床,刚走了两步,襦衣直飘开来。小山想起昨夜的亲热,脸上腾的红了,慌张系好衣带,拨开屋门出去。
外面还是闷热,比起来屋里反而像能透风,要清凉许多。夜明珠孜孜不倦放着光,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离里屋最近的小床上躺着菁荃,此时正模糊叫着:“小山,小山……”
欧小山一惊,赶紧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低唤道:“殿下,殿下。”菁荃将醒未醒,紧皱着眉,仍是呢喃:“小山,小山。”小山向他耳边说:“殿下,我在呢,你醒一醒,醒醒啊!”
菁荃像挣扎在梦里,身子微动,呼吸急促。小山摸摸他脑门,惊叫一声,入手滚烫。她环顾四周,这屋里太热,又没有水。小山自语道:“这么烫,难道要烧死了。”
她恍惚记着发烧时护士会给她绑个冰袋,掉头往泥鸿屋里奔去,叫道:“泥鸿大哥,泥鸿大哥,快来!”泥鸿好梦被扰,一眼睁一眼闭,勉强起身问:“怎么啦。”小山急道:“你快来看看,菁荃殿下要烧死了。”
泥鸿一惊,揉了眼睛赶到外面。小山指了菁荃道:“你弄点冰给他降降温。”泥鸿狐疑道:“行不行啊。”却又听菁荃在唤:“小山,小山……”
泥鸿一呆:“他叫你干什么?”小山急道:“我哪知道,你快点啊,真的会烧坏脑袋的。”泥鸿无法,扑得幻出冰砖,小山拔了他的黑剑,掉转剑柄把冰砸碎了,又裁了菁荃半幅深衣,裹了冰块,敷在菁荃脑门上。
菁荃被冰块激了,仿佛平静了,喃喃之声渐收,昏昏睡去。小山皱眉道:“这屋子就没个窗吗,真是热死人了。”周泉被他们闹腾,已是醒了,趿着鞋打呵欠,走来蹲在菁荃身边,直着眼睛不说话,还没睡醒。
泥鸿化出冰砖,给心远平常索鸾枕边各放一只。忽见心远动了动,张开眼睛,喃喃道:“这,这,这是……”小山大喜,丢下菁荃扶起心远,高兴道:“三殿下,你醒啦!”
周泉懒洋洋站起来,打呵欠道:“热死了。”他一面走动,一面四处乱摸,忽然摸着个活动的圆板,好奇旋开看看,呼得一声,外面清爽的晨风破窗而入。
周泉高兴叫道:“窗在这里。”他扶了窗台,兴奋着一纵,却没拿捏好,通得栽出去。好在外面是厚软沙地,摔得虽痛,却不伤人。
周泉坐在沙地里,眼见晨阳初起,透了碧绿的枝叶滤进林里,远处海波荡漾,轻晃涛声,不由呵呵傻笑。他回头一看,他们栖身之处哪里是房子,是一只硕大的海螺。
欧小山听说有窗,忙不迭跑过来,探出身子叫道:“啊,有风真舒服,这里头闷死了。”周泉向她招手:“下来,下来。”欧小山撩裙子攀上窗,扑通跳出海螺,见着眼前美景,咯咯笑道:“阳光,沙滩,大海,我们是在渡假吗!”
周泉纵声叫道:“柠檬可乐!柠檬雪碧!夕生呢,叫夕生搞点冰水来喝!”
一语方罢,忽听头上有人冷冷道:“冰水没有,冰芒要不要。”周泉一抬头,正看见雪狼王的冰块脸,吃吓一咕噜爬起,便听雪狼王冷冷道:“回来。”
欧小山和周泉顺着海螺嘴,怏怏不乐回到里面,心远已坐了起来,正在吃果子。雪狼王坐在他身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心远听得两眼圆睁,不断点头。
欧小山噘嘴走过去,不高兴道:“又是果子,天天就是吃果子。”
雪狼王待她却宽容,微笑道:“那么你想要什么?”欧小山小声道:“我要喝水,渴死啦。”雪狼王道:“这里也不知有没有能喝的水。”欧小山嘻嘻笑道:“这里面闷,外头又舒服又凉快,我带奚止出去逛逛,顺便找找水,好不好。”
雪狼王挂着笑,却不说话。小山道:“我当你答应啦!”转身就去找奚止。
心远笑道:“哥,哥哥大,大喜。原来,奚止殿,殿下就在身侧。”雪狼王微然一笑,却岔开道:“情形你也知道了,能通知西境来救,那是最好。”
心远叹道:“哥,哥哥辍关多,多年,忘了西境到东境,是,是从北境走的。”雪狼王心下一凉:“你们到了北境,再换腾骥飞来?”心远点头:“是,是这样。”
雪狼王沉吟半晌,道:“不管西境来不来救,先救出芳冉司蒙再说。”心远大点头:“芳,芳冉是一定,定要救的。”他凑在雪狼王耳边小声说:“芳冉其,其实是,是我妹子,西境的,的姬女。”
雪狼王一吓:“她如何自称小的?”心远叹道:“女,女人的事,麻,麻烦。她母亲有,有些遭遇。芳冉,生就冷淡古怪,平日藏了身,身份,总和医,医人在一处。”
雪狼王情知是王殿秘事,也不多问。心远却道:“西,西境没,没有王女。王父,很,很喜欢她。叫我带她出,出来看看。”又凑了雪狼王说:“本来,想,想把她许给菁,菁芜。”
雪狼王点了点头,只说:“不论姬女还是医人,疗伤也要接回来。”心远点头:“是,那,那是的。”
屋门一响,奚止挽了小山叽叽咕咕出来,却不看雪狼王。她小脸苍白,显是夜里没睡好。雪狼王向泥鸿打眼色,泥鸿便跟了出去。
他们刚走,海螺通道响动,海修进来行礼道:“各位殿下,早上好。”心远听雪狼王说起,情知受他所救,可看他长得吓人,一时呆呆的。
雪狼王笑问:“罗罗鱼都来了?”海修道:“是,备了两条。”雪狼王点头,唤来周泉瘦九,吩咐道:“你们坐了罗罗鱼,再去一趟且留岛。”
周泉吓一跳,先说:“我不去!”雪狼王冷冷盯他,夕生听了,走来道:“他不去,我去好了。”雪狼王不假思索:“不行!”夕生奇道:“他是留民,他都能去的,我不能去?”
雪狼王冰冷道:“你哪儿也不能去,就在这屋里呆着,不许离开我五步之内!”他话音刚落,忽听着螺屋外的林子里,一迭声的大叫:“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