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习习,转眼晚宴便开席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奉洵的束发一丝不苟,一袭红袍衬得满面红光,他端着酒樽在圆桌间游走,挨个敬着酒。虽然宾客都颇有默契,不忍将新郎官灌醉,害得新娘子空守新房,奈何宾客甚众,这一圈下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酒过三巡,本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已经醉了七八分,倚在座上双颊通红、口齿不清起来。
林卿砚揩去指尖的花生渣,端起酒杯施施然起身,拖沓着步子缓缓走到新郎官跟前。
“奉洵啊……”他一掌拍在新郎瘦弱的肩膀上,大着嗓门,舌头也打起了结,似是醉了,“以后,芊儿,我妹妹,就交给你了!”
张奉洵赶忙拉开椅子,站起身来,信誓旦旦:“二哥你放心!小生定会好好待芊儿的!”
林卿砚一把揽上男子的肩膀,对着他耳边说悄悄话一般,满口酒气:“奉洵,有一件事我突然绕不过弯子来了……你说,照理,你长我一岁,可现在你娶了我妹妹,我们这孰长孰幼啊?”
“这……”张奉洵也是一怔,随即咧嘴笑道,“论年纪,是小生长;可论辈分,二哥是小生的内兄。我大唐礼仪之邦,当以辈分论长幼!”
“说得好!”林卿砚赞许地连连拍着他的肩膀,“那我就不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新郎官红着张脸答应着。
“对了,方才你敬酒之时,姐夫似乎恰巧离席了。自今日起你们便是连襟了,就是不论尊卑,光凭这亲缘关系你也该再去敬他一杯才是!”
“方才郑王爷不在?”张奉洵犹疑着,说实在的,他早记不清刚刚敬了哪些宾客。
“礼多人不怪,再去敬一次,总不会错!”林卿砚摇摇晃晃地拽着男子,“走走走,我陪你!”
张奉洵被他拖着,匆匆忙忙地握起酒樽跟了上去。
“姐夫!新郎官来敬你了!”林卿砚大着嗓门嚷嚷着,走到李从善跟前,方松开手中被揉成一团的红绸衣襟。
张奉洵慌忙理了理自己肩前的衣料,含笑举起酒樽:“郑王爷!”
李从善闻声扭过头来,安坐位上,淡淡地举起酒杯致意。
摆甚么臭架子!林卿砚又是一阵忿然。他看不惯这姐夫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忍教姐姐和爹娘为难,每每咽下这口气。如今,还是正事重要!他缓缓运气,掌心蓄力,隔空往张奉洵的后背一送……
张奉洵只觉得一阵劲厉的风吹得他一踉跄,等他反应过来,杯中酒已洒了李从善一身。
“啊!奉洵,怎么如此不小心?”林卿砚惊叫一身,赶忙上前,要用自己的袖子拭去郑王身前的酒渍。
张奉洵的酒醒了大半,愧然地愣在原地。李从善面露嫌恶之色,不便发作,却又看见他这桀骜难驯的妻弟竟一反常态如此讨好他,一时愕然,来不及拦阻他。
林卿砚一手拉开李从善的半边外襟,一面将袖子蹭了上去,说道:“姐夫,我看你还是把外袍脱下来,换一件罢。”
“不必了!”李从善反应过来,窘迫地站起身,伸手欲将男子挡开,却发现这看似瘦削的小子下盘极稳,怎么也推不动。
“姐夫你何必客气!”
林卿砚嘴上说着,一边揪着李从善的衣襟,丝毫不理会对方的动作。这一来二去,混乱之中,李从善外袍的暗袋里抖落出一样小东西,在夜色中一晃而过,往地上坠去。
电光石火之间,林卿砚眼疾手快地俯身一捞,将方形的玉佩攥在了手心里。他缓缓直起腰,将玉佩递给李从善,懒懒散散的样子:“姐夫,你的东西,嗝……掉了……放心放心,没摔着!”
李从善紧张地接过玉佩,放在掌心上摸了摸,确认并无缺损之后,才重新放回怀中。他淡淡地瞥了林卿砚跟张奉洵一眼,觉着这两个家伙实在醉得不轻,懒怠与他二人计较:“无妨,本王自行打理便可。”
这时,坐在偏桌的林如菀闻见动静带着丫鬟匆匆走来,温言劝道:“王爷,不若进内堂更衣罢?”
林卿砚识相地退后两步,径自走开了去。不同于来时,高悬的灯笼照亮了他交替而现的笑意与愁容,相映成趣。
同心珏与那鸳鸯对佩果然是一物。
李从善手中的并非赵佑的那一半。
这半枚同心珏现在金陵,赵佑定会来取,果真是“后会有期”,这么快又要见了吗?
赵佑其人,与宋国又有何关系?
……
李从善擒住的人是饵,只有抛出去才能钓到鱼。是以,林卿砚稍加打听便获悉了那人的关押之处——想必,赵佑也是一样。
李从善除拜中书令,执掌中书省,位同宰相。金陵城中尽人皆知,若有人关进了中书省的地牢,便是郑王眼皮子底下的熟鸭,插翅难逃。可纵然如此,每年都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外乡人妄图劫牢,结果把自己个儿给折进去了……唉唉,凡此云云,不胜枚举。
拜堂过后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流程需按规矩来办,加之林夫人爱女心切,是以林将军一家得在金陵多留几日。左右摊不上林卿砚甚么事,他乐得自在,每日都时不时地溜出官舍去,孤身一人,也不知上哪儿浪荡去。林将军宽和,林夫人事忙,倒由得他去了。唯有苏鸢被他晾在官舍中替他打马虎眼,颇有些失宠的怅然。
到了第三日午间,两个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并肩走进一处茶楼,点了壶茶、要了些点心,便聊将起来。
“今日校尉上的刑也忒重了些,都给移到水牢去了。要我说,那小子细皮嫩肉的,要再多晕死过去几回,只怕……上头可是说要留活口的。”
“谁说不是呢!”另一人愁眉叹道,“偏生那小子嘴硬,这都审几日了,愣是蹦不出半个字。这是和我们杠上了啊,校尉大人哪能不急!唉,罢了,无论是没审出东西,还是弄死了人,都没好果子吃。早点死了也好,免得咱兄弟没日没夜地轮班。”
“我听大人总是问那小子甚么玉佩的事,想必是个值钱的东西,才掀起这么大浪。不过,哪怕是传家宝也没命重要啊,看那小子来的时候衣冠楚楚的样子,没想到是个守财奴……”
“嗐,你管他呢!还是快些吃,吃完回去还得换班。”
……
茶楼中靠窗的位子上坐着个人,一身惨绿罗衣,玉簪髻发,不知是哪家的膏粱子弟。他闲靠着窗框,自酌自饮,愣是把茶喝出了酒的随性。那头两个狱卒的闲话堪堪告一个段落,他半边嘴角微微扬起,笑得蔫儿坏——
已经第三日了,鱼儿还没有上钩的迹象,姐夫这是捺不住性子,动手煽风点火了。不过也好,当局者迷,待这拨消息在周遭传扬出去,今晚这中书省可就热闹了。好戏已经排演成了,可这戏子该不该出场、是生行还是丑角……他突然摸不准自己的心思。
他将壶中的浓茶一股脑倒入盏中,缓缓送到嘴边。窗格外风和日丽,绿树掩映着中书省的高墙,柔和了所有线条,是舒卷的暖色。今夜约莫是个月朗星稀的好天气。
看来要在这茶楼多打发些时候了。他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浓酽的茶香在唇齿间荡开,直冲入咽喉。
“小二哥,再来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