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对自己说话,瘦猴子突然把头埋得更低。因为看不清他的表情,白落裳心想,这孩子难道是在偷偷的哭?
如果真是哭了,他还真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一下这个瘦得可怜的人,他并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人的人。
过了很久,瘦猴子才再一次抬起头来,看着白落裳,他并没有哭,当然也不会笑。他只是抿着嘴,满脸愁苦的问道:“我们这里没有人,我们这里只有厉鬼。”
白落裳没有想到这种话会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瘦猴子也不打算让白落裳接话,所以他接着又道:“所有走进这座山的人,最后都会变成鬼。”
白落裳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也会变成鬼?”
“很快了。”瘦猴子说得很肯定,“很快你也会变成鬼,和我们一样的鬼。”
白落裳忍不住笑了下,盘腿往地上一坐,一脸兴趣的看着瘦猴子。
他自以为自己长着一张和善的脸,并且他还很和善的笑着,却没料到他这才刚一坐下来,瘦猴子立刻就弹了起来,眼睛也瞪的特别大,声音也特别大的喊道:“你坐下来做什么?”
白落裳看了看自己的袖子,笑着道:“当然是坐下来等自己变成鬼。”
瘦猴子没有被白落裳的笑话逗乐,脸色更是大变,着急道:“你知不知道在你变成鬼之前,你会先等来什么?”
白落裳笑着没有回答,如果他真的一直坐在这里一动不动,那么他最先等到的当然是死。
人死了,自然就会变成鬼。
人要等到变成鬼,自然就要先等到死。
猴子觉得白落裳简直莫名其妙,背着手在白落裳面前来回走了几圈,忽然停了下来,瞪着眼睛凶道:“你是什么人?”
白落裳满眼含笑的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
猴子重重是哼了一声,又跺着脚在白落裳面前来来回回的走起来,一边走一边质问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白落裳一瞧见瘦猴子满脸的严肃,又忍不住眯着眼睛微笑起来,他的眼睛跟着猴子转来转去,猴子动,他的眼珠子也跟着动,猴子停下来,他的眼珠子也跟着停下来,听见猴子这么问,就反问道:“这句话好像也应该是我问你。”
猴子站定,侧头用眼角瞥着白落裳,冷冷道:“哼,别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白落裳饶有兴趣的瞧着猴子,“哦?你真的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猴子握紧拳头,狠狠吐了一口口水,愤愤道:“我当然知道,你就是来杀人的。”
听他的口气,这话说得好像很有根有据的样子。如果猴子口里说的那个人不是白落裳,白落裳差点就信了。
眨了眨眼睛,白落裳抿着嘴笑道:“我是不是来杀人的暂且不说,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做什么。不过我却知道,你来这里一定是为了杀人。”
猴子重重的哼道:“难道这个还需要说?”
白落裳得意洋洋的抬起下巴,道:“而且我还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猴子又道:“这个也不需要说。”
白落裳道:“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猴子森森一笑,恶毒道:“这个根本就不用知道,因为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来了这里,你就非死不可。”
白落裳把手里的骨刀拿在手里,看了看刀,又看了看猴子,笑着摇头道:“你刚刚不是还说你已经放弃了吗?向来你果真还是个小孩子,说话也是不作数的。”
那把骨刀原本是冰凉的,现在被白落裳放在兜里,已经被捂热了,摸起来的手感就想好是握着一块温玉。但白落裳不会喜欢这把刀,因为这是一把用骨头磨成的刀。
和白落裳不同,猴子好像很喜欢这把刀。见白落裳将刀拿出来,猴子想也不想,一把从白落裳手里抢过骨刀,恶狠狠的瞪着眼睛道:“如果你不想被我杀掉,就赶快滚!”
白落裳又看了看被抢走的骨刀,然后再看了看猴子,“你刚才说我是来这里杀人的?”
猴子仇恨的咬牙道:“没错,我就是这么说过。”
白落裳叹气:“可是我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
猴子拉开破旧的衣襟,将骨刀塞进衣服里,冲白落裳龇牙道:“从来没有人说过,杀人还需要理由的。”
“杀人不需要理由?”
“不需要。”
“你要这么说,我还真像是来杀人的。”
白落裳这么说完,猴子连忙后退数步,一脸惊吓的瞪着白落裳,抖着嘴说:“你、你这就是在承认了,对不对?”
白落裳抱着手臂,苦笑道:“这件事情,我承认还是不承认,有区别吗?”
猴子根本就不听,无论白落裳说什么,猴子都认定了他就是来杀人的。
其实,他能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的,就桐虎山里的这条荒废已久的官道,二十多年来很少有人途径。他几乎也没怎么见过从外面世界走来的人,他在刚瞧见白落裳的时候,反应就和见鬼差不多,说不定真见了鬼,他也不会有像见了白落裳那样强烈的反应。对于他而言,见一个活人,简直比见一个鬼更可怕。
他为什么会觉得白落裳是来杀人的呢?
因为人心。
尽管他生在与世隔绝的桐虎山,但他也知道人心险恶的道理。在他的记忆里,来这座山的人,不是性情贪劣,就是歹毒无情。
眼前这个总爱笑的年轻男子,就算心性并不歹毒,但身为凡人,总逃不出一个“贪”字,既然生了“贪”,“恶”也就少不了。
一个“恶”人到了桐虎山,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
想了想之前的事情,瘦猴子不禁一身的冷汗。骨刀更是在怀里发烫,烫得他的胸口像被割了一样发痛。
白落裳不知道瘦猴子心中作何感想,他对瘦猴子的话也只能感到很无奈。感受到了瘦猴子眼神里的仇视,白落裳也只能叹气。他实在是不清楚,他这个人看起来到底哪里像是坏人,他不明白为什么才第一次见面,整个猴子非要给他扣上这么大一个罪名。
看着瘦猴子脸上越来越明显的惊恐和畏惧,白落裳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把话说明白,只是还还未等他说什么,岂料那猴子竟已跃身掠出数丈,眨眼就消失在眼前这片密林里。
猴子真不愧是猴子,一跳进密林,就好像一条掉进海里的鱼,眨眼就会消失掉。
看得出来,这个猴子的身手十分敏捷,而且十分可疑。
白落裳无奈的摇摇头,正转身,忽然脚下一软,眼皮一翻,人已经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人一倒下,就看见一个人影从树头落下,停在白落裳面前。
那人穿着一身很破很旧的衣服,身形瘦的如同一只猴子。
那人就是刚刚才跑掉的瘦猴子。
只见他蹲下来,拍了拍白落裳的脸,冷笑道:“还以为你有多不简单,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管白落裳的本事是不是“不过如此”,不管白落裳是不是太放松太大意,他现在的确是倒地不起。
如果被秋离凤知道了,一定又是没玩没了的讽刺。不过秋离凤暂时不会知道,因为白落裳都不知道此时此刻的秋离凤到底去了何处。
等白落裳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在树林里,但是这个树林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树林。
这个树林里有一股白落裳忘不掉的味道,很刺鼻的腐腥气。
白落裳没有想到,自己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出现在乱葬岗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己居然也被倒挂起来,像一条被套住脚的壁虎,四肢大开的吊在树上。
树枝上,还栖着乌压压的一片蝙蝠,它们并不像上一次那样,因为受惊而振翅扑飞。它们站在茂密的树枝上,像是睡着了一般,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落裳瞧着那黑压压的乌鸦,不禁头皮发麻。心想着,万一那些乌鸦忽然醒来,会不会立刻扑过来把他啃食掉?但是转念一想,乌鸦好像不吃活人。
“你还是醒了。”
一个人蹲在白落裳面前。
虽然是倒着看的,但白落裳还是看出来了,这人正是刚才被挂在树上的那只猴子。
瘦猴子蹲在地上,一脸得意洋洋的盯住白落裳的眼睛,然后用手捞起垂落而下的黑斗篷,皱了皱眉,“你这衣服可真够臭的。”
白落裳的眉毛也忍不住皱了皱,他不否认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很脏很臭,但他不觉得自己看起来会比这个瘦猴子更脏更臭。
瘦猴子很好心的将斗篷捞起来,然后贴着白落裳的身体像蚕茧一样将人整个裹起来,最后在白落裳的脚上困了一个结。
白落裳动了动,不满道:“你捆着我做什么?”
瘦猴子回答道:“我怕你冷。”
这人会突然这么助人为乐?
白落裳才不信,白落裳并不领情,甚至还觉得这个人是在“侮辱”他。
他白落裳是什么人?那是被许多人神传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人。
若是让人知道他白落裳也有今天,岂不是会让他颜面尽失?
一想到这里,白落裳就忍不住挣扎起来。只是他这才刚一挣扎,整个人就被绳子吊着转起圈来。这一转,就再也停不下来。
白落裳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陀螺,转得头晕想吐。