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她没有见过的脸——年过不惑,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带着傲慢;紧抿的两瓣薄唇,透出冷漠。烛光打在他前襟的的松梅图样之上,一身便服穿得并不寒酸,亦不富贵。
那个男人身后跟进两个狱卒,进进出出地将一张三尺长短案和一把黑漆木椅摆进了本就不宽敞的牢房之中,还没忘记在案上摆好笔墨纸砚并一只香炉。那些狱卒似乎并不担心这被镣铐铐住的小姑娘会对他们的大人不利,将一应物件摆放妥当之后,便退了出去。男子徐步绕到桌后,在漆椅上落座,与赵佑仅一案之隔。
香炉上腾起一缕缕的青烟,伽南香的气味,有宁神静心之效。
“你们是甚么人?”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却意外地得到了男人的回答。
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晨山谷间的一声吟唱,温润中,透着空灵。
“户曹,主民籍农桑,查偷越滞留。”他顿了顿,“这位姑娘,若我接到的消息不错,你乃宋国人,且并无我方度牒。”
她不由腹诽:是又如何,私入境者,多暂拘大狱,不日遣送回国。这般大费周章,还不肯打开天窗说亮话吗?
“如此说来,”她扬起嘴角,不置可否:“户曹每抓一个人,都要出动数十精兵,果然是人才济济、政清狱简……”
蓦然间,女子的目光变得迷茫,灵动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朦胧间,回归慵懒与懵懂。
桌案后的男人微微勾唇,露出一丝阴鸷的笑容。案上的炉熏仍无声地燃着,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淡淡穿过缥缈的轻烟,似在拨弄着。手指微弹,将烟缕扫开,正扬在女子的面上。
女子只是呆滞地坐着,面无表情。
“赵攸怜。”男人开口道:“令尊的名讳是?”
她怔怔地望着前方,嘴唇轻动,不假思索地回答:“赵普。”
“官居何职?”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右仆射兼门下侍郎、昭文馆大学士。”
“令堂贵姓?”
“母家和姓。”
“和氏是你的生母?”
“不是。”
“你的生母是谁?”
“师父。”
“姓名?”
“楚罗。”
男子微微皱眉,继续问道:“她的身份?”
女子眼神空洞,答道:“师父。”
“她娘家还有何人?”
女子恍若未闻。
“你可知楚罗的家世?”
“不知。”
“楚罗是何时与赵普相识的?”
女子不答。
男子眉间的纹络陷得更深了。他默了默,抬手将椒烟拂向前方,换了口吻:“你是六年前到汴梁的?”
“是。”
“谁让你去的?”
“师父。”
“她要你去寻赵普?”
“是。”
“她为何命你认父?”
似乎有那么片刻的犹豫:“因为她死了,没办法再照顾我。”
“怎么死的?”
“师父离开了十日,再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眼神涣散、语气平淡,可触及这一段回忆,她的身子开始不住地轻颤起来,像是不知何为恐惧、为何恐惧,“她让我去汴梁找一个叫赵普的男人,我不肯答应。师父气急,抛下了我,一个人跳下千仞悬崖,死了。”
“放轻松。”男子的嗓音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她听了,果然很快平静了下来。
“在此之前,”他又问道,“你一直同楚罗住在一起?”
“是。”
“你的武功,是楚罗教的?”
“是。”
“楚罗会甚么武功?”
“雁过无痕。”
“轻功?”又问道:“还有?”
女子默然。
“她只教了你轻功?”
“是。”
“兵器,她惯用甚么兵器?”
“匕首。”
“还有?”
她从未见过楚罗与人相搏,匕首,亦是拿来削枝切段的。可最后,她却是死在了别人的刀下。
赵佑目光无神,嘴唇轻动:“泣箩。”
“是甚么样的兵刃?”
“雁翎刀。”
那挂在墙上十年未曾取下的雁翎刀,那在黑暗中勾勒出一道道妖治曲线的雁翎刀。
男子的眸中透出一丝亮色,“现在何处?”
“埋在豊县翠玄山的衣冠冢中。”
“谁埋的?”
“我。”
眉毛微挑,男人的面上露出一抹诡谲的微笑……
入目是东苑的园子。她的双腿隐隐发麻,在挂白的枝丫间跌跌撞撞地跑着。
东苑,她怎么到东苑来了?碰见人就有的麻烦了。快回去。
她这般想着,愈发加快了脚步,却怎么也跑不出这一处雪景如画的园子。
她心下纳罕,正着急着,一道清朗的嗓音闯入她的耳畔——
“只是此诗末两句写得更妙,‘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赵兄觉得呢?”
是他?她扭头望去,只见树丛外、寒梅旁,林卿砚负手而立,而他的身边,正站着露出淡笑侧颜的二哥。
“不错!若朔风解意,自当网开一面。”二哥拊掌道,“只是李唐并非寒梅,宋国亦非朔风。如今两国交好,四海升平,再无凛冬!”
“赵兄说的是!”林卿砚笑叹道,“今日与赵兄共赏寒梅雪景,方知何为一面如旧。”
“这话可就差了。你我相见,已足有三面了。”赵承煦拱手揖了揖:“如此说来,承煦尚未及谢过贤弟的救命之恩。”
“赵兄客气了!我与令妹有约在先,自当护你二人周全。”
“如此说来,贤弟是因受攸怜之托,故而拔刀相助?”
“正是!”
二哥募地放声大笑,好不畅意。
“赵兄缘何发笑?”
赵承煦止住了笑,拍拍男子的肩膀,爽朗道:“贤弟救命之恩,愚兄无以为报。既然此事乃舍妹相托,也合该由她拿个交代。浊眼看来,阿怜与你倒是极般配的一对儿!若贤弟不弃,愚兄便向家严请意,将舍妹许了你,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贤弟以为如何?”
她忽然感觉到胸口的心跳如有鼓擂,不由得定定地望向男子的背影。
但见那背影微微一晃,男子侧过身来,显出棱角分明的半边面颊。
她只觉得心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似的,双手抚着胸口,连呼吸也忘记了。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男子缓缓地勾起嘴角,半边眉眼间扬起了笑意:“砚,求之不得。”
她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又如密密麻麻的鼓点一般狂跳了起来,整张脸烧得红彤彤地烫。
“哈哈哈!好!好!”赵承煦朗声大笑。
“只是——不知攸怜是否愿意?”
“她么?”赵承煦随意地转过脸来,直直地冲着她藏身的树丛,“若是她不愿,早在我开口的时候,便嚷嚷着冲出来了,又岂会像一个躲在屏风后面的大家闺秀,安安分分地藏到这时候?”
二哥!她在心底暗骂着……
“阿怜,怎么,还不肯出来见见你未来的相公?”
被他逼得没法子,她只得捧着两只通红的脸蛋,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
“怎么样?”二哥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右胳膊,对林卿砚道,“舍妹这样貌,还配得上贤弟罢?”
右手被拍得有些麻,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听见耳边传来:
“赵兄说笑了,小弟何德何能……”
“欸!你叫我甚么?”
顿了顿:“二哥。”
“这便是了!哈哈哈!”赵承煦开怀笑了几声,忽地敛了笑意,正色道: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罢,该吃饭了。”
……
“吃饭了。”
“吃饭了!”
“喂?醒醒!”
“喂!装睡是不是?赶快起来,吃饭了!”
粗暴的叫嚷声将那温馨朦胧的一切挥散开来。赵佑迷蒙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牢顶,身下是硬实的土炕和发潮的被褥。她猛地记起,南昌府、城墙内、日旦、官兵、迷粉……
“睡得这么死!”站在一旁的狱卒嘟囔着骂了一句,指着土炕边上摆着一碗东西,“吃饭了!”
说完,狱卒便背过身,走了出去,锁上牢门。即便在这间牢房耽搁了好些工夫,狱卒也没有把最难听的脏话骂出来——且不说这娘们长得姿色不俗,他终归有些舍不得,就凭这是户曹参军下令要好生看管、不得虐待的要犯,他也不敢啊!
赵佑护着右臂,缓缓地坐起身。她仿佛睡了很久,土炕又硬又寒,她浑身上下散架了一般,脑子里“嗡嗡”地低鸣,晕乎乎的。
发白的阳光从高窗上投进,凭借光束倾斜的角度,她判定现下已是卯时——只是,是哪一日的卯时,却不可知了。
她昏过去多久了?那些是甚么人?为何要将她抓来此处?她的身份泄露了?可会因此牵连赵家……
她觉着,自己好像忘记了甚么事,可——究竟是甚么事?
“咕——”肚子抗议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探身拿过床尾的碗,里面摆着两个干巴巴的粗面窝头。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喉里干得像是要冒出火来。抓起了一个,送到唇边——就是再噎、再脏、再难吃,她也必须咽下去,她要离开这里,就必须保证自己有命在,或许很快就能恢复功力。
正当她伸长脖子,混着喉间的血腥味,努力地咽下满口的面渣之时,余光瞥见墙边的地下有一只牛皮水袋,干黄的颜色混在稻草中,很是不起眼。她放下窝头,掀开被子,缓缓地爬下床,脚步发虚地走近。水袋表面光洁,并未落尘。里面装着茶汤,她浅尝了一口,很新鲜。而且这茶汤的味道,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顾不得那许多,仰头大口大口地喝下。便如干裂的土地张开怀抱迎接一场甘霖,她贪婪地吞咽着,感觉身体一点点充盈起来。连着喝了大半,她才想起,该留着些有备无患。她将这不知何处来的水袋藏在床褥底下,吧咂着嘴,回味茶的醇香。重新将窝头送入口中的那一刹,她猛地记起来——这茶汤的味道,像极了醉霄楼的煎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